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 小说推荐 正文
【节选】
远处厮杀声与此地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不远的地方,泾渭分明。
风还没有来,但柳不忘知道,无论是早一点,还是晚一点,风一定会来。
多年前生机已绝的死局,多年后再扶乩,得出了一线生机。他起先并不知道那一双影子是谁,可如今看来,绝大可能,或许正是他的徒弟禾晏,与那位年轻英武的右军都督肖怀瑾。
这二人既是将领,征战沙场多年,无形之中,早已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这是功德。身怀功德的人,上天不会过于苛待他们,走到何处,都有福泽庇佑。许是因为他们身上的正气和光明,连带着济阳城这局死棋,都多了一丝生机。
这二人,是可以将死棋下活的人。
虽然看不到结局,可能看到那一丝生机,既然有生机,就说明路并非绝路。所以风一定会来,虽然可能不会来的太早,但是,风一定会来。
而他要做的,是将那一处生机紧紧抓住,帮着这二人将这局棋彻底盘活。
远处的厮杀声似乎变近了一些,这并非错觉。柳不忘往前看去,几只大船……正往这边驶来。
乌托人亦不是傻子,不会被肖珏一直牵绊住脚步,他们的主力与肖珏带领的济阳城军交手时,另一支队伍趁乱偷偷上岸,只要上了岸,控制了整个济阳城,水战之胜,不过是迟早而已。
崔越之的人马在葫芦嘴,离此地还有一段距离。他们以为他们是第一道防线,实际上不是的,柳不忘才是第一道防线。
奇门遁甲之术,当年云机道长的七个徒弟中,就属他做的最好。这些年来,他极少使用此术,是因为极为耗神,损伤身力。而他已非当年的少年,纵是白衣飘逸,早已鬓发微白。
不过,他会一直守在这里,守护着她的城池。
柳不忘拨动了琴弦。
草色青青,时有幽花,乱蜂戏蝶中,琴弦的声音清越绵长,慢慢的飘向了水面。
在刀剑纷乱时,有这么一人弹琴,实在是引人注目。白衣剑客安静坐着,骨节分明的手拂动琴弦间,琴音流泻出来,仍是那一首《韶光慢》。
他其实会弹很多曲子,但这些年,弹的最多的,也不过是这一曲。周围已经被他布好阵法,琴音亦有迷惑心智的能力。待乌托人到了此地,会为阵法迷惑,进而难以找到入口。他能为崔越之多拖延一些时间,等待着老天爷的这股迟来的东风。
乌托人的船在慢慢靠近,有人从船上下来,气势汹汹。柳不忘安静坐着,如在当年的栖云山打坐,平心静气,不慌不忙。云机道长嘴上不夸,却从来待他格外宽容。大家总说,当年山上七个师兄弟,就属他最优秀,师兄们总是笑着打趣,总有一日他会光耀师门。
可……他早已被逐出师门。
手下的琴音一顿,似乎为外物所扰,弹错了一个节奏,柳不忘微微失神。
当年他在栖云山下,见到了穆红锦,后来才知道,穆红锦原是济阳城中蒙稷王的爱女。穆红锦不愿意嫁给朝中重臣之子,央求柳不忘带她离开,柳不忘踌躇许久,决定让她在客栈等待,自己先和小师妹回到栖云山,将此事禀明云机道长。
只是这一上山,便再也没能下来。等他下山后,已经是一年后。
穆红锦总认为,他骗了她,故意将她的行踪告知蒙稷王,是他一手将穆红锦送回了蒙稷王府。事实上,并非如此。
当年的柳不忘,的确是匆匆忙忙上山。待上了山,他告知云机道长,有一位逃婚的姑娘被家人所迫,如今歇在外头,希望云机道长能想想办法,让自己能带穆红锦上山。
柳不忘自来纯厚,生性善良,第一次对着云机道长说了谎。只道穆红锦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并未说明她蒙稷王女的身份。柳不忘心中担忧,一旦云机道长知道了穆红锦的真实身份,未必会出手相救。
但云机道长比他知道的还要清楚。
“你说的,可是蒙稷王府的穆红锦?”
柳不忘呆住:“师父……”
“你真糊涂!”云机道长看着他,沉着脸斥责他道:“你可知她是什么身份?她如今是蒙稷王唯一的女儿,日后要继承蒙稷王位的。蒙稷王之所以为她联姻,正是因为,日后她将会成为蒙稷王女。”
“你如此草率,将她带上栖云山,可知道会给济阳城带来怎样的灾难?又会给栖云山增添多大的麻烦?即便你不在意济阳城中百姓性命,你的师兄们与你一道长大,难道你连他们的安危也枉顾?”
“师父,不是这样的……”柳不忘辩解。
云机道叹道:“你以为蒙稷王知道你将他的女儿藏在这里,会放过栖云山吗?”
“他不会知道的。”
“不忘,你太天真了。”云机道长拂袖道:“放弃吧,为师不会出手。”
柳不忘跪在地上,想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对着云机道长行了一礼:“徒儿知道了。”
“你想做什么?”
“徒儿自己想办法。”
柳不忘想,他虽比不上云机道长的本事,但天无绝人之路,一定能想出别的办法。当务之急,他得先下山,和穆红锦约定的日子快到了。
“你还要去找那个女子?”
柳不忘道:“是,徒儿已经与她约定好了。”
云机道长:“你不能下山。”
“什么?”
“我不能看着你将栖云山毁于一旦。”云机道长道:“你必须留在山上。”
“师父,她还在等我!”
云机道长的脸上是全然的无情。
柳不忘慢慢拔出腰间长剑,他并非想要对师父动武,但实在是很着急,可他的剑法,又哪里及得上云机道长的精妙,终归是败下阵来。
云机道长将他关在山上的一处水洞中,水洞周围瀑布飞流,兰草芬芳,单是看着,景致很好。可周围亦被云机道长布下阵法,他无法离开阵法半步,只能被困在这里。
柳不忘的奇门遁甲,终究是不能和云机道长相比。他绝望的恳求云机道长:“师父,我只要下山去和她说一句话,我不能言而无信,她还在等我……师父!”
“你若能解开为师的阵法,就可以下山。”
云机道长转身离去了。
柳不忘在阵法中参悟,试着解阵。但这阵法,竟比他过去所遇到的加起来还要厉害,他心中焦急,日夜不停的解阵,终于病倒,伤了精力。
玉书来看他,给他送药,看着柳不忘遍体鳞伤的样子,心疼极了,轻声道:“师兄,你这又是何苦?”
“你能不能求师父将我放出来。”柳不忘靠着洞穴的石壁,奄奄一息,语气却仍然执拗:“我想下山去。”
玉书后退一步,忍不住哭着冲他喊道:“就算下山去又怎么样?她已经成亲了!她没有等你,穆红锦已经和她的王夫成亲了!”
柳不忘微微瞪大眼睛。
他在山中,阵法中,无法觉察外面的时间变化,只能数着黑夜过日子。每隔一日,便在石壁上刻下一笔,转头看去,已经过了两百多个日夜。
那个姑娘,那个穿着红裙子,长辫子上缀着铃铛,总是笑盈盈的粘着他的姑娘,已经成亲了?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没有等到他,被失约的恨意,还是求助无门,被迫上花轿的绝望?
柳不忘的心剧烈的疼痛起来。
“她没有等你,她已经忘了你们的约定。”小师妹站在他面前,含泪道:“所以,你也忘了她吧。”
忘了她?怎么可能?身在其中的时候不识心动,已经别离时方知情浓。他早已习惯了被依赖、被纠缠、被骗的日子,纵然恼怒,却也甘之如饴,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她是什么时候被王府的人找到,又是什么时候成的亲?”他慢慢的问道。
玉书回答:“你走之后不久,她就被官兵找到了。不久之后就成了亲。师兄,”她还要劝,“你去跟师父服个软,日后咱们就在栖云山上好好过日子不好吗?别再提那件事了?”
柳不忘没说话。
“师兄?”
他抬起头来,少年的眼神,自来干净清澈如春日的暖阳,如今却带了些许冷清,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玉书也被他的眼神吓到了。
“你走吧。”柳不忘道:“日后也不要来了。”
他变本加厉的解阵,琢磨研习。他罔顾自己的身体究竟能不能负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下山。
柳不忘的奇门遁甲,就在这一日日的苦习中,突飞猛进,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云机道长的阵法力量,也在渐渐变弱。
又一个春日来临,他破阵而出。
春雨打湿了屋檐下的绿草,少年的白衣,被泥水溅上了污迹,他浑然未决,一步一步走的坚定。
师兄妹们围在云机道长的床前,这么长的日子,阵法越来越弱,不是他的错觉,云机道长大限将至。
柳不忘愕然。
他扑到云机道长塌前,跪下身去,云机道长看着他,问:“破阵了?”
柳不忘点了点头。
师父伸手,在他的脉搏上微微一点,察觉到了什么,深深叹了口气。
“你还要下山?”他问。
柳不忘跪的端正而笔直:“是。”
沉默了很久。
“你走吧。”将他抚养长大的师父一字一顿的道:“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师门中人。也不要再上栖云山。”
“师父!”师兄弟们一惊,纷纷为他求情。
云机道长没有说话,闭上眼,再看时,已溘然长逝。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将自己养育大的师父,也失去了留在栖云山上的资格。和师兄们一同将云机道长的入土安葬,柳不忘独自一人下山。
此一别,便知天长地久,永难重逢。
他的伤口隐隐作痛,这样一直强行破阵,终究是伤了根本。雨下得很大,他没有拿伞,跌跌撞撞的踩着泥泞的山路,一路不停,终于走到了山下,进了济阳城。
城中一如既往的如那个春日热闹温暖,没有半分不同。柳不忘走到了蒙稷王府。他藏在王府对面的房檐下,戴着斗笠,想看一看穆红锦。虽然他也不知道,见到穆红锦能说什么,失约的是他,晚了一年多的也是他。叫她等自己的是他,没有来的也是他。
但如果她想要离开,如当年一般摇着他的手臂,要自己带她离开,柳不忘想,或许他仍旧会束手无策,会如她所愿。
然后他就看到了穆红锦。
和当年的骄丽少女不同,她变得更加美艳动人,穿着精致华贵的袍服,从马车上下来,侧头与身边的男子说着什么。她身边的男子亦是眉目温和,从背后搂着她的腰,衣袍也遮不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穆红锦怀孕了。
那个传说中的“糟老头子”,年纪并不大,看向她的目光里,也很是柔和。而她回望的目光,亦是温顺,和记忆里的骄纵姑娘,判若两人。
雨水打湿了他的靴子,打湿了他的衣袍,柳不忘却觉得,不及他此刻心中狼狈。
他们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看上去如神仙眷侣,而他站在这里,格格不入的滑稽。
但他凭什么要穆红锦一直在原地等待呢?这个姑娘,生的如栖云山下桃花一般灿然明亮,生机勃勃,美好的人或者事,从来不乏被人发现的眼光。正如他会在不知不觉中爱上她,穆红锦的“王夫”也是一样。
穆红锦已经有了自己平静的生活,那他,也没有必要再前去打扰了吧。
似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而沉痛,穆红锦似有所觉,回头望来,柳不忘微微侧身,躲在房檐的阴影下。
“怎么了?”身边的男子握着她的手问道。
“无事。”穆红锦摇摇头,“大约是我的错觉。”
雨水冰凉,分明是躲在屋檐下,何以会打湿他的面颊?他唇角似是尝到苦涩滋味,原来春日的雨水,也有不甜的。
他大踏步的离开了。
琴音如诗如画,将丛林中的重重杀机尽数掩盖,有乌托人毫无所觉的踩进来,突然惊叫,一时间,惨叫连连,终是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喝止身后人的动作。
“别进来,有埋伏!”
柳不忘微微一笑。
当年下山后,他曾经沉寂过好一阵子,如行尸走肉,不知道日后可以干什么。他既不能回栖云山,也不能去找穆红锦,一时间,活在世上,只觉了无生趣。
直到玉书找到了他。
小师妹不如当年一般玉雪可爱,憔悴了许多,站在他面前,柳不忘这才恍然察觉,不知不觉,玉书也是个大姑娘了,不再是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的小妹妹。
“师兄,”女孩子看着他,眼里涌出泪水,“对不起。”
“什么?”他不明白。
“穆姑娘之所以被王府官兵找到,是因为我去告的密。”
柳不忘的神情僵在原地。
“我喜欢你,很喜欢你,不希望你和她在一起。”玉书却像是要将所有的过错一股脑的说出来,求得解脱似的,“我偷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所以将她的藏身之所告诉了蒙稷王。我以为只要她成了亲,你就会忘了她,就不会再想着她!我没想到你会一直执着这么多年。”
“对不起,我错了,”她失声痛哭,“是我害了你,师兄,对不起。”
她哭的纵情恣意,柳不忘却如石头一般,浑身僵冷。
他年少无知,心思粗糙,竟没看出来小师妹看自己时眼中的绵绵深情,也没看出来玉书看着穆红锦时,一闪而过的敌意。
少女的爱恨,来的直接,思虑的简单,只顾着赌气时的发泄,没想到教一双有情人生生错过。直到世事变迁,遗憾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方才悔悟。
“你怎么能这样?”他第一次冲玉书发怒,“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
知道什么呢?当年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爱的这样深。
像个傻子一样。
闻讯赶来的大师兄找到了他,对他道:“小七,别怪玉书,她年少不懂事,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你也别怪当年师父见死不救,将你关在栖云山上阵法中。”
柳不忘木然回答:“我没有怪过任何人。”
只怪他自己。
“你可知,当年师父为何要将你关在栖云山上?”大师兄道:“师父自来仁善宽厚,既收养了我们七个孤儿,就算穆红锦是王女又如何,师父真要保,又岂会惧怕这个身份带来的危险?”
柳不忘看向他,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
“师父是为了你。”
云机道长曾为柳不忘卜卦,卦象显示,终有一日,他会为一女子粉身碎骨,英年早逝。
深情会杀死他。
“你是师父最爱重的弟子,师父怕你因穆红锦丢了性命,才会将你关进阵法中。”师兄道:“他虽行事有偏,可也是一心为了你。”
柳不忘只觉荒谬。
不过是一个卦象,何以就要他这般错过?云机道长是为了他才如此,他又能怪谁?
只怪世事无常,捉弄有情人。
他一直呆在济阳城,藏在暗处,每日也做些和过去一般无二的事。直到有一日,玉书在寺庙里,被穆红锦的侍卫捉拿。
玉书没那个胆子行刺,消息一传出来,柳不忘就知道这是穆红锦在逼他现身。而他非但没有恼怒,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一丝窃喜。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再见她一面。
他在深夜的佛堂,见到了穆红锦。
年华将她打磨的更加瑰丽而美艳,她似成熟的蜜果,浑身上下都透着看不穿的风情和恣意。柳不忘心中酸涩的想,是谁将她变成如此模样,是她如今的那一位“王夫”么?
也是,他们连孩子都有了。她已经成家生子,与他愈来愈远。
女子的红袍华丽,金冠在夜里微微反射出晶莹的色彩,比这还要晶亮的是她的眼睛,她盯着自己,目光中再无多年前的顽皮与天真。
他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但最后,竟不知道从何说起。临到头了,吐出来的一句,竟然是“玉书在哪”?
柳不忘还记得穆红锦当时的目光,似有几分惊愕,还有几分了然。话说出口的刹那,他瞬间就后悔了。他不应该如此生硬,该说些别的。问她这些年过的如何,为当年自己的失约而道歉,也好过这一句质问。
穆红锦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轻描淡写的回答:“在牢中。”
他们二人的对话,生疏的如陌生人,仿佛站在敌对的立场,再无过去的亲昵。
柳不忘很矛盾,他想留在这里,与她多说几句话,多看看她。但他又怕自己在这里呆的时间久了,会控制不住流露出自己的感情,给穆红锦带来困扰。
已经过去很久了,当年他没有及时赶到,如今,穆红锦身边已有他人,早已不再需要他了,又何必前来打扰,自讨没趣。
他要穆红锦放了玉书,抓他。云机道长将他抚养长大,玉书是他的女儿,他不能看着玉书身陷囹圄。况且,穆红锦抓玉书的目的,本就是他。
柳不忘想,穆红锦一定很恨他,可人对于不在意的东西,吝啬于多流露出一丝感情,所以穆红锦恨他,也许,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有一点点,残留着当初的爱恋吧。
“不过是师妹而已,这般维护,你喜欢她?”
柳不忘答:“是。”
“你说什么?”
柳不忘望着她,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模样永远摹刻在心底,一字一顿道:“我喜欢她。”
他承认了告密之事是自己所做,承认了自己骗穆红锦随意编造了诺言,承认了从未对穆红锦动过心。
穆红锦笑了。她笑的轻蔑而讽刺,像是他的喜恶多么微不足道,多么可笑。她要柳不忘做她的情人,作为放走玉书的条件。
柳不忘恼怒,恼怒她怎么可以这样折辱自己,也折辱了她。可在恼怒中,竟又生出隐隐的渴望,他悚然发现,原来在他心底,一直没有放弃。如埋了无数的火种在地底,只要她一句话,轻而易举的就可以破土而出,星火燎原。
他答应了。
穆红锦却不愿意了。
穆红锦要他带着玉书滚出济阳城,永远不准再踏入这里。她要将自己与柳不忘划分的干干净净,永无交集。
这是他最后一次与穆红锦说话。
柳不忘后来化名云林居士,云游四方。到过许多地方,他白衣潇洒,剑术超群,所到之处,亦有人称赞仰慕。可他永远冷冷清清,似是对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
他亦没有再见过自己的师兄们与玉书,这世上,每个人最终都要成为孤零零的自己。但他每年的水神节,仍旧会回到济阳城。他偷偷地、不被任何人所知晓的进入城中,只为了看一看穆红锦守护的城池。
就如守护着她一般。
扶乩卜卦只问事不问人,这是他后来给自己立下的规矩。替人卜卦,难免预见波折,为了避免波折,努力绕过一些可能带来不详的相遇,殊不知人世间每一次相遇,自有珍贵缘分。绕过灾祸的同时,也掉进了命运另一个圈套,就如他自己。
一生遗憾,一生近在咫尺而不可得。
密林深处,惨叫声越来越烈,离来上岸的人也越来越多。他的琴声渐渐激烈,如金戈铁马,在重重杀机的阵法中隐现。
阵法,并不是万能的。人越多,所能维持的时间越短,需要耗费的精力也就越大。当年在栖云山上,云机道长将他关在阵法的那段日子,为了能尽快出去,他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强行破阵钻研,终是伤到了心神。这些年,他不曾布过如此耗力的阵法。
柳不忘的唇边,缓缓溢出一丝鲜血。
春光里,他笑意从容,出尘如初见。仿佛仍是当年一袭白衣的剑客少年,挡在了心上人的身前。
运河上杀声震天,船与船碰撞在一起。
乌托人如恶狼,狠狠地将济阳军包围。他们人多,船上亦有弓箭手准备,箭矢如流星飞来,将济阳城军的小船眨眼间便扎成筛子,无法继续行驶。掉入水中的济阳军虽能凫水,却无法在水中发挥实力。乌托人还准备了许多铁叉,似是渔夫们用来叉鱼的工具,只是尖头被锻造的又尖又利。往下对着落入水中的济阳军刺下——
运河水迅速被血染红。
一名年轻的济阳兵士躲避乌托人船上射来的利箭,跳入水中,数十个乌托人哈哈大笑,用手里的铁叉往他身上投刺过去。乌托人本就力大,那年轻人还不过十六七岁,躲避不及,被刺中手臂,紧接着,接二连三的铁叉从四面八方朝他刺来,将他身体捅了个对穿。
铁叉被迅速收回,只在他胸前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空洞。他挣扎了两下,便沉了下去,水面只留下不断浮出的血流,证明他曾活着的痕迹。
副兵回头一看,冲混战在中间的青年喊道:“都督,不行,他们人太多了!”
人太多了。
双拳难敌四手,寡不敌众。这也不是当年的虢城,而唯一可以出奇制胜的火攻,还缺一场东风。
“没有不行。”肖珏长剑在手,目光锐如刀锋,冷冷道:“战!”
他既是首领,便一直被人纠缠混战。玛喀并不是毫无头脑之人,他虽自大,却也听过肖珏的名头。先前以西羌人作为诱饵,在凉州卫里企图偷袭,却因为肖珏的突然回归而使得计划全部打乱。玛喀很清楚的记得,那个西羌首领日达木子力大无穷,凶悍勇武,最终却死在肖珏手中。
玛喀想要得胜,想要拿下济阳城同国主邀功,却也不想平白丢了性命。只一边往后推,一边冲着身侧的乌托兵高声道:“陛下说了,谁拿下了肖怀瑾的头颅,就是此战最大的功臣,得封爵位!”
“勇士们,杀了他!”
战功的激励,在这个时候永远是有用的。乌托兵们闻言,热血沸腾,顿时一波波的涌上肖珏身前。
禾晏驾船靠近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年轻的都督披风在水面上,划出暗色痕迹,而他的长剑冷冽如寒冰,衬得他英秀的脸如玉面罗刹,弹指间取人性命。人一波一波的涌上来,他周围已经积满了尸体,而青年脸上未见任何疲态,英勇如昔。
“这样下去不行。”禾晏蹙眉。乌托人太多了,肖珏可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一千呢?一万呢?十万呢?他固然可以孤身杀出重围,可只要乌托人没有上岸,他就永远要挡在百姓面前。而剩下的济阳城军,根本不足以形成与他的默契,同他配合无间。
赤乌和飞奴都被肖珏安排到了崔越之那头,他一个人,只能硬扛。
禾晏想了想,对其余船上的人道:“你们就按我方才说的,将船划到我所画图上的位置,原地待命,不可远离。木夷,”她对木夷道:“你带着这只船,跟我走。”
说罢,便将方才楚昭带给她的,穆红锦的袍服披在身上。
“你……”木夷一怔。
“我扮成王女殿下的样子,好将一部分人引开。”禾晏回答,“否则都督一人撑不了那么久,须得将乌托人的兵力分散,才能拖延的更长久。”
“就算你扮成殿下,”木夷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一定会来追我们?”
“你要知道,”禾晏摇头,“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更何况,想来乌托人会认为,比起捉拿肖怀瑾,捉拿穆红锦这样并无功夫的女子,要更有信心的多。
她抬头看向远方,此刻已是午时,太阳正当长空,已经微微起了炎热的暑意,一丝微风也无。
还是无风。
禾晏叫其余的船划得远一些,与木夷二人独上了这只小船,朝着肖珏的方向划去,却又不划得太近,只在恰好肖珏周围的乌托兵船能看得见的地方,有些焦急的,仿佛迷路般的盘旋。
“那只船从哪冒出来的?”玛喀远远地看到一只落单的小船,在与肖珏带领的兵船另一头。这只小船看起来与其他济阳城军的船只一般无二,上头插着旌旗,却又说不出的古怪。
这只船并不靠近他们混战的这头,反而像是想要逃离似的。逃兵?
玛喀隐约觉得有古怪,命令人划小舟查看,小舟只远远地划了一点,刺探军情的哨兵便回来报:“将军,那船上坐着的,似是蒙稷王女,应当是要弃城逃走!”
玛喀精神一振:“蒙稷王女?你可看的清楚?”
“属下看船上有个穿王女袍服的女人,还有个侍卫打扮的人,不知是不是真的。”
玛喀思忖片刻,道:“到现在为止,蒙稷王女都还没有露过面。说是在王府中,不过是为了稳定军心,我看极有可能是打算逃走。也对,不过是个女人,没了依仗,只怕早已吓破了胆。”
他狞笑起来:“既如此,抓住她!”
“可……”身侧的亲信道:“将军,我们的船正与肖怀瑾交战,没办法捉拿穆红锦。”
乌托国毕竟不是水城,乌托兵们不如济阳城军通水性,又是走水路而来,山长水阔,便用铁钩将数千只大船全部首尾相连,此刻要解开船也是不可能的,若是前去追穆红锦,就要放弃和肖珏的交战。
“蠢货!”玛喀骂了一句,“擒贼先擒王,肖怀瑾又如何?肖怀瑾又不是济阳城的主子,抓住了穆红锦,济阳城军必定大乱,到时候咱们就不战而胜。”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比起肖怀瑾来,穆红锦一个女人,好捉拿的多。
“等抓住了穆红锦,本将军就用她来叩开济阳城的大门,肖怀瑾必须乖乖投降,不然我就当着济阳城军的面杀了这个女人。”玛喀的笑容里,带着残酷的恶意,“你们猜,肖怀瑾会怎么选择?”
以肖珏冷血无情玉面都督的名号来说,生父圣母尚且能不在乎,一个穆红锦算的了什么,自然不会因此投降。而穆红锦反正都要死,因肖珏不肯放下兵器而死,济阳城军自然会对他生出诸多怨气。
到那时,内讧一生,军心已乱,济阳城不过是一盘散沙,崩溃,是迟早的事。
“调转船头,随我来!”玛喀笑道。
身侧的乌托兵们没有再继续一波一波的涌上来,最前方的大船调转了方向,往另一个方向驶去,济阳城军们停下手中的动作,问:“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不打了?”
济阳城军纵然是被肖珏突击训练了几日,可到底多年未过血气,兵阵又老套,肖珏只带了一万五的人马,此刻已经损了将近一半。
如果乌托人乘胜追击,对济阳城军来说,情况会更不利。
但偏偏就是在这个紧要关头,他们撤走了。
肖珏看向乌托兵船驶离的方向,茫茫河面上,有一只挂着旌旗的小船,小船上有红衣一点,在河面上如鲜亮的信号,引人追逐。
“那是……王女?”身侧的兵士喃喃道。
“不,是禾晏。”肖珏目光微暗,片刻后,道:“跟上他们。”
……
“他们追上来了!”木夷有些紧张的道。
“不用担心,”禾晏道:“我们船上本来就只有两个人,他们冲的是人不是船。你水性好,等下藏在水中,不必露面。”
“你呢?”木夷愣愣的看着她。
“我送他们一份大礼。”禾晏笑容淡淡。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铁团子,这铁团子四面都带了倒刺,锋利无比,看起来像是野兽的巨爪,她抽出腰间长鞭,铁团子上头有个扣,将它扣上长鞭。
“这……”
禾晏突然出手,将手中的长鞭甩向一边的礁石,铁团应声没入礁石,却没有将礁石粉碎,她迅速收手,但见礁石上,露出空空的五个洞口,看得人心惊。
这东西要是对准人的心口,能把人胸腔掏走一大块,木夷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知晓禾晏并非普通姑娘,气力大的惊人,但亲眼所见,还是一次比一次惊骇。
“禾姑娘,你要用这个与人对战?”
这兵器凶是凶了点,但到底不如刀剑灵活,一次甩一鞭,一鞭只能杀一个人,还没来得及甩第二鞭,敌人就扑上来了。而且,万一鞭子被砍断了怎么办?
“不,”禾晏摇头,“我对付的是船。”
木夷还要再问,就见禾晏推了他一把:“快下水!”
他下意识的跳入水中,藏在了礁石后,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刀剑在水中难以挥动,唯有匕首灵活讨巧,可也比不上岸上。
乌托兵船本就比济阳城的小船高大平整,远远望去,禾晏如被巨兽逼入陌路的羔羊。
“王女殿下,”玛喀站在船头,高声道:“束手就擒吧。你若是识相,或许本将军还能饶你一命!”
他对穆红锦势在必得,这小船上什么人都没有,连方才的唯一的侍卫也不见了,这是侍卫见势不妙,将穆红锦一人丢下逃走了?
啧,大魏人,总是如此软弱!
船头站着的红袍女子低头站着,什么话都没说,两只船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玛喀打算令人将她擒获时,那女子却突然一抬头,从船上跃起。
小船不比大船高,她也并未想要跳上乌托兵船,而是跃至乌托船身,双脚斜斜踏着乌托船身如闪电掠过。
“砰砰砰砰砰——”
她掠步的极快,每踏一步,手中的鞭子亦是用力甩上了船身。
铁团砸在船身上,又飞快被鞭子带走,只留下五个空洞的爪印,水倒灌而入。
“什么声音?”
“她在做什么?抓住她!”
“快放箭!快放箭!”
箭矢如黑色急雨,从四面八方落下,那女子却如履平地,轻松躲过。行动间,衣袍随风落下,露出里头黑色的铠甲。而她落在风里,一脚踏上自己的船,站在船头,看着因灌水而逐渐倾斜的大船,唇边笑容讥诮。
“本将军文盲,不识字,束手就擒四个字,不认识。”她的目光落在气急败坏的玛喀脸上,话语是一如既往地嚣张,“你识相点,跪下给我磕个头,或许本将军会饶你一命。”
玛喀愣住了,半晌,怒道:“你不是穆红锦?”
“你这样的废物,怎么用得着劳烦王女殿下出手?”禾晏笑道:“王女殿下好好地呆在王府中,你这样的,我一个就能打三。”
玛喀拔出腰间长刀:“我看你是在找死!”
可他刚刚说完这句话,身下的船就往下一沉。方才禾晏手中的鞭子从大船下一一砸过,硬生生的砸出一排空洞。此刻河水往里灌去,船早已不稳。乌托兵们随着船东倒西歪。
大船在渐渐沉没。
“快往旁边的船去!”
一片混乱中,又有人道:“不行,船都连在了一起,得把铁钩砍断才行!”
为了走水路方便而将大船全部首尾串在一起,此刻却成了自己给自己挖的陷阱。一只大船倾倒着往下沉,连带着所有的船都被拉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砍铁钩!快点!”
铁钩又沉又牢实,并非一两下就能砍断的。乌托兵们掩护着玛喀先到了另一只大船上,剩下的人被被快要沉没的船带着,一边慌张的去砍铁钩。
“哗啦”一声,铁钩应声而断,砍断的铁钩落在水中,带着那一只四处都是漏洞的船慢慢沉了下去。一些没来得及逃走的乌托兵也跟着落水,并非人人都会泅水,一时间,水面上呼号声、叫喊声混作一团,十分混乱。
玛喀怒火冲天,抬头望向罪魁祸首,却见那女子已经趁着方才混乱的时候,摇着船逃远了一段距离。
“给我追!”玛喀大喊,“抓住她,我要扒了她的皮!”
被一个女子当着众人的面如此戏耍,简直是奇耻大辱,如何甘心!
禾晏摇着船行过水面,朝着躲在礁石后的木夷伸出手,一把将他拉了上来:“快上来!”
木夷翻身上船,也知晓此刻耽误不得,立刻开始划桨。只是瞥向禾晏的余光,亦是惊诧不已。
他知道禾晏力大无穷,但仅凭一己之力,砸翻了一只船,还并非小船,实在令人瞠目介绍。方才禾晏斜踏在大船船身上,一手鞭子甩的行云流水,那些乌托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着了她的道。木夷心中,佩服之余,又隐隐生出一股激动,只对着禾晏道:“禾姑娘,咱们能不能都如你方才那般,将他们的船全部砸翻?”
“不可能。”禾晏回答的很快,“现在如此危急,哪里有直接做铁虎爪?”
“那你为什么……不多做一些呢?”话一出口,木夷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分。
禾晏没有生气,只耐着性子解释,“多做些也没用,他们没有我这样大的力气,纵然有力气大的,也不一定能顺着他们的船砸的准确无误。”
她的身手,是在过去长时间的战役中练出来的。兵器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用兵器的人。
“况且此种办法只可用一次,乌托人有了准备,只怕早已在船上备好弓箭手,还没等我们靠近,就要放箭了。方才那一鞭子,只是为了拖一点时间,时间拖得越久,我们的胜算就越大。”
“一直拖时间,风真的会来吗?”木夷看了看天,这样的晴空,却让人的心中布满阴霾,难以生出半丝信心。
“师父说有风,就一定有风。”禾晏目光坚定,“若是没有风,就将自己变成那股东风,总之,别停下战斗就是了。”她道:“把船往埋伏的方向去。”
……
另一头,追着乌托兵船而来的济阳城军,亦是看见了刚才那一幕。众人看的呆住,禾晏那一手鞭子砸船的功夫,让人想忘了也难。
“禾姑娘……好厉害。”有人喃喃道。
并非吹捧,可就算济阳城军中最厉害的那一位来,也做不到如此。力气和身手都是其次,而是在那么多乌托兵手下全身而退,对于每一刻时间的掌握,都要判断的十分精准。乌托人的箭矢如雨,那般密集,却没有半分动摇她的目的。
船砸了,引得乌托人手忙脚乱的砍铁环。还淹死了些不会水的乌托人,之前被压着打的郁气稍减,济阳城军心中此刻只觉痛快。
肖珏垂眸,低声道:“竟想到了一处。”他转身吩咐副兵,“将箱子拿出来。”
箱子是上船前,肖珏令人搬上来的,很沉很重,一人将箱子打开,但见箱中满满的堆着如方才禾晏手中所使鞭子尽头,缀着的那个形似虎爪的玩意儿。只是没有鞭子,是可以套在腕间的利器。
“之前会凫水的二十精兵出列。”肖珏道。
二十个提前已经得知命令的精兵顿时站了出来。
肖珏看着他们,声音平静淡漠:“拿着铁爪,入水。”
远处的大船正在全力追逐禾晏所行驶的那只小船。小船只有两个人摇桨,如何能与大船相比,禾晏很快会被他们追上。
两万对十五万,本就是十分勉强的事。他亦知此仗难胜,而天公未必做美,凡事当做好万全的准备。这一箱铁爪,就是他的暗手。然而没料到,竟与禾晏想到了一处。只不过,她在明,而他在暗。
“砸船。”他道。
……
琴声与远处江面上的厮杀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春日与战场,本就是两个不相干的事情。
日光照在白衣人的身上,将他的衣衫照的更加洁净,恍然望去,似乎仍是当年的白衣少年。
一滴血滴到了面前的琴弦上,琴弦似有所动,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声音。似是清越的琴声也因此变得悲伤起来。
密林深处传来嘶吼喊叫的声音,乌托人越来越多,将开在路边的小花碾碎踩踏,然到底不能继续向前,仿佛无形之中被绊住了脚步。而看起来平和安乐的春日美景,竟成了杀人利器,处处埋伏。
柳不忘唇边的鲜血越来越多,琴声越来越急。
人太多了,他的阵法拦不住太多的人,现在这样,已经是勉强。早年间在山上那段日子闭关拼命钻研的旧伤重新隐隐作痛,柳不忘很清楚,自己支持不了多久。
但他还是必须要拦在这里。拦在这里多一刻,崔越之那头就能多坚持一刻,在这里多杀掉一个乌托人,崔越之的人马就能多一些时间。济阳城中的百姓会多一刻安全……她也一样。
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他一生,也就只有那一朵似开未开的桃花,他没能看着这朵桃花开到最后,多呵护一些时候,也是好的。
“铮——”的一声,手中的琴弦似是受不住,猛地断掉。琴声戛然而止,柳不忘“噗”的吐出一口鲜血。鲜血尽数落在面前的琴面上,一些溅到了地上的草丛中。
如三月的桃花,俏丽的多情。
没有了琴声,密林深处的脚步声倏而加快,近在眼前。阵法已破,他慢慢的站起身来。
“那是谁?”
“什么人!”
“怎么只有一个人?是不是有埋伏?”
破阵之后的乌托人闯了进来,却因为方才丛林中的埋伏而心生忌惮,又看柳不忘一人在前,生怕四周仍有埋伏,一时间无人敢上前。
双方僵持片刻,到底是乌托人人多胆大,不过须臾,就大笑道:“不过一人,纵然有埋伏,济阳城军也没剩几个了,埋伏多少,咱们杀多少!怕什么!”
面前的白衣男子纹丝不动,衣袍整洁如世外仙人,当年一头青丝以白帛束起,出尘清冷,如今华发渐生,这如树般令人安心的背影,却从未变过。
永远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一丝微风吹过,吹得他的发带微微飘摇,吹得他衣袍轻轻晃荡,吹得这男子如水一般的眸光,荡起层层涟漪。他先是怔住,随即唇边,慢慢的溢出一抹笑容来。
这局死棋中的生机来了。
济阳城的希望来了。
风来了。
柳不忘缓缓拔出腰间长剑。
运河以上,激战正酣。
肖珏令二十精兵携铁爪潜入水底,凿穿乌托兵船。
乌托兵船有数千,全部凿穿亦是不可能,水下力气也难以使出来。十人为一组,挑最中间的两只重重凿击。如此一来,被铁钩连着的乌托兵船队伍全都乱了,忙着去砍断铁钩,便眼睁睁的看着禾晏的小船从面前逃走。
“这些混账!”玛喀大怒,一把从旁边的兵士手中夺过弓箭,对着水中的兵士放箭。然而挑选出来的二十人,各个都是水中好手,身手灵活,立刻避开了。这样敌追我打,敌进我退,倒惹得乌托人的步子都被打乱。
“你们继续用铁叉。”玛喀沉着脸吩咐,“我不相信,他们能一直潜在水下,先抓住那个女人!”
那个假扮穆红锦的女人极大地羞辱了他,乌托男子最好脸面,今日若不能将那女子抓住,他的部下,他的亲信,都会暗中嘲笑他。纵然打了胜仗,等回到了乌托城,此事只怕还是会成为笑料,传的到处都是。
除非将那女子抓住,狠狠地折磨她,才能挽回颜面。
“给我追!”
一丝微风落在人脸上,拂起微微痒意,极细小,却立刻被人捕捉到了。
禾晏看向木夷,木夷眼中满是惊喜:“有风了!”
虽然是很柔的风,但老天爷总算是站在了他们这头。
身后的兵船穷追不舍,禾晏沉下眉眼:“把他们引到埋伏圈中去。”
“是!”
小船似要逃离水面,拼命往远处划去,只是被身旁高大的船只衬托的,未免有几分可怜。
“他们这是往哪去?”身侧的副兵问道。
肖珏看向禾晏乘着的小船远去的方向,运河平静,她前去的方向,如果他没记错,应当有好几处藏在水中的暗礁。若是小船自然可以避开,如果是大船……
肖珏:“跟上他们,分散乌托人的兵力。”
“都督?”
“起风了。”他垂眸冷道。
风仍然柔柔的,如情人间温柔的嬉戏,绕过每一个人。木夷拼命划桨,只问禾晏:“禾姑娘,现在可以点火了吗?”
“不行。”禾晏道:“风还不够大。”
风不够大,纵然是点上了火,数千只乌托兵船,也没办法立刻陷入火海。他们有各种办法可以即时将火扑灭,对战的时机很重要。
“那现在怎么办?他们快要追上来了。”木夷着急。
禾晏回头看了一眼,道:“我去拖住他们。”
“你?”木夷担心,“你一个人行吗?我陪你吧。”
“不必,”禾晏拍了拍他的肩,“你带着这只船,与其他船呆好在自己的位置,乌托兵船看见咱们的船,很可能会过来对付。你们务必保护好船只,”顿了顿她又道:“也保护好自己。”
“可……”木夷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禾晏已经脚尖在船头一点,朝着玛喀所在的那只大船掠去。
“禾姑娘怎么一个人去了!”副兵惊讶。
肖珏道:“动手吧。”
“砰”的一声,小船撞上了大船,将大船撞得稍稍一歪,玛喀气的脸色铁青,“怎么阴魂不散。”他狞笑一声,“不过数千人便想螳臂当车,既然你们那么想死,本将军就送你们一程!”
他挥刀冲身后人吼道:“勇士们,开战!”
两方人马混站在一起,济阳城军虽人数不敌,却也毫无畏惧。为首的禾晏与肖珏二人,与玛喀周围的人混在一起。禾晏缀着铁爪的鞭子,缀铁爪的时候砸船厉害,砸人也不错,她一鞭子挥过去,便将一人挥翻。
可鞭子到底不是刀剑,刺入一人,一时间收不回来,而涌上来的乌托人越来越多,身后已经紧扑而上,她才一脚踢开面前一人,身后劲风已至。禾晏侧身避开,一把晶莹长剑挡在她面前。
肖珏背对着她,手中剑正往下滴滴答答的淌血,将饮秋从乌托人胸前抽出,淡声提醒:“小心。”
“都督,”禾晏道:“一起上吧!”
他们二人背对着背,一人持剑,一人握鞭,彼此将背后交给对方,此刻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分明从来未在一起抗敌过,于生死间,也生出奇妙的默契,像是惺惺相惜中心意相通,彼此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必提醒,自然心领神会的配合。
一时间,乌托人竟无可近身。
副总兵挑开一个乌托人,回头看的正是如此景象,她思忖一刻,只道:“这禾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身手如此了得?”
她并不是靠着肖珏出手相救,或是肖珏的庇护,而是能与肖珏同时联手,非但没有给肖珏拖后腿,甚至配合的游刃有余。
“将军,这女人好厉害!”亲信对玛喀道。
肖怀瑾厉害,那是因为他是大魏的右军都督,封云将军,这女人的名字从未听过,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怎生也如此厉害?莫非大魏军中人才辈出,这样身手的不止肖怀瑾一个?
一时间,玛喀对自己主动请缨来济阳,有些后悔。他看济阳无甚兵力,又是穆红锦一个女人坐镇,以为攻下济阳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才抢了这个功劳。谁知道好端端的竟遇到肖珏,还遇到一个棘手的女人。这两人联手,身手已是卓绝。还有那些济阳城军,就在几日前,密探还来报,济阳城军多年未战,阵法老旧,根本不是乌托人的对手。今日真正对战时才发现,他们军心大盛,气势不减,就连兵阵也结的同过去不同。
虽然此刻济阳城军已经少了大半,但对于乌托人的十五万大军来说,这都没有立刻拿下城池,反倒还吃了不少亏,奇耻大辱,难以想象!
“加人,给我冲!”玛喀咬牙切齿的看着被乌托人围在中心的男女,“我就不信,他们打得过我十五万人!”
船上的桅杆挺直不动,挂着的旌旗却晃动了起来,不是方才那样极轻微的晃动,而是能让人看见的,如鸟雀舒展翅膀一样的流动。
“起风了!”禾晏的声音难掩激动,“都督,真的起风了!”
不是微风,更像是清风,或许还会变成劲风、狂风。
而且……
“是东南风!”禾晏笑的眼睛弯弯,格外高兴,“是东南风,都督。”
肖珏瞥她一眼,只道:“可以引君入瓮了。”
禾晏与他对视一眼,笑意一闪而过,跳起来道:“走——”
他二人突出重围,像是体力不支似的,跳上一只济阳城军的小船。小船上的济阳城军拼命划桨,仿佛要将他们带往远方。
“想跑?”玛喀冷笑一声,大手一挥,“给我追!今日必要拿下这二人人头!”
这个关头,济阳城军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显然肖怀瑾和那女人是寡不敌众。玛喀虽然心中有疑惑一闪而过,肖怀瑾是那种会弃兵逃走的人吗?但这点疑惑,很快就被即将胜利的喜悦冲淡。纵然是再如何英勇无敌,就这么些人,恐怕也无力回天。大魏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叫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不准他二人就是见势不好,想要先逃走韬光养晦,再东山再起。他玛喀今日就要将他们追到底。
亲信尚且有些迟疑:“将军,穷寇莫追。要不先将这里剩余的济阳城军歼灭,咱们上岸进城是正道。”
“你懂个屁!”玛喀轻蔑道:“济阳城军已经不成形状了,抓住了肖怀瑾……”他眼中贪婪之色一闪而过,“国主只会对我厚赏有加。这是要名垂青史的战功!”
乌托国内都知道他是带兵来攻城的,结果不仅拿下了济阳城,连令世人闻风丧胆的肖怀瑾也死在他剑下,说起来,这辈子也值得夸耀!况且他在那个假扮穆红锦的女子身上吃了不小的亏,玛喀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么也不能甘心。
一时间,只希望将他们赶尽杀绝。
“追!”
小船在前面飞快的行驶,浩荡宽广的运河下,藏了无数不起眼的暗礁。平日里往来商船早有经验,远远地避开。可这些乌托人未必知道。
他们也未必知道分散在四处,看起来丝毫不起眼的小船里,究竟藏了怎样的利器。
“将军,你有没有看到那些小船?”亲信问玛喀。
水面四周,出现了数十只小船,这些小船像是济阳城军的船,船上的人却无刚才济阳城军那般大,分布在他们兵船的几端。若有若无的距离,像是不怀好意。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大,亲信开口:“将军,这是不是埋伏啊?要不要我们再……”
“屁个埋伏!你要是害怕,就趁早滚回老家,我乌托兵中不养懦夫!”玛喀一脚将身边人踢开,“就这么几只船,说埋伏,是想笑掉人的大牙吗!我们这么多只船,这么多人马,他们这不叫埋伏,叫来送死!我看来得好,都给我备着,等他们靠近一点,放箭!”
亲信转念一想,便觉得玛喀说的也有道理,这些济阳小船犹如飞蛾扑火,纵然是从四面八方的赶过来,看起来也没有任何胜算。
禾晏的信号已经放了出去,由之前木夷领着的其余船只,纷纷朝这头靠近过来。禾晏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乌托兵船,兵船已经挨得越来越近。
于此同时,风也越来越大。
吹得船上的旌旗猎猎作响,吹得她心底的喜悦一层层的漾开,抑制不住。
“点吗?”禾晏问肖珏。
肖珏扯了下嘴角,“点。”
二人命周围的济阳城士兵停下划桨的动作,“快入水!”
“噗通噗通噗通”——
落水的声音接二连三,听得乌托兵船上的人愕然,只问:“他们怎么全都跳下水了?”
“准备铁叉!就算落水了,也能打。”玛喀阴沉沉道。只当他们是黔驴技穷,走到穷途末路。
禾晏微微一笑,一脚踏在船头,从怀中掏出火石。
“呲——”
极轻微的响声从她手中弹出来,并未让人放在心上,女孩子眸光明亮,笑容狡黠,“送你们个大礼,接好了!”
一道火星从空中划过,如天边流星,下一刻,落入船上,与此同时,四面八方亦是响起济阳城军落水的声音。
火星落到了被掀开的帘子上,落到了被沾满膏油的干柴上,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小船上炸响出一团巨大的火光,几乎要将整个天空映亮。
乌托兵船迅速被大火淹没,而风渐渐地大了。斜斜的将整个火苗吹向了乌托兵船。
……
运河上的动静,似乎传到了济阳城中。
林双鹤从崔府的后院走出来,看向远处,自语道:“那是什么声音?”
身侧的钟福亦是侧耳倾听,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片刻后,钟福看向林双鹤,问道:“林公子,您真的要留在这里吗?”
他如今已经知道林双鹤的真实身份,所谓的“风度翩翩林管家”,果然世上是没有的,至少他活了这把年纪,还从来没见到一个。这年轻人看起来斯文讲究,听说是个大夫,同肖珏与禾晏又不同,半点功夫也无。不跟着百姓撤离,留在这里作何?
“这府里还有这么多姐姐妹妹,”林双鹤笑道:“我若是走了,谁来保护她们?”
钟福无言片刻,说得像他很厉害似的。
“崔中骑的夫人们,都还在府上,几位姐姐尚且都敢留下来,我又怎么能独自一人逃走?我好歹也是个男人,”林双鹤摇了摇扇子,笑容潇洒如往昔,“男人,当然该保护姑娘们了。”
二姨娘透过窗口看着外面正与钟福说话的林双鹤,托腮道:“这林公子看着弱不禁风的,没想到关键时候还挺男人,若是我再年轻个十岁……”
“就怎么样?”卫姨娘瞪了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想这些!”
“我不过就是随口说一下,姐姐何必这么激动。”二姨娘伸了个懒腰,“我们能活不活得过今日都不好说,就不能让我做会儿梦。”
“呸呸呸,”四姨娘道:“二姐你可别乌鸦嘴,老爷一定能打败那些乌托人,咱们不仅能活的过今日,还能活的过明日,还能活很长很长的日子!老爷不是说了么,那个乔涣青乔公子其实是大魏的封云将军。有封云将军在,这场仗怎么都能赢。你别担心了!”她说的又快又急,好似顶有信心,却也不知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在说服自己。
三姨娘爱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好久,此刻闻言,终于忍不住,流着泪道:“封云将军又如何?咱们城里多少年没打过仗了,士兵还没百姓多,他又不是神仙。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死,我……老爷都没宠爱过我多久,我好怕……”
“别哭了!”卫姨娘沉着脸喝道,见三姨娘瑟缩了一下,仍是忍不住眼泪,终于叹了口气,又递了一方帕子给她,声音软和下来,“怕什么,咱们虽然是妾,却也是中骑府上的人。没得老爷在前方卖命护着,咱们在背后哭哭啼啼的扯后腿。”
“纵然是妾,是女子,那也是中骑的女人,要有气节,不畏死。这场仗要是胜了,老爷活着回来,咱们就庆祝,就作羹汤犒劳让他宽心。若是败了……老爷回不来了,咱们也不在乌托人手下讨命活。绳子都在手上,人人都会死,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罢了。”
“咱们姐妹好歹在一处,纵是真的没了活路,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怕什么。”她说。
二姨娘“噗嗤”一声笑起来,眼中似有泪花闪过,笑着握住三姨娘的手,只道:“对呀,咱们姐妹都在一处,有什么可怕的。”
三姨娘抽抽噎噎的去抹脸上的眼泪,不肯说话,四姨娘看向窗外,喃喃道:“起风了。”
……
“起风了。”穆红锦看向窗外的树。
起先只是一点小风,随即越来越大,吹得外头的柳树枝条东倒西歪,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连根拔起。池塘掀起一层浅浪。
王府内外,空空荡荡的,除了几个一直跟在身边的老人。能走的,她都让人走掉了,跟着往城外撤离的百姓,能走一个是一个,没得白白陪葬在这里的道理。
“刚才是什么声音?”她问身侧的侍女。
侍女摇了摇头。
“也是,”穆红锦叹息,“你又怎么会知道。”
那一声巨响,来的惊心动魄,城内城外都听到的,似乎是从运河的方向传来。打听情报的下人来过两次,都说如今乌托兵与肖珏带领的济阳城军在水面交战,乌托兵还未上岸进城,然而……济阳城军损失大半。
势不均,力也不敌,这场仗,真是难为肖怀瑾了。穆红锦心里想着,有些痛恨自己的无能,若她也会调兵遣将,冲锋陷阵,便也不必坐在这空荡的王府里,徒劳的,无力的,等一个结局。
城陷,她跟着一道殉葬,城存,她继续活着,似乎这就是她如今能做的全部事情。
风从外头的窗户吹进来,将她放在软座上的镜子“砰”的一下吹倒,落在地上。穆红锦一怔,走过去将镜子捡起来。
先前已经摔过一次,镜子上留下一道轻微的裂痕,这一次摔得比上一次更狠,裂痕遍布了整个镜面,她才刚刚伸手一摸,镜子就碎掉了。碎掉的镜子落在柔软的长毯上,如落在长空里的宝石,又像散在内心深处的记忆。
她心中蓦然一痛,伏下身去,不知为何,竟流下泪来。
……
密林深处,白衣剑客被数十数百乌托人相围。
他手中的长剑,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白衣早已被血染红了大块,分不清楚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给我上!”身边的乌托人一波波的涌来,这人的剑术却极好,以一当十当白,到现在都没能倒下。
却也受了不少伤。
他的手臂被乌托人的刀砍伤了,胳膊上留下了很长的一条伤疤,腿上也在流血,但他的身姿始终轻盈,如栖云山上的云雾,教人难以捉摸。又似九天之上下凡历劫的神仙,永远不慌不忙,含笑以对。
他令周围的屠杀都变得带了几分仙气,如过去话本里的英雄少年,剑客江湖,一剑一琴,天高地阔。
但英雄亦有不敌的时候。
柳不忘的眼睛已经渐渐地开始泛花,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方才布阵已经耗费了许多精力,牵连到了旧日的宿疾,此刻不过是强弩之末。
但他能多撑一刻,济阳城就能多安乐一刻。
风已经渐渐起来了,他唇角的笑容越来越盛,越来越明亮,仿佛多年前听红裙银铃的少女闲笑打趣,佯作无聊,却会背过身去偷偷不自知的微笑。
一把刀劈至面门,柳不忘跃身避开,行动间,从怀中飞出一物,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抢,攥在掌心。
那是一枚银色的镯子,镯子边上刻着一圈小小的野雏菊,因岁月隔得太久,不太精细的边也被磨得温润,尚带着人的体温,微微发热。
曾有一人对他说过:“这叫悦心镯,送一个给心上人戴在手上,一生都不会分离。”
十七岁的穆红锦央求他:“柳少侠,快送我一个!”他却冷淡的回答:“她不是我心上人。”
却在和玉书同行回山上,在栖云山脚下,再次遇到老妇人的时候,鬼使神差的掏钱买下了那只镯子。
柳不忘那时不明白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努力说服自己,是怕穆红锦一人在客栈里等的无聊,回来时那家伙定要矫揉造作,这镯子,就当堵上她嘴的礼物。可惜的是,未来很多年,却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
或许曾有过那么一刻,或许曾有过很多刻,他是真心的想和那个姣丽明媚的姑娘,一生一世,双宿双飞的。
“噗嗤——”
一把长刀从身后捅来,刀尖从他前胸穿透而出,像是要剖开他的心,教他自己也看看清楚,他的心上人究竟是谁。
身后的乌托人大笑起来,道:“这颗人头是我的了!军功谁也不能跟我抢!”
周围响起了嘈杂的哄笑声。
柳不忘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握着那只悦心镯。
风如少女的手,温柔的抚过他的眉间,他仰头躺着,再也没了力气站起来。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他第一次下山的时候。
那年少年仗剑骑马,也曾豪情万丈,师兄笑着调侃,山下女人是老虎,你可莫要被红尘迷乱眼。他撇嘴不以为意,一转头,就看见红裙长辫子的姑娘坐在树下,桃花纷落如雨。
- 上一篇: 笔趣阁在线下载_笔趣阁在线下载网站入口
- 下一篇: 仙界聊天群_仙界聊天群 天问本尊
猜你喜欢
- 2025-08-23 神级龙卫免费全文_神级龙卫1一2834全集免费阅读
- 2025-08-23 公交车到站实时查询_六安公交车到站实时查询
- 2025-08-23 山海经异兽吞噬进化_山海经异兽吞噬进化攻略
- 2025-08-23 重生后抱紧权臣大腿_重生后抱紧权臣大腿 时镜
- 2025-08-23 易中天品三国1一52集免费听_易中天品三国1一52集免费听书百度网盘
- 2025-08-23 妻命难为_妻命难为什么意思
- 2025-08-22 医道官途正版全本免费阅读新笔趣阁
- 2025-08-22 帝国文明手游下载_帝国文明安卓版
- 2025-08-22 夫人你马甲又掉了txt网盘_夫人你马甲又掉了小说资源 百度网盘
- 2025-08-22 曲嫣薄司晏小说免费阅读_曲嫣薄司晏小说全文阅
- 08-23神级龙卫免费全文_神级龙卫1一2834全集免费阅读
- 08-23公交车到站实时查询_六安公交车到站实时查询
- 08-23山海经异兽吞噬进化_山海经异兽吞噬进化攻略
- 08-23重生后抱紧权臣大腿_重生后抱紧权臣大腿 时镜
- 08-23易中天品三国1一52集免费听_易中天品三国1一52集免费听书百度网盘
- 08-23妻命难为_妻命难为什么意思
- 08-22医道官途正版全本免费阅读新笔趣阁
- 08-22帝国文明手游下载_帝国文明安卓版
- 最近发表
- 标签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