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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一览风物
芙蓉镇街面虽小,居民不多,可是一到逢圩日子就是个万人集市。集市的主要场所不在青石板街,而在街后临河那块二、三十亩见方的土坪,旧社会留下了两溜石柱撑梁、青瓦盖顶、四向皆空的长亭。长亭对面,立着个油彩斑驳的古老戏台。解放初时圩期循旧例,逢三、六、九,一旬三圩,一月九集。三省十八县,汉家客商,瑶家猎户、药匠,壮家小贩,都在这里云集贸易。猪行牛市,蔬菜果品,香菇木耳,懒蛇活猴,海参洋布,日用百货,饮食小摊……满圩满街人成河,嗡嗡嘤嘤,万头攒动。若是站在后山坡上看下去,晴天是一片头巾、花帕、草帽,雨天是一片斗篷、纸伞、布伞。人们不像是在地上行走,倒像汇流浮游在一座湖泊上。从卖凉水到做牙行掮客,不少人靠了这圩场营生。据说镇上有户穷汉,竟靠专捡猪行牛市上的粪肥发了家呢……
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因天底下的人都要去炼钢煮铁,去发射各种名扬世界的高产卫星,加上区、县政府行文限制农村集市贸易,批判城乡资本主义势力,芙蓉镇由三天一圩变成了星期圩,变成了十天圩,最后成了半月圩。逐渐过渡,达到市场消灭,就是社会主义完成,进入共产主义仙境。可是据说由于老天爷不作美,田、土、山场不景气,加上帝修反捣蛋,共产主义天堂的门坎太高,没跃进去不打紧,还一跤子从半天云里跌下来,结结实实落到了贫瘠穷困的人间土地上,过上了公共食堂大锅青菜汤的苦日子,半月圩上卖的净是糠粑、苦珠、蕨粉、葛根、土茯苓。马瘦毛长,人瘦面黄。国家和百姓都得了水肿病。客商绝迹,圩场不成圩场,而明赌暗娼,神拳点打,摸扒拐骗却风行一时……
直到前年——公元一九六一年的下半年,县政府才又行下公文,改半月圩为五天圩,首先从圩期上放宽了尺度,便利物资交流。因元气大伤,芙蓉镇再没有恢复成为三省十八县客商云集的万人集市。
近年来芙蓉镇上称得上生意兴隆的,不是原先远近闻名的猪行牛市,而是本镇胡玉音所开设的米豆腐摊子。胡玉音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女子。来她摊子前站着坐着蹲着吃碗米豆腐打点心的客人,习惯喊她“芙蓉姐子”。也有那等好调笑的角色称她为“芙蓉仙子”。说她是仙子,当然有点子过誉。但胡玉音黑眉大眼面如满月,胸脯丰满,体态动情,却是过往客商有目共睹的。镇粮站主任谷燕山打了个比方:“芙蓉姐的肉色洁白细嫩得和她所卖的米豆腐一个样。”她待客热情,性情柔顺,手头利落,不分生熟客人,不论穿着优劣,都是笑脸迎送:“再来一碗?添勺汤打口干?”“好走好走,下一圩会面!”加上她的食具干净,米豆腐量头足,作料香辣,油水也比旁的摊子来得厚,一角钱一碗,随意添汤,所以她的摊子面前总是客来客往不断线。
“买卖买卖,和气生财。”“买主买主,衣食父母。”这是胡玉音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家训”。据传她的母亲早年间曾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花容月貌的青楼女子,后来和一个小伙计私奔到这省边地界的山镇上来,隐姓埋名,开了一家颇受过往客商欢迎的夫妻客栈。夫妇俩年过四十,烧香拜佛,才生下胡玉音一个独女。“玉音,玉音”,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老母所赐的意思。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也是胡玉音招郎收亲后不久,两老就双双去世了。那时还没有实行顶职补员制度,胡玉音和新郎公就参加镇上的初级社,成了农业户。逢圩赶场卖米豆腐,还是近两年的事呢。讲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启齿,胡玉音做生意是从提着竹篮筐卖糠菜粑粑起手,逐步过渡到卖蕨粉粑粑、薯粉粑耙,发展成摆米豆腐摊子的。她不是承袭了什么祖业,是饥肠辘辘的苦日子教会了她营生的本领。
“芙蓉姐子!来两碗多放剁辣椒的!”
“好咧——,只怕会辣得你兄弟肚脐眼痛!”
“我肚脐眼痛,姐子你给治?”
“放屁。”
“女老表!一碗米豆腐加二两白烧!”
“来,天气热,给你同志这碗宽汤。白酒请到对面铺子里去买。”
“芙蓉姐,来碗白水米豆腐,我就喜欢你手巴子一样白嫩的,吃了好走路。”
“下锅就熟。长嘴刮舌,你媳妇大约又有两天没有喊你跪床脚,扯你的大耳朵了!”
“我倒想姐子你扯扯我的大耳朵哩!”
“缺德少教的,吃了白水豆腐舌尖起泡,舌根生疮,保佑你下一世当哑巴!”
“莫咒莫咒,米豆腐摊子要少一个老主顾,你舍得?”
就是骂人、咒人,胡玉音眼睛里也是含着温柔的微笑,嗓音也和唱歌一样的好听。对这些常到她摊上来的主顾们,她有讲有笑,亲切随和得就像待自己的本家兄弟样的。
的确,她的米豆腐摊子有几个老主顾,是每圩必到的。
首先是镇粮站主任谷燕山。老谷四十来岁,北方人,是个鳏夫,为人忠厚朴实。不晓得怎么搞的,谷燕山前年秋天忽然通知胡玉音,可以每圩从粮站打米厂卖给她碎米谷头子六十斤,成全她的小本生意!胡玉音两口子感激得只差没有给谷主任磕头,喊恩人。从此,谷燕山每圩都要来米豆腐摊子坐上一坐,默默地打量着脚勤手快、接应四方的胡玉音,仿佛在细细品味着她的青春芳容。因他为人正派,所以就连他对“芙蓉姐子”那个颇为轻浮俗气的比喻,都没有引起什么非议。再一个是本镇大队的党支书满庚哥。满庚哥三十来岁,是个转业军人,跟胡玉音的男人是本家兄弟,玉音认了他做干哥。干哥每圩来摊子上坐一坐,赏光吃两碗不数票子的米豆腐去,是很有象征意义的,无形中印证了米豆腐摊子的合法性,告诉逢圩赶场的人们,米豆腐摊子是得到党支部准许、党支书支持的。
吃米豆腐不数票子的人物还有一个,就是本镇上有名的“运动根子”王秋赦。王秋赦三十几岁年纪,生得圆头圆耳,平常日子像尊笑面佛。可是每逢政府派人下来抓中心,开展什么运动,他就必定跑红一阵,吹哨子传人开会啦,会场上领头呼口号造气氛啦,值夜班看守坏人啦,十分得力。等到中心一过,运动告一段落,他也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嘴巴又好油腻,爱沾荤腥,人家一个钱当三个花,他三个钱当一个钱吃。来米豆腐摊前一坐,总是一声:“弟嫂,来两碗,记账!”一副当之无愧的神气。有时还当着胡玉音的面,拍着她男人的肩膀开玩笑:“兄弟!怎么搞的?你和弟嫂成亲七、八年了,弟嫂还像个黄花女,没有装起窑?要不要请个师傅,做个娃娃包靠!”讲得两口子脸块绯红,气也不是,恼也不是,骂也不是。对于这个白吃食的人,胡玉音虽是心里不悦,但本镇上的街坊,来了运动又十分跑红的,自然招惹不起,白给吃还要赔个笑脸呢。
每圩必来的主顾中,有个怪人值得特别一提。这人外号“秦癫子”,大名秦书田,是个五类分子。秦书田原先是个吃快活饭的人,当过州立中学的音体教员,本县歌舞团的编导,一九五七年因编演反动歌舞剧,利用民歌反党,划成右派,被开除回乡生产。他态度顽固,从没有承认过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只承认自己犯过两回男女关系的错误,请求大队支书黎满庚将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换成“坏分子”帽子。他来胡玉音的摊子上吃米豆腐,总是等客人少的时刻,笑笑眯眯的,嘴里则总是哼着一句“米米梭,梭米来米多来辣多梭梭”的曲子。
“秦癫子!你见天哼的什么鬼腔怪调?”有人问。
“广东音乐《步步高》,跳舞的。”他回答。
“你还步步高?明明当了五类分子,步步低啦!”
“是呀,对呀,江河日下,努力改造……”
在胡玉音面前,秦书田十分知趣,眼睛不乱看,半句话不多讲。“瘦狗莫踢,病马莫欺”,倒是胡玉音觉得他落魄,有些造孽。有时舀给他的米豆腐,香油和作料还特意下得重一点。
逢圩赶集,跑生意做买卖,鱼龙混杂,清浊合流,面善的,心毒的,面善心也善的,面善心不善的,见风使舵、望水弯船的,巧嘴利舌、活货说死、死货说活的,倒买倒卖、手辣脚狠的,什么样人没有呢?“芙蓉姐子”米豆腐摊子前的几个主顾常客就暂且介绍到这里。这些年来,人们的生活也像一个市场。在下面的整个故事里,这几个主顾无所谓主角配角,生旦净丑,花头黑头,都会相继出场,轮番和读者见面的。
二,女经理
一天逢圩,女经理和“芙蓉姐子”吵了一架。起因很小,原也和国营饮食店经理的职务大不相干。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本镇屠户,这一圩竟捎来两副猪杂,切成细丝,炒得香喷喷辣乎乎的,用来给每碗米豆腐盖码子。价钱不变。结果米豆腐摊子前边排起了队伍,有的人吃油了嘴巴,吃了两碗吃三碗。无形中把对面国营饮食店的顾客拉走了一大半。“这还了得?小摊贩竟来和国营店子抢生意?”于是女经理三脚两步走到米豆腐摊子前,立眉横眼地把戴了块“牛眼睛”的手伸了过去:“老乡,把你的营业许可证交出来看看!”
胡玉音不知她的来由,连忙停住碗勺赔笑说:“经理大姐,我做这点小本生意,圩圩都在税务所上了税的。镇上大人娃儿都晓得……”
“营业证!我要验验你的营业证!”女经理的手没有缩回,“若是没有营业证,就叫我们的职工来收你的摊子!’’
温顺本分的胡玉音傻了眼:“经理大姐,你行行好,抬抬手,我卖点米豆腐,摆明摆白的,又不是黑市!”
这可把那些等着吃米豆腐的人惹恼了,纷纷站出来帮腔:“她摆她的摊子,你开你的店子,井水不犯河水,她又没踩着哪家的坟地!”“今天日子好,牛槽里伸进马脑壳来啦!”“女经理,还是去整整你自己的店子吧,三鲜面莫再吃出老鼠屎来就好啦!哈哈哈……”
后来还是粮站主任谷燕山出面,给双方打了圆场:“算啦算啦,在一个镇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有话到市管会和税务所去讲!”把李国香气的哟,真想大骂一通资本主义尾巴们!芙蓉镇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窝藏坏人坏事,对她这个外来干部欺生。
李国香本是县商业局的人事干部,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的外甥女,全县商业战线以批资本主义出名的女将。据说早在一九五八年,她就献计献策,由县工商行政管理局放出了一颗“工商卫星”:对全县小摊小贩进行了一次突击性大清理。她的事迹还登过省报,一跃而成为县里的红人,很快入了党,提了干。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今年春上,正当要被提拔为县商业局副局长时,她和有家有室的县委财办主任的秘事不幸泄露。因她去医院打胎时不得不交代出肚里孽种的来历。为了爱护典型,秘事当然被严格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就连负责给她堕胎的女医生,都很快因工作需要被安排到千里之外的洞庭湖区搞“血防”去了。李国香也暂时受点委屈,下到芙蓉镇饮食店来当经理。可怜巴巴的连个股级干部都没够上呢。
女经理今年三十二岁。年过三十二对于一个尚未成家的女人来说,是一个复杂的年纪,叫做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唉唉,都怨得了谁呢?恋爱史就是她的青春史。李国香二十二岁那年参加革命工作,在挑选对象这个问题上,真叫尝遍了酸甜苦辣咸。她初恋谈的是县兵役局一位肩章上一颗“豆”的少尉排长,可是那年月时髦姑娘们流行的歌诀是:一颗“豆”太小,两颗“豆”嫌少,三颗“豆”正好,四颗“豆”太老。她很快就和“一颗豆”吹了。不久找了位“三颗豆”,老倒是不老,就是上尉连长刚和乡下的女人离了婚,身边还有个活蹦乱跳的男娃,头次见面不喊“阿姨”,而喊“后妈”!碰他娘的鬼哟,挂筒拉倒。接着发生了第三次爱情纠葛,闪电式的,很有点讲究,这里暂且不表。
一九五六年党号召向科学进军,她找了位知识分子——县水利局的一位眼镜先生。两人已经有了“百日之恩”。可是眼镜先生第二年被划成右派分子。“妈呀!”她像走夜路碰见了五步蛇,赶忙把跨出去的脚缩了回来,好险!这一来她发誓要成为一名人事干部,对象则要个科局级,哪怕是当“后妈”。她的愿望只达到了一半。因为世上的好事总难全。不知不觉十年青春年华过去了,她政治上越来越跑红,而在私生活方面却圈子越搞越窄,品位级别也越来越低了。有时心里就和猫爪抓挠着一样干着急。她天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照镜子。当窗理云鬓,对镜好心酸。原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经布满了红丝丝,色泽浊黄。原先好看的双眼皮,已经隐现一晕黑圈,四周爬满了鱼尾细纹。原先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有两个逗人的浅酒窝,现在皮肉松弛,枯涩发黄……天哪,难道一个得不到正常的感情雨露滋润的女人,青春就是这样的短促,季节一过就凋谢萎缩?人一变丑,心就变冷。积习成癖,她在心里暗暗嫉妒着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
李国香急于成家。有了法定的男人,她在县上闹下的秘闻就会为人们淡忘。谁成家前没有一两件荒唐事哟。今年年初来到芙蓉镇后,她留心察看了一下,在“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这个起码标准下,入选目标可怜巴巴,只有粮站主任谷燕山那个“北方佬”。“北方佬”一脸胡子拉碴,衣着不整,爱喝二两,染有一般老单身汉诸如此类的癖好积习。可是据山镇银行权威人士透出风声,谷主任私人存折是个“干字号”。谷燕山政治、经济条件都不差,就是年龄上头差一截……唉唉,事到如今,只能顾一头了。俗话说:“老郎疼婆娘,少郎讲名堂。”当然话讲回来,李国香有时也单相思地想到:一旦真的搂着那个一嘴胡子拉碴的黑雷公睡觉,没的恶心,不定一身都会起鸡皮疙瘩……
一个果子样熟过了的女人,不能总靠单相思过日子。她开始注意跟粮站主任去接近,亲亲热热喊声“老谷呀,要不要我叫店里大师傅替你炒盘下酒菜?”或是扯个眉眼送上点风情什么的:“谷大主任,我们店里新到了一箱‘杏花村’,我特意吩咐给你留了两瓶!”“哎呀,你的衣服领子都黑得放亮啦,做个假领子就省事啦……”如此这般。本来成年男女间这一类的表露、试探,如同易燃物,一碰就着。谷燕山这老单身汉却像截湿木头,不着火,不冒烟。没的恶心!李国香只好进一步做出牺牲,老着脸子采取些积极行动。
有天晚上,全镇供销、财粮系统联合召开党员会,传达中央文件。镇上那时还没有发电,会场上吊着一盏时明时灭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气灯。女经理等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粮站主任进来时,她自自然然地挨过身子去:“老谷呀,慢点走,这楼口黑得像棺材,你做点好事牵着我的手!”粮站主任没介意,伸过手臂去让女经理拉住,也就是类似大口岸地方那种男女“吊膀子”的款式。谁知女经理得寸进尺,“吊膀子”还嫌不足,竟然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粮站主任口里喷出酒气,女经理身上喷出香气。反正黑古隆冬的木板楼梯上,谁也看不清谁。
“你呀,又喝了?嘻嘻嘻,酒臭!”女经理又疼又怨像个老交情。“你怎么像根藤一样地缠着我呀?来人了,还不赶快松开?”粮站主任真像棵树,全无知觉。气得女经理恨恨地在他的膀子上掐了一把:“老东西!不懂味,不知趣!送到口边的菜都不吃?”粮站主任竞反唇相讥:“女经理可不要听错了行情估错了价,我懂酒味,不知你趣!”天啊,这算什么话?没的恶心!好在已经来到了会场门口,两人都住了口。彼此冷面冷心,各人有各人的尊严。进了会场各找各的地方坐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在一个四十出头的单身汉面前碰壁!李国香牙巴骨都打战战,格格响。饮食店的职工们当然不知女经理的这番挫折,只见她第二天早晨起来眼睛肿得和水蜜桃一样,看什么人都不顺眼,看见馒头、花卷、包子、面条都有气。还平白无故就把一位女服务员批了一顿:
“妖妖调调的,穿着短裙子上班,要现出你的腿巴子白白嫩嫩?没的恶心!你想学那摆米豆腐摊的女贩子?还是要当国营饮食店的营业员?你不要脸,我们国营饮食店还要讲个政治影响!先向你们团支部写份检讨,挖一挖打扮得这么花俏风骚的思想根源!”
几天后,女经理自己倒是找到了在老单身公谷燕山面前碰壁的根源:就是那个“米豆腐西施”,或如一般顾客喊的“芙蓉姐子”。原来老单身公是在向有夫之妇胡玉音献殷勤,利用职权慷国家之慨,每圩供给六十斤碎米谷头子!什么碎米谷头子?还不是为了障人耳目!里边还不晓得窝着、藏着些什么不好见人的勾当呢。“胡玉音!你是个什么人?李国香又是个什么人?在小小芙蓉镇,你倒事事占上风!”有好些日子,她恼恨得气都出不均匀,甚至对胡玉音婚后不育,她都有点幸灾乐祸。“空有副好皮囊!抱不出崽的寡蛋!”相形之下,她不免有点自负,自己毕竟还有过两回西医、草药打胎的记录……谷燕山,胡玉音!天还早着呢,路还远着呢。只要李国香在芙蓉镇上住下去,扎下根,总有一天叫你们这一对不清不白的男女丢人现眼败相。
她是这样的人:常在个人生活的小溪小河里搁浅,却在汹涌着政治波涛的大江大河里鼓浪扬帆。“神仙下凡问土地”,她决定利用空余时间先去找本镇大队党支部调查调查,掌握些基本情况,再来从长计议。
三,满庚哥和芙蓉女
芙蓉河岸上,如今木芙蓉树不多了。人说芙蓉树老了会成芙蓉精,化作女子晚上出来拉过路的男人。有人曾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后半夜,见一群天姿国色的女子在河里洗澡,忽而朵朵莲花浮玉液,忽而个个仙姑戏清波……每个仙姑至少要拉一个青皮后生去配偶。难怪芙蓉河里年年热天都要淹死个把洗冷水澡的年轻人。搞得镇上那些二百五后生子们又惊又怕又喜,个别水性好、胆子大的甚至想:只要不丢了性命,倒也不妨去会会芙蓉仙姑。站在领导者的立场上,从长远利益着眼,这可对镇上人口、民兵建设都是个威胁。因而河岸上的芙蓉老树从一镇风水变成了一镇迷信根源。
后来乡政府布置种蓖麻籽,说是可以提炼保卫国家的飞机润滑油,镇上的小学生们就刨了芙蓉树根点种蓖麻,既巩固了国防,又破除了迷信。正跟镇背后的方方湖塘,原先种着水芙蓉,公社化后以粮为纲,改成了水稻田一样。不过河岸码头边,还幸存着十来株合抱大的凉粉树,树上爬满了薜荔藤。对于这十来株薜荔古树何以能够逃脱全民炼钢煮铁运动,镇上的人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因它的木质差,烧成木炭不厉火。有的说是乡政府的一个后来被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乡长同志,执意要留给过渡群众歇气、纳凉。有的说就是到了尽吃尽喝的共产主义社会,大热天大约也还要用冰凉的井水磨几碗凉粉解解油腻,留下凉粉树,是看到了长远利益……
你看看,才过了四、五年,对这么件小事就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可见中国历史的复杂性。难怪历朝历代都有那么多大学问家做“考证”。凉粉树啊,薜荔藤,在码头石级两旁,形成了烈日射不透的夹道浓荫,荫庇着上下过往行人。树上吊满了凉粉公、凉粉婆,就像吊满一只只小小的青铜钟。它们连同浓荫投映在绿豆色的河水里,静静的河水都似乎在叮咚、叮咚……
大队支书满庚哥,一九五六年从部队上复员下来,分配在区政府当民政干事,就是在这渡口码头边,见到了镇上客栈胡老板的独生女的。那女子洗完了一篮筐衣服,正俯着脸盘看水下岩缝缝里游着的尾尾花灯鱼玩。满庚哥从岸上下来等渡船,首先看到的是那张倒映在河水里的秀丽的鹅蛋脸……他心里迷惑了一下:乖!莫非自己大白天撞上了芙蓉树精啦?镇上哪家子出落个这么姣好的美人儿?民政干事出了神。他不怕芙蓉树精,不觉地走拢过去,继续打量着镜子一般明净的河水里倒映出的这张迷人的脸盘。
这一来,河水里就倒映出了两张年轻人的脸。那女子吓了一大跳,绯红了脸,恨恨地一伸手先把河水里的影子搅乱了,捣碎了;接着站起身子,懊恼地朝后生子身上斜了一眼。可是,两个人都立时惊讶、羞怯得和触了电一样,张开嘴巴呆住了:“玉音!你长这么大了?……”
“满庚哥,你回来了……”
原来他们从小就认识。满庚哥是摆渡老倌的娃儿。玉音跟着他进山去扯过笋子、捡过香菇、打过柴禾。他们还山对山、崖对崖地唱过耍歌子,相骂着好玩。小玉音唱:“那边徕崽站一排,你敢砍柴就过来,镰刀把把打死你,镰刀嘴嘴挖眼埋!”小满庚回:“那山妹子生得乖,你敢扯笋就过来,红绸帕子把你盖,花花轿子把你抬!”一支一支的山歌相唱相骂了下去,满庚没有输,玉音也没有赢。她心里恨恨地骂:“短命鬼!哪个希罕你的红绸帕子花花轿?呸,呸!”有时她心里又想:“缺德少教的,看你日后花花轿子来不来抬……”后来,一年年长大了,玉音也一年年懂事了。满庚哥参了军。胡玉音一想到“花花轿子把你抬”这句山歌,就要脸热,心跳,甜丝丝地好害臊。
一对青梅竹马,面对面地站在一块岩板上。可两人又都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尖。玉音穿的是自己做的布鞋,满庚穿的是部队上发的解放鞋。好在是红火厉日的正中午,树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只管噪,对河的艄公就是满庚的爹,不知是在阴凉的岩板上睡着了,还是在装睡觉。
“玉音,你的一双手好白净,好像没有搞过劳动……”还是民政干事先开了口。开过口又埋下眼皮好后悔,没话找话,很不得体。
“哪个讲的?天天都做事哩。不戴草帽不打伞,不晓得哪样的,就是晒不黑……不信?你看,我巴掌上都起了茧……”客栈老板的独生女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只能自己听见。但民政干事也听得见。
胡玉音有点委屈地嘟起腮帮,想向满庚哥伸出巴掌去。巴掌却不听话,要伸不伸的,麻起胆子才伸出去一半。
满庚哥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想把那巴掌上的茧子摸一摸,但手臂却不争气,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
“玉音,你……”满庚哥终于鼓起了勇气,眼睛睁得好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秀丽女子,眼神里充满了讯问。
玉音吃了灵芝草,满庚哥的心事,她懂:“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她还特意添加了一句,“就是一个人……”
“玉音!”满庚哥声音颤抖了,紧张得身上的军装快要胀裂了,张开双臂像要扑上来。
“你……敢!”胡玉音后退了一步,眼睛里立即涌出了两泡泪水,像个受了欺侮的小妹娃一样。
“好,好,我现在不……”满庚哥见状,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兄长爱护妹妹般的感情和责任,声音和神色都缓和了下来。“好,好,你回家去吧,老叔、婶娘在铺里等久了,会不放心的。你先替我问两个大人好!”
胡玉音提起洗衣篮筐,点了点头:“爹娘都年纪大了,病病歪歪的……”
“玉音,改天我还要来看你!”对岸,渡船已经划过来了。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点得下巴都挨着了衣领口。她提着篮筐一步步沿着石阶朝上走,三步一回头。
民政干事回到区政府,从头到脚都是笑眯眯的。
区委书记杨民高是本地人,很注意培养本地干部。在区委会、区政府二十几号青年干部里,他最看重的就是民政干事黎满庚。小黎根正苗正,一表人材,思想单纯作风正,部队上的鉴定签得好,服役五年立过四次三等功。当时,县委正在布置撤区并乡,杨民高要被提拔到县委去管财贸。他向县委推荐,提拔小黎到山区大乡——芙蓉乡当乡长兼党总支书记。县委组织部已经找黎满庚谈了话,只等着正式委任。
这时,杨民高书记那在县商业局工作的宝贝外甥女,来区政府所在地调查供销工作。当然啰,三顿饭都要来书记舅舅宿舍里吃。杨书记不知出于无心还是有意,每顿饭都派民政干事到厨房里打了来一起吃。民政干事隐约听人讲过,区委书记的外甥女在县里搞恋爱像猴子扳苞谷,扳一个丢一个,生活不大严肃。饭桌上,不免就多打量了几眼:是啊,穿着是够洋派的,每到吃饭时,就要脱下米黄色丝光卡罩衣,只穿一件浅花无领无袖衫,裸露出一对圆圆滚滚、雪白粉嫩的胳膊,细嫩的脖子下边也现出来那么一片半遮不掩的皮肉,容易使人产生奇妙的联想呢。高耸的胸脯上,布衫里一左一右顶着两粒对称的小钮扣似的。就连杨民高书记这种长年四季板着脸孔过日子的领导人,吃饭时也不免要打望一下外甥女的一对白胖的手巴子,盯两眼她脖子下细嫩的一片,嘴角也要透出几丝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杨书记的外甥女究竟是位见过世面的人,落落大方,一双会说话、能唱歌似的眼睛在民政干事的身上瞄来扫去,真像要把人的魂魄都摄去似的。黎满庚从来没有被女同志波光闪闪的眼睛这样“扫描”过,常常脸红耳赤,笨手笨脚,低下脑壳去数凳子脚、桌子脚。
总共就这么在一张饭桌上吃了四顿饭,彼此只晓得个“小黎”、“小李”。第三天,杨书记送走外甥女后,就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嗯?怎么样?”黎满庚头脑不灵活,反应不过来,不知所问:“杨书记,什么事?什么‘怎么样’?”真是对牛弹琴!一个二十好几的复员军人,这么蠢,这么混账。明明刚送走了一位花儿朵儿的人儿,他却张大嘴巴来反问舅老爷“什么‘怎么样”’?
当晚,区委书记找民政干事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这在杨民高来讲,已经是够屈尊赏光的了。要是换了别的青年干部,早就把“五粮液”、“泸州老窖”孝敬上来了,洗脸水、洗脚水都打不赢了。杨民高书记以舅老兼月老的身分,还以顶头上司的权威身分,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年轻人的政治前程、小家庭生活安排,详细地布置了一番。也许是出于一种领导者的习惯,他就像在布置、分派下属干部去完成某项任务一样。“怎么样?嗯,怎么样?”区委书记又是上午的那口腔调。没想到民政干事嘴里结结巴巴,眼睛躲躲闪闪,半天才挤出一个阴屁来:“多谢首长关心,宽我几天日子,等我好好想想……”把区委书记气的哟,眼睛都乌了,真要当即拉下脸来,训斥一顿:狂妄自大,目无领导,你个芝麻大的民政干事,倒像个状元爷,等着做东床驸马?
民政干事利用工作之便,回了一转芙蓉镇。摆渡艄公的后代和客栈老板的独生女,是不是又在码头下的青岩板上会的面,打了些什么商量,不得而知。当时,不晓得根据哪一号文件的规定,凡共产党员,甚至党外积极分子谈恋爱,都必须预先向党组织如实汇报情况,并经组织同意后,方可继续发展感情,以保障党员阶级成分、社会关系的纯洁性、可靠性。几天后,民政干事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向区委书记做了汇报。
“恭喜恭喜,看上芙蓉镇上的小西施了。”杨民高书记不动声色,半躺半仰在睡椅里,二郎腿架起和脑壳一样高,正好成个虾公形。他手里拿一根火柴棍,剔除酒后牙缝缝里的肉丝菜屑,以及诸如此类的剩余物质。
“我们小时候扯笋、捡香菇就认得……”民政干事的脸也红得和熟虾公一个色。
“她家什么阶级成分?”
“大概是小业主,相当于富裕中农什么的……”
“大概?相当于?这是你一个民政干事讲的话?共产党员是干什么的?”杨民高书记精神一振,从睡椅上翻坐起来,眼睛瞪得和两只二十五瓦的电灯泡似的。
“我、我……”民政干事羞惭得无地自容,就像小时候钻进人家的果园里偷摘果子被园主当场捉拿到了似的。
“我以组织的名义告诉你吧,黎满庚同志。芙蓉镇的客栈老板,解放前参加过青红帮,老板娘则更复杂,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妓女。你该明白了吧,妓女的妹儿,才会那样娇滴妖艳……”杨民高书记又半躺半仰到睡椅里去了,在本地工作了多年,四乡百姓,大凡出身历史不大干净、社会关系有个一鳞半爪的,他心里都有个谱,有一本阶级成分的账。
民政干事耷拉着脑壳,只差没有落下泪来了。
“小黎,根据婚姻法,搞对象你有你的自由。但是党组织也有党组织的规矩。你可以选择:要么保住党籍,要么去讨客栈老板的小姐做老婆!”
杨民高书记例行的是公事,讲的是原则。当然,他一个字也没再提到自己那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亲外甥女。
从部队到地方,从简单到复杂。民政干事像棵遭了霜打的落叶树,几天功夫瘦掉了一身肉。事情还不止是这样。区委书记在正式宣布县委的撤区并乡、各大乡领导人员名单时,民政干事没有挂上号。倒是通知他到一个乡政府去当炊事员。因为他从部队转地方时,本来就不可以做干部使用,只能做公务员。
黎满庚没有到那乡政府去报到。他回到芙蓉镇的渡头土屋,帮着年事已高的爷老倌摆渡。本来就登得不高,也就算不得跌重。艄公的后代还当艄公,天经地义。行船走水是本分。
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黎满庚和胡玉音又会了一次面。还是老地方:河边码头的青岩板上。如今方便得多了,黎满庚自己撑船摆渡,时常都可以见面。
“都怪我!都怪我!满庚哥……”胡玉音眼泪婆娑。月色下,波光水影里,她明净妩媚的脸庞,也和天上的圆月一个样。
“玉音,你莫哭。我心里好痛……”黎满庚高高大大一条汉子,不能哭。部队里锻炼出来的人,刀子扎着都不能哭。
“满庚哥!我晓得了……党,我,你只能要一个……我不好,我命独。十三岁上瞎子先生给我算了个‘灵八字’,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命里不主子,还克夫……”胡玉音呜呜咽咽,心里好恨。长这么大,她没有恨过人,人家也没有恨过她。她只晓得恨自己。
什么话哟,解放都六、七年了,思想还这么封建迷信!但满庚哥不忍心批评她。她太可怜,又太娇嫩。好比倒映在水里的木芙蓉影子,你手指轻轻一搅,就乱了,碎了。
“满庚哥,我认了你做哥哥,好吗?你就认了我做妹妹。既是我们没有缘分……”
妹儿的痴心、痴情,是块铁都会化、会熔。黎满庚再也站不住了,他都要发疯了!他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心上的人,嘴对着嘴地亲了又亲!
“满庚哥,好哥哥,亲哥哥……”过了一会儿,玉音伏在满庚肩上哭。
“好哥哥”,“亲哥哥”……这是信任,也是责任。黎满庚松开了手,一种男子汉的凛然正气,充溢他心头,涨满他胸膛。就在这神圣的一刹那间,他和她,已改变了关系。山里人纯朴的伦理观占了上风,打了胜仗。感情的土地上也滋长出英雄主义。
“玉音妹妹,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们虽是隔了一条河,可还是在一个镇子上住着。今生今世,我都要护着你……”
这是生活的承诺,庄严的盟誓。
镇国营饮食店女经理李国香要找本镇大队党支书,了解米豆腐摊贩胡玉音的阶级成分、出身历史、现行表现,她是找错了人。她已经走到了河边,下了码头,才明白了过来:大队支书黎满庚,就是当年区政府的民政干事!妈呀,碰鬼哟!都要上渡船了,她缩回了脚。
“李经理!你当领导的要下哪里去?”她迎面碰到了刚从渡船上下来的“运动根子”王秋赦。
王秋赦三十五、六岁年纪,身子富态结实,穿着干净整洁。李国香礼节性地朝他笑了笑,忽然心里一亮:对了!王秋赦是本镇上有名的“运动根子”,历次运动都是积极分子,找他打听一下胡玉音的情况,岂不省事又省力。
于是他们边走边谈,一谈就十分相契,竞像两个多年不见的亲朋密友似的。
四,吊脚楼主
常言道:“攒钱好比金挑土,花钱好比浪淘沙”,“坐吃山空”。几年日子混下来,王秋赦媳妇都没讨上一个,吊脚楼里的家什已经十停去了八停。就连衣服、裤子也筋吊吊的,现出土改翻身前的破落相来了。本镇上的居民们给他取下了几个外号:一是“王秋赊”,一年四季赊账借钱度日;一是“王秋蛇”,秋天的蛇在进洞冬眠前最是忌动,懒蛇;一是“王秋奢”,讲他手指缝缝流金走银,几年功夫就把一份产业吃花尽了。他则讲这些给他取外号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阶级感情。而另一些跟他一起当“土改根子”的翻身户,几年里却大出息了,买的买水牛,添的添谷仓,起的起新屋,全家老小穿的戴的都是一色新。他看了好眼红。他盼着有朝一日又来一次新的土地改革,又可分得一次新的胜利果实。“娘卖乖!要是老子掌了权,当了政,一年划一回成分,一年搞一回土改,一年分一回浮财!”他躺在吊脚楼的破席片上,双手枕着头,美滋滋地想着谁该划地主,谁该划富农,谁该划中农、贫农。他自己呢?“农会主席!除了老子,娘卖乖,谁还够这个资格!”当然他自己也晓得,这是穷开心。分浮财这等美差,几代人都难得碰上一回呢。
一九五四年,镇上成立了几个互助组。他提出以田土入组。人家看他人不会入组,不会下田做活路,岂不是秋后吃地租?因此谁都不肯收容他。直到成立农业社,走合作化道路,他才成为一名农业社社员。农业社有社委会,社委会有主任、副主任若干人,下属若干生产队、专业组,不免经常开会呀,下通知呀,派差传话呀等等,就需要启用本质好、政治可靠、嘴勤腿快的人才。王秋赦这才生逢其时,适得其位,有了用武之地。
王秋赦为人处世还有另外一面,就是肯在街坊中走动帮忙。镇上人家,除了五类分子之外,无论谁家讨亲嫁女、老人归天之类的红白喜事,他总是不请自到,协助主家经办下庚帖、买酒肉、备礼品、铺排酒席桌椅一应事宜。他尽心尽力,忘日忘夜,而且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随喜随喜,跟着吃几回酒席,外加几餐宵夜。就是平常日子,谁家杀猪、打狗,他也最肯帮人当个下手,架锅烧水啦,刮毛洗肠子呀,跑腿买酒买烟啦,等等。因而他无形中有了一个特殊身分:镇上群众的“公差人”。他自己则把这称之为“跑大祠堂”。
他除了在镇上有些“人缘”外,还颇得“上心”。他一个单身汉,住着整整一栋空落落的吊脚楼,房舍宽敞,因而大凡县里、区里下来的“吃派饭”的工作同志,一般都愿到他这楼上来歇宿。吊脚楼地板干爽,前后都有扶手游廊,空气新鲜,工作同志自然乐意住。这一来王秋赦就结识下了一些县里、区里的干部。这些干部们下乡都讲究阶级感情,看到吊脚楼主王秋赦土改翻身后婆娘都讨不起,仍是烂锅、烂碗、烂灶,床上仍是破被、破帐、破席,仍是个贫雇农啊,农村出现了两极分化啊。于是每年冬下的救济款,每年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时的救济粮,芙蓉镇的救济对象,头一名常是王秋赦。而且每隔两三年他还领得到一套救济棉衣、棉裤。好像干革命、搞斗争就是为着王秋赦们啊,“一大二公”还能饿着、冻着王秋赦们?前些年因大跃进和过苦日子,民穷国困,救济棉衣连着四、五年都没有发给王秋赦。王秋赦身上布吊吊,肩背、前襟露出了板膏油,胸前扣子都没有一颗,他艰苦朴素地搓了根稻草索子捆着,实在不成样子啊。王秋赦则认为政府不救济他,便是“出的新社会的丑”啊。冬天他冻得嘴皮发乌,流着清鼻涕,跑到公社去,找着公社书记说:“上级首长啊,一九五九年公社搞阶级斗争展览会,要去的我那件烂棉衣,比我如今身上穿的这件还好点,能不能开了展览馆的锁,给我斟换一下啊?”
什么话?从阶级斗争展览馆换烂棉衣回去穿?今不如昔?什么政治影响?王秋赦身上露的是新社会的相啊!公社书记觉得责任重大,关系到阶级立场和阶级感情问题,上级民政部门又一时两时地不会发下救济物资来,只好忍痛从自己身上脱下了还有五成新的棉袄,给“土改根子”穿上,以御一冬之寒。
“人民政府,衣食父母。”这话王秋赦经常念在嘴里,记在心上。他也晓得感恩,每逢上级工作同志下来抓中心,搞运动,他打铜锣,吹哨子,喊土广播,敲钟,跑腿送材料,守夜站哨,会场上领呼口号,总是积极肯干,打头阵,当骨干。工作同志指向哪,他就奔向哪。他依靠工作同志,工作同志依靠他。本也是政治运动需要他,他需要政治运动。
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个老实巴交的屠户,平日不吭不声,三锤砸不出一个响屁。可是不叫的狗咬人。他为王秋赦总结过顺口溜,当时流传甚广,影响颇坏,叫做:“死懒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产,政府不管;有余有赚,政府批判。”
这里,捎带着介绍两句:胡玉音摆米豆腐摊子,王秋赦圩圩来白吃食,叫做“记账”。原来他又有个不景气的打算:土改时他分得的胜利果实中还有一块屋基,就在老胡记客栈隔壁。吊脚楼尽够他一个单身汉住的了,还要这屋基做什么?他已经向胡玉音夫妇透露过,只要肯出个一、两百块现钞,这块地皮可以转让。同时,也算两年来没有在米豆腐摊子上白吃食。更何况王秋赦堂堂一条汉子,岂能以他一时的贫酸貌相?赵匡胤还当过几年泼皮,薛仁贵还住过三年茅房呢!
五,“精神会餐”和《喜歌堂》
“还是你做娘嘛!我胸面前又没鼓起两坨肉。”你听,桂桂有时也俏皮,也有点痞。
“你坏,你好坏……”
“我呀,每晚上把毛毛放到我胁肋窝下,‘啊,啊,啊,宝宝快睡觉,啊,啊,啊,宝宝睡着了。’白日里,我就抱着毛毛,就在小脸上亲个不停,亲个不停。给毛毛取个奶名,就叫‘亲不过’……”
“你还讲!你还讲!”
“怎么?我讲错了?”
“想毛毛都想癫了!呜呜呜,没良心的,存心来气我,呜呜呜……”玉音哭起来了。
桂桂是男人家,他哪里晓得,生不下毛毛,女人家总以为是自己的过失。就像鸡婆光啄米不下蛋一样没有尽到职分。“算了,算了,玉音。啊,啊,啊,好玉音,我又没怪你……还哭?哭多了,眼睛会起雾。看看枕头帕子都湿了。”桂桂心里好反悔,把自己的女人惹哭了,有罪。他像哄毛毛一样地哄着、安慰着自己的女人:
“你就是一世不生育,我都不怪你。我们两双手做,两张口吃,在队上出工,还搞点副业,日子过得比镇上哪户人家都差不到哪里去。就是老了,也是我服侍你,你服侍我。你不信,我就给你赌咒起誓……”
一听忠厚的男人要起誓,玉音怕不吉利,连忙止住哭泣,坐起身子来捂住了桂桂的嘴巴,轻声骂:“要死了!看我不打你!
多少吉利的话讲不得?不生毛毛,是我对不起你……就是你不怪罪我,在圩上摆米豆腐摊子,也有人指背脊……”胡玉音自从那年热天经过了和黎满庚的一番波折,当年冬下和黎桂桂成亲后,就一副痴情、痴心,全交给了男人。她觉得自己命大、命独,生怕克了丈夫,因之把桂桂看得比自己还重。
每逢赶圩的前一晚,因要磨米浆,下芙蓉河挑水烧海锅,熬成米豆腐倒在大瓦缸里,准备第二天一早上市,两口子总是睡得很迟,推石磨就要推四、五个小时。一人站一边,一人出只手,握住磨把转呀,转呀。胡玉音还要均匀准确地一下一下地朝旋转着的磨眼喂石灰水泡发的米粒……两口子脸块对着脸块,眼睛对着眼睛,也常常不约而同地把心里的麻纱事,扯出来消磨时光。这时刻,玉音是不会哭的,而且有点顽皮:
“哼,依我看,巴不起肚,不生毛毛,也不能全怪女的……”
“天晓得,我们两个都体子巴壮的,又没得病。”桂桂多少有点男子汉的自尊心,不肯承认自己有责任。
“听学校的女老师讲,如今医院兴检查,男的女的都可以去化验。”玉音红起脸,看着男人说。
“怎么检查?不穿一根纱?要去你去!我出不起那个丑!”桂桂的脸比女人的红得更厉害,像圩上卖的秋柿子一样。
“我不过顺口提一句,又没有讲硬要去,你也莫发脾气。”玉音也收了口。他们都觉得,人是爹娘所生,养儿育女是本能,就是一世不生育,也不能去丢一次人。有时玉音心里也有点野,有点浪,眼睛直盯着自己的男人,有句话,她讲不出:
“你是要子嗣?还是要我的名声、贞节?或许吊脚楼主王秋赦开的玩笑也是一个法子,请个人试一试……妈呀!坏蹄子,不要脸,都胡乱想了些什么呀?”桂桂这时仿佛也看出了她心里在野什么,就拿冷冷的眼神盯住她:“你敢!你敢?看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脚杆!”当然这话,他们都是在心里想的,互相在眼神里猜的。山镇上的平头百姓啊,他们的财产不多,把一个人的名声贞节——这点略带封建色彩的精神财富,却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紧。
日子久了,胡玉音——这个只在解放初进过扫盲识字班的青年妇女,对于自己的不育,悟出了两个深刻的根由:一是自己和男人的命相不符。她十三岁那年,一个身背月琴、手拄黄杨木拐杖的瞎子先生给她算了个“灵八字”,讲她命大,不主子,克夫。必得找着一个属龙或是属虎、以杀生为业的后生配亲,才能家事和睦,延续后人。父母亲为了这个“灵八字”,从十五岁起就替她招郎相亲,整整找了四年。“杀生为业,属龙属虎”总也凑不到一起。另外既是“招郎”,男人的地位在街坊邻里眼中就低了一等,因此也还要人家愿意。后来父母亲总算放宽了尺寸,破除了一半迷信,找到了黎桂桂。杀生为业倒是对上了,是个老屠户的独生子。人长得清秀,力气也有。就是生庚不合,属鼠,最是胆子小,见了女人就脸红。人倒是忠厚实在,划个圈圈都把他圈得住。箩里选瓜,挑来挑去,只有桂桂算是中意的……还有一个根由,就是玉音认定自己成亲时,热闹是热闹,但彩头不好。唉,讲起来这芙蓉镇上百十户人家,哪家娶亲嫁女,都没有她的那份风光、排场。时至今日,青石板街上的姑娘媳妇们,还常常以羡慕的口气,讲起当年的盛况……
那是一九五六年,州县歌舞团来了一队天仙般的人儿,到这五岭山脉腹地采风,下生活。领队的就是剧团编导秦书田——如今日叫做“秦癫子”的。一个个都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啊。又习歌,又习舞,把芙蓉镇人都喜饱了,醉倒了。盘古以来没有开过的眼福。原来芙蓉镇一带山区,解放前妇女们中盛行一种风俗歌舞——<喜歌堂》。不论贫富,凡是黄花闺女出嫁的前夕,村镇上的姐妹、姑嫂们,必来陪伴这女子坐歌堂,轮番歌舞,唱上两天三晚。歌词内容十分丰富,有《辞姐歌》、《拜嫂歌》、《劝娘歌》、《骂媒歌》、《怨郎歌》、《轿夫歌》等等百十首。既有新娘子对女儿生活的留连依恋,也有对新婚生活的疑惧、向往,还有对封建礼教、包办婚姻的控诉。如《怨郎歌》中就唱:“十八满姑三岁郎,新郎夜夜尿湿床,站起没有扫把高,睡起没有枕头长,深更半夜喊奶吃,我是你媳妇不是你娘!”如《骂媒歌》中就唱:“媒婆,媒婆!牙齿两边磨,又说男家田庄广,又说女子赛嫦娥,臭说香,死说活,爹娘、公婆晕脑壳!媒婆,媒婆!吃了好多老鸡婆,初一吃了
初二死,初三埋在大路坡,牛一脚,马一脚,踩出肠子狗来拖……”《喜歌堂》的曲调,更有数百首之多,既有山歌的朴素、风趣,又有瑶歌的清丽、柔婉。欢乐处,山花流水;悲戚处,如诉如怨;亢奋处,回肠荡气。洋溢着一种深厚浓郁的泥土气息。
秦书田是本地人,父亲当过私塾先生。他领着女演员们来搜集整理《喜歌堂》,确定了反封建的主题。他和乡政府的秘书两人,找胡玉音父母亲多次做工作,办交涉,才决定把胡玉音的招亲仪式,办成一个《喜歌堂》的歌舞现场表演会。玉音的母亲虽然年纪大了,却是个坐歌堂的“老班头”。玉音呢,从小跟着母亲坐歌堂,替人伴嫁,从头到尾百十首“喜歌”都会唱。加上她记性好,人漂亮,嗓音圆亮,开口就动情,所以在芙蓉镇的姐妹、媳妇行中,早就算得一个“小班头”。就是秦书田,就是那些女演员,都替她惋惜,这么个人儿,十八、九岁就招郎上门……
那晚上,胡记客栈张灯结彩,灯红火绿,艺术和生活融于一体,虚构和真实聚会一堂,女演员们化了妆,胡玉音也化了妆,全镇的姐妹、姑嫂、婶娘们都来围坐帮唱:
青布罗裙红布头,我娘养女斛猪头。
猪头来到娘丢女,花轿来到女忧愁。
石头打散同林鸟,强人扭断连环扣,
爷娘拆散好姻缘,郎心挂在妹心头……
团团圆圆唱个歌,唱个姐妹分离歌。
今日唱歌相送姐,明日唱歌无人和;
今日唱歌排排坐,明日歌堂空落落;
嫁出门去的女,泼出门去的水哟,
妹子命比纸还薄……
有歌有舞,有唱有哭。胡玉音也唱,也哭。是悲?是喜?像在做梦,红红绿绿,闪闪烁烁,浑浑噩噩。一群天仙般的演员环绕着她,时聚时散,载歌载舞……也许是由于秦书田为了强调反封建主题,把原来“喜歌”中明快诙谐的部分去掉了,使得整个歌舞现场表演会,都笼罩着一种悲愤、哀怨的色调和气氛,使得新郎公黎桂桂有些扫兴,双亲大人则十分忧虑,怕坏了女儿女婿的彩头。后来大约秦书田本人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表演结束时,他指挥新娘新郎全家、全体演员、全镇姑嫂姐妹,齐唱了一支《东方红>,一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内容上虽然有点牵强附会,但总算是正气压了邪气,光明战胜了黑暗。
不久,秦书田带着演员们回到城里,把这次进五岭山区采风的收获,编创成一个大型风俗歌舞剧《女歌堂》,在州府调演,到省城演出,获得了成功。秦书田还在省报上发表了推陈出新反封建的文章,二十几岁就出了名,得了奖,可谓少年得志了。可是好景不常,第二年的反右派斗争中,《女歌堂》被打成一支射向新社会的大毒箭,怨封建礼教是假,恨社会主义是真。借社会主义舞台图谋不轨,用心险恶,猖狂已极,反动透顶。紧接着,秦书田就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开除公职,解送回原籍交当地群众监督劳动。从此,秦书田就圩圩都在圩场上露个面,有人讲他打草鞋卖,有人讲他捡地下的烟屁股吃。人人都喊他“秦癫子”。
唉唉,事情虽然没有祸及胡玉音和她男人黎桂桂,但两口子总觉得和自己有些不光彩的联系。新社会了,还有什么封建?还反什么封建?新社会都是反得的?解放都六、七年了,还把新社会和“封建”去胡编乱扯到一起。你看看,就为了反封建,秦书田犯了法,当了五类分子;胡玉音呢,有所牵连,也就跟着背霉,成亲七、八年了都巴不了肚,没有生育。
六,“秦癫子”
两个公安员倒是颇为冷静地估计了一下镇上的阶级阵线、敌我状况,没有撤大网。他们依历来办案的惯例,和女经理、王秋赦一起,首先召集了一个“五类分子训话会”。
镇上的五类分子,历来归本镇大队治保主任监督改造。一九六二年夏天,台湾海峡局势紧张,上级规定大队治保主任由大队党支部书记兼任。黎满庚支书定期召开五类分子训话会。他还在五类分子中指定了一个头目,负责喊人、排队、报数,以毒攻毒。这个五类分子头目就是“秦癫子”。
秦癫子三十几岁,火烧冬茅心不死,是个坏人里头的乐天派。他出身成分不算差,仗着和黎满庚支书有点转弯拐角的姑舅亲,一从剧团开除回来就要求大队党支部把他头上的右派分子帽子改作坏分子帽子。他坦白交代说,他没有反过党和人民,倒是跟两个女演员谈恋爱,搞过两性关系,反右派斗争中他这条真正的罪行却没有被揭发,所以给他戴个坏分子帽子最合适。黎满庚支书被他请求过几回,心里厌烦:坏分子,右派分子,半斤八两,反正是一箩蛇,还不都一样。就在一个群众会上宣布秦癫子为坏分子。过了不久,黎支书见秦癫子文化高,几个字写得好,颇有组织活动能力,就指定他当了五类分子的小头目。
秦癫子当上五类分子小头目后,的确给黎满庚支书的“监、管、改”工作带来了许多便利。每逢大队要召集五类分子汇报、训话,只要叫一声:“秦癫子!”秦癫子就会立即响亮答应一声:“有!”并像个学堂里的体育老师那样双臂半屈在腰间摆动着小跑步前来,直跑到党支书面前才脚后跟一并,来一个“立正”姿势,右手巴掌平举齐眉敬一个礼:“报告上级!坏分子秦书田到!”接着低下脑壳,表示老实认罪。黎满庚和大队干部们起初见了他的这套表演颇觉好笑,后来也就习惯了。“秦癫子,竖起你的耳朵听着!晚饭后,全体五类分子到大队部门口集合!”
“是!上级命令,一定完成!”他立即来一个向后转,又像个体育老师那样小跑步走了。晚上,他准时把五类分子们集合到大队部门口的禾坪上,排好队,点好名,报了数,一律低下脑壳,如同一排弯钩似的,才请大队领导查点、过目。
在五类分子中间,秦书田还有一套自己的“施政纲领”。他分别在同类们中间说:“虽讲大家都入了另册,当了黄种黑人,但也‘黑’得有深有浅。比方你是老地主,解放前喝血汗,吃剥削,伤天害理,是头等的可恶;比方你是富农,从前自己也劳动,也放高利贷搞剥削,想往地主那一阶梯上爬,买田买土当暴发户,是二等的可恶;再比方你反革命分子又不同,你不光是因财产、因剥削戴的帽子,而是因你的反动思想、反动行为,与人民为敌。所以五类分子中,你是最危险的一类。你再要轻举妄动,先摸摸你颈脖上长了几个脑壳。”
“你呢?你自己又算个什么货?”有的地、富、反分子不服,回驳他。“我?我当然是坏分子。坏分子么,就比较复杂,有各式各样的。有的是偷摸扒抢,有的是强奸妇女,有的是贪污腐化,有的是流氓拐骗,有的是聚众赌博。但一般来讲,坏分子出身成分还是不坏。在五类分子中,是罪行较轻的一类。嘿嘿,日后,我们这些人进地狱,还分上、中、下十八层呢!”
他讲得振振有词,好像要强调一下他“坏分子”在同行们中间的优越性似的。但他只字不提“右派分子”,也从没分析过“右派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百年之后进地狱又该安置在哪一层。
秦癫子当过州立中学的音体教员,又任过县歌舞团的编导,因而吹、打、弹、唱四条板凳都坐得下,琴、棋、书、画也拿得起。舞龙耍狮更是把好角。平常日子嘴里总是哼哼唱唱的,还常“宽大大宽扯宽”地念几句锣鼓经。前几年过苦日子,乡下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那样紧,芙蓉镇大队一带的山里人家招郎嫁女,还请他参加鼓乐班子,在酒席上和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平起平坐,吃吃喝喝,吹吹打打地唱花灯戏呢。这叫艺不碍身,使得他和别的五类分子在人们心目中的身价有所不同。还有,就是本镇大队根据上级布置搞各项中心,需要在墙上、路边、岩壁上刷大幅标语,如“大办钢铁,大办粮食”、“反右倾、反保守”、“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三面红旗万万岁”等,也大都出自他将功赎罪的手笔。
去年春上,不晓得他是想要表现自己脱胎换骨的改造决心还是怎么的,他竟发挥他音乐方面的歪才,自己编词、谱曲,自己演唱出一支《五类分子之歌》来:“五类分子不死心,反党反国反人民,公社民兵紧握枪,谁敢捣乱把谁崩!坦白吧,交代吧!老实服法才光明,老实服法才光明!”他对这支既有点进行曲味道、又颇具民歌风的《五类分子之歌》,颇为自负、得意,还竟然要求在大队召集的训话会上教唱。但五类分子们态度顽固,死也不肯开口,加上大队支书黎满庚也笑着制止,才作罢。后来倒是让村镇上的一些小娃娃们学去了,到处传唱开来,算是有了一点社会影响。
对于秦癫子,本镇大队的干部、社员们有各种各样的看法。有的人把他当本镇的“学问家”,读的书多,见的世面大,古今中外,过去未来,天文地理,诸如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美国的共产党为什么不上山打游击、工人为什么不起义,地球有不有寿命,月亮上有不有桂花树、广寒宫等等,他都讲得出一些道道来,而且还要捎带上几句马列主义、唯物史观。使得山镇上一些没有文化的人如听天书一般,尊他为“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上的事情晓得全”;有的人讲他伪装老实,假积极,其实是红薯坏心不坏皮;有的人讲他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穷快活,浪开心,活作孽;也有的人讲,莫看他白天笑呵呵,锣鼓点子不离口,山歌小调不断腔,晚上却躲在草屋里哭,三十几岁一条光棍加一顶坏分子帽,哭得好伤心。还有民兵晚上在芙蓉河边站哨,多次见他在崖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是想投河自尽?又不像是要自尽,大概是在思虑着他的过去和将来的一些事情……
反正本镇上的人们,包括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在内,包括镇粮站主任谷燕山在内,不管对秦癫子有哪样的看法,却都不讨嫌他。逢圩赶集碰了面,他跟人笑笑,打个招呼,人家也跟他笑笑,打个招呼。田边地头,大家也肯和他坐在一起纳凉、歇气,卷“喇叭筒”抽:“癫子老表!唱个曲子听听!…‘癫子,讲个古,刘备孙权、岳飞梁红玉什么的!”“上回那段樊梨花还没有讲完!’,就是一班年轻媳妇、妹子也不怕他,还敢使唤他:”癫子!把那把长梯子背过来,给我爬到瓦背去,晒起这点红薯皮!…‘癫子!快!我娘发蚂蝗痧,刚放了血,你打飞脚到卫生院请个郎中来!’‘至于那班小辈分的娃娃,阶级观念不强,竟有喊他“癫子叔叔”、“癫子伯伯”的。
秦癫子领着全大队的二十二名五类分子,一个个勾头俯脑地来到镇国营饮食店楼下的一间发着酸咸菜气味的屋子里,捡了砖头、烂瓦片坐下,女经理李国香和“运动根子‘’王秋赦才陪着两个公安员进来。公安员手里拿着一本花名册,喊一个名字,让那被喊的分子站起来亮个相。公安员目光如剑,严威逼人,寒光闪闪,坏人坏事,往往一眼洞穿。当喊到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名字时,一声稚嫩的”有“,来自屋角落。站起来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子。公安员有些奇怪,十一、二岁的小娃子解放以后才出生的,怎么会是历史反革命?秦癫子连忙代为汇报:他爷老倌犯了咳血病,睡在床上哼哼哼,才叫崽娃来代替;上级有什么指示,由他崽娃回去传达。王秋赦朝那小历史反革命啐了一口:”滚到一边去!娘卖乖,五类分子有了接脚的啦!看来阶级斗争还要搞几代!“
接着,女经理李国香拿着一叠白纸,每个五类分子发一张,叫每人在纸上写一条标语:“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万岁!”而且写两次,一次用右手写,一次用左手写。五类分子们大约也有了一点经验,预感到又是镇上什么地方出了“反标”了,叫他们来对笔迹。胆子大的,对公安人员这套老套子,不大在乎,因为不管你做不做坏事,一破什么案子总要从你这类人入手、开刀。胆子小的却吓得战战兢兢,丢魂失魄,就和死了老子老娘一样。
使公安员和女经理颇为扫兴、失望的是,二十二名五类分子中,竞有十人声称没有文化,不会写字,而且互相作保、证明。王秋赦在旁做了点解释:“镇上凡是有点名望的地主老财解放前夕都逃到香港、台湾去了,剩下的大都是些土狗、泥猪!”只有坏分子秦书田,还多从女经理手里讨了一张纸,右手左手,写出来的字都是又粗又大,端端正正,和印板印出来的一样,把两张纸都写满了。其实公安员完全可以到街墙、石壁上去对他写的那些标语的笔迹。凡是会写字的五类分子都留下了笔迹之后,公安员和女经理分别训了几句要老实守法的话,才把这些入另册的家伙们遣散了。
秦癫子最可疑。可是公安员找大队干部一了解,又得到的是否定的答复,说“秦癫子几年来老老实实,劳动积极,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而且笔迹也不对。女经理李国香和吊脚楼主王秋赦又提出“卖米豆腐的胡玉音”出身历史复杂,父亲入过青红帮,母亲当过妓女,本人妖妖调调,拉拢腐蚀干部,行踪可疑。公安员依他们所言,在逢圩那天,特意到米豆腐摊子上去吃了两碗,坐了半天,左看右看,米豆腐姐子无论从哪个侧面看都是一表人才,笑笑微微的,待人热情和气,一口一声:“大哥”、“兄弟”,服务态度比我们多数国营饮食店的服务员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呢。胡玉音又没有什么文化,哪里像个写“眨标”的?人家做点小本生意和气生财,为什么要骂你这个三面红旗?三面红旗底下还允许她摆米豆腐摊子嘛,哪来的刻骨仇恨?
后来实在没有别的线索,女经理又给公安员出了主意:通过各级党团组织,出政治题目,发动群众写文章谈对三面红旗的认识,让全镇凡是有点文墨的人,都写出一纸手迹来查对。真是用心良苦,兴师动众。结果还是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镇国营饮食店厕所的一块千刀万剐的杉木板,搅得全镇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人心惶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揭发、被怀疑、被审查。后来公安员把这块臭木板当作罪证实物拿走了,但这一反革命政治悬案却没有了结。这就是说,疑云黑影仍然笼罩在芙蓉镇上空,鬼蜮幽魂仍在青石板街巷深处徘徊。
案虽然没有破,王秋赦却当上了青石板街的治安协理员,每月由县公安局发给十二元钱的协理费。国营饮食店女经理在本镇居民中的威信,也无形中一下子树立了,并且提高了。这是本镇新出现的一个领袖人物,在和老的领袖人物——粮站主任谷燕山抗衡。从此,女经理喜欢挺起她那已经不太发达的胸脯,仰起她那发黄的隐现着胭脂雀斑的脸盘,在青石板街上走来走去,在每家铺面门口站个一两分钟:“来客了?找王治安员登记一下,写清客人的来镇时间,离镇时间,阶级成分,和你家是什么关系,有没有公社、大队的证明……”
“你门口这幅对联是哪年哪月贴上去的?‘人民公社’这四个字风吹雨打得不成样子,而且你还在毛主席像下钉了竹钉挂牛蓑衣?”
“老人家,你看那米豆腐姐子一圩的生意,大约进多少款子,几成利?听讲她男人买砖置瓦寻地皮,准备起新楼屋?”
“你隔壁的土屋里住着右派分子秦书田吧?你们要经常注意他的活动,有些什么人往来出进……镇里王治安员会专门来向你布置。”
如此等等。女经理讲这些话时,态度和好,带着一种关照、提醒的善意。但事与愿违,她的这些关照、提醒,给人留下的是一种沉闷的气氛,一种精神上的惶恐。渐渐地,只要她一在街头出现,人们就面面相觑,屏声住息。真是一鸟进山,百鸟无声,连猫狗都朝屋里躲。仿佛她的口袋里操着一本镇上生灵的生死簿。芙蓉镇上一向安分守己、颇讲人情人缘的居民们,开始朦朦胧胧地觉察、体味到:自从国营饮食店来了个女经理,原先本镇群众公认的领袖人物谷燕山已经黯然失色,从此天下就要多事了似的。
七,“北方大兵”
粮站主任谷燕山自从披着老羊皮袄,穿着大头鞋,随南下大军来到芙蓉镇,并扎下来做地方工作,已经整整十三年了。就是他的一口北方腔,如今也入乡随俗,改成镇上人人听得懂的本地“官话”了。跟人打招呼,也不喊“老乡”而喊“老表”了。还习惯了吃整碗的五爪辣、羊角辣、朝天辣,吃蛇肉、猫肉、狗肉。他生
得武高武大,一脸连鬓胡子,眼睛有点鼓,两颊有横肉,长相有点凶。刚来时,只要他双手一叉,在街当中一站,就吓得娃娃们四下里逃散。甚至嫂子们晚上吓唬娃娃,也是:“莫哭!胡子大兵来捉人了!”其实他为人并不凶,脾气也不恶。镇上的居民们习惯了他后,倒是觉得他“长了副凶神相,有一颗菩萨心”。
解放初,他结过一次婚。白胖富态、脑后梳着黑油油独根辫子的媳妇也是北方下来的。但没出半个月,媳妇就嘴嘟嘟、泪含含地走了,再也不肯回来。也没听他两口子吵过架,真是蚊子都没有嗡过一声。这使老谷多丢脸,多难堪啊。他不责怪那媳妇,原因在自己。他觉得自己像犯有哄骗妇女罪似的,在芙蓉镇上有好几个月不敢抬头见人。当时镇上的人不知底细,以为他是丢失了某种至关紧要、非找回来不可的证件呢。还是在北方打游击、钻地道时,他大腿上挂过一次花,染下一种可厌的病。娘儿们得了这类性质相同的病,有人医,有药治。可是男子汉得了这类病,提都很少有人敢提,一提起来也会引起哄堂大笑,给人逗趣取乐儿呢。何况那时枪子儿常在耳边呼啸,手榴弹常在身边爆炸,埋你一身土,呛你满嘴泥,半夜醒来还要摸摸是否四肢俱在。正是提着脑袋打江山、夺天下,拖几年再说吧。谁还不是带着某种伤疤和隐痛在干革命?有的战斗英雄身上留着枪子儿、弹片头都没顾上取出来呢。原想着,只要能活下来迎接胜利,过上太平日子,病就不难治,问题就不难解决。
连指导员是个个头粗、心眼细的人,(唉唉,战争年代的指导员啊,是战士的兄长,甚至像战士的母亲啊!)终于在行军路上发现了这个年近二十的老排长的痛苦。当南下路过芙蓉镇时,就把他留在这山青水秀的地方,转了地方工作。但他还是羞于去寻医看病,却是偷偷地吃了十来服草药,也不见效用。这位参加推翻了封建主义大山的战士,脑壳里却潜伏着封建意识。科学要在大白天里把人的身子剥得一丝不挂,由着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的男男女女来左观右看,捏捏摸摸,比比划划,就像围观着一匹公马。他是怎么也接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后来他听人讲,男子汉娶了媳妇,某些病就自自然然会好起来的。他权衡了很久,才打定主意,不娶本地女人,讨个老家娘儿们,一旦不合适,好留个退步,起码不在本地方造成不良影响……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他是办了一件稳妥事,又是一件负心事。因为他拒科学于门外,科学也就没有对他表示出应有的友善。他一直给那女人寄生活费,赎回良心上的罪责。
对于这件事,本镇街坊们纳闷了多半年,才悟出了一点原由:大约老谷主任身上有那种再贤淑的女人都不能容忍、又不便声张的病。后来有些心肠虽好但不通窍的傻娘们,还给他当过几回介绍,都被他一口一个地回绝了。渐渐地一镇上的成年人都达成了默契,不再给他做媒提亲。因而上两月国营饮食店的女经理向他频送秋波、初试风骚也碰了壁。当然没有人把底细去向女经理学舌。
话又讲回来,老谷这人虽然不行“子路”(没有后代的意思),却有人缘。如今芙蓉镇上那些半大的男伢妹娃,多半都认了他做“亲爷”。他也特喜欢这些娃儿。因之他屋里常有妹娃嬉戏,床上常有男伢打滚。什么小人书、棒棒糖、汽车、飞机、坦克、大炮,摆了一桌,摊了一地。他还代有的娃娃交书籍课本费,买铅笔、米突尺什么的。据镇上的几位民间经济学家心算口算,他大约每月都把薪水的百分之十几花在这些“义崽义女”身上了镇上的青年人娶亲或是出嫁,也总要请他坐席,讲几句有分量又得体的话。他也乐于送一份不厚不薄的贺礼。镇上有的人家甚至家里来了上年纪、有身份的客人,办了有鳞有爪的酒菜,也习惯于请他作陪,并介绍:“这是镇上谷主任,南下的老革命……”好像以此可以光耀门庭。
随着岁月的增长,老谷的存在对本镇人的生活,起着一种安定、和谐的作用。有时镇上的街坊邻里,不免要为些鸡鸭猫狗的事闹矛盾,挂在人们口边的一句话也是:“走走!去找老谷,喊他评评理,我怕他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呢!”“老谷是你一家人的老谷?是全镇人的老谷!只要他断了我不是,我服!”而鼓眼睛、连鬓胡、样子颇凶的老谷,则总是乐于给街坊们评理、断案,当骂的骂,当劝的劝。他的原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使矛盾激化,事态闹大。若涉及到经济钱财的事,还根据情况私下贴腰包。所以往往吵架的双方都同时来赔礼道乏,感激他。他若是偶尔到县里去办事或开会,几天不回,天黑时,青石板街的街头巷尾,端着饭碗的人们就会互相打听:“看见老谷了么?”“几天了,还不回?”“莫非池要高升了,调走了?”“那我们全镇的人给县政府上名帖。给他个官,在我们镇上就做不得?”
至于老谷为什么要主动向“芙蓉姐子”提出每圩批给米豆腐摊子六十斤碎米谷头子,至今是个谜。这事后来给他造成了很大的不幸,而他从没认错、翻悔。“芙蓉姐子”后来成了富农寡婆,他对她的看法也没有改变,十几二十年如一日。这是后话。
县商业局给芙蓉镇圩场管理委员会下达了一个盖有鲜红大印的打字公文:
查你镇近几年来,小摊小贩乘国家经济困难时机,大搞投机贩卖,从中牟利。更有不少社员弃农经商,以国家一、二类统购统销物资做原料,擅自出售各种生熟食品,扰乱市场,破坏人民公社集体经济。希你镇圩场管理委员会,即日起对小摊贩进行一次认真清理。非法经商者,一律予以取缔。并将清理结果,呈报县局。
一九六三年×月×日
公文的下半截,还附有县委财贸办的批示:“同意。”还有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的批示:“芙蓉镇的问题值得注意。”可见这公文是有来头的了。
公文首先被送到粮站主任谷燕山手里。因当时芙蓉镇还没有专职的圩场管理委员会,所以委员们大都为兼职,在集市上起个平衡、调节作用,处理有关纠纷,也兼管发放摊贩的《临时营业许可证》。谷燕山是主任委员。他主持召集了一次委员会议,参加的有镇税务所所长,供销社主任,信用社主任,本镇大队党支书黎满庚。税务所所长提出:国营饮食店女经理近来对圩场管理、街道治安事务都很热心,是不是请她参加一下。谷主任委员说:人多打烂船,饮食店归供销社管辖,供销社主任来了,就没有必要劳驾她了。
谷燕山首先把公文念了一遍。镇上的头头们就议论、猜测开了:
“不消讲,是本镇有人告了状了!”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总要给小摊贩一碗饭吃嘛!”
“有的人自己拿了国家薪水,吃了国家粮,还管百姓有不有油盐柴米、肚饱肚饥哩!”
“上回出了条‘反标’,搞得鸡犬不宁。这回又下来一道公文,麻纱越扯越不清了!”
只有大队支书黎满庚没有做声,觉得事情都和那位饮食店的女经理有关。上回女经理和胡玉音斗嘴,是他亲眼所见。前些时他又了解到,原来这女经理就是当年区委书记杨民高那风流爱俏的外甥女。但这女工作同志老多了,脸色发黄,皮子打皱,眼睛有些发泡,比原先差远了,难怪见了几面都没有认出。听讲还没有成家,还当老姑娘,大约把全部精力、心思都投到革命事业上了。前些天,女经理、王秋赦还陪着两个公安员召集本
镇大队的五类分子训话,对笔迹。可见人家不单单是个饮食店的萝卜头。事后公安员安排吊脚楼主王秋赦当青石板街的治安员,都没有征求过大队党支部的意见。这回县商业局又下来公文……事情有些蹊跷啊!至于女经理通过这纸公文,还要做出些旁的什么学问来,他没有去细想。都是就事论事地看问题,委员们也没有去做过多的分析。
委员们商议的结果,根据中央、省、地有关开放农村集市贸易的政策精神,觉得小摊小贩不宜一律禁止、取缔,应该允许其合法存在。于是决议:由税务所具体负责,对全镇大队小摊贩进行一次重新登记,并发放临时营业许可证。然后将公文的执行情况,政策依据,写成一份报告,上报县商业局,并转呈县委财贸办、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
税务所长笑问黎满庚:“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是你干妹子,你们大队同不同意她继续摆摊营业?”
黎满庚递给税务所长一支“喇叭筒”:“公事公办,不论什么‘干’湿’。玉音每圩都到税务所上了税吧?她也向生产队交了误工投资。她两口子平日在生产队出集体工也蛮积极。我们大队认为她经营的是一种家庭副业,符合党的政策,可以发给她营业证。”
老谷主任朝黎满庚点了点头,仿佛在赞赏着大队支书通达散会时,老谷主任和满庚支书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两人都有点心事似的。
“老表,你闻出点什么腥气来了么?”老谷性情宽和,思想却还敏锐。
“谷主任,胡蜂撞进了蜜蜂窝,日子不得安生了!”满庚哥打了个比方说。
“唉,只要不生出别的事来就好……”老谷叹了口气,“常常是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汤。”
“你是一镇的人望,搭帮你,镇上的事务才撑得起。要不然,吃亏的是我干妹子玉音他们……”
“是啊,你干妹子是个弱门弱户。有我们这些人在,就要护着他们过安生日子……我明后天进城去,找几位老战友,想想法子,把母胡蜂请走……”
彼此落了心,两人分了手。
这年秋末,芙蓉镇国营饮食店的女经理调走了,回县商业局当科长去了。镇上的居民都松了一口气,好像拨开了悬在他们头顶上的一块铅灰色的阴云。
但山镇上的人们哪能晓得,就在一个他们安然熟睡、满街鼾声的秋夜里,一份由县公安局转呈上来的手写体报告,摆在县委书记杨民高的办公桌上。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亮着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台灯在玻璃板上投下一个圆圆的光圈。杨民高书记靠坐在台灯光圈外的藤围椅里,脸孔有些模糊不清。他对着报告沉思良久,不觉地转动着手里的铅笔,在一张暗线公函纸上画出了一幅“小集团”草图。当他的力举干钧的笔落到“北方大兵”谷燕山这个名字上时,他写上去,又打一个“?”然后又涂掉。他在犹豫、斟酌。“小集团”草图是这样的:
米豆腐西施
奸
(父为青红帮,母为妓女,新生资产阶级)?奸黎满庚
(大队支书,严重丧失阶级立场) 谷燕山
(粮站主任,腐化堕落???)秦书田
(反动右派) 税务所长
(阶级异己分子)
画毕,杨民高书记双手拿起欣赏了一会儿,就把这草图揉成一团,扔进办公桌旁的字纸篓里。想了想,又不放心似的,将纸团从字纸篓里捡出、展开,擦了根火柴,烧了。
台灯光圈下,他像日理万机、心疲力竭的人们那样,眼皮有些浮肿,一脸的倦容。他大约批示过县公安局的这份材料,就可以到阳台上去活动活动一下身骨,转动几下发酸发硬的颈脖,擦把脸,烫个脚,去短暂地睡三、五个钟头了。他终于拉过一本公函纸,握起笔。这笔很沉,关系到不少人的身家性命啊。他字斟句酌地批示道:
芙蓉镇三省交界,地处偏远,情况复杂,历来为我县政治工作死角。“小集团”一说,不宜草率肯定,亦不应轻易否定、掉以轻心。有关部门应予密切注意,发现新情况,立即报告县委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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