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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边有个热闹的集,叫五福集。张拙在集尾巴角上,赁了个巴掌大的小铺面,糊伞为生。他糊伞的手艺,说不上顶尖,可伞骨劈得扎实,篾条刮得溜光,糊伞面的桑皮纸结实得能兜住一场暴雨。按理说这样实在的东西,买卖不该差。可惜偏有个毛病拖累——人贪小。
竹纸总要斤斤计较,削篾条多一星半点也不行,颜料调水总偷偷减薄一分。日子一久,人心跟水似的就漏了底,买伞的人都晓得他这德性,也就在不得不出门顶雨的日子,才去他那里将就一把。
眼看日头偏西,集上的人像退潮的水,转眼走得七七八八,摊贩们也陆续收了家当,只留下满地狼藉。张拙的伞摊前依旧冷清,只剩下三把卖剩下的素面伞,灰头土脸靠在板壁上。
他叹口气,也准备收摊。抬头却见面前悄无声息立着个人。
这人来得怪——不像是集上散去的,倒像是打巷口的浓影里直接渗出来的。一件深赭色不知啥料子的袍子裹着,身形看着模糊不清,整个人好像沾着一层将熄未熄暮色。张拙心里打了个突,随即又暗暗欢喜,生意可不就上门了吗?
“天快擦黑了,郎君买伞?”他堆起笑。
赭袍人没答话,目光在那三把素面伞上来回扫,最后落在角落那把最旧、伞面边角微微翻卷的伞上。“这个,”声音有点沙哑,像枯树叶子摩擦,“这个多少钱?”
张拙眼珠子一转。这伞做时就走了样,竹骨没压实,糊得也不算平展,挂了好些日子没人问津,能卖出去就是烧高香。他伸出一个巴掌,想想又蜷回两个指头:“三个铜板。”
赭袍人似乎笑了一下,又或者没笑,暮色太浓看不真切。他慢吞吞从袍袖底下伸出一只手。那手也怪,在昏沉光线里,像半透明又像裹着薄霜,五指修长,指关节清晰得过分。
“钱?”张拙等了等。
赭袍人摇摇头,手没收回,依旧平摊在张拙面前。他开口,声音更低沉了三分:“你瞧我身上,可有值钱的东西能买伞?”
张拙听他话里透着鬼祟气,便起了疑心,只道他连三个铜板也要赖,心里气闷。眼光顺着赭袍人手指望下去,落到赭袍人脚边那团影子上。
黄昏的光斜斜刺来,行人稀少,地上拖着长长的、轮廓清晰的影子。唯独这赭袍人脚下的影子,淡得古怪,边缘像被水浸过,模糊不清,仿佛一张灰扑扑的旧纸,薄得透光,摇摇晃晃,几乎快要贴不住地面。更怪的是,这影子形状虚飘飘的,只大致轮廓勉强看得出个人形,里头空空洞洞,好像根本盛不下日间的光。
“没有现钱,”赭袍人指尖朝自己脚下那团淡薄虚影一点,沙声道,“就拿它抵一抵。”他抬眼看向张拙,那双藏在暮气沉沉的深赭袍子下的眼珠,似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暂借我影一年,便抵这三个铜板,如何?”
张拙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身子,上下牙磕碰得咯咯响:“你……你逗我耍子?”心里只觉得荒谬又骇然。谁家正经用影子买东西?活人没了影,岂不成了精怪?
“买卖是你情我愿。”赭袍人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那沙哑的调子也消失了,像冷铁互相摩擦,“不白拿你的。这伞,”他指指那把老旧伞,“我只取用一年便还你。到时,你拿伞来换影子便是。我影客,讲个信字。”原来这人叫影客。
张拙脑瓜子里嗡嗡作响,疑心这影客不是发了疯就是在消遣他。他眼睛不由自主瞟地上,那团虚淡不堪的影子在晚风里晃荡,真像一张随时会被吹跑、没份量的纸片,实在不像真东西。这念头一闪而过,他眼珠子骨碌一转:这古怪东西莫不是什么稀罕药材的影子?值钱物事自己这肉眼凡胎瞧不明白?
贪小便宜的筋又痒了起来。三个铜板不过一顿粗饭钱,那影子再邪乎,看着也没甚用处。万一自己看走了眼,让什么宝贝溜走了岂不可惜?退一步说,横竖不过一年,一年后影客还伞拿回影子,他张拙横竖没少什么,白落一把旧伞和一场奇遇。
当下贪心占了上风,他强堆出豪爽的笑:“成!影客先生爽快!三个铜板,影子归我……哦不,影子暂借我一载!一年后,伞与影,完璧归赵!”说罢,连忙将自己脚下那个敦实、墨漆漆的伞匠影子朝影客这边挪了挪,似乎想证明自家影子牢靠得很。
影客没理会他挪动影子,也不见任何举动。只见他脚下那团稀薄淡影,忽地无风自动,像活水般旋转流动起来,瞬间剥离地面,化作一缕极细极淡、仿佛烟雾的灰气,“哧溜”一声便钻进了张拙选中的那把旧伞的骨架缝隙里。灰气绕着伞骨盘旋一圈,便倏然隐没无踪,再无痕迹可循。
张拙只觉一股似有若无的凉意顺着伞柄滑过手背,旋即消失。
“这伞我拿走了。”影客将钱货两清的伞拿在手里,那伞入手便好似与他融为一体,连带着他整个人那层薄暮般的光影也沉实了几分。“一年为期。”说完便转身,眨眼就融入越来越深的暮色街道里,不见了踪影,快得像水渗进土里。
张拙捧着换来的素面旧伞,愣在原地好半晌。刚才那股钻心的凉气没了,伞入手温温的,竹骨润泽结实,看不出丝毫异样。他掂量几下,忍不住朝自个儿脚下看。
暮色四合,他的影子被西边最后一缕斜阳拖得又宽又长,泼墨一般浓重,比他以往任何一次在光下见到的都更黑、更实、边界也更锐利!这影子笃定地趴在地上,稳稳当当,仿佛把一年的劲都使出来了。
心头一阵狂喜压倒了残余的疑惧:“赚了!”他几乎要笑出声。三个铜板,得了这看着分外精神的影子,还能借出一年旧伞!这买卖做得!
他得意扬扬收了摊,扛着剩下两把伞回家。那换出去的旧伞?早被他丢到了脑后,横竖一年后才见分晓,还回来也无妨。
自那晚得了这桩奇怪买卖开始,张拙隐约觉得自个儿捏篾条、糊伞纸的手感变了。手指头活泛得他自己都惊疑不定,篾青刮下去,一溜就刮到了头,匀得不用他费事调整力道;浆糊刷纸上,厚薄均匀得像春水过滩;上骨条时,力道更稳,手底下从未有过的畅快顺溜。
半月后,他坐在自家逼仄的伞坊小窗下打磨一对细竹条。临近晌午,光线正好,暖烘烘地裹着人。他打磨得入神,竟不知那一缕日光挪了位子,斜斜穿过小窗棂格,恰好罩在那磨到一半的篾条上。光影在薄薄一层的竹片上缓缓流动。
待他完工直起累僵的腰,揉搓着眼皮看向窗外舒活筋骨时,目光扫过窗下那张磨伞的旧条案。一眼瞥见方才顺手搁在上面的新伞,陡然顿住了!
那新伞张开了撑在案头。素白的桑皮纸伞面,在强烈的日光直射下,竟隐隐约约显出大团大团鲜亮夺目的东西来!牡丹!是牡丹!层层叠叠,水红、鹅黄、茄紫,花瓣娇嫩得似乎能掐出露水,花蕊纤细柔软,仿佛风一吹就能摇散!更奇的是,那花形饱满灵动,每一处转承都自然得如同画圣执笔染成,光影浓淡流转不息。整个伞面被映照得霞光熠熠,富丽堂皇得如同锦缎铺陈。
张拙使劲揉眼,再看!日光挪了位置,花朵的色彩也随之微妙地流转变化,那光华流转得不像死物,倒像是活脱脱的鲜花开在伞面之下,被阳光催促着无声绽放,每一瓣都在光里舒展着鲜活的生命纹理。
张拙猛吸一口凉气!他做伞十几年,从不知自家伞骨桑皮纸糊成的伞面,竟能映照出这般光艳绝伦的奇景!他把伞拿回手中反复查验摸索。伞面确确实实是自己亲手糊的素面伞,白板一张,半点颜料痕迹也无。他对着日头撑开伞,再瞧——花朵依旧在伞下流淌盛放。把伞合拢,那些花又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没出现过。
他脑子轰然一响,陡然想起一件快被忘干净的事:是影子!是那晚钻入旧伞骨缝的、影客那团稀薄模糊的影子!它没消失?它竟在这新伞上显灵了?一股难以遏制的狂喜攫住了他!要发财了!
张拙把这把“怪伞”取名“流影伞”。他不敢声张,只偷偷摸出自己最精细的手艺做了一批素白桑皮纸伞骨伞,刻意把篾片刮得更薄更匀,糊纸更精细平滑。待到这批伞晾干收拾妥当,他专门挑了晌午日头最毒最亮的日子,在五福集自家摊位上空撑起一把巨大的“流影伞”,既不收钱也不卖,就让它悬在那里挡日光招徕生意。
集上人声鼎沸,挤得铁桶一般。那柄伞在炽烈的正午阳光下映照出了极其绚丽的奇景。伞下一瞬间如同移转了天地,有翠碧的山峦连绵,云雾缭绕;有金鳞闪耀的鲤鱼从碧波中跃起,带起珠玉般的水花;有彩凤展翅高飞,尾羽掠过天际,拖曳出金红相辉的璀璨余影……光影流转,这些幻景也在细微地变幻跳跃,逼真得如同开在伞骨间的另一个小千世界,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这奇景引得集上的人如疯了一般涌过来!个个指着伞下那片流光溢彩的幻影世界啧啧称奇、欢呼雀跃!
张拙的铺子眨眼被看热闹的人挤成了沙丁鱼罐。他趁热打铁立刻掏出做好的新一批“流影伞”。一把把洁白的伞在日头下撑开,流霞丹凤、春江花月、海市蜃楼……各色奇幻景象在伞下争奇斗艳!
人们看得目眩神迷,激动得声音都哆嗦:“神伞!这是神伞啊!”个个争相掏钱抢购,顷刻间一把不剩。价钱被炒得直往天上飞,寻常人家几个月吃穿嚼用才能换来一把!
张拙一夜之间成了五福集的首富。他购置大宅院,买下整条街的门面改建成豪华伞坊,又一口气雇了二十几个手艺精湛的匠人,专门按他的法子制作“流影伞”。而他张拙自己,则成了伞坊里唯一掌控“神髓”的人——所有伞骨伞柄的最后一道工序必须经由他亲手削制拼接。
伞骨在日光下映照奇景的秘密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那全赖影客影子在作怪!起初他还有点顾忌那个“一年之期”,可日进斗金的快活如浓酒灌顶,早冲得他忘乎所以。看着钱流水般涌入库房,美酒佳肴如流水入喉,连镇上最有脸面的乡绅都跟他称兄道弟,哪里还能念起那个虚无缥缈的影客约定?
贪念的火焰在他心里越烧越旺。流影伞卖得再火爆,也只是好看的幻象,顶多是贵妇小姐们的赏玩之物。倘若……倘若能让这影子之效更“实在”一点呢?他脑子里翻腾着一个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那些名流贵人、富甲一方的巨商们,哪个不端着气派?哪个不喜欢被人崇拜模仿?
他偷偷拆开一把还没卖出的流影伞柄,伞柄中空,原先塞着防止受潮变形的纸卷。他鬼使神差地钻了个小孔,孔口做成个精巧的活络旋钮。他想做什么?他自己心里也模模糊糊,但那团欲焰推着他往前扑。
集上有个花魁娘子名叫月娥,名气如日中天。张拙借着要为她定制一柄“独一无二的绝世好伞”的名头,设局请她至家中量体试伞。月娥被两个小丫鬟搀扶着走进张府专设的待客堂。屋内特意多燃了几盏巨烛,晃得人睁不开眼,雪亮光线毫无死角。
月娥正端坐饮茶,张拙笑吟吟撑开一把素面伞。月娥在强光下被那突然打开的伞晃了眼,下意识朝伞的方向微侧过头躲避强光。就在这短短一瞬,张拙屏气凝神,飞快转动手中那把“特制伞”伞柄底部的活络旋钮,对准月娥投在地面那道清晰浓艳的影子!
一道极其不易察觉的灰气被旋钮吸了进去,如同蛛丝入瓶口!月娥的影子似乎淡了那么一丝丝,轻微得无人察觉。唯独旁边点亮的烛光好似被什么东西微微晃动了一下焰苗,又随即复归平稳。月娥只觉得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慌掠过,手上一抖,茶水溅湿了半边裙角。
“娘子小心!”张拙忙收起伞赔笑,殷勤递上汗巾。月娥只当自己一时失态,草草擦了,又被张拙一阵巧舌如簧奉承得飘飘然,根本未曾深想那瞬间身体里溜走的一股寒流。
三天后,张拙拿着一柄新伞送到月娥水榭前。伞骨打磨得晶亮如玉,伞面仍是纯素无华。他亲手撑开递给月娥,语调里故意掺了几分神秘的得意:“娘子请细看。”
月娥将信将疑接伞撑在自己头顶。她站在水榭前廊,日光正好。没有山峦花海的幻象。什么异象也无。
“啧……莫非张匠人这宝伞失了灵?”旁边侍奉的丫鬟忍不住嘀咕。
“嘘!”月娥忽然低声制止,她自己却僵在了原地,脸色微变,目光死死盯着伞下地面投出的影子!
在那柄光滑素净的伞面掩映下,日光仿佛被筛过一层奇妙的柔纱,落在地面的并非月娥原本纤细柔婉的影子,竟然化成了另一番景象!那影子身姿绰约、顾盼生姿,摇曳生姿间分明就是鼎盛时期的月娥——举手投足间那份风情万种、眼角眉梢那抹流转的风情意态,被放大了好几倍浓墨重彩地铺在青石地上!
那影子动作比真人慢上几拍,月娥抬手,那影子才悠然抬起;月娥拧身,影子也慢条斯理地拧出妖娆的腰身……那份刻意训练得来的妩媚姿态,在影子里被无形之手提炼得更加夸张传神。月娥惊愕中忘了举止,只愣在原地。旁边的老鸨和水榭过往的客人眼尖,瞧见了,纷纷击掌叫好!
“哎呦我的姑娘哎!你的风姿什么时候练就到了这个地步?影子都美煞人!”老鸨笑得嘴咧到了耳朵根。
几个惯常捧场的富家公子看得眼都直了。“月娥娘子绝代风华!一柄素伞,竟也配不上你十分之一的容光!”当下便有人捧着成锭的银子上前献殷勤。
那影子不仅映出了气质,月娥甚至隐隐感觉身上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热感悄然流走。她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投下那个风华绝代的影子,又看看被众人捧着递过来的银两,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钻入了脑海:这伞!是这伞映出的影子在作怪!它能引得人为她痴迷!她那心慌一过,虚荣心陡然大涨!既然人们如此热捧这影子带来的风韵,又有何不可呢?
花魁月娥如获至宝收下了这把伞。消息如长了翅膀,眨眼传开!富商巨贾、文人雅士、豪门贵妇们像嗅着腥味的苍蝇涌向了张拙的门庭。价格在疯狂哄抬下越蹿越高,张拙心里得意洋洋的念头终于坐实:影客那影子不仅能把光影变美,更能窃取旁人身上那一口“气韵”!
他给这种新伞取了更响亮更贴切的浑号——“贵气伞”。富商的影子是沉稳干练的影子,被贵气伞照出来,更显深沉如海、渊渟岳峙;才子的影子是风流隽秀的,上了伞便是逸兴遄飞、翰墨飘香;武将的影子是龙精虎猛的,映出来更是威风凛凛……每一个影子的片段被偷来,张拙便小心翼翼将之藏进特制的伞柄之中。只要伞撑在头上,撑伞人的影子立即会带上几分这种影子主人的气质,行走坐卧都模仿着那一点残存的“气韵”。
偷窃者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仿佛“拥有”了名流气质,旁人瞧着也啧啧称奇。一时间,“贵气伞”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五福集快盛不下这富贵气象了,连京城的权贵都闻风遣人南下,千里迢迢只为一把能给自己“增光添彩”的贵气伞!
张拙的豪富与傲慢亦膨胀到了极点。他出入前呼后拥,家宅比府衙还要阔气,饭桌上只吃那山珍海味第一茬尖子,连看人都是斜挑着眼皮。从前那个在集尾角守着破落伞摊的穷匠人影子,早被他埋到金窖最底下去了。
暴富的迷醉之酒在口中甜如蜜糖,而有些变化却是悄无声息地发生,他醉醺醺地并未察觉。
起初是他发现自己照日头时格外畏光,阳光猛地打在身上,便觉一阵眩晕心悸,脚下发虚。后来便是在六月的酷暑天,明明艳阳高照,他偶尔会惊讶地发现自家廊下的影子淡得像被水洗过好几次的墨,薄得贴不住地面,边缘晕开,似墨在水中慢慢化散。再后来,连他正午立在院子石板上的人形轮廓也模糊起来,像隔着毛玻璃看东西一般不真切,甚至有时在极强烈的光下晃动,那团本该浓黑的影子竟然短暂地凭空消失!
他身子骨也跟着不对劲了。走路开始发飘,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不着实地;站着久了竟会摇摇晃晃两腿发软,非得靠住廊柱才不至于失态;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白日里呵欠连天、丢三落四。他起初归咎于应酬过多,夜夜笙歌。但深夜里他常冷汗涔涔惊醒,噩梦缠身。梦中他站在一片巨大的暗影里,无数模糊的黑影从四面八方伸手拽他、撕扯他身体,他感觉自己支离破碎,被那些破碎的影子撕咬着啃噬……
张拙焦躁不安地撑过了一场夏末的暴雨后,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撞开了他新家华丽沉重的黑漆大门。
先是花魁月娥病倒了。病得蹊跷:浑身无力、神思恍惚、茶饭不思,更可怕的是每逢傍晚日头斜坠的光影角度恰与张拙那次偷她影子相似的时分,她的裙裾边缘、指尖竟会泛出一种水渍般的灰扑扑虚影!如同影子溃散一般晕染开边界!她整日将自己锁在水榭深处,再也不愿见人、更怕见光。花魁病了,自然轰动全城。
紧接着是那位号称“财气通天”的米商苏大员外也倒了。病情发作如出一辙:浑身虚软、四肢疲乏如同深陷泥沼。更邪门的是也是在近黄昏特定光亮下,他肥胖的身体轮廓开始模模糊糊地“晕开”,仿佛要虚化了融进黄昏里!苏大员外惊恐地摔碎了他最爱的钧瓷茶盏。
没过几天,那位名噪一时的“诗癫”周秀才也犯了同样的“虚症”,甚至在他执笔挥毫之际,墨迹未干便整个人软倒在书案旁!被家人抬回时,黄昏的斜阳里,他单薄的青衫在身体边缘化开了一层灰雾……他痛苦地呻吟,断断续续说:“我的……我的诗心……我的才气……被夺走了……”
短短数日,这种怪病迅速在五福集乃至周边几个镇子蔓延开来。染病的几乎都是买了张拙那些“贵气伞”的贵客!他们症状一致:无故乏力萎靡,精神恍惚,尤其害怕特定角度的光线,一旦傍晚光线角度合适时,身体边缘便会显出一圈模糊而虚化的“灰影”!这灰影如腐肉上的霉,似将人一点点融化消失在日光中!整个镇子一片恐慌,流言如沸水般炸开,矛头几乎毫不避讳地指向五福集上那个一夜暴富的伞匠张拙!说是他施了妖术,摄了人的魂魄精元去炼那邪门的贵气伞!
此时距离张拙在暮色中将那把旧伞交到影客手中,恰恰好近一年。
张拙惊惧交加!他那豪华的宅院大门被污言秽语的乡邻和焦躁不安的贵商们堵得水泄不通。惊恐愤怒的唾沫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躲在深深宅院内宅里,门窗紧闭,帘幕遮挡得密不透风。他在黑暗中大口喘息,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难道真是自己强行窃取他人影子气韵招致的报应?那诡异的虚影病真要人命?!他想起自己被强光逼出影子消失的惨状,再想想那些贵客身体边缘那融化的虚影……强烈的恐惧如同一双寒冰利爪攥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不,不行!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烂掉、消失掉!
他猛地站起,又觉一阵天旋地转,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毯上,心口狂跳不止。汗水浸透了他的昂贵丝袍。完了……影客!那个像暮气一样的影客!是他!是那团模糊的影子!那影客一年前的警告像冰冷的铁锥子钻进了脑子:“暂借我影一年!”
巨大的悔恨和恐惧淹没了贪念!他挣扎着在黑暗中翻箱倒柜,像个疯子一样在库房里刨翻!一年了!那把影客带走的旧伞!当初那把破旧不堪、边角都磨秃了的素面旧伞!到底被影客搁在哪儿了?它本该在一月之期的今日物归原主!而他却只顾着点金聚银,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外面暴民撞门声震天动地!有人用石头砸碎了南面窗户的琉璃!骂声如尖刀刺耳!
张拙绝望地翻遍了库房每个角落,没有!根本没有那把伞的踪影!那不过是件不起眼的旧物,可能早就被仆役当柴禾烧了!他手脚冰凉地瘫在满室珠宝绫罗中间,像一个被财富彻底撑破、只剩下破皮的皮囊。
窗外狂风骤雨忽至,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琉璃瓦上、砸在窗棂上!雨水顺着破碎的窗户玻璃淌了进来,流到名贵的波斯地毯上。张拙看着雨水汇集成涓涓细流,又冷又饿又绝望。暴雨声中,他依稀听到外面人群的怒吼里似乎夹杂了一丝别的声音:笃……笃……笃……有节奏的敲击声,清晰穿透了风雨与喧嚣,敲在他心头深处。他猛地惊疑回身望去——
那扇未被击碎的房门上薄薄的纸绢格处,模模糊糊映出一个人的轮廓。光线从廊外透入,纸格后面的那个人如同隔着一层污浊的薄冰,模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他就那般立在磅礴雨夜里,笃笃笃,不疾不徐地敲了三下。
是他!
张拙几乎手脚并用地扑到那扇门前,双手颤抖着用力拉开了沉重的门闩。
一股裹挟着雨丝的冷风扑面灌入!门前廊下,赫然站着一身深赭色衣袍、身形轮廓如浓墨勾染的影客!雨水顺着他古怪的长袍流下,袍角却一丝未湿,依旧如同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暮色。而他手里,竟安然无恙地握着张拙一年前借给他的那把素面旧伞!伞面完好无损,只是篾骨边缘有些旧年的磨损痕迹。
“一年之期已至,”影客沙哑的声音穿透风雨,比雨点砸落更冷,“伞,还你。我的影子呢?”
张拙看到那把伞,如同看见救命的稻草!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湿冷的门廊下,涕泪横流,语不成声:“影客先生!先生救我!我……我该死!我贪心不足!我……”他抬起手,想要指向自己身侧那处虚薄得几乎要被廊下灯光吞噬的影子,却又不敢,“我不该……动了歪心思……窃了别人……” 他猛地指向屋外遥远又刺耳的喧嚣声,“是他们,他们都病了!他们的影子……他们……”
他跪在冰冷的地上,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混着悔恨的泪水流了满脸。巨大的恐惧几乎将他撕裂。他想扑过去抱住影客的腿哀求,却又被那股深入骨髓的暮气寒气逼得不敢动弹半分。
影客没有动怒,甚至连一丝厌恶的表情也无,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像审视一件自己许久前随手摆放、如今才重新拿起来打量的旧物件。目光穿过泪水和雨幕,落在张拙脸上。良久,才仿佛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诮开了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说无关紧要的闲事:“影子是生人魂气之流转啊,匠人。”雨水敲打在他身侧,竟离奇地避开了他的袍角一寸之外,“天地分阴阳,人身自有精气神。有光便生影,影随形移,气随流转,如树之脉络川流不息,此乃大道自然。”
他微微抬起伞柄,示意张拙看这间库房角落那堆码叠整齐、尚未交付的“贵气伞”。“人之真元精气藏于血脉经络,行走坐卧间流转不息,化作影之一端。它本该随日光聚散浮沉,无始无终。你却贪念上头,”影客的语调里掺入了一丝霜气,像在剥开一层虚假的壳,“以伞柄为网笼,强夺、禁锢了那流转中一小段浮光碎影。”他指着张拙颤抖的身体,“你自身气脉之流转被强行撕开,精气倾泻出来反哺那些被你强行截留的‘死影’,自然日渐稀薄、动摇根本!”
他一步步朝瘫软在地的张拙走近,居高临下的目光如有实质:“而那些被你窃走气韵的倒霉人,经络流转之道被这残破乱窜的死影碎片搅扰,如同活水被强行堵塞住一小段去路。到了傍晚时分,日光偏斜微弱,体内残存的流影与身外紊乱的光源相激,便在那残阳昏昧的光照下两相冲撞,显出形骸虚化散乱之危兆。这虚影病再蔓延下去……你说会如何?”
影客的声音冷硬如铁石坠地:“若这虚影溃散之势不止,便是那影子截留在伞中的气韵碎片彻底断了根基,变成散沙。残存的精魂碎片被强行钉死在死物伞柄之中,再不能回返本根!而丢了影根的人,轻则心神大损、性情大变,重则……那截留在伞中的影子碎片会彻底凝固成型,而本体影子消散殆尽——如同枯叶离枝,叶腐根亦枯!”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铁钉,一锤锤钉入张拙的灵魂!他瘫在冰冷的地上瑟瑟发抖,连求饶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救……”他终于挤出一个字,嘶哑干裂,“先生……救我……救救那些人……救……”
影客沉默地注视了他几息。窗外风急雨骤,屋内灯火被风撕扯得明明灭灭。终于,影客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法子有两个。其一,最简单,你立刻停下所有‘贵气伞’的制作。把所有现存已经售出、未售出的伞,在明日日落之前,全部聚拢焚毁。烧尽伞柄中囚禁的残影碎片,断了病根源头。”
张拙心头一颤!焚毁?那堆成山的贵气伞?每一把都是用金子堆成的!烧毁那些伞,等于将他满库金银财宝顷刻付之一炬!他下意识地嘶声反对:“不……”
“其二——”影客的声音陡地转沉,仿佛有千斤重锤压在张拙肩头,“也难。那些碎片虽然稀薄,可已经被你强行扯离了人身,如今飘散在那伞坊内、病患周遭,如同游魂野鬼。”影客目光如炬,直刺张拙魂灵深处,“需要一个心意至纯、意念至刚、心神无一丝杂念的人,在下一个无月却有漫天繁星的晴朗夜晚,以琉璃灯一盏,独坐那沾满死影的伞坊中心。”
影客从袍袖中缓缓伸出那冰凉透明的手指,指尖在虚空中勾勒出奇异的纹路:“灯要透光却不生影,以它为引子。你需坐定在灯下,摒弃所有私心杂欲,心中只存一念——让那些散落的影子碎片循着它们各自本源的微光,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你只做引导的那缕穿针线,将这破裂虚空间的断弦一一连缀……心念有多专一,琉璃灯引路的微光便有多远,寻回碎片的可能就有多大!”
他冷冷地看着张拙眼中那巨大的挣扎:“但这法子也最为凶险。引导那些残影返本归源的过程,如同在无形之河上踏着崩碎的冰行走。每牵引一丝,都会如遭重锤,心神之损堪比刮骨割肉!一个心神失守,引路人便会被万千残影碎片反噬心神,如同跌落千仞深渊,彻底淹没!即便你熬住了,侥幸撑到最后一个碎片归位,也必定油尽灯枯,折寿难料,从此形容枯槁,再不复昔日神采!”
影客顿了顿,将那把旧伞轻轻放在张拙身边那滩冰冷的雨水中:“伞在此,我的影子呢?匠人,自己造的业,你自己挑法子。”他不再看张拙一眼,转身朝外走去,深赭色的袍袖飘拂在风雨晦暗的夜色里,那团随他而来的、更加模糊的、犹如被浓墨稀释的影子一晃,竟也完全融进了背后无尽的黑暗当中,消失了踪影,只留下最后一句近乎缥缈的话飘在雨中——“还有三日,便是立秋,无月夜。”
三天!死与赎,在张拙眼前铺开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奢华厅堂内一片死寂,唯有门外暴雨倾盆与暴民的怒吼声交织。他低头看着泥水中那把静静躺着的旧伞,又看着影客消失在雨幕的深处。巨大的崩溃感、羞愧感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最终压垮了他最后那点守财的欲望。他猛地扑向自己宅院的深处,推开那扇曾为他带来泼天富贵的伞坊大门!
伞坊空旷宽敞,里面堆满了尚未交付、叠放如山的“贵气伞”,它们静静矗立在黑暗里,如同等候最终审判的囚徒。张拙冲进去,眼睛扫过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眼神里最后一丝不舍也被撕得粉碎!他疯了般拖来一桶桶平日熬制浆糊的桐油,哗啦哗啦狠狠泼向那些堆积如山的华丽伞堆!刺鼻的油味迅速在巨大的空间中弥漫。
“救……救人……”他嘶吼着,像是在跟自己那不甘的灵魂搏斗。火星从他那堆在角落里的灯火里挑出,带着决绝的姿态抛入油中!
轰——!烈焰轰然升腾!妖艳的火舌带着噼啪爆响瞬间席卷了整个伞坊!烧着了昂贵的伞柄伞骨伞面,烧尽了那竹骨间曾被囚禁的、一点微不可察的灰气!那场持续了一整夜的焚毁烈火染红了五福集的半边天,也烧尽了张拙凭邪术窃取的一切富贵荣华。
第二天清早,镇子上空弥漫着浓重的烟尘。雨还没停,淅淅沥沥淋在昔日喧嚣奢华的张府大宅。仆从早已逃光,只剩张拙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他独自站在被烧塌了大半的残破伞坊废墟中央,浑身沾满黑灰,脸上是被浓烟熏出的泪痕和炭黑印记,花白了大半的头发被雨水黏在额前,模样狼狈凄惨得如同一只掉进炭灰堆的老鸹。
他面对着几日前还趾高气扬围堵张府、如今却又惶惑不安聚集在废墟外的民众。昔日尊贵的病人们、愤怒的家属、看热闹的闲人,都隔着一片烟雨迷茫的瓦砾堆望着他。张拙沉默地抬起头,目光疲惫却平静得吓人。
“贵气伞——没了!”他用尽气力嘶喊出来,声音因为吸入浓烟而变得沙哑刺耳,像钝刀子刮在粗糙的石板上,“那伞吸人气运精魂!是邪物!是我造下的孽!是我张拙,贪心不足,惹下了塌天大祸!”
他“扑通”一声朝着黑压压的人群重重跪在了废墟的泥泞里!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湿瓦片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对不住……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染病的乡亲父老……”他声嘶力竭地喊,眼泪混着脸上的雨水和炭灰泥泞往下淌。他一面向众人磕头告罪,一面从怀里掏出那烧得乌黑的钱袋——里面是昨日他焚毁伞前、偷偷摸出贴身藏着的所有金银票号。他将钱袋高高举起,又奋力向前扔到了众人脚下的泥水里!
“钱财——尽数散给染病的乡亲买药、养病!不够的债……我张拙这辈子砸锅卖铁、沿街乞讨也一定还上!”他抬起头,额角撞破的伤口渗出暗红的血,混着泥水污秽不堪。那张枯槁的脸在烟雨里扭曲变形,像一张被人揉烂又摊开的废纸。
人群一时寂静了。有震惊,有猜疑,但更多的是沉默。昔日富贵的伞匠此刻跪在泥里破败如乞丐,散尽万贯家财,声泪俱下告罪,那股气势是装不出来的。虚弱的咳嗽声从后方传来,是染病的苏大员外被家人抬着来了,裹得严严实实躺在雨棚担架上,只有一声紧过一声的咳嗽。
张拙缓缓从泥里撑起支离病骨般的身体,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蹒跚地踏入身后烧塌的伞坊深处那唯一还算完好的偏间。那里,是他曾经起家那个破伞摊的延续。
三天后,立秋。整整一天天气阴沉欲雨,傍晚却出乎意料地放了晴。夜幕降临,深蓝天幕之上散落了满天细碎晶莹的星子,璀璨得如同被顽童打翻了一整瓶水晶珠子,铺满了整个天际。张府彻底散了,偌大的宅院只余烧塌的伞坊主体与旁边那个偏僻昏暗的小偏间还在风雨里立着。四周围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却奇异地没有一丝人声喧哗,只有秋虫在墙角砖缝里细碎的鸣叫。
张拙独自一人坐在那片废墟正中央的空地上。面前只点亮了一盏灯。这灯非常奇特——灯盏是用一块晶莹透亮的薄琉璃打磨成浑圆无暇的球状,底部只有一道极细的支撑脚,牢牢嵌在地面。灯芯不知是用何种材质浸泡过,点燃后只散发出一团柔和的、带着一层若有若无淡白晕光的火焰,稳稳地燃烧着。尤为奇异的是,这盏灯虽亮,其本身却没有一丝影子投射到地面或墙壁上!仿佛那光只是纯粹的光,拒绝了这个世界投射痕迹的权利。
张拙枯坐在灯晕中心,闭上了眼。
依照影客留在废墟角落木板上的一行难以辨认的刻划,他收敛起所有破碎的心神杂念,将所有仅存的意志力量全部凝聚——聚拢成一条纯粹的引线——牵引那些散落在伞坊尘埃里、散落在病患身体深处彷徨无归的零碎影子!
灯芯那团没有影子的、纯粹的光晕猛然向四周扩散开一层肉眼难见的、薄纱似的光圈!张拙眉头瞬间紧锁,脸颊肌肉绷紧抽搐!如同灵魂深处被无数冰冷的针同时刺穿!他闷哼一声,却咬牙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保持不动,心意更加纯粹地专注于那盏琉璃灯!灯罩里的柔光似乎随着他意念的提升再次明亮了一线!
无声无息的战斗中,张拙的额角沁出豆大的冷汗。一丝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流动的灰气在琉璃灯的光晕里颤巍巍地飘浮起来。那灰气如同活物,犹豫挣扎了一下,又似乎受到某种无形却温暖的召唤,逐渐稳住形态。灯晕轻柔地将它裹住,顺着那柔和光芒延展的方向,像被清风托着的蒲公英种子,悄无声息地、飘飘荡荡地,穿透黑暗、绕过燃烧过的梁木焦炭,缓缓朝伞坊外某个固定的方向游弋而去……那是花魁月娥被抬着休养的水榭方向!
张拙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佝偻蜷缩了一分,如同肩膀上被猛然压了千斤重担!
他不敢停顿,更加集中意念,将精神如同拉满的弓弦再次绷紧!琉璃灯火摇曳得更加明亮了!灯晕中又有一道更加粗壮、带着隐约沉重气息的灰气开始凝聚成形……飘离……流向米商苏大员外躺在城外乡间别院的方向……每一丝灰气的牵引与送出,都像一场无声的搏杀!张拙脸色苍白得如同刷了层石灰,汗水早已将衣袍浸透,牙关紧咬得咯咯作响,仿佛承受着凌迟碎剐的痛苦。他那佝偻的身体每引导出一道碎影归位,就蜷缩下去几分。直到后来,他几乎蜷成了一个刺眼的风干肉核。
终于,最后一道细若游丝的、带着点书卷墨香味的灰气颤颤巍巍被灯光指引送出,消失在雨后的夜风里,方向指向诗癫周秀才书斋的方向。
琉璃灯的光芒骤然微弱如一丝烛火欲烬。
张拙猛地向前扑倒下去!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深深抠进炭黑的泥地里支撑着没晕过去,急促地喘息了整整一刻钟,那几乎要破碎的身体才重新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撑了起来。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在微弱摇曳的琉璃灯光映照下,一道清晰的、属于伞匠张拙自己的、宽厚踏实、略显笨拙的影子,稳稳当当地落在他身边的地面上!那是久违的、他生来就拥有的、朴实无华如伞骨的影子!它回来了!
而张拙的头发就在这个夜晚彻底雪白如霜!背脊佝偻得像个耄耋老者,脸上刻满了风刀霜剑雕凿的痕迹,昔日圆润富态的脸庞塌陷下去只剩嶙峋枯骨。唯有那双眼,如同被这场无声搏杀淬炼过一般,重得如同沉潭里埋了千年的古玉,却极其澄澈平静。
几日后,“虚影病”如同遇春即消的残雪,在五福集上迅速消散了踪影。张家的金银被换成汤药米粮送到了各家各户手里。张府废墟无人去管,渐渐长满了野草,成了孩童偶尔追逐的荒园。
而那个塌了一半的伞坊偏门小铺面,又重新支了起来。张拙那枯瘦佝偻的背影,重新坐在了那里。门面依旧窄小寒酸,里面堆着劈好备用的伞骨、捆好的桑皮纸和调好的浆糊小桶。张拙沉默寡言,终日只是低头劈篾、刮青、糊纸。他做的伞也完全变了模样——沉实、厚重,伞骨粗壮密实,糊纸用双层的硬桑皮纸,拿在手里像捧了一块结实小木墩。伞面上没有任何幻彩流光,更没有任何虚浮的影子把戏。只能挡雨,也只能挡烈日。价格定得极低,三个铜板便能换走一把。
他重新开始做伞的第一天,一个胖胖的商人路过,正是以前光顾过他流影伞生意的苏大员外。他大病初愈,气色红润了些,看着张拙手里摆弄的那把木墩般粗笨的伞,再扫扫他那如同被岁月榨干了水分的枯槁模样,脸上露出一副饱食大鱼大肉后瞥见清粥的嫌弃表情,连连摇头:“啧!这种粗笨样子,哪配得上我这身份?跟砍柴的拿的有什么区别?”说罢哼着小调挺着肚子走了。
没过多久,那个恢复了袅袅身姿的花魁月娥也派个小丫鬟来,说是想看看当年那“素得别有风味”的伞是不是真回来了。小丫鬟进了门,只看了一眼铺子里码放着的那些毫无花哨、厚实得发蠢的素白纸伞,就撇着嘴回去了。月娥听说伞是这般毫无章法的模样,只淡淡一哂,便不再提了。
买张拙伞的只剩下些寻常的庄户人家,或者小门小户的娘子们,匆匆跑来花几个铜板买一把雨天能顶住的实在家伙。
只有几个半大的黄毛娃娃蹲在伞铺斜对面的墙角下,指着张拙新做的雨伞瞎闹腾。一个小娃撑开了伞,对着旁边一堵被太阳晒得暖烘烘、微微泛黄的土墙晃动。阳光斜射下,那伞面糊纸的肌理皱褶在墙上留下些深深浅浅、毫无规律的投影痕迹。
“嘿!快瞧!”小娃兴奋地喊,“那影子像不像一只小狗?”
另一个赶紧钻到伞下往墙上看,拍手乐着:“我看!像个扑楞翅膀的小鸡呢!”
张拙正低头小心翼翼地刨着一根老竹做伞骨,刮去上面最后一丝凸起的毛刺。听见娃娃们咋呼,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枯寂又极其释然的笑容。他什么也没说,又低下了头,专注刮着那溜光坚韧的竹骨,好像那把粗糙结实的雨伞,是他从尘埃里捞出来的唯一的宝贝。
街口走过熟悉的老街坊阿婆,撑着张拙新做的、沉甸甸的白伞,在雨后湿润的街道上一步一步走着。伞面挡去了水滴,脚下留下一个比任何锦缎流光更踏实的、真真正正属于她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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