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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宫里最不起眼的妃嫔,皇帝却共享了我的痛觉。
赏花宴上,我冲撞了嚣张跋扈的云昭仪,她朝我的心口踹了一脚。
我自小患有心悸之症,栽倒在地,额头磕到了石板上。
心中悲凉,我做好了被关进慎刑司的准备,路过的皇帝却捂头冲了过来,“原来是你!几次三番害朕在上朝时晕倒!”
1
屏风外,有人低声说话。
皇帝声音低沉:“她怎的还不醒?”
太医颤声回:“姜美人额上是外伤,可让她昏迷的,是心疾。”
“此病可治?”
“受不得刺激,难根除,只能静养,或有转机。”
太医退下后,帐子被掀开。
我忙闭眼装睡。
他坐在床沿,一言不发。
静得连呼吸都清晰。
我装得浑身僵硬,实在撑不住,干脆睁眼,轻声唤:“陛下……”
这是我入宫以来,头一回开口说话。
眼前男子眉目如画,俊美无双。
我正想谢他救命之恩,不料他忽地伸手,一把掐住我脖子!
我浑身僵住,心道:救我,竟是为亲手杀我?
眼前发黑,呼吸将绝,他却松了手。
我剧烈咳嗽,大口喘气。
谁知他也捂着脖子咳了起来,咳得面红耳赤。
我心头一震,忽然明白——痛感相连?
我们缓过劲来。
他不信,抬手在我胳膊上狠狠一掐。
我痛得叫出声,他也闷哼一声,眉头紧皱。
“再来。”他冷着脸,又掐我大腿。
我又叫,他又咳。
“脸呢?”他伸手捏我脸颊,我疼得直抽气,他也甩着手,像是被烫了。
最后他扯了扯我头发,揉着眉心,一脸认命。
长叹一声:“苍天无眼!朕竟与你共痛!”
我听他亲口确认,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怒瞪我:“你还笑?”
我忙收了笑,心虚低头:“臣妾……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我爹是裴尚书手下小官,家中三姐妹,唯我体弱多病。
尚书命我爹送一女入宫,辅佐丽贵妃。
大夫说我活不过二十,我便主动应了。
原以为命丧深宫,谁料天降奇缘,竟得帝王为护身符。
皇帝脸色铁青,把我软禁在长生殿偏殿。
各路能人异士接连登门。
“此等奇事,老朽闻所未闻!”一老道摇头离去。
又来个云游国师,二十出头,戴尖帽,腰带打蝴蝶结,举止轻浮。
他手里纸牌画着怪人,高鼻深目,衣裳古怪。
他在殿中转圈,掐指一算:“陛下与姜美人三生有缘,却难相守,故上天令陛下共其痛,以结羁绊。”
皇帝冷笑:“朕与这小丫头有缘?”
我心头不悦:瞧不起人也不必说得这么直白。
国师又念叨一堆玄话。
皇帝神色渐缓,似信了几分。
可帝王怎容软肋?
“可有破解之法?”
国师眼睛一亮,忙从袖中掏出一对玉佩。
“此乃龙凤佩,佩上飘花,显的是你们对彼此的好感。待双佩盈满,痛感自解。”
2
御书房内,皇帝赵禹从奏折上抬起头来问我:“你可知朕的名讳?”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赵……赵禹?”
他微微点头,继续问:“朕喜欢什么?”
我摇摇头,低声说:“臣妾不知。”
至今为止,我们只见过三次面,哪里会知道他的喜好。
他扔下手中的笔,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质问:
“你不了解朕,怎么让朕爱上你?”
他用手指轻敲桌面,“这些册子里记载了朕的生平和喜好,五天内背下来。”
我望着旁边堆积如山的书卷,心中叫苦不迭。这也太多了!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缓缓说道:“姜柠,户部笔帖式姜道怀第三女,母亲出自商贾之家,家中有二姐一兄,住在长平街。自幼体弱多病,去年五月入宫。五岁时走失七日才被寻回,八岁时因养的小兔子死了而哭晕过去。”
他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还想听朕说下去吗?”
身为皇帝,赵禹政务繁忙。
他在批阅奏折时,便将我拘在御书房背诵他的事迹与喜好。
对外,我是可以随意出入御书房的宠妃;对内,则是个挑灯夜读的可怜人。
真是无趣,史官把赵禹描绘得如同千古第一明君。
或许他确实英明神武,但看着这通篇的溢美之词,我还是忍不住想:太不要脸了。
谁愿意去背这个?
于是,我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本书,快速浏览,期待这些信息能自动钻进我的脑海。
月光透过柳梢洒进来,赵禹却丝毫没有用膳的意思。
过去一年里,我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原本就不太好的胃此刻更是疼痛难忍。
赵禹仍在一旁安静地处理政事,说好要共享痛觉的约定呢?为何他看起来毫无异样?
这种联系是失效了,还是传到他身上后减轻了?
我捂着肚子,疼得冷汗直冒。这时,他终于皱眉看向我:“又怎么了?”
疼痛愈发剧烈,我倚在案上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这种联系不再灵敏一些?
他走向我,吩咐外面的人传太医。
赵禹将我抱到软榻上,脸色阴沉,显然也感受到了疼痛。
他怒气冲冲地说:“你是哑巴吗?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说?”
我忍不住想哭,他是传说中的活阎王,总是冷冰冰的样子,我怎敢轻易开口。
太医很快赶到,上前为我把脉。
“姜美人是因为胃疾才会如此,一日三餐不可少,平时饮食清淡些即可。”
赵禹显得不耐烦:“她身上还有多少病朕不知道的?”
太医详细解释了一番,得出结论是常见的病症我可能都有。
赵禹的脸色更加阴沉。
我小口喝着粥,赵禹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让我十分不自在。
我忍不住问:“陛下为何这样看我?”
他冷笑一声:“朕只是好奇,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我觉得委屈,我有爱我的爹娘和哥哥姐姐,他们对我很好,我是全家人的宝贝。
我是被家人小心呵护着长大的。
“去年六月中旬发生了什么?”他突然问道。
“御花园里的荷花开了,柔嫔娘娘在宫宴上一舞惊鸿,宫宴上的梨子酥很好吃……”我不明所以,试探性地回答。
赵禹不耐烦地说:“朕是问你为什么会晕倒!朕在围场狩猎,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云昭仪的小猫掉进了池塘里,让我去救。”我说。
“七月呢?”
“御膳房连着几天送来的饭菜都是馊的,我肚子疼。”
“八月?”
“我穿了和锦嫔娘娘一样颜色的衣衫,她让我跪在宫道上请罪。”
……
赵禹轻哼一声:“软弱可欺。”
我低下头,默不作声。
难道这不是他作为皇帝该反思的问题吗?为何不整治一下后宫这种拜高踩低的风气?
宫女端来了药,我一饮而尽,想起娘亲做的蜜饯,心中一阵难过,泪水不由自主地滴落在药碗里。
赵禹大发慈悲地放我回去休息,并让我明日再到御书房报道,还让我好好思考,拟订一个攻略他的计划。
3
赵禹大手一挥,便赐我昭仪之位。
“你既是我名分上的宠妃,”他道,“美人之位太低,有损朕颜面。”
“娘娘,您出息了!”小莲扑到我跟前,泪眼婆娑。
赵禹已将她从钟粹宫调来伺候我。
过去一年,我们相依为命,如今苦尽甘来。
“七日内连升三级!”她抽泣着,“陛下不常入后宫,却让您住进寝宫偏殿,还能自由出入御书房!”
她嚎啕大哭:“奴婢做梦都想不到有今日!”
我轻叹:“确实如梦,只不知何时会醒。”
月明星稀,风拂窗棂。
我辗转难眠,思虑明日如何向赵禹言明计划。
“小莲,你说,我该如何让陛下真正爱上我?”
小莲一愣:“娘娘手段高明,陛下不已被您迷得神魂颠倒?”
我苦笑,却难言与赵禹那诡异的联系。
未及开口,小莲忽拍手道:“娘娘高瞻远瞩,固宠宜早不宜迟!”
“当投陛下所好,再效仿前朝得宠的娘娘,取其精华。”
她压低声音:“奴婢听闻,青玄宫贞嫔是陛下的白月光。陛下为护她清净,才不显宠。”
小莲兴致勃勃:“明日奴婢便去打听贞嫔的喜好。”
我告诉赵禹,会努力了解他,变成他喜欢的模样。
他不置可否,只淡淡点头。
五日转瞬即过,赵禹开始考校。
他头也不抬,笔走龙蛇,墨迹在宣纸上晕开。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答得磕磕巴巴。见他无反应,才渐渐平静。
毕竟我已总结出一套应试之法:几句关键事迹,再将夸赞之词扩写五百字,流利作答,拿个基础分总无虞。
可他为何尽问些琐碎小事?
“朕秋日饮的第一盏茶,是何物?”
“朕喜食软桃,还是脆桃?”
我脑中空白,只能胡乱应答。
他抬眼冷视:“最重要的事,你竟不记?”
我战战兢兢:“书卷中似未记载。”
他起身,从厚厚书堆下抽出几页纸,拍在案上。字迹分明是他亲笔。
“我……我漏看了。”
想哭,什么都背了,偏漏了重点。
“你还做了什么?”他追问。
我茫然:“在御书房背书,还不够?”
“你每日只待三个时辰,余下时间呢?”他目光如冰,“莫非无所事事?”
“你怎如此不用心?”他冷声质问。
我急中生智:“臣妾还研习了妆容服饰。”
“好,说说你的见解。”
他低头继续写字。
我绞尽脑汁,回想小莲打听来的贞嫔喜好,尽力扩写。
“天青裙配金钗?俗不可耐。”
“柳叶眉怎配朱红唇?不伦不类。”
“你品味太差!”他终于忍无可忍,命小德子取来仕女图,“好好研习!”
我接过图卷,心中暗喜:看美人图,总比背帝王琐事有趣多了。
4
我将赵禹的反应告知小莲,她仍坚信贞嫔是陛下白月光。
“陛下定是恼娘娘替身之嫌,此计恐难成。”
我不信:“可陛下神色,确是真心厌弃那些装扮。”
小莲语气笃定:“陈风哥哥不会诓我。”
“陈风是何人?”
小莲脸微红:“是青玄宫当值的侍卫。”
在我再三追问下,小莲终坦白,她已心有所属。
青玄宫距陛下寝宫甚远,硬生生成了异地。
我染了风寒,连累赵禹。
他日日憔悴,盯着我喝药。
我常觉他比我更苦,我能任性病卧,他却要忍痛理事。
病愈后,赵禹遵医嘱,命小莲陪我日日散步,还恐吓道:“再病一次,便拿你家人开刀。”
我被吓得不敢造次。
这日,我在太液池边闲步,遇丽贵妃。
她目光凌厉:“不知父亲怎生办事,竟送你入宫与本宫争宠。”
我低头:“嫔妾不敢。”
“若非本宫,你去年便死在宫中。可还记得为何入宫?”
我恭敬答:“为辅佐娘娘。”
且不说父亲在裴尚书麾下,去年我病危,亦是贵妃遣太医相救。
贵妃挑眉:“还算懂事。”
她指尖护甲划过我面颊。
贵妃刚走几步,又遇云昭仪,赵禹表妹,身份尊贵。
今日出门未看黄历。
云昭仪扶髻瞪我:“不知你给表哥下何蛊,竟能与本宫平起平坐?”
我不理,欲绕行,她却拽住我袖子。
“好大胆!得宠几日,便想骑在本宫头上?”
我不欲纠缠,抽手欲走,她顺势跌坐,手碰瓷片。
我未及反应,她反手甩我一掌。
脸火辣辣疼,却不能还手。
宫中妃嫔,哪个我都惹不起。
“何事喧哗?”
熟悉低沉声传来。
“她推倒臣妾!表哥要为臣妾做主!赏花宴上也是她扑倒臣妾,表哥却带走她,臣妾不服!”
云昭仪向赵禹哭诉。
赵禹淡淡扫一眼梨花带雨之人,踱至我身后,折扇轻抵我腰,耳语:“朕头回尝挨打滋味,你该死。打回去,便不罚你。”
云昭仪犹自抽泣,我上前反手一掌。
她满脸震惊,愣住片刻便要还手。
赵禹扣住她手腕:“云昭仪失仪,禁足三年。”
我心头一震,三年?他出手真狠,不过我可不会替她求情。
5
我随赵禹回宫时,宫人已将午膳摆得满满当当。
一眼瞧见那盘云片糕,我眼睛顿时亮了。
赵禹嗤笑一声,“就这点出息。”
他怎知,人生在世,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菜色虽香,可我脸一动便疼。
看来今日是没口福了。
赵禹命人取来冰块,不让我动筷子,只准敷脸,说他瞧着也疼。
他皱眉问我:“为何要白白挨那一巴掌?”
当然是因你,娶了那么多女人,喜欢的便宠上几天,厌了便任其自生自灭。
这话我自然不敢说出口,只得低声道:“云昭仪是太尉之女,又是您的表妹,身份尊贵。”
赵禹盯着我,又问:“你就没想过自己去争一争?”
我摇头不解:“出身由不得自己选。”
顿了顿,又坚定道:“况且我爹爹待我极好,做他的女儿,我从不后悔。”
赵禹正喝茶,一听这话呛得直咳。
他气笑了,“蠢得没边。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你视而不见,活该被人欺辱。”
脸上红肿消了后,赵禹让我梳洗打扮去见他,要验收我的功课。
可我压根不会化妆,手笨得要命。
小莲是去年入宫的小宫女,也一样笨手笨脚。
殿里的画屏、画扇看着精致,可那些宫人都是皇帝的人,不敢随意差遣。
找人代劳,赵禹会不会恼?
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动手,好歹显个态度。
天不亮就爬起来,两个笨人忙活一上午,结果……能把人丑哭。
赵禹盯着我的脸,眉头紧锁。
他长叹一声,“青萝,带她去洗了。”
难得没发火。
我洗完脸又站他面前,他正执笔作画。
墨色晕染,彩笔轻勾,香气随笔尖流转。
他不发怒时,倒真有几分清雅俊逸。
“以后就照这画上的样子来。”
画中女子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含情脉脉。
他画出的我,竟凭空添了几分仙气。
他命人取来胭脂水粉,让我对镜照着画中模样描画。
我欲哭无泪,缺的不是好妆品,是双会化妆的手啊。
横竖是化不出来的,趁他此刻还算平和,我鼓起勇气道:“陛下……其实我不会化妆。”
他叹气:“罢了,是朕倒霉。”
竟决定亲自教我。
我们靠得极近,我浑身不自在。
“乖,别乱动。”
他一手托着我的脸,声音轻柔,像在哄孩子。
我心头一颤,恍惚间竟忘了躲。
6
“朕素来爱听女子抚琴。”
“容昭仪琴艺超群,堪称一绝。”
“朕也爱听女子清歌。”
“柔嫔歌声如天籁,令人神往。”
“朕更倾心聪慧女子。”
“淑妃若为男儿身,定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赵禹眉头紧锁,语气不悦:“可朕与她们之间,从无诅咒牵绊!”
我心中苦笑,怕是下辈子也难让他动心了,他大概也这么想。
他向来自负,以为天下无难事,连情爱也能掌控于股掌。
于是他竟亲自教我如何追他。
“你先去学琴。”他下令。
“可臣妾从未碰过琴……”
“那就从今日起学。”
他又召来名伶:“教她唱歌,务必要动听。”
伶人恭敬应下。
最离谱的是,他竟让太傅每日来教我治国之道。
“若你能看懂朝局,装聪明便不难。”他说得理所当然。
我每日在御书房苦学,他则在一旁批阅奏折,目光如鹰,盯得我丝毫不敢懈怠。
稍一分神,他便轻咳几声,眼神一冷,我立刻低头继续。
小莲私下叹气:“宫里都说你是祸国妖妃,蛊惑陛下日日与你共处一室。”
我想哭:“哪有妖妃像我这般苦命的?”
我学得极慢,琴声生涩,歌声走调,连太傅都摇头。
赵禹每每听完,脸色铁青:“这《潇湘水云》,你竟弹了半月,还是不成调!”
终于,他忍无可忍:“罢了,朕亲自教你。”
他走到琴前,站在我身后,一手扶正我的手腕:“古琴讲究松中带力,不可僵硬,也不可虚浮。”
他的手覆上我的手,引导指尖轻拨慢挑。
刹那间,清越琴音如流水般淌出。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道清亮女声突兀响起。
回头一看,是恭华长公主,身姿曼妙,笑意盈盈,身后跟着一位穿绯色官服的俊朗男子。
“打扰陛下雅兴了。”她盈盈一礼,却不等回应,便拉我出了御书房。
亭中落座,她好奇地打量我:“这些日子,你与陛下都在做什么?”
我苦着脸,将学琴、学歌、学治国的事一一道来。
长公主听完,震惊不已:“他竟让你学这些来取悦他?天底下哪有这般追人的法子!”
她拍案而起:“他到底图什么?”
我低声啜泣:“或许……陛下以为这样,他就能爱上我了。”
长公主连连摇头:“你们这是南辕北辙,越走越偏!”
她当即凑近,压低声音传授我几招“驭夫之术”,说得我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7
“满朝皆是奸佞,当如何自处?”
“《礼记》有言,君子慎独,岂可与宵小为伍?”
赵禹又在考校我的学问,我心神不宁地答道。
贵妃命我戌时三刻前将赵禹引至碧波湖畔,此刻正愁无计可施。
他抬手用书卷轻敲我额角,“错矣。”
“昔日恩人与你结仇,又当如何?”
我依着幼时夫子所授:“受恩必报,此为人之根本。然仇怨亦不可轻忽,当分而处之。”
“又错。”
“那……何为对?”
我闷声问道。
“宁教我负人,莫使人负我。”
他轻笑,“成大事者,何须拘泥君子之名?姜柠,你非圣贤,何必自缚?”
“是。”
再拖下去时辰便过了,我挤出一个讨喜的笑容,“陛下,今夜月色清朗,不如出去走走?”
“又想偷懒?今日的策论可曾温习?”
他向来苛刻。
我仍不死心,“可陛下今日教的,我都记下了,也算用功了。”
“倒也不是不可,”他合上书册,眸光微闪,“你拿什么来换?”
贵妃的话在耳边回响:反差最能动人,有时大胆些,反有奇效。
我盯着他深邃的眼与微挑的眼尾,咬牙凑上前,吻了上去。
左右他都说不必守君子之道了。
赵禹显然未料我会如此,眉峰微动,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可惜我胆气不足,他略一偏头,我便慌忙退开,垂首不敢看他。
他大步穿行于花径之间。
我跟得气喘吁吁,这哪是散步,分明是赶路。
终于扯住他袖角,“陛下……慢些走,我……跟不上了。”
他脚步稍缓,我仍攥着他的衣袖不放,想掌些主动,便拉他往碧波湖方向去。
绕过假山,穿过回廊,却在宫苑中兜起了圈子。
自小我就记不得路。
待我们第三次经过同一株海棠,赵禹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想去何处?”
我略一思索,仰头笑道:“陛下,可知碧波湖在哪个方向?”
他冷冷瞥我一眼,像看个蠢物。
片刻后,却伸手牵住我的手,径直向前走去。
8
四下静悄悄,除了我和赵禹大眼瞪小眼,周遭连个活物影子都瞧不见。
虽是迷路耽搁了些时辰,可戌时未过,也不知是哪一环出了岔子。
贵妃总不至于放我鸽子吧?
“你这脑子,跟浆糊似的,看来得朕亲自来教。”
月色清冷,晚风拂面,也吹不散赵禹那颗非要当教书先生的心。他絮絮叨叨,又讲起他那套“因材施教”的章程。
我却左顾右盼,盯着湖面,想从这平静水波里寻出点不同来。
“你可有在听朕说话?”
“啊!有了!”
他冷冷挑眉:“嗯?你瞧见什么了?”
顺着湖对岸隐约闪动的点点火光,我心头一亮——贵妃就在那边!
寻常去碧波湖,皆从御花园入南岸,那里荷花最盛。可我拉着赵禹瞎转悠太久,他图近,绕到了北岸。
再绕回去,怕是来不及了。这可如何是好?
灵机一动,我指向湖边停着的小船:“陛下,不如我们月下泛舟,岂不风雅?”
“这次你又打算如何报答朕……唔——”
我慌忙凑上前,亲了他一口:“这不就报答了。”
别啰嗦了,真要误了时辰,划船也得一盏茶工夫呢。
赵禹朝不远处的小德子递了个眼神,小德子立刻招呼侍卫上前,解了船绳,又为难地望着我们。
这船实在太小,仅容两人,没人能帮我们划桨了。
小德子试探着问:“陛下,奴才去换艘大些的船?”
“不必!”我急道。
等大船来了,黄花菜都凉了。
我柔声劝道:“小船有小船的妙处,这般私密,臣妾才不愿有旁人打扰。”
赵禹不为所动。
我咬咬牙,豁出去了:“陛下若不愿划船,臣妾来便是。”
其实我压根不会,可划船能有多难?
“不必。”他冷笑,“朕怕被你淹死。”
最终,他还是上了船,还亲自执桨。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若有一女子倾心于陛下,也不算稀奇吧?”我轻声问。
他哼哧划着,淡淡道:“嗯。”
真不谦虚,我继续道:“若有人从中牵线,这人也不算大过吧?”
他冷笑一声:“那可难说。”
我轻咳两声,忙岔开话题:“陛下,南岸荷花正盛,不如去看看?”
他斜我一眼,似在说“看你能耍什么花招”,便朝那片荷塘深处划去。
忽听得荷叶深处传来男子声音:“在长生殿当差可还顺心?”
“都好,就是离陈风哥哥远了些。”
我心头一紧——是小莲和那侍卫!
我压低声音:“君子成人之美,陛下莫要坏了人家好事。”
赵禹眼神一冷,薄唇微动,似要开口。
我慌忙探身去捂他嘴,却不慎用力过猛,“啪”地一声响。
还未来得及看赵禹喷火的眼睛,我就知大事不妙。
小船因我这一动,猛地一晃,翻了个底朝天。
我和赵禹“扑通”落水,双双成了落汤鸡。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那对小鸳鸯。他们拨开莲叶,正好看见:皇帝抱着在水里扑腾的我,手忙脚乱想扶正小船,却怎么也弄不好。
“陛下!”
“娘娘!”
最后,我们四人挤在一条本就窄小的船上,缓缓前行。
我心想,这回怕是离死不远了。
赵禹不语,无人敢出声,只听见陈风划桨的“吱呀”声,和我冷得发抖的牙关打颤。
虽是夏夜,湿衣贴身,风一吹,冷得刺骨。
我偷看陈风,他满脸感激,似觉赵禹仁慈,未将他们赶下船。
可我猜,赵禹不过是懒得自己划罢了。
快到南岸,我才看清贵妃的排场。
湖面花灯如星河洒落,一艘华丽画舫静静停泊,桅杆高悬红灯笼,满是情调。
我们上了画舫,内里珍馐罗列,香气扑鼻。
小德子见我们离岸太远,也带了侍卫划船赶来。
一切总算重回正轨。
可当在场众人见我和赵禹这副狼狈模样,个个目瞪口呆。
上岸后,贵妃从树影下款款走来。
我心中苦涩,这般落汤鸡似的赵禹,不知她能否接受。
贵妃惊愕,迟疑开口:“陛下,不若去臣妾宫中换身衣裳?”
赵禹一言不发,脸色冷如寒霜,甩袖大步离去。
贵妃目光转向我,欲言又止。
我未等她开口,匆匆施礼致歉,急忙追上赵禹的脚步。
9
回宫沐浴更衣后,我感到身上暖和了些,但脑袋却晕乎乎的,疼痛隐隐作祟。
画扇还在细心地替我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这时赵禹已经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入,显然来者不善。
“姜柠。”他咬牙切齿地唤我的名字,手指用力掐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直视他,“今日之事,你打算如何解释?”
我脑子一片混沌,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合适的借口,只能无助地看着他。
他的怒火似乎更加炽烈:“你就这样把我卖了?”
我心里暗自嘀咕,我可是什么好处都没拿到,怎能算是卖了你?我只是帮贵妃一个小忙罢了,而且还没成功呢。
我小声辩解道:“贵妃娘娘毕竟是陛下的妃子,陛下前去探望她,怎么能说是被我卖了呢?”
赵禹闻言,气极反笑:“好,很好。”
话音未落,他随手一挥,梳妆台应声倒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我心头猛地一紧,呼吸急促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双腿无力支撑,整个人摇摇欲坠。
看来我又发病了,这具身体总是比我的心志先一步放弃抵抗。
赵禹见状,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迅速伸手稳稳托住了我下坠的身体,半跪在地上抱着我。
他显然十分生气,因为他又一次因我陷入困境。
太医匆忙赶来诊脉,面色凝重地说:“娘娘这是心悸之症复发,加之受凉所致。此病最忌惊吓,频繁发作会导致心脉失调,平日里需格外留心。”
赵禹挥手示意太医退下。
我无力地躺在床上,汗水浸透了我的头发和衣裳,难受得几乎无法忍受。
“有多少本事就做多少事。”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不能打,不能骂,犯错连吓也不行。姜柠,你真的很难缠。”
小莲端来了药汤,赵禹接过碗,冷冷吩咐道:“喝药。”
他向我伸出手,我本能地缩了一下。
这一举动令他更为恼怒,不顾我的反应,直接将我半抱起来。
我急于表现顺从,急忙喝了一口,却被呛得连连咳嗽,药碗也失手打翻在地,碎片四散。
赵禹轻拍我的背,我抬起头,却迎上了他略显不耐的眼神。
进宫以来所累积的委屈,在这一刻如决堤般爆发,我不禁泪如雨下,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在前襟上。
幼时母亲曾说,我是她最爱的宝贝,美好而脆弱。多年来我一直深信不疑,然而此刻我才意识到,或许一直以来,我真的非常麻烦。
赵禹轻轻叹息一声,语气温柔了许多:“不该还的情别还。别人欺负你时,从未想过因果报应;那些并非有意的恩惠,又何必耿耿于怀?”
他用指尖拭去我的泪水,声音轻柔得仿佛换了个人:“以后不再凶你了,好不好?别哭了,再哭下去,咱们的眼睛都要疼了。”
赵禹倒是不再冲我发火了,可也不让我进御书房了。
他命人将我迁去钟粹宫,还甩来一卷厚得吓人的册子,足足一千六百二十条规矩,要我逐字背熟。
从晨昏定省到宫中行走,连笑该露几颗牙都有明文。
他甚至要教我如何争宠。
当今天子,一本正经教妃嫔勾引自己,普天之下恐怕独此一家。
我常背得眼冒金星,他是怎么写出这么厚又这么别扭的东西的?
第十日,赵禹仍未前来抽查背诵,我索性破罐子破摔。
揣着横竖是个死的觉悟,我与小宫女们玩起叶子牌,还给她们念话本解闷。
话本是长公主悄悄送来的,里头的女子个个敢爱敢恨,泼辣得很。
念累了,便让她们讲宫中秘闻,一时间成了热闹的茶话会。
而赵禹,永远是话题的中心。
平陵之乱后,晚凝小姐被迫远嫁,陛下也奉旨出征。先帝想借刀杀人,盼陛下战死沙场。一个向南,一个向北,从此天各一方......
御膳房的云儿说得声泪俱下,众宫女都红了眼眶,我却毫无波澜。
一来这故事里的赵禹与我所知大相径庭,二来前几日我才得知,那日碧波湖落水,是因为我们在小舟上......
陛下落水时,姜昭仪的红鸳鸯肚兜还挂在陛下腰间呢!
听到这句,我恨不得钻进地缝。
往后怕是再难坦然听八卦了。
转眼两月,宫中枫叶染红,秋猎启程。
浩荡队伍穿行于群山之间。
远离京城喧嚣,郊野秋色如画。
翻过几座山头后,我渐感不适。
胃部隐隐作痛,头晕目眩,只能倚着车壁昏昏沉沉。
赵禹为何不来寻我?
他可寻到解开封印之法?
若真解开了,又会如何待我?
罢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能享几日快活已是幸事。
姜柠,朕的话你是一句都没记在心上。
清冷嗓音传来,赵禹掀帘而入。
陛下怎的来了?
他痛觉迟钝,这点不适本不该惊动他。
不等我反应,他已将我揽入怀中,温热手掌覆上我小腹轻揉,又变戏法似的取出一个橘香荷包。清甜气息萦绕,头晕顿减。
赵禹沉声问:第七十三条何解?
我闷声答:妾有罪,妾不知。
第七十三条?这哪是人能记住的?
身子不适要立刻告知朕。
是,知道了。
他凝视我良久,似在解释:姜柠,朕近日政务繁忙。
由于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所以在围场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话本子。
一日,我正坐在大石头上绘声绘色地给小莲念《嚣张医妃斗冷皇》,长公主和国师风风火火地出现了。
公主俯身戳戳我的脸蛋,温柔地对我笑,“话本子快看完了吧?打好了理论基础,下一步就是实践了。”
我下意识看了看手里的书,灌醉,迷晕,下药……这我哪敢啊。
我弱弱道:“这,这不太好吧。”
一旁的国师脸上也写满了十万个不同意,愤恨道:“实践?他们该做的事情是相爱,相爱!公主懂吗?”
公主轻哼一声,“大齐皇族出美人,整日看着赵禹那张脸,小姑娘哪有不迷糊的?小姑娘先动心既会吃亏,也不利于长远发展。”
这个倒是,赵禹确实好看,只是我一偷看他他就瞪我让我专心看书。
国师的眼角抽抽的,“他们不需要长远发展!他们只需要……”
只需要什么?
我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听。
可国师的眼神落到我身上后,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公主冷艳地瞪了国师一眼,“那是你的事,本宫不关心。”
大帐中,十二个俊俏的小郎君站成一排。
俊美妖艳的,孤僻清冷的,霸道沉稳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我不禁腹诽,不愧是公主,这吃得也太好了。
我身旁的小莲直勾勾地盯着这些美少年,就差流口水了,看得出来她很心动。
其实我也有些心动。
陈风啊陈风,尽管你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千字的《爱莲说》,地位恐怕也是不保了。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在赵禹这个位置上,对他投怀送抱的姑娘向来不少,你得让他享受到一场痛快的征服。”
公主微扬下巴,头头是道地分析,“所以这第一步嘛,就是别让他那么快俘获你的芳心。”
我懵懵懂懂地问:“就是要在恋爱中保持清醒的意思吗?”
公主扭头对国师微微一笑,“看来本宫的话本子是有点作用的。”
国师咬紧了后槽牙,国师觉得话本子不好,但国师敢怒不敢言。
公主示意我到座位上坐下,又拍了拍手,十二个小郎君立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弹琴的弹琴,吹箫的吹箫,帐中一时美不胜收。
公主满意点头,“见多了美男子,日后在赵禹面前就更能坚定自我了。”
这些美男子竟是给我准备的……我目瞪口呆,吓得就要起身。
不背书是一回事,给赵禹戴绿帽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真的不会因为祸乱宫闱而被乱棍打死吗?
“柠柠乖。”公主突然轻轻唤我小名,“本宫不会害你的,别辜负本宫的一番心意。”
她将我按回椅子上坐下,语调温柔得像二姐姐一样,拒绝的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脱敏训练。
可是由于我心里一直有种做了坏事要被娘抓包的心虚感,不敢大张旗鼓地欣赏美色,只能强装镇定,面不改色地看着这些少年对我示好。
公主斜倚在榻上吃荔枝,见我这副模样,赞许地点了点头,“想不到柠柠小小年纪造诣已经如此之高了。”
国师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除了公主,这世上还有几个姑娘会这般万花丛中过,叶子沾一身?”
公主斜睨国师一眼,冷笑道:“你再多嘴本宫就把你扔到千鲤池喂鱼。”
我端正笔直地从日暮西沉坐到了月上柳梢,营帐中灯火通明,笙歌燕舞。
公主在面首的伺候下小酌了几杯,面上已经染上几分绯色了。
我默念着清心咒,生怕把持不住犯下什么杀头的死罪,一个珠玉少年却不知何时端着一杯酒走到了我身旁。
“柠柠……”
少年浓密的睫毛微颤,轻轻唤我。
明灿灿的烛光下,我看清了他的脸,目色微微一震,竟是我儿时的玩伴谢桥!
我是个天生的病秧子。
街坊邻居家的小孩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时,我还在一日三次地针灸喝药。
受了惊会发热,跑太快会晕倒,玩耍过程中我总是最扫兴的那一个,来找我玩的小孩就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个谢桥。
他自小习武,却一向愿意陪我翻花绳,玩过家家。
我十二岁那年,十五岁的谢桥白衣潇洒,拜了个武林高手为师,说要上山闭关修炼,以后倚天仗剑走天涯。
时光飞逝而过。
学成后的谢桥未曾忘记初心,一路踩着黑暗与鲜血,以身赴道,匡扶正义。
奈何世道险恶,遇见歹人,他身负重伤武功尽失,昔日之仇人闻风而来,争着抢着要他的命。
曾经的江湖梦破碎,谢桥身陷泥沼,被迫在南风馆里讨生活。
我脑补出他十五岁之后的经历,有些感伤,有些难过。
“你这是什么表情?”
或许是我的神色实在太过悲戚,谢桥不满地看着我:“别瞎想,小爷我混得不差的。”
抱一丝哈,话本子看得有点多了。
借着敬酒的机会,谢桥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是门派数一数二的高手了,进南风馆完全是阴差阳错。
而且他还给我捎来了一个好消息——明日我就能见到哥哥了。
阿娘出身商贾之家,外祖和舅舅们在云州生意做得很大。
此次秋猎的围场靠近云州,当地官员在舅舅处采买了丝绸珍宝进献皇帝。
哥哥也在随行的队伍之中,约我明日至迎风坡一见。
语罢,谢桥退开几步开始舞剑,片刻就使出十八种招式。
我悄悄向他竖起大拇指。
他神气地朝我点点头。
剑影如织,挥出一片绚烂光幕。
这一年多以来,家里人都还好吗?
陈大哥哥有没有向二姐姐表明心迹?
大姐姐的胭脂铺有没有开张?
秋天到了,阿娘又做了很多糖炒栗子吧。
满心的期许与眼前人的身影交织重叠,我逐渐感觉天旋地转,身体燥热起来,歌舞都变得邈远。
小莲最先发现了我的异常,她呀了一声,“娘娘这是怎么了?”
我跟前凑过来一些人,每一个都像影子一样朦胧,长公主和国师似乎在围着我看。
长公主怒吼一声,“殷子航你这个混蛋!这姑娘身子不好你还给她下药?你就算再着急也不能这样!”
公主一脚把国师踹到了地上,恨恨道:“赵禹会剥了你的皮的。”
国师摔得呲牙咧嘴,“天地良心!真不是我!我还以为这药是公主您下的!”
公主转身大喊,“来人,快去叫陛下!”
我被扶到了榻上,有人往我嘴里灌了些水,又不停用扇子给我扇着风。
不知过了多久,赵禹的声音在耳畔不真切地响起,他问:“怎么回事?”
我吃力地撑开眼皮,怔怔地看他,朦胧的月色衬得他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我想起我靠在他怀里时他沉稳的心跳,想起他身上好闻的沉榆香。
我挣扎着起身朝他走去。
我俯身抱住他的腰。
我呜呜呜地委屈得快哭了,对他说,“赵禹,我好难受啊。”
赵禹将我抱了起来,转身朝营帐门口走去。
他沉着脸色吩咐:“宣太医。”
长公主难以置信:“宣什么太医啊,你是不是不行……”
赵禹回头,眼风扫过去:“柠柠身子太差了,我怕出问题。”
我迷蒙地看着他,我好像已经出问题了……
他清透如洗的眼眸,形状优美的下颌,线条起伏的喉结,无一不让我心颤。
我整个人都云里雾里的。
娘,我要干坏事了。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格外响亮。
宫人们震惊之后齐齐垂头,根本没眼看。
长公主带领众人匆匆离去。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喝酒了,就那么几杯酒,我不仅醉得不省人事,还睡到了次日傍晚才醒,差点来不及去见哥哥。
暮色四合,风里有草木浓郁的芬芳。
我和小莲摸摸索索溜到了外营。
行至无人之处,草丛里却传来女子低低的呜咽声。
“一切都完了,这是掉脑袋的大罪!二郎,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男子恐慌的声音响起:“已经没有退路了!雯儿,你必须尽快侍寝,月份再大一点就瞒不住了!我们都会没命的!”
“可是陛下从未碰过我……”
好家伙,我的瓜子茶水小板凳呢。
小莲的口型一张一合,无声地对我说:“陛下被戴绿帽子了!”
我深以为然,朝她点点头,我们轻手轻脚准备绕开这个是非之地。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怒喝:“站住!”
转过身,穿着宫女衣裳的我和穿着宫女衣裳的柔嫔面面相觑。
她浑身战栗,喃喃道:“姜昭仪……”
身材魁梧的侍卫看着我们,眸中杀意浓重。
“你们都听见了。”
“没听见没听见,我们什么都没听见!”
我和小莲连连否认,可是那侍卫不信,拔刀向我们走来。
我心里道不好,病急乱投医:“我也是来私会情郎的!柔嫔你信我!再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人了!我不会出卖你和二郎神的!”
我对哥哥的武力值很有信心。
柔嫔显然没有信我,她的目光落到一旁的河流处,语色森然:“私会情郎失足落水……”
侍卫阴恻恻地笑了,越走越近,我和小莲同时“啊”地尖叫起来。
然后那侍卫就被飞来的石子打晕了。
一个黑影蹿了出来,拱手道:“属下绝影,奉命保护娘娘安全。”
柔嫔闻言一口气没提上来,也晕了。
我也想晕。
我费了好大力气支开画屏和画扇,小莲费了好大劲买通侍卫,我还穿成这个样子,偷感那么重,通通都没有意义。
我无奈又感激地问绝影:“你为何不早点现身呢?”
早知道有你在我不就不折腾了吗。
他再度拱手:“属下奉命保护娘娘的安全,其他一概不管不问。”
绝影踌躇片刻,还是没忍住劝道:“娘娘请随属下回营,万不可误入歧途。”
黑面具,黑衣裳,他穿成一副肃杀的模样,但音色稚嫩,大约还是个少年。
反正已经骑虎难下了,我跟绝影说我是要去见我哥哥,我亲哥。
但绝影认定了我在骗他,坚持让我回营。
油盐不进,誓死捍卫陛下的尊严。
两相僵持不下,我捂住心口朝小莲使眼色。
她立马会意,扶住我对绝影道:“娘娘又犯病了!暗卫大哥快去拿药啊。”
“娘娘撑住!属下这就去叫人!”
绝影面露疑色,但始终不敢赌,一闪身就不见了。
绝影离开后,我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在迎风坡的第七棵大树下看见了哥哥。
“哥哥!”
我小鸟一般朝他扑过去。
他用手帕擦去我额头上的薄汗,说我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冒冒失失的。
说完哥哥就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柠柠出息了。我就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会不喜欢我的小妹。”
我的眼眶也红了,我觉得哥哥在骗人,入宫的时候他都哭了,他明明以为我是去送命。
山头斜阳慢慢从树上下来,月亮遥遥升起。
哥哥说,所有人都很好,爹娘好,姐姐们也都好。
我初入宫的那些日子,阿娘总掉眼泪,但后来收到宫里送去的赏赐,知道我过得不错,也逐渐放宽了心。
裴家不满我盛宠却不为贵妃所用,意欲强娶二姐姐给裴三郎当小妾,但好在虚惊一场,是赵禹插手了此事。
爹爹也调离了户部,秦国公奉圣令,一直对家里多加照拂。
我仰头看天上的星,赵禹真是个好人啊,他明明可以不做这些的。
哥哥必须走了,我同他道了别。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我和小莲踩着水花,淋成了落汤鸡。
行至扶风谷,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和人马,一片混乱景象。
我忙拉住一个小太监问是怎么回事。
他脸色灰白,语无伦次地说:“围场混进了刺客,陛下……宫宴上陛下遇刺了!”
我瞬间慌了神,拼命朝内营跑去。
“陛下怎么了?
“他受伤了吗?”
跑得太急,我有些头晕,举办宴会的地方已经被团团围住,侍卫三缄其口,并不想理会一个灰头土脸气喘吁吁的小宫女。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体,脑子里被各种各样不好的想法充斥。
这个阵仗……
赵禹伤得很严重吗?
我一直连累他,还没跟他道歉。
也还没跟他道谢。
恍惚间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姜柠。”
转过身,赵禹板着气得铁青的脸,在不远处看着我,寒声诘问:“玩够了吗?”
他疾步朝我走来,“暗卫说你心疾犯了,回去人却不见了。今晚又有人行刺……你知不知道朕差点把整个外营给翻过来了?”
我朝他跑过去,一把抱住他号啕大哭。
良久 ,他叹了一口气,轻拍着我的背安慰:“遇着什么事了?朕的头都被你哭疼了。”
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我松开手,哽咽着问他:“你伤着哪儿了?”
赵禹还未回答,一道凌厉的女声突然响起:“陛下,姜昭仪藐视宫规,形迹可疑,恐怕与今夜行刺之事脱不了干系。”
锦嫔上前跪下进言。
后宫嫔妃,宗亲重臣……我这才注意到赵禹身后站了浩浩汤汤一群人。
他淡淡道:“无稽之谈。”
锦嫔言辞恳切:“究竟是无稽之谈还是陛下有心袒护?姜昭仪流连御书房多日,视祖宗家法如无物。今日无故缺席宫宴又穿成这般模样……”
看样子锦嫔和赵禹真是不熟,赵禹眼里几时有过什么祖宗家法?
他沉声道:“锦嫔藐视宫规,言行有失,打入冷宫。”
锦嫔的身子晃了一晃,颤声问:“臣妾做错了什么?”
“倾云宫埋了多少动物的尸体?你宫里的宫女身上永远是未曾愈合的青紫伤痕。你做过什么,自己心知肚明。”
赵禹语调平缓,但明显已经很不耐烦了。
若不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肯定懒得说这么多话。
“藐视宫规或许不值一提,若是以巫蛊之术迷惑圣心呢?”
丽贵妃端正跪下,慢条斯理讲了半刻钟。大意就是,我能得宠这件事实在是匪夷所思,一定是用了什么媚术。
这个故事有头有尾情节完整,她说完我都觉得我像个犯罪嫌疑人了。
赵禹安静立在原地,眸底蓄着一丝寒霜:“她没这个本事。”
贵妃双眉一挑:“她是没有,因为帮她下蛊的人是国师殷子航!”
国师上前大呼冤枉。
长公主上前斥道:“你有何证据?”
贵妃还真有证据。
呈到赵禹面前的,是厚厚一沓宣纸,上面写尽了我和赵禹的个人信息。
鬼画符一样的字迹,确是国师一贯的风格。而且国师在我入宫以后多次溜到我宫中的事情也被好几个宫女太监指认了。
场面一度寂静。
难道我进宫以来遇见的所有不同寻常,真是因为国师?
可是我几乎都不认识他。
指甲深陷掌心,我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瑟瑟的秋风吹得我头晕脑胀,要是赵禹和我一起晕在这里,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赵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冷声道:“此事朕自有定夺。”
贵妃顿时泪眼涔涔:“臣妾的兄长尚在前线苦战,陛下当真要如此不公允,寒了将士们的心么?”
看样子贵妃的政治素养也不过尔尔。
这话或许能达到一时的目的,但也相当于在皇帝心中种下了一根刺。
几位大臣见状也上前跪下求陛下彻查。
“既然如此。”赵禹看向国师:“朕只好将你暂时关押调查此事了。”
他顿了顿:“至于姜昭仪,她有孕在身,皇嗣为重,就先禁足吧。”
……这是柔嫔给他的灵感吗?
我身后的小莲倒吸了一口冷气。
国师被拉走时我听见他小声嘟囔,“你了不起你清高,你救下女主却让我去蹲大牢!”
我不知道赵禹信了贵妃几分。
那日之后,我被禁足在营帐内,小半月都没见着他了。
回宫前一晚,我迷迷糊糊睡着,半夜醒来却在一个温暖的怀抱。
赵禹黑沉沉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我,淡淡冷冽的香气传入鼻息。
今夜的他显得格外疲惫。
我下意识跟他解释:“不是我。”
“朕知道。”
他苍白一笑:“行刺的是细柳营的人。”
赵禹的神情有些恍惚,缓缓同我讲了他母亲崔皇后的故事。
崔皇后是定远侯的孙女,是个如花神一般貌美,却又极富才情的女子。
十五岁那年,崔皇后在郊外骑马,小马却不小心踩到了兽夹,她淋了雨又伤了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先帝赵祁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将她载在自己的马上送回了家。
那时候的赵祁,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皇子,可是借着定远侯的势力,却登上宝座成为一国之君。
“兽夹本就是赵祁派人布的,他利用了她,却从未爱过她。坐稳皇位后,赵祁借巫蛊之事清算了崔家。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夫慈父,后宫中的女人似花开了一簇又一簇,他编造了一场蹩脚的幻梦,可是母后信他。
“母后至死都不愿醒来,细柳营是她最后的护身符,可是她却将虎符给了赵祁。”
后来虎符辗转到了皇三子吴王手中,这支由定远侯创建的顶尖军队,最终成为吴王对付赵禹的一把利刃。
“我在瀛洲起兵时,母后在绝笔信中写道,她宁可从来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他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那时我才明白,她不爱我和姐姐,甚至也不爱崔家,却发疯一样爱着赵祁。”
莫名的,我有些心疼他。
于是我缩在他怀里,给自己打了好久的气。
心脏怦怦跳,我深情告白:“别难过了,你这么好,我会爱你的。”
可回应我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终究是错付了。
能不能把他叫醒再听我说一遍。
回宫的路上我们遇刺了。
侍卫和黑衣人打得不亦乐乎之际,突然间碎石掉落,地动山摇。
真是祸不单行。
马车疯了一样向前冲,赵禹在车窗外朝我伸出手,带着我上了一匹马。
“是地动。
“峡谷就要坍塌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他将一个小玉瓶塞进我手中,让我吃了药,半拥着我低声安慰:“乖,把眼睛闭上,什么都别看。”
马儿跑得飞快,刀剑相击的声音与无数人惊恐的呼声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又渐渐沉寂了下去。
密林之中,赵禹扶我下了马,我转身看他,才发现他脸色惨白,满身都是血。
他将我护在怀中,自己却中了不止一箭。
我手忙脚乱地去捂他的伤口,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是不是真喜欢上我了。
他低低叹息:“伤着了你这个娇气包,朕还得跟着伺候……”
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就直直地栽了下去。
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我跪坐在他身边,颤抖着撕开衣料替他包扎。
“姜柠。”
赵禹的喉咙动了动,缓缓张开眼帘:“在朕身边混吃混喝那么久,你得帮朕做些事。”
我哽咽道:“你说,我听着呢。”
从京中布防到边境策略,从朝堂局势到如何调遣禁卫军,赵禹断断续续说了半刻钟。
他要我和长公主稳住前朝那些大臣,而我腹中那个并不存在的孩子,就是最大的筹码。他让我们扶持幼主上位。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遗言。
“都记住了吗?”
他难得地夸了一下我:“在御书房时朕就发现你记东西很快。”
我不停地摇着头:“我什么都没记住,你得自己处理这些事。”
“那就让暗卫带你离开,你别受人欺负。”
“那个暗卫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样子,我还是继续抱你这棵大树吧。”
他已然昏死过去,回应我的只有一片寂静。
那日是赵禹的人先找到了我们。
可是赵禹伤得很重,一直到五天后都还昏迷不醒。
我照他的话拿到了见之如见君的令牌,见了长公主和好多他的亲信,将他本来的打算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殿中烛光盈盈闪动,已然崩裂的龙凤佩和一个大号荷包静静地躺在案几上。
我拿起荷包翻看,不禁笑出了声。
橘子香囊,驱虫水,各类药丸……他是属百宝箱的吗,哪个皇帝平时身上会揣这么多东西啊。
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我觉得对不住他。
在御书房里琐碎的点点滴滴,我分明也是心动的,却刻意压制心中蔓延的情意,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照顾。
现在他为了保护我,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连太医都说,他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守在他的床边,一个人哭了很久,直到牢中传来消息,国师想见我一面。
对,我是该去见他的。
虽然他讲话神神道道的我一向听不太明白,但他准确预料了那么多大事,他知道我和赵禹之间的联系是怎么回事,这种绝世高人,也一定有法子救赵禹。
我去了刑部大牢,直截了当地问他赵禹什么时候会醒。
可是他却说:“娘娘,该有一死劫。”
我的眼眶登时就红了,我恳求他:“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陛下寅时会醒。”
国师的声音在寂静的大牢里格外清晰:“死劫……是娘娘您的。”
荫云蔽月的夜晚,似乎长得看不见尽头。
案上的灯花结了又落,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趴在赵禹的床头,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话。
“你让我在御书房学习,是不是只是在逗我玩啊,我才不信你真的觉得让我学那些有的没的,你就能爱上我。
“你以前总嫌我笨,可你明明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笨蛋。反正我也活不长,你抛下我自己逃命不是更好吗?
“你派去调查我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连我小时候养兔子和走丢的事都能知道?我不要面子吗?
“你要是醒不过来,我从哪儿变出一个孩子交差……把你的万里江山交给其他的什么人,真的很可惜唉。”
……
我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堆,手指轻轻拂过他冰冷的脸颊,“我不是故意不来找你的,你那本行为准则实在太长,我背不了一点,我怕被你骂……”
“所以你就在宫里开故事会,打叶子牌,还跟着皇姐去看美男子么?”
床上的男人半睁开眼看着我,苍白的嘴唇弯了些弧度,嗓音很轻很轻。
“没有没有,我都不敢正眼看的,而且他们都没你好看……”
我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太好了,你活过来了唉……哇,你活过来了!”
他伸手摸我的头发,似乎有些无奈:“我曾经死过吗?”
“差不多吧。”
我破涕而笑,将脸埋进他的掌心。
层云被风吹散,窗外冷月高悬。
果真是国师所说的寅时,竟分毫不差。
(皇帝与我痛感相连后教我宫斗,我挨打他冷笑:还手啊,怕什么?,上部分,后续完结在主页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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