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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临舟坠马失忆后,裴氏门庭骤然遇冷,帝王疏离,世人皆避。
唯我恳求父亲,在裴氏风雨飘摇之际,执意嫁入这深宅大院。
彼时的他心性澄澈如同赤子,不解世故,只知我是他的妻,日夜相伴。
寒暑三载,倏忽而过。
那一日,驻守边关的女将军霍飞樱披挂回京,骏马驰骋。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裴临舟的目光触及那飒爽身影,骤然头痛欲裂。
须臾,他竟撇下身边的我,翻身上马,疾风般追随女将军而去,衣袂猎猎。
再见已是黄昏。
他神智清明,眸中再无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而倨傲的神采。
一纸墨迹淋漓的放妻书被递到我面前。
他说:“你囿于闺阁,如笼中金雀,未曾领略天地浩瀚。”
“我此生挚爱,唯有飞樱那般璀璨夺目的女将军。”他言辞铿锵,神态骄矜。
我垂眸,平静地接过那纸休书。
这一刹,轮到他愣住了神。
长安城里,街头巷尾皆在热议这桩奇闻。
痴傻三载的裴家公子裴临舟,遥遥望见霍将军策马入城,竟骤然清醒如初。
两道目光隔空交汇,恍然隔世。
瞬息之间,他便策马紧随,义无反顾。
不足一日,坊间已流传开新的话本子。
茶肆中,惊堂木一响,满座屏息。
说书先生抑扬顿挫,时而激昂如金戈铁马,时而低回若秋水缠绵。
从裴临舟年少扬名,讲到风华无双的霍飞樱。
二人并辔疆场,刀光血影里,几度生死相托。
听客无不击节赞叹,盛赞二人是惊世良缘,端的是玉璧成双。
所有人都默契地抹去了我这正妻的存在。
遗忘了我曾在裴氏倾颓时嫁入,无声无息地照料了他三年。
裴临舟踏入房中那一刻,我便察觉了异样。
步履沉稳,周身气势已判若两人。
他将一纸文书递来:“失忆非我本愿,既已痊愈,前事当休。”
“今日和离,日后你我或可做个点头之交。”
我正翻阅医典的手微微一顿,视线恰好落在鉴别八角和红茴香的几行字上。
皆是形似五味的子实。
一个添香,一个含毒。
那墨黑的字迹,勾起了某个身影,心头顿时泛起密密麻麻的钝痛,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终究,似那人,却又分明不是那人。
裴临舟似误解了我的沉默,语气陡然拔高:
“你久居后院,如笼中豢养的雀鸟,不知天地之大,实在无趣得很。”
“我心之所向,从来都是飞樱那般英姿飒飒的女将军!”
语如刀刃,字字见锋。
明明还是那身衣裳,整个人却似脱胎换骨。
我语调淡然,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你神智恢复,便是将这三载岁月尽数抛却了么?”
三年前,马尧城一场血战,裴临舟大败重伤。
醒来后,心性竟倒退回稚童。
大夫言道颅内有瘀血所阻,因而忘却前尘。
他忘了名姓,忘了家亲,更忘了手中长剑该指向何方。
那曾意气风发、剑指云霄的少年将军,一夜之间,成了连自己是谁都模糊的痴儿。
败绩传回长安,天子震怒,罪责尽数落于裴临舟之肩。
世族贵胄向来善察圣意,纷纷与裴氏割袍断义。
裴氏一门,自云端跌入泥沼,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
唯我,在这摇摇欲坠之际,求了父亲送我嫁入。
说是“求”,已是抬举。
我在宁府那三个月,宁绮梅便闹足了三个月。
她是我一母所出的妹妹,可她拒不相认。
只因皇上钦点侯府嫡女为二皇子妃。
若我认祖归宗,她便只能屈居嫡次。
与二皇子的姻缘,必由我这个半道归来的“阿姊”顶替。
她不愿。
我亦不愿。
我认那血脉,只为嫁裴临舟寻得一个身份。
父亲面色沉郁训斥:“才归家便要惹出事端!”
“裴氏触怒圣颜,你此刻嫁去,置宁氏于何地?”其声冷冽如冬日冰凌,刺人心肺。
末了,他眸色幽深,“莫不是……你与那裴临舟早有私情?”
我摇头否认。
不过,还欠着一个人情罢了。
那人顽劣的小弟,自幼承袭父志,刀光剑影里长大,少年便展露英豪气概。
是他至死也放不下的牵念。
裴夫人轻信道士之言,欲寻女子为裴临舟冲喜。
若无宁氏女这名分,想入裴府无异于攀天。
父亲拗不过我,却更难消宁绮梅的眼泪。
最终,我以宁氏养女之身嫁入裴家,成了裴临舟的妻。
守了他三载春秋,煎了三载苦涩药汁。
他曾为我摘过园中最艳的海棠,也曾在我病榻前彻夜相守。
那时他眼神清澈见底,曾用孩子般的口吻说,娘子是世上顶顶好的娘子。
而如今,他神智清明。
做的第一件事,竟是不顾一切要与我和离。
裴临安,这便是你口中那顽劣却至纯至善的小弟么?
不过如此。
不及你万分之一。
我低头再看那放妻书。
墨迹尚润,想是他归来即写。
他眉心微蹙,言辞客气而疏离:
“一年内裴氏账目收益尽数予你。”
“你一介养女,离府后宁家未必容你,这些钱银足够你余生安稳。”
末了,他语调上扬,带了几分施舍:
“如此,可够?”
我合拢医书,起身行至窗边。
圆月高悬天边,清辉遍洒。
裴临安,你曾说故乡月最明。
你却从未告知,
这故土的月光,竟凛冽如斯。
背对着裴临舟,我的声音很轻,似要融入夜风:
“且搁下罢,明日来取。”
放妻书上,他已签下铁划银钩的名字。
只待我落笔,便可呈送官府,两相诀别,各自悲欢。
时值四月,暖阳融融。
裴母唤我过去时,我正将医术在院中铺开晾晒。
清风拂动书页,药香细细漫溢。
垚州,可从未有过这般晴好。
那里终年风沙狂舞,天地浑浊一片,
摘下头巾抖落,都能倾下三斤黄尘。
裴临安将那些医书看得比性命还重。
若未得他首肯,我偷偷翻上一页,他便佯怒要动手。
“陈青青!快将你那沾泥的手从小爷的宝贝上挪开!”
他名“临安”,端的是光风霁月,性子却烈如火药。
时常三言两语不合就要动手教训。
字写错了该打,菜炒咸了该打。
把他侍弄的那些宝贝药草浇死了,更该打。
于我,他总一副痛心疾首模样:
“学得这般糟糕,简直辱没了小爷医圣的名头!”
每每此时,我便偷偷翻个白眼,待他转身时低声骂句“医棍”:
“拿人当马治,还敢称医圣?呸!”
他骤然转身,随手抄起什么物件便作势要打来。
若是身畔空无一物,索性便用跛着的脚站稳,褪下鞋子当空抛来。
“小丫头片子,还反了你了!”
我尖笑着躲进那片药田。
这方长势稀疏、面黄肌瘦的药苗,亦是他心头肉。
他生怕踩坏了新苗,不敢发力追我。
我自觉占了上风,愈发张狂,回头朝他扮个鬼脸。
他便气得跳脚,掷出鞋子,握拳徒然狂怒:
“你这孽徒!为师这便将你逐出师门!”
那时,我只道是凭本事逃脱。
后来方知,他那腿……
若没了鞋子,根本迈不开多少步子。
裴临安,往昔你总想哄我叫声师父。
我逞强,偏只唤你姓名。
如今,我伫立在你曾伫立之处,凝望你曾看过的景致。
长安的裙裾过于窄紧,我穿得局促,再也跑不起来。
师父,你能否,再来打我一回?
用柳枝,或用鸡毛掸子,
无论多疼,我绝不躲闪。
房内瑞兽金炉香氤氲袅袅,暗香浮动。
裴母气色好了许多,眉间愁云散尽,笑意宛然。
裴临舟清醒,圣上又亲召垂询。
裴氏门庭重振,指日可待。
她抬手,示意我近前。
从前在府中,我与她并不常会面。
失忆的裴临舟眼中除了我,旁人皆如陌路。
裴母曾伏在裴将军怀中,哀恸欲绝,声声泣血,
纵是我听闻,也不由得动容。
然裴临舟似只认定了我,时时刻刻跟在我身后。
大婚夜,红烛高照。
他挑落我的盖头,语带天真懵懂:
“姐姐,你是我的娘子吗?”
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裴临安在眼前。
一样斜飞入鬓的丹凤眼,张扬里透三分凛冽。
兄弟二人,容貌实在太过相像。
以至于那时,我不由自主将眼前之人当作了裴临安。
我曾问他,为何如此信我?
明明此前,素昧平生。
裴临舟咬着指尖,歪头想了许久,指指我的眼眸。
“因娘子眼中亮闪闪的,盛的都是漳儿影子。”
说到此,他似乎有些难过,低头闷闷道:
“爹爹难过,说漳儿撑不起门庭。”
“阿娘也难过,说她百年无靠。”
“只有娘子,眼中只有漳儿。”
这便是他避开双亲的原因?
远远躲开,是不忍见那满怀希冀下的失望与痛惜。
亦或是在怨恨自己的痴傻与无能为力?
心头骤然一酸,眼底涌起涩意。
人人皆说他痴,他却心如明镜。
父母之爱,亦含代价。
如同我爹娘,对宁绮梅的偏宠。
八分舐犊之情里,总掺揉了利益的考量。
宁绮梅的美貌与谈吐,注定要匹配更高位的二皇子。
为宁府挣得世家门第的荣光。
这些,岂是我这山野村姑所能担当?
裴母与我寒暄片刻,轻咳一声,才转入正题:
“那孽障已与我提及和离之事。身为长辈,我自是万分舍不得你这贤媳。”
“然而他如今主意极大,做父母的也难左右许多。”
她语似道歉,言辞间流露的高傲与轻慢,与昨日的裴临舟如出一辙。
三年前嫁入时,她曾紧握我手,声声唤着“好媳妇”,赞我有情有义,不类那等趋炎附势之辈。
更许下诺言:待照料好裴临舟,便让裴老将军以军功为我请封诰命。
如今想来,不过危机之下的权宜之计,虚与委蛇罢了。
我不欲再听那些铺垫,直言道:“您毋须忧虑,明日我便离开。”
正当我以为尘埃落定,裴母却话锋陡转:
“你误会了。照料漳儿三年,苦劳不小,岂能说走便走?”
“他甫一清醒便闹和离,传扬出去,裴家岂非落得刻薄寡恩的名声?”
我眉梢微动:“那依您之见?”
“是以,烦请你暂留些时日,权当陪陪我老婆子。”
我语带讥诮:“既无情分,不如早早离散。”
我入裴府,本为报恩。
今裴临舟既愈,恩义已偿。
又何必再陪他们粉饰太平?
裴母敛了温婉,端坐主位抿了口茶,语气转冷:
“你一介养女,容你多享几日嫡妻尊荣,已是抬举。”
“若你识相,自会着人为你备好路引。”
话含机锋,弦外之音再明白不过——
若我不识趣,
他们自有法子令我无声无息地消弭。
茶盏重重落在几上,脆响刺耳。
心头一凛,蓦然忆起裴临安昔日得意之语:
“阿娘最最疼我!”
入府三年,对裴临安其人,我从未吐露分毫。
一则怕暴露与他相识的过往。
二则恐勾起二老伤怀。
然裴母此番言语,几乎让我疑心,京城是否还有另一户姓裴的人家。
难道……是我报错了恩?
默然片晌,终忍不住问道:“您……还记得裴临安么?”
话音未落,裴母骤然变色:
“休提那等家门忤逆!”
“只当…只当他已经死了便罢!”
语气中饱含厌憎,仿佛提及那名字都玷污了口舌。
心口一阵绞痛,似有东西骤然碎裂。
思绪乱作一团。
裴母所言,究竟何意?
裴临安,为何你口中描述的裴氏,
与我亲历的如此不同?
为何你眼中世上最好的阿娘,
成了诅咒你死去的恶毒母亲?
裴母以路引相挟,迫我不得不留。
而裴临舟却认定我是故意赖着不走。
待我签好放妻书置于案头,他再次前来,已是怒不可遏。
“言明要走,此刻又赖定!你们那乡野女子皆是这般不顾颜面么!”他语声冷厉如霜,一掌拍向书架。
书架剧震,其上医书纷扬散落。
不待我辩解,慌忙俯身去拾。
他笃定是我作梗,一脚狠狠踏在医书之上,任我如何用力也抽拽不出。居高临下的口吻自身后传来:
“陈青青,你究竟是真爱慕本将军,还是……舍不得这泼天富贵?”
深吸一口气,我将手中书册轻轻放回案几。
这才抬眼看他。
“是你娘亲说,不愿见你一恢复便闹出和离丑闻,让我过些时日再走。”
裴临舟显然半分不信。
“娘亲方才还说,是你苦苦求她,道是舍不得本将军!”
“意欲留下,希冀本将军能回心转意!”
裴临舟脾性执拗,认定之事九牛难回。
裴母急于挽回母子之情,便将这缘由尽数推诿于我。
“既如此,放妻书已签,你予我路引。”
“从此一别,各安天涯。”
我以为他会毫不迟疑应允,
他却认定我是在以退为进,玩弄心计。
他一把抓起案上文书,“嗤啦”几声,当着我的面撕扯得粉碎!
“你这等女子,最擅行骗!”
“先假意答应和离,再用往日恩情裹挟我娘替你说话。”
“欲擒故纵唱完了,接下来,该用苦肉计了吧?”
案上物什被我尽数扫落在他身上,厉声叫他滚出去!
他漠然掸了掸袍袖:
“既然不要体面,索性也无需和离了。”
“待本将军何时心情好,自会赐你一纸休书!”
言罢,挟着狂风般的怒气,来了又去。
徒留满地狼藉。
我僵立原地,胸臆间一股莫名的浊气涌堵,窒闷难当。
在他眼中,我不过是个贪慕富贵的乡下女子。
我的悲愤失态,不过是他眼中演得拙劣的戏码。
裴临舟裁撤了我的分例,府中上下皆知我触怒了他,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我病倒了。身子沉得似灌了铅,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冷的床榻上。
屋内一片狼藉,先前被我摔碎的水壶碎片还散在地上,无人收拾,更无人会送来新的热水了。
门轴干涩地转动,管家走了进来。他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恭敬,语气冰冷如霜:“霍将军病重,少爷知您通晓医术,特命小的来取几册医书,好让大夫及时救治。”
我虚弱得几乎喘不过气,强撑着让他先将书放下再说。
他却置若罔闻,径直走向书架,片刻功夫便将架子上所有的医书扫荡一空。
管家的目光在空荡的房间里扫视,最后牢牢钉在了桌案那本《通疗纪要》上。
我心头一紧,挣扎着想扑过去护住,四肢却全然无力,狼狈地滚落在地。
“这里的东西您都可以拿走……唯独这本……求您了,把这本书留下,好吗?”我趴在地上,声音破碎地哀求。
许是我的惨状触动了他,管家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但旋即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硬:“其他的倒也罢了,只是少爷严命,这本《通疗纪要》必须带走。少夫人,得罪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抽走那本蓝皮的书册。
门吱呀一声关上,光线被隔绝在外,屋内只剩下昏黄和绝望的狼藉。我瘫在冰冷的地上,喉咙像被火燎着,一股甜腥之气猛地涌上。
“哇”地一声,殷红的血喷溅在地面的碎瓷片上。
裴临安,我把你视若珍宝的医书弄丢了……我们之间最后的信物,没了。
百年之后,奈何桥畔,你还能记得我吗?
那年垚州风沙正紧,土窑顶上月色如水。
你抱着烧刀子痛饮,对我讲述着长安的繁华:车马如龙,雕梁画栋,那是我这“村姑”一生都不敢想象的奢靡。垚州的风,卷起漫天黄沙,在你口中,远不及长安分毫。
可你却醉眼朦胧地说:“幸好你在垚州,幸好,你没去过长安。”
我那时只当你是瞧不起人,气得捶打你。
既是人间天堂,缘何我去不得?
你笑着摇头,眼里藏着我看不懂的苦涩:“长安太大了,你会迷路,一不小心……就走不出来了。”
如今我才终于彻悟。
大的,并非那座城池,而是城里盘根错节的权与势,是无声处伤人于无形的刀光剑影。它将我死死困在这裴府的高墙之内,寸步难移。
再次醒来,人已被移回床上。室内弥漫着浓烈的药味。
忠心耿耿的庸婶守在一旁,正小心翼翼地喂我喝药。
见我睁眼,她长吁口气:“阿弥陀佛,夫人您整整昏迷了三日,可算是醒了!”
我喉咙嘶哑得厉害,向她道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空无一物的书架。整整三日过去,裴临舟竟一次都未曾回来看过?
庸婶循着我的视线看去,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她或许以为,我是在为裴临舟的无情而心碎。她张了张口似要劝慰,却被我虚弱地打断:
“庸婶……你知晓裴临安吗?”
这名字一出口,庸婶脸色骤变,慌忙捂住我的嘴,压低声音急道:“夫人!轻声!这名字……可是府里的大忌啊!”
庸婶是裴府的家生子,根基深厚,心性也善良。
裴母的刻薄,裴临舟的凉薄,都与裴临安口中那个温情脉脉的家,背道而驰。
真相如乱麻,我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尚存几分厚道的女人。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近乎哀求:“妆匣最底一层,有我积攒了三年的全部体己……庸婶,我只求你告诉我些实情。”
她迟疑着,目光在妆匣上游移。
我挣扎着要下床,踉跄着打开妆匣,取出里面厚厚的一沓纸钞,强塞进她衣袖中——足有五百两。
袖筒被塞得鼓鼓囊囊,她这才下了决心,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在她口中,裴临安并非裴府的骄傲荣光,而是那个被所有人轻视、只能藏于角落的弃子。
管家走后,庸婶的讲述才真正开始。
裴氏一族,世代簪缨,沙场报国。
族中子弟皆以武立命,以战功显赫为荣。裴临安身为嫡长子,在万众瞩目中降生。
谁知天意弄人,他竟天生跛足。
跛足,意味着他无法习武,无法延续家族的荣耀。
裴父戎马半生,性情刚烈如烈火。
得知长子跛足,他勃然大怒,当场就欲摔死这“无用”的嫡长子。
“裴家儿郎,伤得起,死得起,就是残不得!”是他的怒吼。
是裴母泪如滂沱,死死抱着襁褓哀求不止,才令裴父那一瞬间的暴戾化作了冰冷的不甘。
即使留下这跛足的废人,裴父也放出了狠话:便是爬,也得给裴家爬出一份军功来!于是,幼小的裴临安便拖着残足,在冷硬的地上一次次尝试站桩、挥拳。
每一次摔倒,都伴随着裴父冰冷的眼神和随之而来的呵斥鞭笞。
起先,裴母还会哭着扑上来护他。
后来,她生下了裴临舟。
这个健壮、聪颖的幼子,甫一出生便展现习武天资,三岁便能扎稳马步,挥动桃木剑似模似样。
他轻易便吸走了全家所有的关注和宠爱。
襁褓中的笑声,彻底盖过了废院里的挣扎与闷响。
裴父对长子更是彻底厌弃,一纸令下,便将裴临安打发去了府邸最荒败的角落居住。
失了父母的怜惜,跛足的少年如同府中一道模糊、可有可无的影子。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裴临舟十五岁那年。
血气方刚的他当街仗义出手,一箭射杀了正在鞭打一名民女的勇军侯世子。
原来那世子强抢了商人之妻,商人不敢得罪权贵,只得将妻子拱手奉上。
谁知那女子性烈不从,世子恼羞成怒,当街执鞭羞辱。
凯旋回京、身着银甲的裴临舟恰好撞见,少年意气,热血上头,百步之外,一箭穿心!
勇军侯痛失爱子,悲愤哭诉至金銮殿前,定要裴家一命偿一命。
听到此处,我的心已如同撕裂般剧痛。接下来的故事,残酷得近乎可以预见。
如同庸婶所述,裴家夫妇闻讯,对这个英勇闯下泼天大祸的幼子是又爱又怕,又急又怒。得知必须“偿命”时,才猛地想起那个被遗忘已久、关在荒院角落里的长子。
由他去顶罪,岂非两全其美?
时隔经年,裴母终于踏入了那片衰草连天、破败不堪的院落。她心中打好了满腹的劝诫之词,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然而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却是一片死寂——空无一人。
裴临安不见了。
消失得如同晨露蒸发,了无痕迹。
府中下人面相觑,竟无一人知晓他是何时、如何离开的。
一番严查,才知这些年,他一直靠在城内药铺做伙计勉强过活,省吃俭用攒下的银钱,最终买通了县衙小吏,悄然为自己谋得了一张离京的路引文牒。
裴母勃然大怒,痛斥裴临安不孝不义,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他那已消失的“废物”身上,甚至下令抹去了他在府中所有存在过的印记。
裴父无奈,只得从旁系中挑选了一名体弱多病、性情怯懦的族中子弟,代替裴临舟,走向了为他设定的死亡终点。
庸婶的叙述,语调是历经世故的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件尘封已久的旧事。
可我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迟钝的刀子,在我心上反复切割。我虽隐隐猜到其中必有隐情,却未想到真相竟残酷至此!
裴临安,你究竟背负了多少不公的磋磨,经历了怎样刺骨的冰寒与绝望,才会选择破釜沉舟,一路流落到千里之外的垚州?
你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将那本该属于裴临舟的温情与尊崇,小心翼翼地窃取,嫁接在自己编造的过往之上。这份执念,已成为你此生无解的心牢。
你骗了我,用这份虚妄的暖意,构建了我们相遇的根基。
原来我痴守裴家这三载光阴,妄图报还的恩情,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荒唐因果。
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求庸婶带我去看看那个承载了你所有黯淡岁月的荒院。
她只是摇头叹息:“早被推平了,如今那边已建起别院花圃,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庸婶转而开始规劝我。她说女子的宿命,便在于隐忍。只要我安分守己,不犯七出,纵然裴临舟不喜,也终归会给我一隅安身之地。
可她后面那些语重心长的话,我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只支撑起身,提笔写下一封短信,劳烦她务必将此信交予我的妹妹宁绮梅。
第五日,我强撑病体出了府门。
裴临舟依旧未归。裴母冷着脸在廊下盯着我,问我要去往何处。
“府里太闷了,想去彩蝶轩看看时新的花样儿。”我说,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
听到我并非回娘家宁府,裴母脸色一松,这才点头放行。
彩蝶轩内,我借口看料子,将随身监视的两个丫鬟支开在楼下等候。
顶层最幽静的雅间里,宁绮梅早已静候。
嫁入皇子府后,她周身气度更添了雍容贵气。
我不绕弯子,直截了当:“我要一张路引凭据,外加五千两的银票。”
她唇角勾起一丝属于上位者的冷笑:“我若不给呢?”
我抬眸,平静地迎视她的目光:“那我便去太子府,将我‘宁府寻回流落骨肉’的身世好好说道一番。想来太子殿下,会非常乐意见到这样的把柄。”
“你……!”她柳眉倒竖,眼中怒意迸发。
这三年来,我未曾主动联系宁府,他们也乐得当作我从未寻回。
若非万不得已,我绝不愿踏上求助之路。但此刻,宁绮梅成了我唯一的生机。
“我无意卷入你们的天家倾轧,”我语气清冷而决绝,“此番离开,便是永诀。”
这是我对她的承诺,更是我与宁氏一门的彻底告别。
宁绮梅紧抿着唇,沉默良久。
久到我几乎以为她会拂袖而去时,她才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字:“好。”
我转身欲走,可脚步微顿,终究没忍住心底那份淤堵多年的困惑:“三年前,裴临安身死的讣告……其实早已送达宁府了,是不是?”
问出口时,我自己心中也早已有了模糊的答案。
宁绮梅眼中掠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更深的沉默。这沉默便足够了。
那封信,如同那石沉大海的六十封家书一般,从未被真正送到裴府人眼前。
他们只是不想沾惹麻烦,为一个早已被家族放逐的弃子多费唇舌。他的死讯对宁氏而言,无足轻重。
是我懵懂,不懂这些权贵的冷漠,痴守着一个幻影,徒劳地报着那份恩情,竟成了偌大的长安城里,一个被人暗自嘲笑的执念。
转身离开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从身后传来:“莫怨爹娘……他们有他们的不易。”我的脚步只微微滞了一瞬,并未回头。
不易也好,无心也罢。
于我而言,早已如同浮云。
记忆深处那个会温柔唤我“囡囡”的母亲面目,早已褪色得模糊不清。
幼年流落在外,颠沛流离。
当过贫苦人家的童养媳,在花街深处做过粗使婢女,蜷缩街角乞食,不得不与饥饿的野犬争夺一口残羹冷炙。
唯有那半枚玉佩,被我死死攥在手心,无数次在梦境中描绘重聚的温馨画面:扑进他们温暖的怀抱,诉说着别离后漫长的寻亲路。
路上遇到的,多是居心叵测之徒。
唯有裴临安,那个痴傻的人,会在遍地饥荒的年月里,对一个缩在药铺角落的乞儿心生怜意。
偷食草药被发现,他用长柄药勺轻轻敲我的头,骂我糟蹋好东西。
最后却又拎着我的后襟,将我提进他那简陋的小屋,塞给我两个散发着草药香的窝头。寡淡无味,却是苦难岁月里最珍贵的滋味。
此后,我便死心塌地地赖在了他身边。
他总嫌弃我笨拙麻烦,却又一次次将碗里加了盐的菜团悄悄拨到我碗中。
直到……他看见了我那半枚玉佩,一眼便认出那象征长安宁氏血脉的信物。
他教我识字,提笔帮我写下了一封封寄往长安的信笺。
整整四年,音信杳无。直至他身死异乡,我孤身奔赴长安,才终于明白:并非信未曾送达,而是我的亲族为了攀附更高的权贵,不愿相认!
罢了。
昔日他们动用关系,将我送入裴府顶替联姻的那刻,所有的生养情分,便已两清。
宁绮梅动作很快。
不到半日便送来了路引和银票。
不是五千两。
是十张一千两的银票。
一万两,买断恩情。
时隔六日,裴临舟终于回来。
他眉宇阴沉,一进门便冲我发难,
质问我通疗纪要上的字是谁写的。
“那不是你的字。”
“那个男人是谁?”
我没有回答,只是问,“书呢。”
“烧了。”
他语气坦然,“既然治不好飞樱的病,留着也无用。”
我瞳孔骤缩,双眼死死盯着他。
纵使知道这本书无望拿回,心中却忍不住存了一丝侥幸。
“那是我的书,你凭什么烧掉。”
“裴临舟,你怎么敢啊!”
我发了疯般朝他吼叫,抬手便要打他。
落下的巴掌却被他随意拿住。
“一本破书,也值得你宝贝一样护着?”
“你嫁给了我,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
“我倒要问问你怎么敢的!”
说罢,他猛地钳住我的下巴,狠狠吻了上来。
他的吻带着侵略与宣泄,几乎夺走我所有呼吸。
我双手死命挣脱,捶打。
宛如泥牛入海,撼动不得他分毫。
他还手抱住我,往床榻移动。
我甚至预料到下一刻要发生什么。
不!
我猛地抬起膝盖,狠狠撞向他腹部。
裴临舟闷哼一声,却将我搂得更紧。
他在我口中肆意掠夺,一只手滑腻的在我身上游走。
我不再犹豫,拼尽全力咬住他的舌头,连带着下嘴唇。
用力!
腥甜在口中蔓延。
裴临舟终于吃痛,手上力道微微一松。
我趁机挣脱他的束缚,踉跄站稳,抄起桌上的茶壶朝他砸去。
他猝不及防,被茶壶砸到额角,鲜血顿时涌出。
可他浑不在意,甚至轻笑出声,
“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不愿意走。”
“你一边嫁给我,一边还想着野男人。”
“怎么办,为夫很生气。”
他再度靠近,带着不容拒绝的胁迫。
“他有没有尝过你?”
“一想到你被人碰过,我就恨不得杀了他。”
他不顾伤势,像头发疯的野兽,开始撕扯我的衣服。
我拔下头上的簪子,“可是,你已经杀过他一次了。”
金簪入肉,狠狠扎进他的胸口。
裴临舟的闷哼一声。
我一脚踹开他,抡起椅子砸到他的头上。
他呕出一口鲜血,整个身子摇摇欲坠,却仍固执地盯着我。
“青青,你有没有爱过我。”
这句话,我只觉得可笑。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爱上一个一恢复就要休了我?”
他脸色煞白,语气有些颤抖,“你是来为梁成斌报仇的吗?”
梁成斌,便是当年被他当街杀死的勇军侯世子。
他以为我说的杀过一次,是指梁成斌。
原来,他连自己兄长的字,都不认识。
我的沉默被他当成默认。
他苦笑,语气竟然带上几分恳求,
“他并非良人,我有何比不上他。”
“飞樱性格飒爽,愿意与你共侍一夫。”
“只要你肯,我会抬你为贵妾,往日如何,我概不追求。”
他说的深情款款,
仿佛这样的结果,是对我天大的恩赐。
我不说话,走到他面前。
每走一步,他的眼神便明亮一分。
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
而后拔出金簪,再次刺入他的胸口。
“不。”我说。
他彻底站不稳,跌落在地,豆大的汗从额角滑落。
“若能使你解气,我甘愿。”
我狠狠碾磨他的伤口,将所有的恨都注入其中。
他再也撑不住,昏死过去。
日暮将至,还有两个时辰,城门便关了。
我将他拖到床榻,用被子掩饰血腥。
他死不了,只是伤及经脉,往后会身体虚弱。
我换好衣裳,将路引与银票贴身藏好。
推开门,庸嫂早已等候。
我有些诧异,面色却不显。
她神色平静,低声道,“夫人,随我来。”
庸嫂带我穿过后院,绕过几处荒废的院落,
直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偏角。
她扒开墙上覆盖的藤蔓,
一个狗洞,俨然出现。
她示意我从这里穿过。
我退后两步,警惕地看着她。
庸婶无所谓一笑,“夫人莫怕,奴婢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做奴才得懂应变,我这辈子只认钱。”
“你走后,自然有人替你周全,保你高枕无忧。”
我心中疑惑。
整个长安城,我唯一认识的只有宁绮梅。
她有那么好心吗?
来不及细想。
今日若不走,往后怕是再无机会。
我利落的爬出狗洞,朝她道裴。
她低声叮嘱,“不要走正门,一路向西,那里有人等你。”
我戴上帷帽,匆匆向西行去,直至安定门。
天色渐暗,城门即将关闭。
我正欲掏出路引,却被一名身形魁梧的汉子拦住。
“我家主人要见你。”
阁楼上,一人临风而立。
发如黑墨,衣袂翻飞,气宇轩昂。
待她转身,刚毅的眉眼下露出几分女气。
我从未见过她,却顷刻明白,
她便是霍飞樱。
风华绝代,名不虚传。
虽不明白她为何救我,我还是朝她道裴。
她淡淡一笑,声音爽利,
“不必裴我,你乃故人挚友,我不过是帮他。”
我问,“故人是谁?”
她不答,盯了我片刻,摆摆手,
“快些走吧,此处是我在守。”
“这一去,莫再回头。”
她转身,声音飘进风里,无端有些落寞。
我心中狐疑,却也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她既不愿多说,我也无意探究。
城门缓缓打开,在夜色中发出哀鸣。
夜风如刃,卷起尘土。
仿佛困兽暂得自由。
岸边,一叶小舟掌灯,孤光一点萤。
我登上小舟,月华洒落,水波荡漾。
远处阁楼,霍飞樱静立良久。
“事情办妥了吗?”
身后刀者回应,“女尸已进裴府,估摸着现在已经烧着了。”
话毕,不远处火光冲天,将黑夜烫成金色。
霍飞樱凝望水岸,直至那点孤光彻底消失在夜色。
转身之际,她从怀中掏出一本残册,
郝然是那本被烧毁通疗纪要。
她轻轻打开,手指轻抚过纸上苍劲有力的注解。
“长风万里临安志,纵马江湖任东西。”
快意潇洒的诗句,生生被她吟出几分凄凉。
夜风拂过,她转身,声音消散在风中,
“说好的等我回来呢,骗子。”
而今生死殊途。
天地宽大,唯剩风声。
裴临舟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三年,陈青青是如何待她的。
大夫说,若非陈青青日复一日地为他煎药,
他根本不可能康复。
霍飞樱只是出现的恰到好处,触动到了他的神经。
而陈青青,名为养女,实则不过村姑。
要不是为了冲喜。
这样的身份,一辈子也进不了裴府大门。
他自认为对陈青青没什么亏欠。
三年来,她享受到了裴府的一切资源。
这些也够本了。
马蹄随霍飞樱疾驰的那一刻,他早已下了和离的决定。
只是他没想到,陈青青竟然毫无波澜就同意了。
她的眼中再无半分对他的留恋。
唯存淡漠。
那一刻,连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满心愤怒。
愤怒于她的淡漠。
就好像在愤怒。
她不爱他一样。
得知母亲以路引威胁,将她留下。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顺势撕掉了和离书。
霍飞樱得了蛊虫,发作时百骸剧痛。
此次回京既为治病。
若治不好,恐有性命之忧。
那时候,他又觉得对不起霍飞樱。
他年少所喜,唯有霍飞樱一人。
而不是娇滴滴的后院女郎,或是字都写不好的乡下村姑。
可照顾霍飞樱时,他脑子里想的却都是陈青青。
他知道那些医书无用,却故意让管家拿走,
享受过荣华富贵的女人,怎么甘心再去过清苦的生活。
他要让陈青青意识到,谁才是她的倚靠。
在看到医书上苍劲有力的注解后,他恍然明白。
为何陈青青整日捧着这本书,视之如命。
原来,她的心早就有了别人。
他愤怒地将书丢进火炉,满是嫉妒与不甘。
飞樱劝他稍安勿躁,又暗示可与陈青青姐妹相称。
那一刻,他欣喜若狂。
飞樱曾说过,自己绝不与他人共侍一夫。
可如今为了他,竟然能放下身段。
他安慰飞樱,对她说陈青青性情温顺。
“往日你们和睦相处,便是我的福气。”
他幻想着,往后年月,同飞樱战场杀敌。
凯旋后,还有陈青青为她做一碗羹汤。
凡是有些脸面的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他只要两个,甚至可以算得上专情。
霍飞樱的蛊毒稍微压制后,他才得以赶回来。
竟然发现这个女人还在没心没肺逛彩蝶轩。
那一瞬间,他失去理智,开始质问医书一事。
当她得知医书已毁,竟开始发疯般对她怒吼。
她从未有过如此波动。
到底是谁,能在她心中如此重要?
重要到,连他都得退居第二。
他的嫉妒冲毁所有理智,开始做出伤害她的事。
心里那团火告诉他,只要将她占有,
她便再也不会有其他心思。
看着她在自己身下挣扎捶打,
他想的却是,
她在为那个男人守身。
这不应该!
他从未想过,她是如此刚烈。
宁愿伤害他,也不愿屈从。
依他的武功,完全可以拿住那只簪子。
他想,只要让她发泄,便能原谅自己了吧。
一下、
两下、
她用尽全力,刺了足足三下。
直到他坚持不住,晕死过去。
最后一眼,她看到的是她厌恶的眼神。
再醒来时,北苑被烧,只找到一具烧焦的女尸。
他不信。
可仵作说的特征,都与陈青青的特征对的上。
飞樱来了,劝他节哀。
节哀,怎么节哀。
那是照顾他三年的发妻。
是他伤害过,却来不及弥补的人。
他眼睁睁看着女尸被抬走。
一口朱红便已呕出。
昔年他因失忆,错过霍飞樱。
如今他因偏执,错过陈青青。
终究是,什么都没有了。
回垚州后,药莆已是一片荒凉,杂草丛生。
小院破败不堪,土垒的房子经不起风霜,已经倒塌了一面。
这本就是别人不要的小院。
是裴临安住在这里,一砖一瓦缝补好了它。
我来这里时,裴临安也才落脚不久。
稀稀拉拉的药莆旁,是摇摇欲坠的土墙。
裴临安将我从药莆中薅出,说我糟蹋了他的草药。
看着我嘴里没吃完的马齿苋。
他愣了一下,抓住我的后脖颈将我拎进屋。
我看着手中黑乎乎的菜团,还散发热气。
他说,“吃完了就快走。”
“下次再偷药草,小爷我打死你。”
门吱呀一声关上。
隔着门,我听到他肚子咕噜叫唤。
那一晚,我靠在屋外的土墙上睡着了。
裴临安摇醒我时,天已经大亮。
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我吓得瞬间弹起。
以往在外头睡时,我总是一只眼睛半睁着。
稍微一有异响就能察觉到。
从没像昨晚那样,睡得昏沉。
“你这小乞丐,怎么还赖着不走?”
“今天我可没有菜团子给你。”
我咽了口唾沫,眼中露出一丝胆怯。
“凭什么赶我走,这又不是你家!”
他语气不善,“这里是老子的地盘,再不走,老子送你去见官。”
他并不想留我。
他很瘦。
脸色蜡黄,衣衫褴褛。
穿着一件灰扑扑,打着补丁的衣裳。
一副穷酸相。
若是留下我,多了一张嘴吃饭。
或许他会饿死也不一定。
我抬头看他,沾满泥土的脸上,露出一双盈盈落泪的眼。
顷刻,他心软了。
跺了下脚,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菜团。
他递给我,就像递给我生的希望。
他说,吃吧。
吃完这个,就没有了。
我接过菜团,
轻轻说,
裴裴阿兄。
那一刻,他愣住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是自己的小把戏拿捏住了他。
在风月楼当丫鬟时,檀枝姐姐就是这么用小把戏。
哄得一个又一个男人为她豪掷千金。
与家人失散时,我已五岁。
被人贩子卖给了一户人家,做童养媳。
夫婿是刚满一岁的奶娃娃。
我在那户人家待了五年。
跟着他们一起下地,劈柴,割猪草。
睡了五年柴房。
五年后,小奶娃发高烧死了。
他们说我克夫,将我毒打一顿,卖进了风月楼。
风月楼里的说我未长开,
让我去给当红头牌檀枝当丫鬟。
檀枝姐姐姓陈,我便随她姓。
她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青青。
她说,花儿易枯萎。
只有野草才烧不尽,
来年还是一片翠绿。
檀枝姐姐常说,我长得像她小妹。
她的小妹同我一样,也不知道被卖去了哪里。
我跟在她身边,吃得饱穿得暖。
不到一年就胖了一圈。
风月楼,风月无边,红粉窟。
她从不缺恩客。
那时候,我对男女之事已然有模糊的认识。
姑娘的初夜很值钱。
像檀枝姐姐这种头牌,能卖到两千两银子。
她是幸运的,挂牌后只有一个恩客。
那人是京城来的,听闻是个倒腾玉器的商人,很是有钱。
后来,那个男人说要替她赎身,娶她当正房。
那段时间,她连睡觉都在笑。
她问我,“小翠儿,愿不愿意跟我去长安城。”
我点点头。
她便拿出五百两体己,替我赎了身。
她摸着我的头发,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风说。
“有姐姐在,我们小翠儿呀,再不用拿身子换饭吃。”
可后来,那个男人扑上来,撕扯我的衣服时。
她不信我,还打了我一巴掌。
“不知检点,”
“我自问对你不错,你翅膀硬了,还敢偷我的男人。”
男人出现在他身后,好整以暇看着我。
胜券在握。
我被赶下了船。
也失去了庇佑。
那两年闹饥荒,地主家也没有余粮,连画舫花楼都勒紧裤腰带。
我辗转各地,无人要我。
直到流落到垚州,遇到裴临安。
昨夜他说话时,我便发现,他的口音,和本地人并不像。
加上这地方荒凉偏僻。
我断定,他八成也是外地来的。
他能将口粮分给我,自己饿肚子。
证明他是个好人。
我不想再漂泊了。
只能使出一点计策,让他心软接纳我。
我怎么都撵不走。
他走到哪,我便跟到哪里。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
我怕打雷,缩在墙边双手抱头。
闪电把天劈的锃亮,声音响彻,
惊得我都没听到门开了。
裴临安站在我面前,没好气道,
“喂,还不进来。”
“想让雷把你劈死,好讹我的钱吗!”
我留下的第二天。
土墙塌了。
幸好当时裴临安带着我在药莆浇粪,没被波及。
我只听见轰隆一声,尘土飞扬。
一转身。
哦豁,家没了。
我和裴临安大眼瞪小眼。
半晌,他气得跺脚。
“老子就说收留你,准没好事!”
我吓得不敢吭声。
任由粪水溅到了我的嘴唇。
再抬起头时,裴临安已经到了土墙跟前。
“愣着干啥,还不赶紧来帮忙!”
和我一起搬走土块后。
裴临安让我担着水桶去镇子口打水,别耽误了他打土坯。
所幸是夏天,一连半月都没下雨。
好消息,努力半个月,墙终于堵上了。
坏消息,半个月没行医,家里没吃的了。
我和裴临安饿的大眼瞪小眼。
黢黑的夜里,只听得到彼此的肚子叽里咕噜叫唤。
半晌,他忽然问我,
“那个...”
“你上次吃的马齿苋,是什么味道来着?”
小院门口有一个牌子,上面是裴临安写的字——
把脉开方。
因为他是外来户,小院地方又很偏远。
平时根本没人来。
没办法,他只能去镇上当赤脚大夫。
通常他外出行医后,我便留下来给药莆浇粪。
浇完粪,就去后山采药。
那时候我还不懂怎么分辨药材和野草。
三天饿四顿,脑子都是晕的,
根本记不住他说的,什么是八角,什么是红茴。
去了山上,一片翠绿。
我脚步恍惚,脑子里成了一团猪头肉。
回来时才发现,背篓里割了满满框猪草。
裴临安气的拿马勺打我的头,
“老子让你摘草药,你跑去割猪草。”
“家里有猪吗,安?”
他气的差点把我和背篓一起扔出去。
那晚,我躺在炕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到了半夜,他翻了个身,问我,
“对了,猪草人可以吃吗?”
刚开始,我是想去后山抓点野兔野鸡什么的。
养在后院,鸡生蛋,蛋生鸡。
可裴临安说我异想天开。
“别说野兔,后山的野猪都被当地人宰了吃了。”
我跟着他吃了一年的黑菜团子。
第二年,收成终于好了一些。
裴临安的垚州话说的越来越地道。
他虽然有些跛脚,但长得高大英俊。
常年走街串巷,渐渐的也跟街坊邻居熟悉起来。
也有人开始光顾小院,找他把脉开方了。
他惯会装,诊脉时捻着下巴。
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须。
端的是一副问诊看脉的高人。
只有我知道,他是个半吊子。
通疗纪要上的内容,全都是他死记硬背下来的。
每背下一个章节,他啪的一下合上书。
还要说一句,小爷我现在强的可怕。
强个屁嘞。
开的这些蒙古方子全让我吃了。
有次我吃了之后,鼻子唰唰流血,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他还骂我贪睡。
我不说话,就那么瞪着他。
他心虚的挪开眼,并表示今天的菜团子给我多搁一粒盐。
让裴临安一举成名的,救治采青哥那次。
采青哥半个月没拉,肚子鼓的跟快要生了似的。
裴临安倒好,不想着开药方,竟然泡了满满一碗巴豆给采青哥喝。
喝完了,又让采青哥撩起衣服,往手上蘸了点油抹匀,开始给采青哥揉肚子。
那模样,活像个助产婆。
采青哥疼的吱哇乱叫,跟难产一样。
半晌,只听见采青哥光溜溜的肚皮上开始蠕动,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响声。
不多时,采青哥忽然鲤鱼打挺跳起来,夹紧屁股缝子就往茅房冲。
那天,茅房的臭气飘了三里远。
足足用了三垒土才填平。
那次之后,裴临安一举成名。
由众人口中的医棍,变成了恭敬的裴大夫。
采青哥治好后,大家都爱找裴临安看病。
原因无他。
裴临安看病便宜。
便宜到他很多时候不收钱。
给口吃的就行。
庄稼收成上来了,朴实的村民也乐意用口吃的来换。
裴临安抽时间,又在土屋旁边垒了个鸡窝。
他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采青嫂送的两颗鸡蛋。
一晚上起床好几次,恨不得自己坐上去当老母鸡。
两个鸡蛋也争气,在同一天破壳而出。
我给两只鸡起了个名字。
一个叫吃饱,一个叫穿暖。
裴临安不同意,说我起的土里土气。
“这是我的鸡,我要叫成材和璞玉。”
“你成材了吗,你是璞玉吗!”
不过就是个鸡。
叫什么成材和璞玉。
吃饱和穿暖,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我和裴临安争论不休,各叫各的。
过了一段时间,裴临安败下阵来。
因为他发现。
他叫成材和璞玉时,小鸡压根不理她。
但是我叫吃饱穿暖,小鸡就会颠簸两只脚,哒哒朝我跑来。
裴临安大骂它们没良心。
“老子把棉衣铺给你们取暖,还被你们拉的全身是鸡屎。”
“没想到养了俩白眼狼啊!”
我捂嘴偷着乐。
他每天要去行医。
照看小鸡的任务就落到了我头上。
我每日都去淤泥滩挖蚯蚓,喂给小鸡。
小鸡张大嘴,一边等我投喂,一边发出吱吱的叫声。
我与它们相处的时间,可比裴临安多得多!
它们自然是认我当母亲咯。
吃饱穿暖在我的精心照顾下,不久就长出了毛发。
才三个多月就能下蛋了。
穿暖第一次孵出鸡蛋,裴临安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他伸手去掏鸡蛋,被穿暖狠狠啄了一下。
疼得他直抽抽。
但是我拿就没事。
穿暖甚至懂事的,还往旁边挪了挪。
我和裴临安把玩了一会儿鸡蛋,
畅想了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美梦。
吞下口水,又将鸡蛋放回了穿暖身下。
吃饱也不甘其后,在第二日下了两枚蛋。
裴临安怕被鸡啄,让我去拿蛋。
吃饱也乖乖的让开了。
我俩决定让吃饱孵一颗,剩下一颗解解馋。
最原始的白水煮鸡蛋,我俩一人一半。
舔来舔去,就是舍不得吃。
生怕吃了这顿就没下顿。
我俩多虑了。
吃饱穿暖铆足了劲儿,少则一天一个。
多则一天三个。
我和裴临安每天都能分食一个水煮蛋。
剩下的攒起来,拿去街上卖。
半年下来,后院的鸡已经有十几只了。
我每天忙的脚不沾地。
又要摘草药,又要挖蚯蚓。
该死的裴临安还让我学认字。
一旦我露出不想学的表情,他就要打我。
“平常女子想上学都难。”
“小爷我教你,你还不想学,反了你了!”
我顶嘴道,“学这干嘛,我又当不了账房先生。”
“还不如学点功夫防身,也不至于被人偷鸡啊!”
说完我就后悔了。
忘了他是跛脚这回事了。
小鸡被连着偷了五个。
裴临安耳朵好,可惜脚不行。
一瘸一拐跑出去追,被土块绊倒,自己还摔了个狗吃屎。
我倒是耳朵好。
可是跟他住一起时,睡得越发沉。
压根没听到响动。
他捉不住偷鸡贼,就来骂我睡得像猪。
还要多给我布置功课。
做不完,就要挨抽。
我最先学会的,是他的名字。
我问他,临安是什么意思。
他扬起下巴,豪情壮志念出一句,
“长风万里临安志,纵马江湖任东西。”
我虽不懂什么意思,但感觉很厉害。
“你爹娘一定很爱你,才给你起这么好的名字。”
他顿了顿说,“那是自然。”
我咬着笔杆,没注意到他忽然煞白的脸。
第一次,我向他讲了我的从前。
从我和家人走散,到被卖给王家当童养媳。
克死夫婿后,又被卖进风月楼。
桩桩件件,细数平生。
我说的有些难过,
“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听说长安城的达官显贵都穿金戴银,一口吃的就顶寻常人一年。”
“你说,我怎么就没托生在有钱人家呢。”
“有时候,托生在富贵人家未必是好事。”
他语气低沉,夹杂心事。
我恍若未觉,啧了一声,“我说了我的过往,该你了。”
谁能想到,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人,
在两年相处中,谁都没问过对方的从前。
裴临安不愿意说。
我可不乐意。
我说了,他就必须说。
“快告诉我,我不管。”
我拉着他的袖子晃他,像撒娇一般。
没注意到他耳朵有些泛红。
“行了行了。”他不耐烦推开我的手,
“小爷我实话告诉你,我乃是长安武将,裴氏一族的大公子。”
没听过。
但是长安武将和裴氏一族,听起来就很豪门。
我上下打量着他。
还是带补丁的衣服。
一样的面黄肌瘦。
显然不信。
“既然是豪门,为啥你还过得这么落魄。”
他撇过头,哼哼两声。
“你懂个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小爷我现在出来阅尽千帆,以后好回去继承家业。”
我恍然大明白。
说的挺有理。
话匣子打开,
那日午后,他为我描绘了一个花团锦簇的世家大族。
高门大户,严父慈母。
还有一个武功很高,前些年刚立了军功的弟弟。
我咂咂嘴,表示羡慕。
看起来如此穷的人,竟然是为了阅历人间,好继承豪门家业。
那时候的我,光顾着羡慕。
没注意到他语气中的波动,和他自始至终都没看我的眼。
还很天真的问他,“那你回长安,可以带上我吗?”
我忙找补,“我吃的不多,还会干活。”
“只要一间很小很小的屋子,哪怕没有窗子,都可以。”
我不知道哪句话刺激到了他。
他的脊背忽然振动一下,有些弯。
“瞧你这不值钱的样儿。”
“有小爷我在,最少也是个三进三出,奴仆成群。”
那天,我们围绕裴府,畅想着未来穿金戴银的日子。
他说了一下午,在裴府成长的故事。
严厉对待,却总是舍不得打他的父亲。
温柔端庄,总是将她护在身后的母亲。
还有武功高强,却心性纯良的小弟。
我羡慕的流下哈喇子。
只恨自己不是裴氏长子。
现在想来。
我真是在意,为何放他出来苦修。
苦难并不能使人成长。
他只是,从没被爱过。
十六岁这年,我第一次来了葵水。
彼时我正在后院铲鸡粪。
小腹忽然一阵剧痛,像是有人在我肚子里打鼓。
我痛得直不起身子,直接摔倒在了鸡粪里。
摔下的一瞬间,身下一股暖流涌出。
瞬间将裤子染成了红色。
在风月楼时,我知晓甚多。
明白自己这是来葵水了。
正巧,裴临安那日并未出门。
瞧见声音急匆匆赶来,
“咋了咋了,我的宝贝儿子们出什么事了。”
你的宝贝儿子们没事。
是老娘有事!
我痛得说不出话,只能干瞪眼。
看到鲜血的一刹那,他顿住了,
顷刻,整个人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我不知道自己脸红没红。
只感觉很烫,烫的我不敢看他。
他走上前,背对着蹲下。
我不明所以。
他没好气道,“愣着干啥,还不上来。”
我不敢看他,想自己撑着起来,却疼的冷汗直流。
他啧了一声,“赶紧,别他娘的墨迹。”
夏日很热。
我卷着袖子,伸出的胳膊,碰到他的脖子。
很烫。
他走得很轻,很稳。
我竟然没有感受到跛脚的晃动。
他很瘦,背部却很宽厚,趴在上面很是安心。
从后院到屋子,短短几步路。
却像一辈子那样安稳悠长。
他将我放在炕上。
“那啥,我出去喂鸡。”
他转身后,我终于敢抬头。
看见他的背部蹭上了我的葵水,还有鸡粪。
不多时,窗户忽然开了一角。
裴临安伸进一条胳膊,递给我一条月事带。
“给...给你。”
隔着窗户,我看不见他的脸。
只看见他泛红的指尖。
连我自己都没上心过的事。
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那天晚上,他熬了红糖水。
檀枝姐姐每次来月事时,都会喝红糖水。
里面还会放红枣和银耳。
我有好几次去舔她剩下的残汁。
甜甜的,甚是好喝。
裴临安熬的这碗,只有红糖。
黑漆漆的,也不知往里加了多少。
刚端进来时就闻到甜腻腻的香气。
我问,“你哪来的红糖。”
这可不便宜。
他有些烦躁,“你管小爷。”
“赶紧喝了,过两天好替我干活。”
他嘴上不饶人,第二天我要起来时,又把我按住。
“小爷今天心情好,亲自去采药,用不着你了。”
过了阵子,他背着背篓进来,将一颗鸡蛋放到我跟前。
“喏,吃完再睡!”
他好像很着急。
着急到我抬头看他时,只看到他的发红的耳根。
这人真是。
关心就关心呗。
还非要犟几句嘴。
说来也怪。
自打那次来过月事之后,隔了三个月都没来。
第二个月中,我正晒草药。
裴临安古怪的看着我,
“你就没啥感觉吗?”
我不解,“啥感觉。”
“你的那个信期....”
我恍然大悟。
上个月好像就是这天来的。
月事月事,一月一次。
这个月到点,咋没来呢?
裴临安看出我的疑惑。
让我不要担心。
说这是正常的,等过段时间再看看。
他语气轻柔,很有耐心。
搞得我还有些不适应。
到了第三个月,我月事还没来。
我还没跳脚,裴临安倒先坐不住了。
好端端的非要给我把脉。
把了许久,又啧一声。
嘴里嘟囔,“怎么宫寒成这样了...”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让我碰凉水了。
我要洗衣服,他一把抢过去,
“娘儿们唧唧能有什么力气,这种事还得我们老爷们来!”
还尽让我喝一些奇奇怪怪的药。
苦的要死。
连续喝了一个月。
月事终于来了。
比之前的疼痛感也减轻了不少。
我真心实意夸他,“行嘛裴临安。有两把刷子。”
他扬起下巴,“那是,也不看看小爷我是谁。”
“医圣之名岂非浪得虚名?”
我翻了个白眼。
隔日出门卖鸡蛋时,碰到采青嫂。
采青嫂笑眯眯看着我,眼中尽是对八卦的渴望。
她凑到我跟前,挤眉弄眼。
“妹子,你跟裴大夫成了?”
“没啊。”
采青嫂不信,“他这段时间,天天来药房抓治疗女子带下病的那种药。”
“哎呦呦,谁家丈夫能给妻子去抓那种药啊,也就只有裴大夫了。”
我呆若木鸡。
忽然想到,裴临安平时治病只治什么发热,肚子疼什么的。
也没听说他给人治疗月事啊。
我越想越臊得慌。
采青嫂露出一副“我都懂”的表情。
“傻妹子,你俩没名没分住在一起,也不是个事。”
“谁都看得出来裴大夫对你有意,也只有你傻乎乎的。”
“都老大不小了,趁早把事情办了,来年生个大胖小子。”
我气的跺脚,让采青嫂不要说了。
一整天,我魂不守舍。
一直在想采青嫂说的话。
心里竟然不是错愕,而是生出一丝甜蜜。
回想起和裴临安的相处。
好像总是他在退让。
他要我叫他师父,我偏连名带姓叫他。
半夜有人偷鸡。
我醒来后要去抓,他挡住我,
说女孩子家,黑灯瞎火被熊瞎子抓走怎么办。
黑菜团,他永远给我的是大块的。
如果只能有一个人吃盐,那肯定是我。
去年冬日,我高烧不退,浑身火热,意识模糊。
是他躺在雪地里,将自己冻了个彻底。
隔着薄被给我降温。
那一个月,他不让我干任何活。
白让我吃了一个月鸡蛋。
他好像总是用最不耐烦的语气。
做着保护我的事。
日暮回去,裴临安在院子里碾药草。
我放下簸箕,有些忐忑靠近他。
他嫌我占了他的光,将我拨开。
“一边去,没看小爷我正忙着。”
我弯腰去看他的眼睛。
“喂,裴临安。”
“你喜欢我不。”
“都说了让你一边....”他忽然停住,眼中满是错愕。
“你说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咱俩一起过日子,像采青哥和采青嫂一样,咋样?”
他愣了好久,眼神一点点亮起。
像四月刚被微风拂过桃枝。
片刻后,他转过头,若无其事,
“不咋样,小爷我一个人乐得自在。”
“哦。”我怅然若失。
我就说是我多想了嘛。
这一夜,炕头炕尾。
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气氛有些微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往后几日,裴临安好像有意避开我。
行医时间比往常多了一个时辰。
我也不是扭捏的人。
既认清了自己的内心,那也要为自己争一争。
采青嫂说我俩是日久生情。
“女追男隔层纱,裴大夫含蓄,你就得主动。”
于是我变成了每日一问。
“喂,裴临安,你要不要娶我。”
“不。”
第三次,他依旧说不。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直到第九十九次。
他的回答都是,不。
许是夜里的风有些燥热。
我忽然没有耐心,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为什么。”
他别过脸,语气轻飘飘的。
“青青,我是跛脚。”
“跛脚怎么了,你会行医,会做饭,会分辨草药。”
“你知道吗,在遇到你之前,我敲过几千间房门。”
“只有你为我开了门。”
我语气哽咽,满心的委屈。
他叹了口气,终于肯正视我。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
“你怎么办?”
“我是说,如果我不想回长安,我想一辈子在垚州。”
“一辈子过着贫穷,跛脚,苦寒的日子。”
“届时的你,该怎么办。”
他自嘲一笑,自问自答。
“你不一样的,你出身宁氏,早晚得回到长安。”
此时此刻,我恨不得给他两拳,
“什么长安宁氏,什么高门嫡女,若他们真的收到信,怎么不来看我?”
“我告诉你,你管你是劳什子裴家公子,哪怕你一辈子不回长安,那我也跟着你。”
“你在哪,我就在哪。”
“反正我这辈子赖上你了。”
他不说话,我又以为没戏了。
算了,我陈青青长得花容月貌,又不是没人要。
这三个月的询问,就当是我开了个玩笑。
我松开他的衣领,
转身之际,却反手被他揪住衣领。
他语气恢复到从前的张扬,
“但是你白吃我这么久的饭,打算怎么还我。”
我很烦躁,正想甩开他。
他不松手。
“不给钱,那就给小爷我当媳妇儿!”
我转身,撞进他羞涩又充满希冀的眼。
“成啊,先去给我煮俩蛋。”
“不行。”
“那不嫁了。”
“行行,我现在去煮行了吧!”
那天,是我有生之年最奢侈的一天。
因为他给我煮了三颗鸡蛋。
我吃的痛心疾首。
那是吃饱和穿暖一天的蛋。
你怎么狠得下心啊!
“你就说好不好吃吧。”
好吃。
那天我许愿,如果能每天都能吃到三颗鸡蛋就好了。
后来,十里长安。
我成了自己曾经羡慕过的,一顿饭就要吃别人一年口粮的人。
鸡蛋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我吃得饱穿得暖。
朱门绣户,雕梁画栋。
没有你,也只是死物罢了。
那天之后,并没什么不同。
往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我心里忐忑。
他表现的和以前一样。
莫不是把这回事忘了?
直到我看到他蹲在鸡窝口,悄悄翻看黄历。
他刚打扫过鸡窝。
头上还插着几根鸡毛。
我悄悄走到他身后,听他嘴里嘟囔。
“五月初三,不行。”
“五月十五,不行,这日子不行。”
“五月廿一,这日子可以,但是会不会下雨...”
我伸出头,指着黄历上的日子,
“六月初六,就这天吧。”
裴临安被吓了一跳,忙把黄历藏到身后。
我装作不在意,其实耳朵烫的快要爆炸。
“六六大顺,就选那日吧。”
婚期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布置起来不紧不慢,时间刚够。
我特意给裴临安说了,不要别的。
“就要这满园药草,归我所有。”
“这你别管,等成婚时小爷我自有东西给你。”
他嘴巴严实, 饶是我问了几遍。
都不肯告诉我。
搞得这么神秘,我还颇有些期待。
我问裴临安,“婚姻大事,你告诉你爹娘了吗?”
他脸色古怪,半晌,有些沮丧。
“青青,其实有一件事...”
话刚说一半,大地骤然震颤。
地面如波浪般起伏,只听得周围一片轰鸣声。
霎时,乌云翻滚,雷电交织。
山峦摇晃,巨石滚落。
我们的土房,顷刻被巨石砸出一个洞。
院子里的鸡扑腾个不停,鸡毛乱飞。
是地龙翻身!
裴临安将我护在怀里,紧紧抱住。
尘土漫天,亲眼看见大地出现一条裂缝。
有凄惨人声传来。
片刻后,裂缝合并,人声不存。
像过了一百年那么长。
再睁眼,小院已是断壁残垣。
地龙翻身,死伤无数。
光是衢洋县的村民就有一半流离失所。
县令老爷开仓放粮,征集了所有大夫,集中给伤员看病。
采青嫂已经哭的数次晕厥。
事发时,采青哥正在后山砍柴。
山石滚落,采青哥到现在都没回来。
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家里还有四个孩子,最小的尚在襁褓。
失去顶梁柱,无法想象今后他们该怎么生活。
流民被安置在了县衙。
往日升堂的地方,现在住满了伤员。
朝廷迟迟不下救灾粮,县衙的存粮也不多了。
裴临安每日忙的脚不沾地。
伤员太多了,根本救治不过来。
药草也都见了底。
再这样下去,根本撑不了多久。
县令大人当机立断,让每家每户把一半粮食交出来。
每日平分给伤员和无家可归的人。
我跟在裴临安身边打下手。
亲眼看着这些人被救回,又因没有伤药,失去了生的希望。
大小余震不断,灾情还在不断扩大。
这些药商士绅,不仅不肯拿出囤积的药材,还要高价抛售出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夫们只能大眼瞪小眼。
干着急。
小虎在采青嫂怀里哭个不停。
他才一岁,好像预感到自己失去了父亲。
几日来高烧不断。
可眼下,已然找不出半点药材。
其实,还有一种最直接的办法。
那就是去山上采现成的。
所有大夫都知道这个办法,只是没有人开口。
距离地龙翻身已经过去半个多月。
谁都不知道余震什么时候停。
在真正的生死面前,没有人想豁出命。
小虎哭的嗓子都哑了,整张脸憋得通红。
大夫们都不说话,只是麻木的烧水,换棉布。
裴临安问差役,县令大人现在何处。
我预感到了他想要做的事,上前去抓他的胳膊。
“不,不要。”
我几乎恳求,“别去。”
这一刻,他再无从前吊儿郎当的模样。
笑的干净又和煦。
“青青,你知道的,我不能不管。”
“我刚到这里时,土屋快塌了,是采青哥教我如何脱土坯。”
“黑菜团子,是王婆婆教我腌的。”
“我刚去行医,不敢吆喝,是常松兄弟帮我吆喝的。”
“青青,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当作视而不见。”
视线环绕。
采青嫂抱着小虎,脸上是未干的泪痕。
身后还有三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王婆婆只有一个孙儿,如今正躺在那里,头上裹着白布。
出气多,进气少。
常松全家都被倒塌的房子压死,只剩一个八十岁的老父亲。
他们的神情或哀伤,或麻木。
只是在裴临安站起身的一瞬间,全都迸发出希望。
我别过眼,强忍眼泪。
“别去,求求你。”
我太过自私,自私到不想让他以身犯险。
自私到无谓他人死活,只想让我的裴临安平安无恙。
我没有再去拉住他。
正如我知道,无论怎么哀求。
他都不会再改变主意了。
他笑着,摸上我的发丝,揉揉。
“乖,等我回来。”
转身之际,我再次拉住他。
“我跟你一起。”
“胡闹!”
“怎么胡闹了,我早就出师了,难道你还怕我偷学不成!”
裴临安不肯,我便缠着他。
“你该不会是看快到六月六了,想临阵脱逃吧?”
“对了你之前要跟我说啥来着?”
“正好等会儿回去,把吃饱穿暖喂一下,前几天我回去,它们都快不认识我了。”
我说着拙劣的玩笑。
他被我吵得头疼,又挣脱不开我的手。
到了县令大人跟前,我抢先开口。
“大人,我们决定要去后山采点草药回来。”
县令大人面容憔悴,闻言有些动容。
弹尽粮绝之际,还有人愿意以身犯险去采药。
这正是他愿意看见的。
“二位舍己为生的气节令老夫佩服。”
“老夫这就安排两个差役护送你们到山下,剩下的,就拜托二位了。”
县令大人毫不含糊。
也让裴临安说想单独去的话咽了回去。
特殊时期,任何人不能随意走动。
我还想先回去喂鸡。
差役有些难为情,“人命关天,护送二位后,我去帮你们喂鸡。”
到了山脚,两个差役告辞。
看着他们走远,裴临安才说,“你就在这里等我。”
“我不。”
他又一次对我发了脾气。
“胡闹,山上土质松软,随时都有塌陷危险...”
我打断他,“那你就不怕塌陷后,把山脚下的我埋了吗。”
他被我呛得说不出来。
“阿昭,带我一起。”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阿昭。
他神色松动,还是心软了。
嘴上却恶狠狠说,“抓住小爷的袖子,等会有危险,小爷可不会管你。”
我小鸡啄米点头,“得嘞,我一定听话。”
这座山,我俩已经来过无数次。
我想松开他的袖子自己走。
刚一松手,他便反手接住我的胳膊。
“抓紧!”
我撇嘴,“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富家小姐,这条路,我比你走的多嘞。”
“我是怕你有个万一,那小爷我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我心里甜滋滋的,好似吃了蜜一样。
又问他,“裴临安,你到底给我准备了啥东西啊?”
“这么着急干嘛,成婚那天你自然就知道了。”
我摇摇他的袖子,“求你了告诉我吧。”
他不说话,嘴严的跟焊了铁一样。
我换了个话题,“那天,你到底准备跟我说什么?”
他沉默片刻,“等下山了我再告诉你。”
往日闭着眼睛都能走的路,如今大部分都成了滑坡。
有些树木看似还屹立,实则一抓就倒。
我和裴临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上天好像有意在跟我们开玩笑。
明明是正午时分,天气阴沉的可怕。
黑色云团压在山顶,随时准备落下。
我和裴临安转了许久,只找到半背篓草药。
对于那么多伤患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
黑云越来越低,视线越来越暗。
直到天空发出一声闷雷。
“不好,我们即刻下山。”
松散的土质,若加暴雨冲刷。
我和裴临安想下山就难了。
此时,我们已到半山腰,上山容易下山难。
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
裴临安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有好几次踩空,幸亏他眼疾手快,有镰刀勾住了一边的树干。
我咽了口唾沫,“不要急,我们运气没那么差。”
他不回话,全神贯注。
只是每隔一小会儿,就提醒我抓紧他。
事实证明,我们的运气确实比较差。
快要下山时,豆大的雨点忽然急促落下。
霹雳乓啷打到人身上,怪疼的。
剩下的路很快变的泥泞。
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坑。
我们谁都没说话,全神贯注看着脚下的路。
临近夏天,雨水来得快,去的也快。
雨势渐渐小了,眼前的路也逐渐平坦。
马上要下山了,我俩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脚步都轻快了些。
“看来咱俩还是福大命...”
话音未落,忽然间,地动山摇。
余震来了!
身后轰隆隆的响声无不提醒我们,山体又一次滑坡了!
“青青,快跑!”裴临安大吼,将我向前推。
我反手拽住他,将他往前拉。
“别管我,快跑。”
我不听,执拗拉他,“要死一起死。”
这一刻,我力气大的出奇。
任他怎么甩都甩不开。
“傻子,你想死啊,快跑啊。”
我不听。
身后轰隆声越来越近,泥水呈滔天之势俯身冲来。
来不及了!
“快,抱住这棵树!”
我俩紧紧环抱树身,一如拥住了彼此破碎的灵魂。
幸而,只是泥水,没有巨石。
碎石子和泥水冲刷到了半截身子。
巨大的挤压和冲刷,撕裂着下身。
剧痛。
可我不敢松懈,抓得更紧。
山川涌动,耳朵轰鸣。
却在此刻清晰的听到一声,咔嚓。
这棵树也撑不了多久了。
我咬牙,不信老天会如此薄待。
“裴临安,千万别放手。”
裴临安抬头看我。
此刻的他,忽然面容平静,对暴风雨视而不见。
他看着我笑。
笑的很和煦。
宛若惊鸿。
“青青。”
“等回去了,我再给你煮鸡蛋。”
我预感到不对,腾出一只手抓住他。
他果真要松手!
“别松手啊裴临安,别松开我。”
树木再次发出嘎吱一声。
他依旧笑着,风轻云淡。
一根,一根。
将我的手指掰开。
“不要,阿昭,求求你。”
“青青,乖。”
五指松开,他的身影瞬间淹没在泥流。
不过须臾,消失不见。
快的我来不及反应。
“不!!!!!!”
泥流停了。
太阳重又出来。
一切归于平静。
我扔了背篓,顺着他消逝的方向一路飞奔。
我不顾脏臭,辗转在泥流中,一双手拼命的挖。
裴临安,等等我。
你一定会等到我救你的对不对。
前路太险恶。
世上那么多人。
唯有你是令我活下去的勇气。
“裴临安,你说话啊。”
“裴临安,裴临安...”
我的双手挖的失去了知觉。
已经记不清喊了多久他的名字。
力竭沙哑。
无人应答。
在触碰到那躯体的那一刻,我浑身一颤。
仿若灵魂归一,再度苏醒。
“裴临安,我来了。”
眼前之人已经被泥水浸透。
可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阿昭。
我用身上仅存的干净衣角,抹去他脸上和嘴里鼻腔的泥巴。
“裴临安,你快醒来啊。”
我用力拍他的脸。
为他渡气的同时,吸出他口腔残余的泥。
我扇了很久,又开始掐人中。
“裴临安,快醒来。”
“你再不醒,我嫁给别人了啊!”
“到时候你可后悔去吧!”
“不..不行。”
虚弱的声音传来,“你只能...嫁给小爷。”
看到他醒来的那一刻,一想不信佛的我,竟然念起了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我就知道我的阿昭,一定会没事。”
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甚至泛起一丝红润。
我紧紧攥着他的手,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瞧把你吓得。”他虚弱地笑了笑,
“你莫不是怕小爷我死了,留你当小寡妇。”
我将他背在背上,缓步朝着小院走去。
他不太重,甚至有些轻。
像深秋冰凉的露水。
我却觉得。
此生最重要的东西,就在我的背上。
夕阳西下,落日烟华。
远处有袅袅炊烟,仿若人间最后的温暖。
“喂,裴临安,我等不到六月六了,明日我们就成亲吧。”
他声音轻飘飘的,几乎融入风中。
“青青乖。”
“我睡一会儿。”
“等我睡醒...再回答你好不好?”
我摇摇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不好,就明日。”
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轻笑,
“好,就明日。”
晚风吹来。
他歪着头在我耳边说,“青青,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好啊。”
他轻声哼起歌谣:
月儿弯弯照九州,
照我儿安眠无忧。
萤火点点似流萤,
伴儿入梦长悠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
搭在我肩上的胳膊,缓缓落下...
“阿娘,这样哄孩子的歌谣。”
“能再为昭儿唱一遍吗?”
远处传来暮鼓声,一声声敲在心上。
我轻轻哼起那首摇篮曲,一遍又一遍。
直到暮色四合,直到繁星满天。
直到他的体温,渐渐消散在这春日的夜里。
我将他轻轻放在院中。
“阿昭,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梧桐树,三更雨。
我又一次半夜惊醒。
推开门,院子里空荡荡的。
我想,明日要去采摘些药草,种植起来。
后院的残垣还没收拾,等垒好了。
再去买些鸡鸭养着。
三年过去了。
这座小院也有了邻居。
林林总总盖起了一排房屋。
那是三年前,朝廷拨款后为灾民重建的。
我曾无数次问自己,若是那两个差役等在山下。
随我一起找裴临安。
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没有如果。
那日的暮鼓声,是朝廷派了钦差大臣,亲自押送来赈灾粮。
所有人都看到了生的希望。
他们高呼万岁,跪地三拜。
忘了还有一个为他们去摘草药的人,还没回来。
在天灾面前,没有人会在乎一个跛脚大夫的死活。
钦差大人带来了生的希望。
只有我的阿昭,永远离开了这里。
裴临安死了,我也没有了求生的斗志。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赈灾事毕,县令大人给了我二十两银子。
他言辞恳切,让我一定收下。
百姓都说他是个好官。
可我恨他。
纵使我清楚的知道这是天灾,而非人为。
可我还是恨他。
恨他在那日答应了裴临安。
恨他没有让差役及时接应。
他无法,放下银两,叹了口气走了。
走时喃喃自语。
“同是姓裴,一个为百姓采药,失了生机,一个战场拼杀,形容痴傻。”
“虽不同命,倒也唏嘘啊。”
我麻木的灵魂为之一颤,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县令回答我,“长安武将裴小将军。”
“马尧城一役,伤了脑子,如五岁幼童。”
“可叹可叹。”
长安武将裴氏...
那不是裴临安的家吗?
是了,我应该写封信告诉他们,裴临安的事。
不然他们得多担心。
裴临安,你曾说十里长安,盛世繁华。
他们是你最放不下的牵挂。
如今裴氏遭难,我便替你去守一守。
可好?
......
采青嫂的孩子长大了。
这三年,她还是没嫁人。
每日靠磨豆子,卖豆腐和豆浆养活孩子。
日子过得很是凄苦。
我在钱庄换了些碎银子,在院中安了个磨盘。
雇采青嫂给我来磨豆腐。
磨盘很贵,她买不起。
每日在掌柜的磨坊里磨好,还得支付掌柜大半费用。
我告诉采青嫂。
用我的磨盘,每日我只要早晚一杯豆浆即可。
她讷讷看着我,问我是不是真的。
岁月的磋磨,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了太多苦难。
采青哥对裴临安有恩。
那他的遗孤,我自然是要照顾的。
小院冷清。
有了孩子们每日来玩耍,倒也热闹。
很久没脱土坯了,我的手法竟然生疏不少。
从前睡惯的土炕,如今也觉得硌肉。
哎,人果真如此。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我也不跟自己过不去了。
花钱请了些工匠,将小院里里外外扩了一番。
土鸡窝加固成了铁笼子。
土炕上,被我铺了厚厚一层被子。
夜里睡起来倒也美。
这里民风淳朴。
村民们都说我消失了三年,回来倒成了富人。
王婆婆问我,这三年去哪里了。
我说去长安,挣大钱了。
王婆婆哈哈一笑,“瞧瞧,美得嘞。”
她的孙儿伤势太重,还是没救回来。
偌大的家只剩她一个人。
县老爷仁慈,每个月给鳏寡老人一钱银子补助。
老婆子整日这家走走,那家逛逛。
挑着没牙的嘴,乐乐呵呵。
苦吗?
苦吧。
可是人活着的人,总归是要与苦难和解的。
我将钱全部存到钱庄。
只换了二百两琐碎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小院修缮好了。
里里外外都和新的一样。
我将裴临安的那块“把脉开方”的牌子,重又挂了出来。
以往耳濡目染,替他打下手。
寻常的病我能治的大差不大。
裴临安,你要是看见了。
可不许笑我。
我在屋子里放了个书架。
将从前的医书满满当当买了个遍。
那本通疗纪要,也成了我不离手的东西。
提笔,脑子里的注解一字一句。
跃然纸上。
可惜我的字太丑了。
纵如何模仿,到底不是原迹了。
新的一年。
我正买了对联和花胜,准备将小院装点一番。
远远就看见两个差役过来。
差役说天子驾崩,太子继位。
新帝下令天下素稿,今年不许挂红。
我忙拿出压箱底的孝衣,装模作样哭了两声。
末了,我塞了两枚碎银给差役,“太子登基,二皇子咋样了?”
差役将钱塞进袖子,打量了一眼。
“什么二皇子,那等乱臣贼子,杀了也不为过。”
“新帝仁慈,只是将他们流放到瘴地,便宜他们了。”
这么说来,是二皇子败了。
那宁氏...
差役见我若有所思,悄悄在我耳边说。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少打听上头的事。”
“跟皇子一党的宁氏和裴氏都遭了殃了。”
“宁氏除了怀孕的二皇子妃,其余全部处死。”
“裴氏受其牵连,过不了多久也得流放至此了。”
直到差役走远,我都没反应过来。
我已不再是曾经懵懂无知的村姑。
明白了何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只是亲自经历过后,才发觉其中可怕。
多少人想金榜题名,金銮问政。
又有多少人,能在权力漩涡中稳稳站到最后。
太难了。
对于宁氏覆灭,我只觉得唏嘘。
我从未感受过舐犊之情,自然也不会为他们的死亡感到痛心。
作为子女,我还是为他们烧了一些纸钱。
至于差役说的裴氏。
我平白报了三年恩。
让这些坑害裴临安的始作俑者,白白痛快了三年。
虽然不知道裴氏是如何被牵连的。
总之不无辜。
时隔一年,我再次见到裴临舟。
他再无从前的意气风发。
铐着枷锁,站在囚车上,供街道两旁的百姓唾骂。
一旁的差役拿着罪状,一条一条朗读。
最重的一条是结党营私。
裴父投靠二皇子,将另一半虎符给了二皇子。
天子驾崩,二皇子用一半虎符调用裴家军,妄图率先称帝。
却被太子将计就计,瓮中捉鳖。
一旁的差役还在议论。
“裴氏犯了杀头之罪,要不是霍将军临死前苦求新帝,裴氏早被斩尽杀绝了。”
另一个差役咂咂嘴。
“啧,谁说不是呢,霍将军英明神武,只可惜天妒红颜啊...”
我顾不得看囚车上的裴临舟。
急匆匆问差役,“你们说的霍将军,可是霍飞樱?”
差役对视一眼,并不理我。
我忙从袖子里掏出钱塞给他们。
其中一人才说,“正是霍飞樱,霍将军。”
“听说是中了蛊毒,毒性难解,纵然新帝请了无数名医圣手,可还是回天乏术。”
“霍将军病逝,咱的新帝可是将自己关在太极殿数日,还把她的牌位都入了太庙。”
我木然站在原地。
再听不进任何话语。
记忆中那个气宇轩昂,英姿飒爽的身影。
仿佛还在昨日。
我与她并不相识。
甚至不知她为何会帮我。
那夜阁楼上,惊鸿一瞥,她说是故人挚友。
故人...
裴临安,会是你吗?
我为霍飞樱立了个牌位,日日上香祭拜。
这样一个奇女子,本该快意江湖,马革裹尸。
而非草草死在波谲云诡下的蛊毒之中。
这太不公平了。
自从那日囚犯游街后,我再没见过裴临舟。
在这里,没人知晓我与他的过往。
采青嫂如今走街串巷卖豆腐。
倒是收集了不少情报。
她说县令大人爱才,竟然让裴临舟去教这些差役功夫。
这可是顶顶好的差事。
虽然是奴籍,可比其他掏粪,挖矿当苦力强得多了。
“哎,同为兄弟,怎么差别那么大呢。”
“要是让裴大夫知道他家成了这样,得多难受啊。”
他们二人长得太过相像。
往事一扒,众人才知裴临安竟然也是裴氏公子。
裴临安在时,与乡里乡亲相处融洽。
谁见了不说一声好。
现在碰到这不成器的阶下囚弟弟。
可不就让人讽刺么。
我不知裴临舟是如何知道我的。
近来深夜,一到丑时,后院鸡鸭就开始扑腾。
自裴临安死后,我睡得越发浅。
稍微一丝响动都能醒来。
刚开始一段时间,我都没出去一探究竟。
生害怕裴临安从前说的,有熊瞎子把我逮走。
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我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明明我还没喂鸡,后院鸡槽里却有新鲜的食饵。
连鸡屎都清理干净了。
就连放在磨盘下的豆子已经磨好了。
不仅如此。
每隔几日,背篓里还会出现夹杂野草的新鲜药草。
我心里想到一种可能,又不敢确定。
夜里,后院再次传来唏唏嗦嗦的声音。
那声音断断续续。
像是刻意压低了动作,却又无法完全掩盖。
我被吵得烦躁,心里一阵火起。
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抄起锄头直奔后院。
月光如水,后院鸡窝旁边,有一道佝偻的身影。
那人弯着腰,手里拿着食饵,动作很轻。
瘦削而熟悉背影,与裴临安有八分相像。
我站在身后,脚步一颤。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神明听到了我的祷告。
那人感应到了身后的我,背影骤然僵直。
月光下,他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直截了当拆穿他,
“裴临舟,有意思吗?”
他缓缓转过身。
消瘦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拆穿的不堪。
那双丹凤眼,或真挚懵懂,或神采飞扬。
到如今,都变成了疲惫和无奈。
裴临舟张了张嘴,声音沙哑,
“青青,好久不见。”
他眼中情绪翻涌,似有千言万语。
可我不想给他往下说的机会。
“滚出这里。”
他喉结滑动,带了一丝恳求,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如何知道你还活着吗?”
“我说的不够明白吗?”
我打断他,“滚、出、这、里,裴临舟。”
我一字一顿,说的无比淡漠。
怎么知道我还活着,重要吗?
既然都没在乎过。
又怎么会有知晓真相的欲望。
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让他同宁氏一样。
被凌迟。
永世不得超生。
他神色一滞,眼中痛苦更甚。
“青青,我并非想要奢求什么。”
“从前我如何对你,现在你皆可报复回来。”
“只是别不理我,求你。”
裴临舟语气恳求,犹如一条在雨季被淋湿的狗儿。
想要急切的寻求一方温暖。
他说的很对。
我确实应该将往日种种报复回来。
不是我不想。
我只是怕裴临安会怪我。
我闭上眼,心里默念。
裴临安,若你不怪我,那便吹来一阵风,卷起我的发丝。
话毕,西风呼啸,带起一片黄沙。
风势猛烈,何止卷起我的发丝,简直掠过了我身体的每一寸。
裴临安,你也生气了,对吗?
那我就放心了。
我睁开眼,看向裴临舟。
眼中再无半分温度。
“好,我就如你所愿。”
我举起锄头,用背部一下砸到他的心口。
皮肉发出沉闷的嘶吼声。
月光下,他的脸苍白如纸。
隐忍的嘴唇还是不敌伤痛,溢出鲜血。
他捂着胸口,对着我笑。
“青青,可满意吗?”
我心里着实痛快。
“不,远远不够。”
我逼近他。
一步、两步。
直到站定在他面前。
一下、两下、三下。
狠狠抽了他十几个耳光。
直到抽的我筋疲力尽。
换个手再抽。
什么少年英才,什么威风赫赫。
不过是噙着金汤匙出生,恰巧身体健康,被偏心的父母选做继承人。
可裴临安呢。
难道他跛脚是他愿意的吗?
纵使被欺辱,被践踏。
被双亲当作替弟弟赴死的弃子。
可他仍旧艰难的活着。
只是,凭什么?
曾经,我为鱼肉,无法报复回去。
而今,天赐良机摆在我面前。
我又岂会甘休!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任我凌辱。
不发一言。
越是沉默,我便越放肆。
在裴府的最后时光,像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回放。
纵没有裴临安这层关系。
我也结结实实照顾了他三年。
若我没有日复一日为他煎药,按摩。
他能恢复的这么快吗?
他和他那白眼狼父母一样。
用鼻孔看人。
总觉得天下所有的出身不好的人,都在图谋他们的财产。
都配不上他们裴家。
若无权无势,便要被他们极尽羞辱,随意丢弃。
所幸老天开眼,也让他们尝到了一回家破人亡,成为阶下囚的滋味。
我如发疯一般,打了不知多久。
一直打到两只手都开始麻痹。
裴临舟的脸已经高高肿起。
碎发散落,口中鲜血将胸前染成了黑色。
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转身,冷淡道,
“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身后脚步声响起,在夜色中缓缓消失不见。
往后数月,我再没听到他的消息。
日子如水过着。
我的医术越发娴熟。
药草比别处的便宜许多,更多的人愿意来我这里看病。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裴临舟的消息了。
采青嫂的两个孩子要上学堂了。
我将磨盘送给了他们,又拿了五两银子,作为贺礼。
采青嫂连连推辞,我让她拿着。
往后日子才好帮我一起碾药。
又是一年冬日,衢洋竟然下起了雪。
我和裴临安从未见过衢洋下雪。
不下雪的衢洋,冬日干冷,风沙又大。
我在屋子里按了暖炉,还能顺便烧点水,炸点栗子吃。
给采青嫂的四个孩子发了压岁钱。
他们兴高采烈走了。
我不打算守岁,看了一会儿医书就准备睡觉。
屋外风雪呼啸,从窗户缝里渗进来的寒冷。
有人敲门,沉稳且安定。
我狐疑,还以为又是镇子上的陈媒婆来了。
这媒婆颇有些烦人。
常不经过我同意,便把男人带到小院来。
说要给我相看一个健硕的男人。
我再三表明自己无心嫁人。
她却说,“哎呦哟,你一个女孩子家,家里若没个男人,这么漂亮的小院儿可怎么守得住。”
我深以为然。
转头就去求了县老爷出面。
让他当场见证,采青嫂的四个孩子认我当干娘。
县老爷对我有亏,哪有不允的。
有了干儿女,我便不是孤家寡人。
也不用当自梳女,便能守住家业。
只是这陈媒婆一直不死心。
非要把她家那烂赌鬼侄儿说给我。
上次被我打了出去。
大过年的,她不会还这么有毅力吧?
敲门声一直在持续。
我很烦躁,匆匆披上衣裳开门。
门外,裴临舟身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雪。
一年未见,他看起来更瘦了。
疲惫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细看之下,又带着一丝杀伐之心。
总之,依旧是我讨厌的样子。
我看见是他,愣了一下,随即关门。
他眼疾手快撑住。
“想知道裴临安从前的事吗?”
门被他撑着,挪不动不了分毫。
我沉默。
半晌,手指松开。
“进来吧。”
他抖落了一身风雪才进屋。
我点了蜡烛,屋内烛火摇曳,温暖如春。
进来后,他仔细环视了一圈,语气有些嫌弃,
“这里比裴府差远了。”
我冷笑,“你一个阶下囚还挑上了。”
“长安还有什么裴氏吗?不是都成孤魂野鬼了吗?”
他面色一白。
“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如此牙尖嘴利。”
我反驳,“刚开始犯不着跟傻子计较,后来也不想跟他计较。”
裴临舟笑的很苦涩,自顾自坐下。
“不为我倒杯茶吗?”
我耐住性子,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可以说了吗,裴、将、军。”
他不再绕圈子,将冷水尽数饮下,开始诉说从前。
“其实,我有个兄长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裴临舟的出生,承载着裴氏所有的希望。
父亲刚开始传授他裴家拳法时。
有个与他很像的男孩,常躲在柱子后看他。
父亲对他很不耐烦,
一旦发现,便要让人将他轰走。
那男孩被奴仆暴力拖走,裴临舟才发现,
男孩竟然是跛脚。
他心智早熟,看出父亲对那孩子的不喜。
便跑去问母亲。
母亲神色一滞,犹豫片刻才说,“那是你哥哥。”
哥哥?
可是,从未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哥哥。
父亲大多时候很忙,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练习。
那个叫哥哥的男孩,依旧在柱子背后偷看他。
他看起来很瘦,很弱小。
眼睛里总有与年龄不符哀伤。
裴临舟看他可怜,对他招招手。
男孩犹豫片刻,还是一瘸一拐过来了。
那时候的裴临舟,尚存天真。
拉着那个男孩的手叫哥哥。
每叫一声,那男孩的眼睛便亮一分。
他带着哥哥玩耍,将饭后的鸡腿留给他吃。
所有的糖果全都分他一半。
那时候的他,年幼无知,拍拍胸脯说,
“以后漳儿保护哥哥。”
后来,父亲发现了他跟裴临安接触。
他将裴临安狠狠打了一顿,
“你自己不努力,还要拉着你弟弟堕落吗。”
“当年就不应该心软留下你,祸害!”
裴临安跪在地上,弱小的身体止不住颤抖。
母亲在一旁绞着帕子,却不发一言。
他拉着父亲的衣摆,懵懂的问,
“父亲,为什么要打哥哥。”
那天父亲气急,第一次打了他。
“他是你哪门子哥哥,记住,你没什么哥哥,你就是裴府大公子!”
那天,父亲当着他的面,将裴临安赶去了偏院。
他记得哥哥,想去找哥哥。
可找了几次,都找不到。
他去问管家,哥哥去哪里了。
管家捂住他的嘴,“小祖宗,少问几句吧。”
刚开始,母亲还暗自垂泪,让侍女时不时去送些东西。
可当裴临舟越来越出色,武功越来越好时。
母亲也不渐渐提他了。
年幼的孩子总是多忘事。
再加上父亲对他很是严厉,没日没夜的练习。
君子六艺,孙子兵法。
什么都要学。
只要学的不好,父亲便要请家法。
带刺的藤条抽打在他身上。
父亲恨铁不成钢,“裴氏一族的重担都压在你身上,你怎么能如此懈怠。”
“都是那个逆子把你带坏了,你要是学他,我便把你打死,再逐出家门。”
“裴氏,绝不养废物,你可记住了。”
裴临舟被打的嗷嗷叫,最终昏死过去。
他谨记父亲的教导,勤加苦练。
这个家,再无人提起裴临安。
久而久之,他便也忘了这个所谓的哥哥。
后来,他随父亲征战四方,也立了一些军功。
这些人夸他是天才少年,玉面将军。
那几年,谁见了他都得拱手叫他一声,裴小将军。
他春风得意,最喜拔刀相助。
最终为了救那个叫檀枝的民女,失手杀了梁成斌。
勇军侯痛失爱子,告到天子面前,要求一命赔一命。
那时候的他才慌了。
父亲和母亲想了许多办法,皆不奏效。
最后才想起来,偏院还住了个与我八分相似的裴临安。
模糊的记忆袭来。
他也才想起,自己好像确实有个不成器的跛脚哥哥。
那时候的他,对裴临安已经没什么感情了。
甚至很卑劣的想,能让他为裴氏赴死,也是他体现价值的荣幸。
小院断壁残垣,许久没有人住了。
父亲大骂裴临安不孝。
茫茫人海,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裴氏的手,也没能力伸出长安以外的地方。
最终,父亲在族中精挑细选,
选了个同样柔弱,与他有几分相像的子弟代他赴死。
正如他所想的,父亲也说,
“这样孱弱的人,留在裴氏,只会浪费米饭。”
事情解决,他松了一口气。
后来,帝王让他戴罪立功,去平叛马尧城。
这次,是他第一次独自带兵出征。
也是最惨烈的一次。
他轻敌了,被敌人包围绞杀。
若不是副将拼死带他跳崖,从水路逃窜。
他早就已经死了。
老天要惩罚他。
落水后,他的头撞到了水里的暗礁。
成了只有五岁智商的痴傻儿。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握着茶杯,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裴临舟比庸婶说的更细致,更残酷。
我的阿昭。
曾被所有人期待过。
最终,还是被自己最珍视的家人抛弃。
年少时的一点舐犊之情,成了他此生的梦魇。
他拉我一同入梦。
自此,一步错。
步步错。
我手抖得厉害,“你们怎么敢这样对他。”
“他是你亲哥哥啊。”
裴临安自嘲一笑。
“亲哥哥,又如何?”
“在裴氏,若不能习武,不能出人头地,那便是废人。”
我将水泼在他脸上。
“你给我滚出去,滚。”
此时此刻,我只恨房里没有利器。
“你们拿人命不当回事,现在也反噬在你们自己身上。”
“我听说你双亲是受凌迟之刑,想必也不好受吧?”
“哈哈哈,裴临舟,你活该失去一切。”
灯火下的他,眉目平和。
没有丝毫生气,甚至露出笑意。
“青青,你说得对,也许我的心早已扭曲了。”
“万幸的是,我还能遇到你,还能弥补。”
我大吼,“谁要你的弥补!”
“我嫌脏。”
冷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火炉。
他毫不在意,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那日,北苑火光冲天,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那段时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悔恨。
悔恨自己怎么能这样对陈青青。
那是她的妻,是照顾自己三年多的恩人。
后来每每想起他做的那些蠢事。
都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母亲不以为然。
安慰他说,那只是个养女,是个村姑。
如今天子有诏,他又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
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不,不一样的。
那三年的记忆,他历历在目。
再无人会在裴氏最低谷的时候,像个英雄一般来救他。
纵使再娶,也只是贪图他的权利。
并无真心。
至于霍飞樱。
他曾以为,她是自己的年少挚爱。
可陈青青死后。
他忽然发现,霍飞樱只是他一直想要追赶的人。
她太过完美,太过耀眼。
耀眼到,裴临舟错把仰望,当成了爱。
那具烧毁的尸身,他让人磨成了粉,制成项链,
日日带在身上。
天子有疾,时日无多。
父亲搭上了二皇子这条船。
还把裴家的兵符给了二皇子。
他多次劝诫父亲,不要将底牌亮出。
可父亲脾气倔,非要跟二皇子一条道走到黑。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尽力辅佐二皇子。
只可惜,太子还是棋高一筹。
太子登基。
将宁氏和裴氏满门抄斩。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可飞樱在临死前,竟然向新帝求了道圣旨。
免去了他的凌迟,改为流放垚州。
新帝对飞樱情深义重,含泪应允。
飞樱临死前,点名要见她。
她躺在榻上,勉强睁开双眼,看了他很久。
她说,“我已为你安排好了退路,若还有缘...望你珍惜。”
他狐疑,不知飞樱说的有缘是什么意思。
可飞樱没解释。
她摆摆手,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转身时,他恍然听见飞樱喃喃,
“像他。”
“却也不是他。”
他回头,却见她双眼紧闭。
想来是他听错了。
后来,他坐着囚车游街。
只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陈青青。
他恍然,瞬间想通一切。
是飞樱放走了她,又找来女尸,替她善后。
他欣喜若狂,就连石子和烂菜叶砸在身上,都感觉不到疼了。
后来,他从众人口中知道了陈青青和裴临安的过往。
所有事情都连在了一起。
原来,她当年来裴府嫁给他。
是为了回报裴氏。
不重要的。
裴临安已死。
而他还活着。
只要他好生赎罪,便能和青青重修旧好。
无论她多倔,多恨她。
只要今后他在自己身边。
自己,总会有机会的。
只要自己能翻身,能再度成为新贵。
青青就不可能再离开他...
门诧然打开,风雪倒灌进来。
我打断裴临舟。
“别做梦了癞蛤蟆。”
“你我从没有真正开始过,又何来重修旧好。”
“你既然知晓前尘,便该明白,你连裴临安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裴裴你今晚恶心了我,若你再不走,我会杀了你,”
裴临舟轻笑。
他头发上水渍已经干了。
灯火映出他的影子,凌厉中暗藏几分危险。
“青青,跟我走。”
“跟我回长安,做将军夫人。”
他笑的越发渗人,起身走向我。
“飞樱让我劫后余生,我又因你燃起了生的希望。”
“我要赎罪,让你过上富足体面的权贵生活。”
“我们现在就走,与二皇子会合,将长安城杀个片甲不留。”
此时的他,几近疯魔。
使我不寒而栗。
若他说的是真话,那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不行!
得赶紧去通知县令大人!
我撒丫子准备跑出去。
却忽然感觉浑身软弱,跌倒在地。
他轻轻走过来,将我抱起。
“乖,睡一觉,醒来后,你还是裴氏最高贵的主母。”
我不知睡了多久。
意识浑浑噩噩,只觉得很颠簸。
一会在马背上。
一会在马上里。
有只手总会抚摸我的脸,很轻柔的对我说话。
他会温柔的叫我青青,替我擦脸。
又或者在我唇角落下一吻。
我想不起来他是谁。
只觉得恶心厌烦。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地下室。
这里布置的很是雅致。
一应物品应有尽有。
我知道自己是被裴临舟软禁了。
暗门开了。
裴临舟穿着银色铠甲,意气风发。
“裴临舟,放我出去!”
他轻笑,上前将我禁锢在怀中。
“青青乖,等为夫回来,接你回裴府住大房子。”
他抱的很紧。
我浑身无力,怎么都挣脱不开。
只能一口咬到他的拳头,死命不松口。
鲜血溢出,他连眉头都没皱。
“好了,不要闹了,再这样下去,兄弟们还以为本将军惧内。”
他油盐不进,俨然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裴临舟,是你狼子野心,想谋权篡位,别带上我。”
“你愧对裴临安对你的爱护,愧对霍飞樱对你的期许。”
“你就是阴沟里的老鼠,人人都厌烦,憎恨。”
裴临舟恍若未闻,将我久久抱在怀中。
任我怎么谩骂,都不为所动。
他的铠甲硌得我生疼,还有一股腐肉的血腥味。
松开我时,他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
“青青,等我回来。”
“我们重新开始。”
裴临舟毅然转身。
我对着他的背影喊,
“你死心吧,我根本就没爱过你。”
“你这个臭癞蛤蟆,上天保佑新帝,将你们全部杀死,永世不得超生!”
他身影一顿,却没回头。
屋内重又回归寂寥。
我沮丧的想。
我这一辈子,难道真要与这个癞蛤蟆纠缠不休?
不成,无人知道我在这里。
最后我会饿死。
成了,我便得被他一辈子禁锢。
话本上常写,男子不知情深,与女主相错多年。
受尽苦楚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而后放下一切,誓死要将心上人追回。
这也只存在也话本中了。
若裴氏不曾覆灭。
裴临舟还是京城里的天才小将。
他还会记起我吗?
不会的。
所谓的认清本心,破镜重圆。
不过是又一次的待价而沽。
虚伪至极。
不多时,暗门刷的一下开了。
这么快就成了?
新帝你好歹给点力啊!
我认命的闭上双眼,任由那人的影子将我覆盖。
若真的要与他一世纠缠。
那我一定会找机会杀了他。
头顶传来一道冷漠的声音,“起来。”
咦,这谁的声音?
我眼睛睁开一条缝。
“怎么是你?!”
这人不是霍飞樱的身边的魁梧大汉吗?
他长相高大,面色凶狠。
站在霍飞樱身边时,却如一只温顺的绵羊。
他回答,“救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主子命令,让我在裴临舟来垚州后,暗中保护你的安全。”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来,霍飞樱没死!”
他撇过头,简短地说,“是遗命。”
若是如此,这人自从一年半之前就来了垚州。
躲在暗处一直观察。
直到今天才将我救出。
霍飞樱,我与你素不相识。
仅有一面之缘。
为何你还会对我这样周全。
你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废人。
是一个生活在权谋之下的边角料。
“壮士,怎么称呼?”
“阿大。”
“好嘞,阿大壮士,多裴你救我出去。”
走出暗门,我才发现这不是一个地下室。
而是一座地下宫殿!
阿大说,这是二皇子建造的地下宫殿。
直通皇宫南三所。
也是二皇子引以为傲的秘密武器。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走出去后,就到了皇宫?”
阿大点头。
“大哥不然你先过去吧。”
“皇宫太大,我这个村姑就不凑热闹了。”
皇宫正在政变。
好不容易被救了,若让裴临舟看见我,又将我逮回去。
那岂不是比死了更难受。
阿大斜睨了我一眼。
“那头有重兵把守,你出去相当于送死。”
行吧。
阿大带我从南三所出去。
我问他,“现在我们去哪里。”
“太极殿。”
“啊?”
阿大说,“皇帝要见你。”
见我?
皇上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了?
阿大带着我穿过宫道。
一路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转过行廊,无数尸体横七竖八躺在空旷的广场上。
鲜血从他们身下渗出,顺着石板的缝隙蜿蜒流淌。
宫人们麻木不觉,低着头用抹布使劲擦拭。
一具具尸体被挪动。
一个个台阶被洗刷。
这些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默默地重复着这些动作。
我忍不住捂住口鼻,试图阻挡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阿大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到了太极殿门口,他侧头瞥了我一眼。
“到了,进去吧。”
我诧然,“你不进去?”
阿大没回答我,一个闪身就不见了。
我推开门。
屋内很大,陈设奢华。
有一个俊美公子正伏案批阅奏章。
想必那就是新帝了。
只是不知是二皇子还是太子?
我跪下磕头,称吾皇万岁。
皇帝抬起头,并不十分威严。
“陈姑娘,坐吧。”
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他批阅完最后一个折子。
“莫怕,逆党已尽数伏诛。”
逆党?
那就是二皇子他们了?
我谨慎开口,“那裴临舟...”
“已关进死狱,来日凌迟。”
他好以整暇看着我,“要去看看吗?”
我连忙摇摇头,“这样甚好,甚好。”
他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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