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 小说推荐 正文
第章
可没想到柳眠棠却一本正经道:“我自己当初的嫁妆还剩了钱,所以我寻思着这几日买个小院子,简屋窄房,能容身即可……若是相公自觉不容我,我便去那住……也省得相公摔碗。我们家虽然是卖瓷器的,可是这么摔下去,铺子里的存货也不够卖的……”
崔行舟听了这,就不大舒服了。
这女子主意太大!他不过摔了个碗,她就想着买院子出走。这样的性子,跟谁能过得长远?
可想到她曾经被掳到山上,并没有当人家正经媳妇的经历,他少不得得教教她,倒是多了些许的耐心。于是崔九蹙眉道:“世间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你看看北街的宅院里,谁家一直安安静静?若都学了你,银子多了就要自买宅院,灵泉镇的房子都不够卖的,地皮又要贵几分了。”
他以前并没接触人间烟火,也不太懂夫妻相处之道。可是在北街里略住了一阵子,各家院子的鸡飞狗跳,倒是挨个领略了一遍。那些个烟火夫妻们俗不可耐,自己跟那些男子相比,可是好多了。
他不过摔个碗,多大的事情!
眠棠听了这话,倒是觉得有理,只是她先前以为自家宅院里决计不会有那等子俗事争吵,没想到竟也不能免俗,想到这,她眼圈又红了道:“别家吵架,女子都是理直气壮,自然吵得痛快。可是我在相公你面前,总是短了三分理,又怎么吵得痛快?”
崔行舟挑着眉道:“胡闹!那你买了宅院就能吵得痛快了?”
眠棠认真想了想,道:“也不痛快,但是能各自退将一步,谁也不必将就……”
崔行舟看着她瞪着明澈的大眼较真的样子,真想再找碗摔,于是没好气道:“你日后少跟贺珍之流妄议地方大吏,我自然不会摔碗骂人,累得你动嫁妆买院子!”
眠棠想了一夜相公为何动怒,却万万没想到罪魁祸首是自己骂淮阳王的话。她一时间瞪大眼儿,不解地看着崔九。
崔行舟话说到此处,少不得继续冠冕堂皇地胡诌下去:“淮阳王向来看中民声,各地都安插了耳目,你那日那么大声妄议封疆大吏,若是流传到官家耳朵里,岂不是生出不自在?”
眠棠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终于知道一向温雅的相公那日为何这般发火了。
她的父亲和兄长受了朋党贿赂案的牵连,除了自身贪婪有污点外,也是被身边人出卖告密的缘故。听人说,夫君为了她家奔波疏通,花费了不少的银子,甚至差一点受了牵连,再也不能过问了。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夫君曾经为了她担惊受怕,与官场里的腌臜人物求情沟通。她却如此言语不周,坐在自家场院里妄自议论眞州封王,的确该骂!
认识了自己的错误,眠棠登时短了气场,检讨起自己方才没有恭迎夫君的怠慢来。
她咬了咬嘴唇,顾不得装模作样地写字,只赶紧去了屏风后,调水投帕子,给夫君温烫脸,换衣服。
崔行舟没有想到这柳娘子倒是好哄,只拿官威吓一吓,她竟立刻不别扭了。
当下他倒是坦然接过帕子,擦拭一番后,任凭她解带子换衣,除了鞋袜,换上舒适便鞋,心里也松泛了许多。
他在军营里且忙着,若是来北街次次都要哄人,当真耐受不得。他当初动了留下这妇人的心思,盖因为难得的菩萨心肠,怕她再落入仰山盗贼的手里,才护她周全。
只希望这小妇人一直这般明白事理,将来知道真相时,也要感念他的救命之恩,照拂之情……
而眠棠如今也想明白了,夫妻便如唇齿,哪有不磕碰的时候?只要夫君不是因为嫌弃她而摔碗骂街,别的事情,说开也就好了。
不过夫君显然还有些心情不大顺,斜看那桌子问,为何不用他给她临摹的帖子。
眠棠自然不能说,因为方才在置气,怕用了夫君写的帖子短了气场。
于是她便贴着崔九坐,一边假装丈量他的肩宽一边道:“你好不容易空闲下来写的帖子,何等珍贵!我不舍得用,寻思着用碧草从铺子里买来的练练手,待得笔体有了形状,再临摹相公的佳字。”
崔行舟觉得,这柳娘子真有意思。骂别人拍他马屁太响,可她的马屁才叫谄媚露骨呢。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倒是觉得那在肩膀上游走的手有些让人分神,于是伸手拉拽住了她的无骨纤手,将她扯进怀里,捏着她的手腕低低问:“写了这么久的字,手腕疼不疼?”
眠棠与他挨得近,看着他如墨染的眉眼,便有些脸红心跳,只乖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道:“有些酸疼……”
崔行舟看着她羞怯的大眼,透红的粉颊,突然有些心烦,烦恼着仰山的事情什么时候才有个终结。倒时候,他也可以跟着小娘子开诚布公,让她正经地跟了他,那时他俩能做的事情便可以多些了……
崔行舟心内想的,开始有些不可名状,一时有些走神。不过眠棠却还挂心着另一件事,只吸吸鼻子问:“夫君,我喝汤的声音真的大吗?”
崔行舟替她揉着手腕,缓解伤痛,少不得也得礼尚往来,拍些“娘子吃饭仪态端雅”的马屁。
一时间,北街的内宅的争端总算是得以平息,化为你侬我侬温馨之意。
再说屋外的李妈妈,屏气凝神,等着屋内的吵闹声。
没想到王爷先是被那不懂事的娘子气得要走,后来不知怎么的没有走成,又气冲冲了屋里,两人说了几句后,便安静下来。
等两个人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快要晚饭的光景了。
王爷……是拉着那柳娘子的手出了屋子的。柳娘子情意绵绵看着王爷的样子,也不像是生气了。
也不知王爷是用了什么法子将她哄好的,看着那光景,还真有“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意思……
李妈妈摇了摇头,用力挥舞着手里的铲子。她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柳娘子跟王爷……那可不是什么美满的姻缘,咳,她明天要在案头多添一卷经书,给自己积攒功德的时候,也顺便替柳娘子祈些福分吧!
再说贺家三姑娘,前段时间因着交际甚忙,都不见个踪影,可是最近倒是清闲下来,却不再去眞州吃茶了。
许是上流茶圈子的茶水喝多了,冷不防断了供应,倒让人生出大起大落的不适感来。结果,贺珍生病了。
眠棠得到信儿的时候,拖延了一阵子。贺家来往多,贺三姑娘又是替贺二爷掌家的,少不了去探病的人。她就先不凑这个热闹了。
但贺家身为灵泉镇的龙头老大,眠棠不能不去贺家应酬交际一下。
于是她选了个初秋晴朗的好天,包了两包果子,又让李妈妈在相公买来的大盒子补品里选了个称头的人参,用锦盒子装好,这才收拾整齐地去探病。
贺珍这场病竟然缠绵了十余日。等眠棠入内室见她时,倒是唬了一跳。好好的姑娘,竟然清减了一圈,腕子上的玉镯子都松脱得有些挂不住了呢。
贺三姑娘看眠棠来了,倒是面色和善地打了招呼,两人闲聊了些熬参养身,将养滋补一类的话题后,便有些无话了。
眠棠觉的屋内清净得有些尴尬,便借故想要告辞。
可是贺珍此时,却幽幽叹一口气,再也忍不住,跟眠棠倒起苦水。
“崔夫人,我知道你是玲珑心肠,也知道前因后果。所以这事儿也只能跟你说说。”
也不知她从哪里相中了柳眠棠,总觉得她是个能托付心事的,只一个劲儿跟柳娘子说起这些日子来,不足以为别人述说憋闷来。
“廉小姐也不知怎么的,恼了我,不再回我的信,也不再请我,就好像前些阵子她说的那些话,是我自己的梦罢了。”
也许是不够脸儿,生怕眠棠误会了她先前的炫耀乃是假话,贺珍甚至拿出了廉小姐前些日子写给她的私信。
眠棠展开喷香的信纸看,觉得廉小姐应该是个才女,那字写得真好。
若是品酌里面的语句,的确是很欣赏贺珍的意思,那种亲切之感,恍如失散多年的骨肉姐妹。
眠棠一目十行地看罢,倒是谨记了相公的叮咛,不可随便妄自议论封疆大吏的家眷。
于是微微一笑道:“小姐你能得廉小姐的青睐,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别人也艳羡着呢。不过想来廉小姐快要出嫁了,要忙的事情且多着呢。她分不开神继续与你通信交际,也是正常的。我们商户人家,与官家来往,自然也要带着分寸,不卑不亢才是正经。贺小姐,又何必患得患失?”
贺珍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当日说得对,廉小姐也不会平白无故对我好。那等子大宅院,王爷以后的妾也少不得,像我这样的商户女,进去了低人一等,自然好拿捏。原本我还在犹豫应不应下她。许是廉小姐觉得我态度不爽利,便另寻觅了别的人……”
眠棠却觉得廉小姐寻了别人是好事。于是便趁机劝慰贺小姐,还是自己寻了良人,做正头娘子才是正经。
想到自己就此可能跟淮阳王失之交臂,贺珍忍不住流下了懊悔的眼泪。总觉得自己当时若表态了,自己可能已经坐了小轿子入王府,与谪仙的王爷双宿双飞了……
但是再伤痛的心情,歇了十日也差不多了。
眠棠不耐这些婆婆妈妈,只趁着她擦眼泪的功夫,抽冷子说了些订单子的事情,又有意无意地提了提三小姐的两个庶出的哥哥,最近总是替她走动,很是能干,似乎深得贺二爷赏识的事情。
这么一说,果然牵动了贺珍的心肠,让她语气略紧绷地问起那两个冒头的庶出兄长的日常。
眠棠微笑道:“三小姐不必担心,依着我看,你那两个哥哥打理得甚好。我们女人家,若是有人帮衬,不必抛头露面才最好呢。你且安心在家养着,反正贺二爷也有人帮……”
当眠棠从贺家出来时,贺三小姐已经差不多挣脱了悲伤,只两眼冒光,一副精神大好的样子,要重返店铺,整治下胆敢染指店铺生意的庶出兄长。
贺家的买卖,大部分都是从正室夫人那传下来的。贺三姑娘的母亲就是正室的夫人,她下面有个弟弟,乃是嫡出的独苗苗。她这个当姐姐且得替还未成年的弟弟看顾家产呢!
所以眠棠上马车的时候,还略替淮阳王委屈了下。
也不能怪那位王爷英姿耽误了三姑娘出嫁。依着她看,还应该有贺三姑娘醉心掌权,替弟弟看顾家产,舍不得嫁出去的缘故呢!
不过这些个,也不是她该操心的,她如今要做的,不过是整治好自家的买卖,安稳过自己的日子罢了。
幸好店铺里雇佣的活计画匠都是能干的。这几日里,陈先生又出了几样精品,买了不菲的价钱。
眠棠手里的钱银多了,就开始盘算着买个新的大宅院。
当她把这打算跟夫君说时,他却有些迟疑了。
“现在的宅院住得还好,且先住着,待以后,我自然给你换个更好的。”
经历了上次仰山派人来绑架眠棠的事情,崔行舟已经命暗卫加紧了看护。可若卖宅子,少不得工匠杂人整日出入,必然会有疏漏,倒不如缓一缓。
这类事情,眠棠一律都是顺了相公的。既然他爱住在北街,她也觉得小宅院不错,只是少了夫君的练功场子。
最后她跟李妈妈商量了一下,决定将小院子一侧的花圃填实夯平,再购置个刀枪架子,让夫君用施展拳脚的空间。
这么决定后,眠棠就让莫如起了花圃,再用板石铺好,总算将整治出一片空地。
接下来便是选买个称头的刀架子摆在练武场上。眠棠问过夫君,知道他对刀剑也很熟稔呢。
眠棠简直迫不及待,要看看夫君的英姿,所以这日趁着相公外出,就去镇子里的武器铁铺上走了走。
只可惜此地民间好武的并不多,所以铁器铺子里可供挑选的样式只那么几件。
眠棠都不用费心选,这几样全包起来就是了。
只是她付完银子后,正跟一位带了三五个随从的胖小姐走了个顶头碰。
“长没长眼?竟敢冲撞我家小姐!”看上去她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家眷,身后欢吠的小厮,叫声甚响。
跟在眠棠身后的碧草也不是好相与的,也瞪眼回道:“明明是你家小姐往我们夫人身上撞的,怎么倒问起别人长没长眼?且看看你的脑子有没有带全!”
眼看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要吵起来,还是那位胖小姐先不耐地道:“好了,有什么可吵的?不是人也没怎么着吗?说着,她便看也不看柳眠棠,径直先入了铺子里去了。”
只是跟在她身后的一个长相秀美的姑娘,依旧直直地望着眠棠,然后福利道:“柳姐姐,你我许久不见了……”
眠棠有些诧异,她并不认得这姑娘,可她为何熟稔地叫自己“柳姐姐”?
所以她也福了福礼,客气问道:“敢问您是哪位?”
那位小姐似乎没料到眠棠客气又生疏的反应,只迟疑道:“姐姐,你不认我了?”
眠棠不禁被问得一愣,又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位清秀小姐,只觉得她长得温婉宜人,却并不认识。
只是眠棠迟疑的功夫,那位小姐的眼里已经积攒了泪水,颤抖着声音道:“姐姐怎么不认我了?”
眠棠觉得自己也许遇到了故人,可是她忘了干净,所以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问:“你可是在京城里认得我的?我先前病了一场,醒来后,以前的事情记得不大清明了,若是想不起,还请见谅……”
这个清秀姑娘正是孙芸娘!因为仰山招安在即,许多山上的头脑经常来青州走动。她也趁机会跟着下山,倒是跟石总兵庶出的女儿石雪霁混得甚熟,没几日的功夫已经姐妹相称了。
石雪霁见了子瑜公子一面之后,就被他倾倒。虽然那婚事只不过隐在桌面下,并被没有拿出来细谈,可是石小姐却是迫不及待,等着子瑜公子成为爹爹的部将后,再赶紧跟他成亲。
这日来灵水镇,是听说这里铁匠铺子里有造型别致的手炉模子,她打算定一个给子瑜公子略表衷肠。
于是这对新结交的异姓姐妹便在这里遇到了柳眠棠。
其实孙芸娘撺掇石小姐来灵水镇,也是抱着要寻眠棠的心思。
公子明令她不准再寻眠棠的麻烦。她自然不好派人找。可是仰山那笔钱银一直下落不明。她怀疑公子在包庇柳眠棠,替她遮掩贪污的丑事。
而且最近子瑜待她越发冷淡。她也套问不出什么隐情,所以总要当面问问柳眠棠,才能问出破绽。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柳眠棠竟然好似全不认得她一般,只客套而疏离地说出了自己失忆的事情。
芸娘又惊又疑,紧紧盯着眠棠的眼睛道:“什么都不记得了?”
眠棠不想自己失礼冷落了故人,而且她生病也非见不得人的事情,便照实说道:“只记得去京城出嫁前的事情,以后的就有些记不住了……不知您是哪位?”
芸娘是清楚知道柳眠棠的。她虽然聪颖狡黠,但是并非跟人虚伪客套,委曲求全的性子。
失忆前,她俩已经扯破了脸。柳眠棠若不是真失忆,看见自己只会冷脸假装不认识,不会这么客气。
这么说,柳眠棠真的忘了她出嫁半途去了仰山的一切,也忘了她与子瑜的那一段情?
想到这,芸娘心内倒是一阵狂喜。
她不答反问道:“柳姐姐若是全忘了,可怎么过活的?”
眠棠疑惑地看着她道:“自然是我夫君照拂我,你……为何这么问?”
那一刻,芸娘全明白了。柳眠棠是何等美貌?如今她武功尽废,尖刺全拔,就如鲜美的肥肉失去了保护。心有歹念之人若想骗她,岂不是轻而易举?
一定是她当初被抛甩下船时,被磕坏了脑子,又被人救起,见她貌美,便生了歹念,欺骗她是自家的娘子,就此霸占了她!
想到这,芸娘不想引起眠棠的怀疑,只就着她方才的话,微微一笑道:“我以前在京城里与你有过一面之缘,还不曾认得你夫君。原想着要好好与你交接,可惜随了父亲返乡,便没了机会……”
眠棠听了这才微微一笑,既然并非亲友,也不欲深聊,便客气地与她告别了。
只是她走时,那芸娘还紧盯着她的背影。
那位石小姐这时已经买了手炉走出来,也看着柳眠棠的背影问道:“怎么,孙姑娘与她是旧识?她是哪家的姑娘,长得可真漂亮啊!”
芸娘不露痕迹地遮掩起眼底的轻蔑之情,亲切地冲着石小姐笑道:“是啊,她的确是难得的美人,可惜只不过是个商妇,难再冲天罢了。”
石小姐觉得她的话好笑,于是痴痴笑道:“看你说的,就好像她不嫁人就能冲天似的,难不成,光凭了美貌,她就能入宫做娘娘不成了?”
芸娘没有回到,只是笑得有些高深莫测,还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只不过铁铺子前的这场偶遇,很快就传到了淮阳王的耳中。
崔行舟正在军营里摆着棋盘,听了暗探的回复,慢条斯理地问:“你确定跟在那个石小姐身边的女子就是孙芸娘?”
暗探笃定地说:“那位石小姐曾经叫了几次,卑职确定她的确是叫孙芸娘,只不过是不是先前偷袭柳眠棠的匪徒所说的那个孙芸娘,尚且不知。”
崔行舟摆着棋子道:“她不是自称是柳眠棠的京城旧识吗?那就对了。除了仰山的旧识,在京城里养病从来没出门的柳眠棠还有什么旧识可认识?去,盯紧,时机差不多,将那个芸娘捆了,私下里审审,我倒想看看,那位子瑜公子是个什么来路!”
第章
那暗探听了王爷的话,自是得令回转了,当然也牢记了淮阳王的吩咐——王爷叮嘱不要抓得太急,太张扬。待查清了她的交际圈子,要回转仰山时再动手!
而芸娘这边也是陪着石小姐选买完毕,准备在灵泉镇玩上两日,再回青州。
石雪霁拿着新买来的手炉赞不绝口,直夸赞还是芸娘的品味好,帮着她挑选了这么称心的炉子。
芸娘面上含笑,心里却是一阵冷笑。
那家铁铺的手的确不错,所以当初柳眠棠也曾在那给子瑜定过暖手的炉子。她不善手工,所以当初手炉的套子,还是芸娘帮着她做得呢。
于是,子瑜捧着那手炉整日不离身,却只记得是柳眠棠的体贴,看不到她芸娘针线细密缝补的情谊。
凭什么!
明明是她先认识的子瑜。只是那时,他是高不可攀的皇孙,太子的嫡长子。而她不过是小小武官的女儿罢了。对于刘淯只能高高仰望。
后来,他跌落云端,从大燕皇孙刘淯变成了没有姓氏的子瑜公子。她本以为自己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想到,却被柳眠棠后来居上,占去了公子的全部心神。
现在柳眠棠不在了,这个石总兵的胖女儿却蹦了出来。听仰山上东宫旧部的意思,还很赞成这次联姻。毕竟他们想的是将石义宽牢牢绑缚在仰山战船上,所以石小姐的宽肥胖瘦,貌美貌丑,都无甚关系。
最让人气急的是,子瑜似乎想要采纳了旧部的意思,娶了这个石小姐。
她今日故意往子瑜体弱的话题上引,勾得石小姐来买手炉。
而石小姐精心挑选的手炉正是跟柳眠棠当初给子瑜买的一模一样。
也许是怕触景伤情,那个手炉早就被子瑜收起不用了。
现在石小姐送了个一样的过去,她倒要看看子瑜会不会想起跟柳眠棠的海誓山盟,生出新人替旧人的愧疚之心!
而石小姐这般殷勤,也只是东施效颦,徒增公子厌恶罢了。
想到这,孙芸娘微微一笑。她如今耐心更胜从前。
只要有她在,谁也别想成为子瑜的正室——未来的大燕皇后!
至于那个柳眠棠,她自有法子折腾着她,且看她能不能想起前尘,吐出吞下去的暗财!
……
再说崔行舟在军营里看过了兵卒操练后,便准备回王府看看母亲。
那天他临走的时候,楚太妃抱怨着他回府的次数太少,让他得空多回家。
也许是想着快要成亲了,廉家要忙顾的事情也很多,所以廉苪兰辞别了太妃,跟她母亲先回廉府去了。
崔行舟不必避嫌表妹,自然要多回家看看。
太妃这边也在忙着儿子成亲的事情。就算平头百姓,像这类事情也要忙上月余。更何况是王府成礼,要准备的事情更多。
崔行舟是不管这个的,但是太妃总要置备好了,让儿子过过目,看可不可他的心意。
“这京城内务府的单大人也太不靠谱,原说着会往眞州送来些云海的颠蚕丝锦,可是最近又说送不来了。”
崔行舟一边接过侍女端来的参汤,一边道:“儿子向来不挑这个,母亲不必过费心。”
楚太妃却不赞成:“你姨妈说,她在镇安侯府上看侯夫人用颠蝉丝做的凉被子,夏日盖在身上消暑得很。那也不是什么皇家专供之物。只不过内务府选买便利,全被订走垄断罢了。各家有门路的的都有。我们王府又不是不给单大人酬谢的银子,凭什么一匹布都发不出来?”
崔行舟一听是姨妈廉楚氏撺掇的母亲,不禁眉头一皱。
若是平时,这类私买内供的事情,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如今眞州乃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别家府里做的,可是他们淮阳王府却做不得。那个单大人也是个懂眼色的,才临时反悔,不卖王府布料。
不过崔行舟自然不会这么明说,他只微笑听母亲抱怨后,便把管事叫来训了一通,只告诉像此类越过眞州地界的选买,要秉报给他,他的门路多,总不会叫母亲失望就是了。
从母亲的院子里出来时,崔行舟默默地往前走了一会,突然开口吩咐管事,以后姨妈廉楚氏再撺掇母亲买御供一类的事情,当缓着不办,立刻告知给他。
高管事乃是人精,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立刻逐一应下。
而崔行舟则立在湖边的亭子上,看着微波粼粼的湖面,第一次慎重思考起自己的婚事来。
说是第一次,一点也不夸张。
依着先前,他都是听了母亲的意思定亲的。至于廉小姐适不适合做自己的妻子这类,也不没有很慎重的考虑。
可是最近几次,他倒是有些看透姨妈和表妹的性情了,倒不是说让人不能忍耐,可心底有些不舒服。
崔行舟并非要依靠联姻来锦上添花之人,可也不想给自己添堵。像北街那类夫妻争吵,是绝对不允许发生在王府的。
但廉家姨妈虚荣,表妹行事不够大气,都让人如鲠在喉。崔行舟突然后悔了:当初真不应该不假思索,应下了母亲的提议,同意了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
但事已至此,他是不会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不然表妹的名声岂不尽毁?
既然后悔也无用,等他空闲下来,倒是要跟姨父细聊一下该如何驭妻教女……
从王府出来时,镇南侯府的马车刚到。赵泉从车里探出头来,冲着崔行舟道:“可把你好一顿找,若是在这里寻不到你,我就要满城墙的贴告示了!”
崔行舟也不急着上马,只问镇南侯有何贵干。赵泉兴致勃勃举了举手里的吊钩道:“我府上新近顶的游船交工了,我寻思着邀请柳娘子去垂钓,奈何她现在挂在你的名下,便也邀你同去,这样才名正言顺些。”
崔行舟虽然习惯了赵泉的不正经,可是对他这般直言不讳还是不喜,一挑眉道:“你既然知道不名正言顺,免开尊口才是,为何要强人所难?”
赵全这几日相思正浓,想到自己久久不曾见柳娘子,顿觉百无聊赖。好不容易想到了可以一起游湖的借口,自然要说服好友帮衬。
“行了!九爷,您就别逗趣我!我对柳娘子的心思你也知,为何不愿成人之美?如今那仰山反贼已经是石总兵的座上宾客,招安的折子也已经递呈上去了。想来柳娘子也无甚用处了。倒不如让我接了去,好好安置她就是了。”
崔行舟听了,面色沉静如水,不温不火地说道:“仰山曾经派人来抓她,若不是我布下的暗卫,她已经被掳走了。君乃镇南侯府的顶门立柱,不能有半点闪失,还是不要随意来淌浑水了。”
赵泉一听,立刻急了,赶紧问:“那柳娘子可曾受伤?”
崔行舟也是受够了好友太过关切柳眠棠的态度,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开诚布公道:“她以后嫁给别人也难保周全,不如我一直照拂着她。所以还请赵兄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人……”
说完崔行舟一甩马鞭,催动骏马,带着小厮侍卫们一路绝尘而去。
徒留下赵泉瞪眼在风尘里琢磨着崔九的话,等他品啄出崔九这是要吃独食的意思时,淮阳王一行人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当崔行舟回到北街时,正好是午饭后。因为刚下了一场雨,北街的气温转凉,街口闲坐的人骤然少了许多,也少了打招呼的言语啰嗦。
因为他先前借口说去探访临乡友人,这两天都不会回来,所以眠棠让李妈妈不用准备午饭。
她巡视铺子时在街上买了红豆馅儿的年糕,还有黄油纸包裹的辣炒田螺吃。那田螺得慢慢吸吮,在街头顾不得吃,便打包回家慢慢享用。
所以崔九入了屋子时,便看见美人慵懒于榻上,素手捏螺慢轻啄的美景。
眠棠吃得正起劲,见夫君回来了,连忙用绢帕拭手,问他吃过了没有。
崔行舟说也在外面吃过了,眠棠便捏起碟子里盛装的卤得入味的田螺,用小竹签子挑给他吃。
淮阳王以前很少吃这种平民小食,吃几个倒也新鲜。不过吃几个后,便也不要了。剩下的时光里,他都是看着眠棠吃。
她倒是吃得娴熟,也不用签子,只用纤长的手指捏住螺,先在捏开口的螺锥上吹一下,再吮住螺口,檀口轻轻一吸,很轻松便吸出了螺肉来。
崔行舟专注地看着她吃,不过一会的功夫,便不自在地换了一下坐姿,转头不再看,只拿起一卷桌上打开的书看了起来。
眠棠又吃了几个,看夫君专注得很,半天也不翻页子,便好奇地伸脖子也看了一眼,立刻脸红了起来,小声问:“这一页医术是讲女子舒缓痛经的,夫君为何看得这般用心?”
她方才闲着无事,翻出这本医书来看,寻思着下次小日子时,让李妈妈按照方子给她熬煮暖汤喝,谁想到夫君居然看地这么认真,羞煞人也!
崔行舟闻言,这才发现自己正看着一副暖宫的方子,微微愣了一下,便泰然自若地放下了书卷,然后问她:“可开了什么方子调理?每个月都疼吗……既然体寒,怎么还吃螺这般性凉的东西?”
说着崔行舟一伸手,便将她那碟子撤了,叫屋外的丫鬟芳歇将田螺端走。
眠棠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手指,道:“也不是常吃,今天看了,实在馋得不行才买些的……赵神医也说了,若是吃这个,只要避开喝汤药的时间,间隔一个时辰左右,也无妨的。”
崔九不动声色地问:“你今日见到赵先生了?跟他说了什么?”
眠棠一边坐在崔行舟的身边写字,一边老实地回答:“街上买田螺的时候见到了他。他说他家买了船,要去垂钓,说些一起游舟的怪话。我当时手边就是没有水盆子,不然差一点要泼他,后来我没搭理他,他便说要寻你同去……”
崔行舟微微一笑,很满意眠棠的乖巧听话,一边拿着碧草递过来的湿帕子给眠棠擦手,一边温和道:“下次不用等他说话,可以直接泼,也免了纠缠。”
眠棠听了,侧目看看夫君,疑心夫君跟赵神医友尽。不过相公的吩咐也合着她的心意,自然也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此时下午阳光正好,书桌旁的落地花瓶里插了一大把渐红的南天竹,延伸出的花枝堪堪绵延到桌面上来,很是好看。
崔行舟看着眠棠仰头看着自己,一双妩媚的大眼细弯,睫毛忽闪,嘴角微微提起,微露贝齿,心内微微一松,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眠棠见丫鬟还在屋里,怪不好意思的,便微微一躲,却被他的铁腕牢牢握住了。
“夫君,轻些气力,手腕子疼……”眠棠吃不住痛,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崔行舟这才发现自己又有些失态了,不觉有些蹙眉,觉得自己虽然怜惜这小小娘子的孤苦,决定收留下她,可是若为她牵动太多的心神,便不应该了……
他决定以后要减少在北街逗留的时间,男儿志向高远,岂容小女子牵动心神?
崔九正起身要走的时候,眠棠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对了,夫君你若有空,今天下午时,陪我回铺子里看看。铺子里有一面墙一直空着,陈先生说若是挂画,显得有些凌乱,不如刷白了题字来的文雅。你的字好看,正好给墙写上一首诗,也免了雇请外人,让人白赚了润笔的银子。”
这等子狗屁事情,崔行舟才懒得管,可他刚要开口回绝,便看见眠棠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眼神,那嘴便鬼使神差地应道:“不要耽搁太久,我下午还有事情……”
眠棠一听夫君答应下来,十分高兴,立即吩咐碧草将笔砚装在盒子里,放到马车上。眠棠同崔行舟一起上了马车,向店铺奔去。
到了店铺时,崔行舟看到空墙已经涂白,而眠棠亲自研磨好砚台,转身对崔行舟道:“夫君,还请题字。”
崔行舟问道:“你可有腹案写些什么?”
眠棠瞪着眼睛道:“腹案?我的文采不行,夫君且看着写……”
崔行舟瞟了一眼墙面大小,单手挽住宽袖,略想想,便笔走龙蛇写了一副行草七言律诗。
那字写得筋道稳健,秾纤相宜,一看就是多年的火候。而且词句也相得益彰,铺陈了制瓷匠心,瓷品亦如人品的至理名言。
眠棠看着夫君身着月白长衫,腰杆挺直,腕力洒脱的样子,两只眼睛看得直了。
她知道夫君有才,却没想到这般的出众!
问过这诗句乃是夫君临时起意而创后,一旁的陈先生也是赞不绝口。
一向高傲的恨笔居士还说有时间要向夫君讨教书法的要义呢。
就在店铺里洋溢着浓厚墨香,文雅气息的时候,却突然有人上门来了。
来者是个富家公子,身后的随从有四五个。
那人看上去很胖,一脸的肥肉,穿着件藕荷绣着底花的长衫,看上去倒是很鲜亮。他一入店铺,不理迎上来的伙计,只直勾勾看向了柳眠棠。
那一双眼儿渐渐瞪圆,高声大喊:“这……这不是我的娘子眠棠吗!”
眠棠听见这个胖公子叫自己的闺名,登时唬了一跳,忙抬眼仔细打量他。
待确定不认得后,不由得回头茫然回头望向了崔九。
崔行舟举步来到了柳眠棠身前,阻挡住了那胖公子要上前的步伐。
胖公子原本几步过来,伸出黑毛大手要拉拽眠棠的,没想到来了个长相不俗的小白脸,格挡出了他的手,登时不快,横眉大嚷道:“你是哪个?竟然敢拦本公子?”
崔行舟沉稳道:“不知阁下冲内人乱嚷,是何道理?”
那胖公子瞪着一双油腻的眼儿道:“你的内人?啊呸!这女子是我三书六聘的妻子,只是与人私奔,一直不见踪影,如今被我寻着竟然是跟了你这白脸儿私奔!看我不捉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一起审过公堂,再浸了猪笼!”
那胖公子说完,手下的人便一涌而上,砸柜台,敲瓷碗,眼看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一时间,街市上的人也纷纷涌过来看热闹了。
此时店铺对面的茶摊子上,倒是稳稳做了个戴着纱罩斗笠的女子。
看见对面的瓷铺子被砸,芸娘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冷笑。
失忆了就能过安稳日子?想得倒是美!
当初柳眠棠可是与京城三十里铺子的崔家的九公子定下的婚书。但是芸娘见过她的那个未婚夫崔九,就是个肥油满溢的胖子!绝不是那日瞧见的眠棠身边的俊美青年。
由此可见,是那青年依仗着柳眠棠失忆,行了骗财骗色之事。
也不知眠棠私卷的钱银是不是都入了这个假冒的“崔九”之手。
芸娘决定将计就计,名手下人去寻了个肥胖油腻的溜子,换了绸衫带着几个地痞,假装是那京城富户崔九,上门去诈那个骗色的“崔九”。
虽然这个胖子人是假的,但是他怀里揣着的婚书是真的!
当初柳眠棠被子瑜抢亲救上山时,那婚书在混乱中被芸娘偷偷抽走,一直保存至今。如今倒是可以派上正经用途了。
只要那骗色的假崔九看到婚书心内慌乱,必定要露出马脚,不敢去公堂过审。
他若是想要私了,那么芸娘倒是可以亲自跟他聊一聊,让他明白破财保平安的道理。
芸娘安排了一切,便带着侍卫和丫鬟在这里候着,只斟茶看戏就是了。
那胖子乃是外州里的混不吝,接了这等子封银足的肥差,原本就是卖了七成气力。等他受了人指点,来到这铺子上看到了要认的娘子竟然如此貌美时,七成的气力竟然翻了倍的上涨。
竟然是如此美人!
既然这眼前的小白脸是假丈夫,他现将这娘子抢来再说。
反正他有婚书在怀,待抢了人,补过了洞房,也是天经地义!
一想到接下来的美事,胖混子浑身都是胆,且豪横呢!
可惜,他今天算是揣着铁板了。
就在他继续冲着假“崔九”叫嚣的时候,那个看上去白净斯文的青年,伸出手指头在他肥下巴上一拧,就卸掉了他的下巴,再也说不得话!
而那几个闹市的无赖一看,互相看了一眼,齐齐往上冲去。
可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走出了几个大汉,几步上前踹脚拧胳膊,几下子就将那几个捣乱的无赖给治住了。
这几位下手狠着呢,看着每使气力,可是却都是卸胳膊、折腿骨的狠招式。一时间,疼得这些无赖都喊岔音了,再无无力叫嚣。
这次,暗卫们出手,都被柳眠棠看在了眼中。崔行舟不能次次都敲晕了她。
于是这次,他干脆朝着那几个暗卫一拱手:“诸位义士出手相救,在下谢过了!”
暗卫们平时负责盯梢,处理麻烦,但是做戏的本事稍显不足,看王爷居然冲着自己拱手,一个个都木着脸,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柳眠棠就显得江湖世故多了。
她从柜台里拿出了几锭银子,捧在怀里,小步来到了那些个“热心肠”的义士跟前道:“诸位辛苦了,为小店免了灾祸,这些个银子权当是我相公对诸位的酬谢,莫要嫌弃少,且拿了买酒吃!”
这时,领头的暗卫已经醒过腔来,在崔行舟一个眼色递过来时,默默伸手接过了那银两,然后干巴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位娘子原是不用破费……”
说完这话,他转头对其他暗卫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将这些个泼皮绑去官衙去审!”
说着剩下的几个人结果莫如从店里拿出来的绑货箱的麻绳子,捆了人后,便拉拽着官衙走去了。
眠棠立在街口,看着他们的背景,仍然心有余悸!那个油腻的胖子居然叫着她的姓名,说她是他的娘子!
而这边崔九也是心里皱眉。他没有想到,在灵泉镇里,居然冒出个“真崔九”前来捉奸。
柳眠棠向来脑筋通透,只怕这次,诱敌的布局漏出马脚,要瞒不住了……
想到这里时,崔九发现柳眠棠正直直地盯着街对面,突然快步走了过去。
第章
再说芸娘,她没想到手下雇佣来的混子竟然这么不中用!
她身边的砚池一脸愧色,低声道:“小姐,我没办好差事,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这么酒囊饭袋!”
“闭嘴!”芸娘铁青着脸申斥道。
她坐在茶铺里,相隔远些,加之又围观的百姓阻隔,看得并不真切,待得人潮渐散时,只看见有几个大汉捆了那几个混子走。
芸娘气得暗自咬牙,灵泉镇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卧虎藏龙的地界了?怎么管闲事的人这么多?
既然人被抓走,留在这里也是无益,她得想着如何打点人脉,买通当地官府细细审问那个假崔九的出身……
反正那婚书是真,在地方典籍官那里都有备卷,不怕人查。
这么想定,芸娘觉得在此多留无益,便起身想走。
没想到,街对面原本看着远处的柳眠棠突然将目光调转回来,看了一下后,就气冲冲拎提起裙摆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的腿上有伤,虽然已经大好,但平日里走得不甚快。可是今天也许是被气着了,竟然走得比平时快多了,只几步就来到了那戴着帽兜的女子跟前,上去一把就掀起了她的纱帽。
这一下,立刻认出了这女子竟然就是前些日子在铁铺里看到“京城旧识”……
说起来,眠棠能认出芸娘并不是未卜先知。
只是方才那个肥腻公子在被夫君卸了下巴的时候,曾经频频望向对面的茶铺子。而方才那几位义士拖走几个泼皮的时候,绝望的泼皮们不止一个望向茶铺子。
眠棠看在眼里,心生狐疑——倒不是怀疑自己的夫君是假的,而是觉得这事情的真相,并非像那胖子所言,赶巧偶遇私奔妻子,而是有人指示着他们捣乱!
于是柳眠棠便直朝着这边来了,也不知怎么的,她就是看这带帽兜的女子身形眼熟,于是过来就掀翻了她的帽子。
待认出了芸娘后,柳眠棠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前些日子直言不讳,说出自己生病全忘记了成婚后记忆的事情。没想到,这个女人就用这个做筏子,找来几个狗东西来作践自己的名声。
这究竟是何仇何怨?有多下作恶毒!
当下眠棠没了好气,只瞪眼问她:“是你唆使那几个泼皮来砸我的店?”
芸娘压根没有想到柳眠棠会这么快寻来,只强作镇定道:“姐姐说得什么话,我怎么认识那几个?他不是说你是他的逃妻吗?可见是你们的私怨,与我何干?”
眠棠都要笑出来了,上去反手一巴掌就给芸娘抽了一下子,打得她的脸一歪,道:“你他娘的放屁!方才那死胖子进店时,跟我们吼了那一声后,余下的尽是砸摔东西,方才在我店前围观的乡里都没看名堂来,还交头接耳地互相问询原由呢!你在离我店里甚远的茶铺里吃茶,怎么就知道他说我是他的逃妻?”
芸娘以前与柳眠棠相交时,向来是邻家知心姐妹的绵软样子,所以柳眠棠很照拂她。
后来柳眠棠就算疑心她,可是碍着她父亲乃是东宫旧部元老,也要给些薄面,不过是冷落不搭理她罢了,也不曾恶语相向。
可是现在柳眠棠失忆了,全无顾忌,发现她言语里的破绽,大耳光子抽冷子就招呼上来了!
一旁的小厮砚池和丫鬟画屏也猝不及防,一时间没有替小姐格挡灾祸。
不过画屏反应过来后,立刻对身后的龙卫道:“你们是傻了吗?还不快些将柳眠棠架开!”
那些个侍卫都是认得柳眠棠的,柳姑娘在身上积威甚深,就算她下山一年多了,可是众人心里,她还是仰山上那个说一不二的柳姑娘,一时间自然反应不过来。
而且前些阵子,子瑜公子召集了他们这些龙卫,耳提面命,绝对不可以为难了柳姑娘,有敢私自妄动者,杀无赦!
公子有令在先,他们怎么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眠棠一把扯住了芸娘的头发,拉拽着往墙上磕。
画屏和池砚一看,立刻去拉拽眠棠。可是后赶上来的芳歇和碧草两个丫头绝非池中之物!
当初崔行舟吩咐人牙子选人时,想到眠棠貌美手脚无力,若是有什么情况暗卫不及出手,身边的丫鬟也要能顶一顶的。所以那身强体壮,略通拳脚乃是头一样必备技艺!
如今看来,王爷的确有远见。两个丫头一见自家娘子打架,对方的下人居然不地道,要来帮衬,顿时扑了过去,一人一个的,扯头发咬耳朵,怎么可劲儿怎么来!
这乡野里出来的丫头,打架狠着呢!画屏和池砚再顾不得忠心护主,只一心跟两个母疯狗哭号缠斗。
而眠棠虽然手脚无力,可以前学的功夫还在,借力使力的巧劲也有,收拾这个弱不禁风的芸娘绰绰有余,只几下子就将芸娘磕青了半边脸儿,摇摇欲拽地任着眠棠扯头发拧脸皮。
奈何有伤在身,拉拽几下,眠棠就没了气力。碧草将那个画屏按入了一旁的水港子里后,贴心地将夫人扶到一边:“夫人,您歇着,我来!”说着便又去扯芸娘的衣领子。
眠棠这时累得有些打晃,可是身形刚晃了晃就被身后的崔行舟给扶住了。
说实在的,崔行舟以前还真没见过女人这般打架。
他父王的王府里女眷虽多,但都是使用暗箭伤人,这等子真刀真枪,鸡飞狗跳,当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方才,他看眠棠和两个乡野小丫鬟也不像吃亏的样子,只面无表情,背着手看。
既然眠棠认定了是芸娘搞鬼,总好过勘破了他设下的布局。
现在扶住这火爆的小娘子时,看她额头全是汗,才不轻不重地说道:“有当街打架,像什么话?”
而那些个龙卫再看不下去。,看眠棠下场,便准备走过来要拉扯两个丫鬟拉架,崔行舟先一步才举步走了过去,对披头散发的芸娘道:“你平白无故毁我娘子名声,请移步去官府里论个曲直!”
芸娘今日算盘皆落了空。她虽然初时随了父亲出走京城。可除了刚开始有些颠沛流离外,后来的生活一直养尊处优。仰山上哪个敢对她无礼?就是子瑜也对她客客气气。
可今日在街市上,她像狗一样被眠棠主仆打,实在是太过折损自尊了!
待得龙卫拉扯开那两个丫头,过来扶她时,她恶狠狠地挥开了龙卫的手,也懒得跟这骗色的假崔九多废话,只让同样披头散发的画屏搀扶着,一语不发地出去了。
此时茶铺子外,又是看热闹的人潮熙攘。她由着龙卫护佑,强行冲出了被路人围得水泄不通的茶铺子。
崔行舟并没有急于追撵他们。他方才在茶铺里群斗的功夫,已经命暗卫寻时机收网,今天夜里就要拿了芸娘来审。
这么想着,他扶着的柳娘子却微微低吟了一下。
刚才眠棠酣战了一场,气力不及,手腕子又牵动了旧伤。
当时不觉,现在歇下来时,只能软靠在崔行舟的怀里,可眼看着芸娘她们夺路而走,便急切道:“相公莫要让她走,且问问她打得什么鬼主意!”
莫如一向机灵,知道王爷的心思,并不想柳眠棠审问芸娘,不然可就漏馅兜底不住了。于是他在一旁接到:“夫人,她的下人那么多,若都下场,我们爷可打不赢啊!反正她唆使的那些溜子入了官府,老爷总能审明白 。铺子里被砸碎了瓷器,都没法迎客了,我们赶快回去收拾店面才是正经!”
这话说到眠棠的心坎上。方才那些泼皮砸摔了许多店里的精品,也不知损失几何,必须要好好清点,承包官府,让那些混子赔偿才行。
于是她顾不得酸痛的手腕子,赶紧回转清理货物去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不少北街的街坊。他们一早对眠棠的泼辣就有些耳闻,今日亲眼看她撕人真是名不虚传!一个个也不忘表示下睦邻情谊,帮着眠棠收拾店铺,随便痛骂那些个混子无赖。
经过这一场闹,崔行舟也不好走了。他让莫如留下来帮着伙计们收拾,带着眠棠和丫鬟芳歇先回了北街。
方才眠棠扯人太用力,一根半长的指甲劈开了,割破了指缝边,流了一点血。
李妈妈方才没有去铺上,看柳娘子好端端的出门,却有有些四肢酸软地被王爷搀扶回来,一时闹不清楚,后来听芳歇讲了事情大概缘由时,却不由得暗自连声叫着“造孽”!
崔行舟让李妈妈给眠棠备热水敷一敷手脚,为她配的缓解伤痛的药膏子也放到热锅盖上烤,待药化一化,再给她包裹上。
也许是方才太用力,眠棠的两个手腕子都略略有些肿了。原本白皙的玉腕如今微微鼓起。
看得崔行舟直皱眉,这才真心斥责起她来:“街上与人动手,像个什么样子?你不知道自己手上不好,不能用力吗?”
眠棠如今过了气头,也觉得心虚。其实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方才看见那个女人时,心里就有抑制不住的火气,恨不得撕碎了她才好……结果忘了自己不好手脚使气力的事情。
她当初大病一场后,曾经问过赵神医,自己的手脚怎么了。但是神医说的含糊,只说她当初逛街,被疾驰马车撞了,落下了后遗症,这身子和脑子就都不行了。
眠棠因为手脚无力,难过了许久,但是能在车轮子下活下来,已经是上苍赐福,倒也不好抱怨太多,所以她很少为了自己的手脚悲春伤秋。
如今她听出了夫君心疼的意思,只心里一甜道:“当时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了那么多?谁想到我当日只闲说自己记性不好了,那个女人竟然那么上心,找了人来算计着我。也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崔行舟其实挺纳闷这个精明的女子为何从来不曾怀疑自己,当下正好可以出言试探。
于是他问道:“今日那个公子也自称崔九,说是你丈夫……”
还没等他说完,眠棠就柳眉打结,似乎还恶心了一下道:“夫君快别说这腌臜事情了。什么公子?就是圈里的年猪!我若真嫁给这样的,宁可跳崖死了都不成婚!”
崔行舟被她的反应逗得有些想笑,一边替她按摩手腕,一边漫不经心道:“那你要嫁什么样子的?”
眠棠歪着脖子看相公,他的眉眼如涂黛般深邃,挺鼻薄唇,怎么看都是毫无挑剔的富贵俊美气质,让人越看越爱看!
“自然是夫君这般斯文多才的公子了!”
眠棠说得是真心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崔行舟的脸却莫名阴沉了下来。
天下的斯文公子太多!
说起来,那位子瑜公子样貌不俗,为人仪表堂堂,而且下了一手好棋,堪称才子了。
崔行舟以前从来没有深想过眠棠和那个自称子瑜的陆文情谊有多深。
可是今天听了她的话,却突然想到,若她当初真嫁给个肥胖不堪的男人,会不会真心爱上劫走了她的斯文流寇头子呢?
想到这里,一股子从来没有过的酸味竟然在心头蔓延开来——这柳娘子竟然是个好男色的!
肤浅女子看人不讲私德,只一味挑俊帅的爱,当真是毫无见识可言!难道她当初对陆文,也是这般乖巧体贴,爱意甚浓吗?
眠棠的手脚都敷药了,一时不能动弹,只能老实地躺在床榻上。
她今天也许是动了气,总觉得头疼。便蹭着夫君的手,让他揉按。
崔行舟平时练武,手指上有薄薄的茧,按摩头穴的时候会很舒服。
因着前几次,夫君给她按过,眠棠倒有些上瘾了呢。
淮阳王原本自己在生着闷气。看她像猫儿一般将头伸过来,顿了一顿才用长指轻点头穴为她按摩,嘴里却又在试探问:“你可想起那个女子的什么事情,她为何要这般欺你?”
眠棠枕在崔九的腿上,舒服地逼着眼儿,嘴里喃喃道:“不记得了,我最恨别人骗我,像她这样的,忘了也罢……”
崔行舟的手指再次顿了下,突然腾得站起来,冷冷说要去官府问询情况,便起身走人了。
眠棠的头被他这么一趔趄,便落到了软绵绵的被子上了。她单手支着头,不觉愣愣——夫君近几日的脾气不定,似乎总是跟自己生些说不出来的闷气……难道……男子也有一个月里的几天不方便?因着身体不适,而乱发脾气吗?
淮阳王出了北街家宅时,略略吹了吹晚风,可却吹不散心头的郁气。
那小娘子说话怪气人的。难道她以后知道真相,便脸儿一变,也不理他了?
崔行舟觉得若真是如此,他倒也得了清闲,才懒得挽留,管顾她的死活!
这时车夫驾着马车过来接他了。他便抬腿,头也不会地上了马车。
那几个溜子已经被暗卫扭去了军营审问,所以崔行舟也一路回了自己的大营。
这几个泼皮不是上次劫持柳眠棠的狠角色,抽了几皮鞭,烙铁还没烧热呢,便很快便审出来了。
虽然他们并不知芸娘的名姓,可是却供出了给他们封银的小子当时就在茶铺里,跟在一个戴帽兜的女子身后。
从那胖子身上搜到的婚书也原封不动地呈送到了淮阳王的眼前。
淮阳王捏着那婚书看——这是一张陈旧发黄的婚书,不过保存的还算精心,上面的字迹,还有大燕的户印清晰可见。
这封婚书是真的,但是那个自称是京城商户子的崔九却是假的。
崔行舟现在倒是很好奇,那个芸娘为何保存了柳眠棠的婚书这么久,看上去是存心要找柳眠棠的别扭一般。
闲着无聊,崔行舟又命人拿来当初彻查柳眠棠底细时,她和亲友们的卷宗。
那时虽然有人呈送给他,可是他只略看看柳眠棠父家的卷宗,别的倒没有细看。
毕竟当初他也没有太费心,不过拿了她当钓饵罢了,用过就丢弃的棋子,哪里须得王爷上心?
现在他特意先挑了柳眠棠当初要嫁的商贾崔家的卷宗看。这卷宗里写着,当初眠棠被土匪劫走后,崔家嫌着丢人,怕被亲友门笑话,便连夜寻了媒婆,又在京城里另外寻了一户商贾家的女子,顶替了柳眠棠上了花轿,与那个商贾崔九匆匆拜堂成亲了。
如今那崔家老九,已经是一妻两妾,开枝散叶,早忘了当初被劫掠走的柳眠棠了。
崔行舟冷冷地将那卷宗甩在一旁,真心实意觉得眠棠没有嫁入这般薄幸人家也好。若那个崔九跟今日假冒的泼皮一样,都是肥头大耳的,当真是看一眼,都觉得油了眼睛呢。
这么想着,他又随手拿了眠棠外祖父家的卷宗来看。
许久没曾展开的卷宗落了一层灰尘,当崔行舟抖落开时,敛眉看了几行,突然目光直直定住,死死盯着一个名字不动了。
柳眠棠的外祖父,是曾经在大江南北小有名气的神威镖局的扛把子——姓陆,名武!
有那么一刻,崔行舟的脑子里飞快地运转,想着陆文与陆武之间又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他飞快地翻阅陆家的卷宗,可是仔细查阅,也没有找到一个叫陆文的人。
“莫如!”他突然扬声叫道。
莫如在军帐外候着,听见王爷喊人,便赶紧跑了进来。
“去,命人将神威镖局陆家的族谱给我找出来,另外陆家出了五服的亲友也点抄一份卷宗上来!”
莫如有些不敢看崔行政煞气腾腾的脸,只赶紧得令出去了。
崔行舟看着卷宗上的字,心里隐约有了想法——柳眠棠会不会真像那个假崔九所言,当初是跟相熟的人私奔上了仰山?
这个陆文,又跟她的外祖家有无关系?莫非是戏本里的表兄妹情谊绵绵不成?
一时间,崔行舟心里翻腾了无数个念头,想到眠棠可能跟陆文表哥是青梅绕竹马,一时间心里像吞了苍蝇般的难受。
等抓到芸娘细审,那个陆文的底细也就出来了。他倒要细问问,柳眠棠跟陆文当初是有多恩爱!
今夜,他已经派去了暗卫,将芸娘暂居的客栈包围得水泄不通,只待入夜突袭,拿下这一伙人等。
他到底是能控制自己情绪的,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后,只合衣倒卧在床榻上,静等暗卫撒网成功的消息。
待心态平和下来,崔行舟又觉得自己在柳娘子身上多虑得有些无聊了。
想来那陆文的名姓,太过平凡,满天下大把都是。应该是化名而已,不过是随口起的罢了。
看那子瑜的气质,应该并非江湖人物,举手投足间有很好的教养。这一点,跟柳娘子刻意做作的礼节仪态大不相同。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个子瑜压根没有保护好柳眠棠,任着他的新欢将眠棠欺辱成这样,再美好的情谊,也萎缩成了枝头昔日黄花。
就这样,淮阳王难得脑子里一直反复琢磨着无聊的事情,一直到入夜时,领头的暗卫一脸凝重地来报:“王爷,那芸娘逃脱了,末将无能,还请责罚!”
崔行舟眯了眯眼,问:“她是如何跑的?”
“我与部下原本已经将那芸娘捆了装入麻袋上了马车,可是出客栈时,就遇到了绥王手下的将军公孙叶。他带人包围了我们,直言那位孙小姐乃是绥王的义女。若不放人,立刻就要放乱箭……”
待那暗卫一脸羞愧地说完后,崔行舟沉默了。他没有想到青州相邻的惠州绥王刘霈竟然也掺和进来了。
那部将以为崔行舟会大发雷霆,可是崔行舟起身来回踱步,然后命人拿来前些日子誊抄的青州官吏卷宗。
上面赫然写着“石义宽永和六年曾为绥王都护,后右迁青州任总兵。”
崔行舟今次原本只是想捉了芸娘来审,没想到居然钓出了绥王这条大鱼!
想到这,崔行舟挥了挥手,并为没有责备部将。
毕竟绥王刘霈身为先皇甚是宠爱的嫡亲弟弟,原本就豪横异常,先帝在世时,都对他容让三分。
可惜先帝去世,熹妃一党当政,绥王这等昔日荣光的皇亲也变得黯然失色。
在朝廷打压的一干异姓王爷里,也不乏大燕皇姓的子孙。
他淮阳王要被朝廷剪掉羽翼,精兵简政,而绥王被切尾巴的日子也不远了。
现在看来,石义宽与仰山反贼议和,除了是附和朝廷,壮大自己的实力外,这个绥王在背后起的作用也不小啊!
第章
再说芸娘,白日里被眠棠掌掴,青了半边的脸,原本就怄气异常,谁想到夜里居然被人包抄,龙卫们被霸道的迷烟呛倒,她迷迷糊糊中差一点就被塞入麻袋丢进马车上。
等她好不容易得救才知,是惠州绥王出手相救。
而此时,她已经在绥王府上了。
刘霈身为先帝的幼弟,又是当年太后老蚌怀珠,娇宠得很。吃食眼界都是依着当年京城里排场,所以绥王府向来以奢靡名震八方。
当芸娘醒来洗漱后,便在几位身姿曼妙的侍女带领下,去见绥王。
她先前虽然曾经随着父亲拜谒过绥王,不过因为不过寥寥数面。父亲与那位绥王称兄道弟,顺水推舟,让她认了王爷为义父。可是仔细算起来,那位王爷不过比自己大了十二岁而已。
他虽然年纪不大,辈分却是刘淯的皇爷爷,其实芸娘更想管他称作爷爷的。
不过芸娘现在自然要顺了父亲与绥王之间的辈分,面对正值而立之年的绥王,那一声“义父”叫得也算顺口。
绥王正在欣赏着新招入王府的歌姬轻扫琵琶,舒展灵韵歌喉。肖似先帝的黝黑面庞露出迷醉之色。
那芸娘俯首跪拜,他也只作不见,依然手扶玉如意,敲打着节拍。
“今日若不是义父出手相助,芸娘今日便要惨遭劫掳,大恩在上,女儿没齿难忘!”
当芸娘再次将头磕得山响时,绥王这才调转目光望向了她,和颜悦色道:“既然是父女,何必言谢?”
芸娘得了绥王赐座,这才又问:“只是不知劫持我的是何人,在灵泉地界如此嚣张?”
绥王挥手命歌女们推下,只留了一名美艳妾侍喂茶,然后慢悠悠道:“那地界,除了淮阳王,还有谁会那么嚣张?若不是你父亲今日求我,说要护送你去我别庄住上一段时间,我的侍卫寻你时,发现客栈外有人影晃动,这才通知了在青州的公孙将军救下了你……本王倒是好奇,你是如何惹了那淮阳王的眼儿?”
芸娘也不知,仰山教众一直是淮阳王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自己下山走漏了风声,被那淮阳王知晓了,派人来抓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父亲要让她离开仰山,实在叫芸娘不喜,当下心内有些急。
绥王跟这义女共叙了一番天伦之乐后,也无甚聊下去的意思,看芸娘还像说服自己放她回去,便径直道:“孙将军不想你搅合了子瑜公子的婚事,他娶了石总兵的女儿,才好正身受职,前往京城接受万岁的册封……多年的图谋,能不能成,全在这一举。你就莫要添乱了。若不想去,也好办,公孙将军那儿……可有的是麻袋!”
芸娘的身子一抖,抬头看向了义父朝着自己投递过来的毫不掩饰的威胁目光,连忙低头道:“父亲和义父的意思,女儿岂敢违背?只是眼下灵泉镇有一件未了的事情,若是不断干净,女儿怕徒增后患……”
绥王先前就听手下人汇报,说芸娘的半边子脸都叫人扯破了,如今亲眼看见她脸上的青紫,果真伤得不轻,一时好奇心起,便问了一嘴。
芸娘正中下怀,便低声道:“义父不是一直好奇陆文其人吗?‘他’在仰山时,一直千方百计阻挠义父与公子联合讨伐京城奸佞。如今……‘他’就在灵水镇。”
绥王刚吸了一口美妾递呈上来的水烟,正闭着眼,闻听此言,猛地睁开眼道:“陆文?‘他’不是被本王的人挑断手脚筋,沉入江中了吗?”
芸娘看绥王眼冒精光的样子,心里一喜。
当初父亲并不赞成除掉仰山的教众的头领陆文。毕竟仰山从无到有,都依靠着陆文的凝聚力,父亲觉得陆文若在,还有大用。
可是在芸娘的眼里,陆文却是眼中钉,肉中刺,必须除之而后快。于是她背着父亲,偷偷向绥王告密,终于借了他的手,除掉了“陆文”。
可是谁想到“陆文”居然阴魂不散,再现在灵泉镇上。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子瑜看得紧,不让人动“他”,那么还是绥王出面才更稳妥些。
当然,这些个也要背着仰山的一众人等,偷偷行事才好。
绥王一直不曾亲眼见过陆文,只知道“他”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跟自己的义女争抢着孙儿刘淯的情爱。
只是除了仰山重要的首脑,谁也不知那陆文真正的底细。毕竟是祸灭九族的罪行,也许是怕连累了家人。大部分时候,“他”甚至都不会出现在人前,只假作了是陆文被劫掠上山妾侍,迷惑了仰山部众的眼睛。
原以为趁她与刘淯争吵之际,偷袭于她,已经斩草除根,谁想到那个陆文竟然这么命大,居然再次回到了灵泉镇上……有点意思……
于是芸娘便知无不言,说了“他”身负重伤,如今失忆,全忘了前尘,被个商人偏色霸占成内室的事情。
绥王当然知道芸娘的这些个妇人的小心思,不过是借了他的手除掉情敌罢了。
不过,那陆文当初跟隔壁崔行舟那小子斗得如火如荼,着实让他坐收渔利,避开了朝中奸妃一党的耳目。
从这点看,他还要感谢这位陆文才是。
既然“他”如今已经成了废人,记忆全失去,倒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若是得了闲,趁她还活着的时候,倒要抽空看一看这个“陆文”缘何能迷得刘淯神魂颠倒。
当然,最后这人还是要死的,毕竟……她挡了他的路不是吗?
此时三州风起云涌,众人各自打着算盘。眠棠亦不能免俗,在商会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
最近灵泉商会里的商贾都是一片哀鸿。原因无他,只因为廉家变脸毁单子了。
也不知贺三小姐如何跟廉小姐交际的。好好的情谊,最后酸了脸,不但贺珍没有被抬进王府,还闹得廉家舍近求远,改在相隔五百里的勤德镇定制瓷器。
月头里,商会一时热闹极了,众位老爷将贺二爷与贺三小姐围得水泄不通。直直追问廉家毁了单子,那他们备了的料该怎么办?
一时间,诸位同仁再不见喝汤吃肉的和谐,吵闹得有些失控。
眠棠倒是清楚内里的缘由。看着贺二爷忍气吞声,频频怒瞪贺珍的样子,有点替三姑娘不落忍。于是她开口解围道:“行啦行啦,都少说几句吧。瓷器原料又不是米面,放久了会生虫子。诸位备下了,也省的日后求爷爷告买奶奶的选买不是?”
这几位老爷事先商量好要从贺家嘴里扣出赔偿金,听崔夫人这么一说,立刻不干了,阴阳怪气道:“我们可不像你,接的都是廉家的零碎单子,自然不受损失,有得空闲在这做好人!”
柳眠棠被几位老爷怼,却也不恼,微笑道:“我这也是好心,不希望诸位伤了和气,好好好,容我说了正事,你们再管贺老爷要赔偿也不会迟。”
说完,她径直说道:“贺三小姐,你前些日子跟我提过,那淮阳王府跟崔家不走一个单子。太妃用惯了贺家瓷器,想来儿子大婚,还是请管事来选买的。到时候哪个单子有肥水,还是要给我们玉烧瓷铺留些啊!”
贺珍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柳娘子在这节骨眼儿说些压根没影儿事情的用意,当下连忙接道:“哎呀,这事还未定,夫人怎么就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了……”
这两位虽然不是结拜的异姓姐妹,但是配合起来十分自然流畅,糊弄得那些老爷有些迟疑,猛然醒悟自己有些短视了,原来贺家手里还有王府的订单子。于是一个个都缓下脸皮,将话往回拉。
而贺珍借口着要去柳眠棠的瓷铺看她新订的染料成色,便拉着柳眠棠先一步出了商会。
待走出了青石巷子,贺珍不由得感激道:“要不是你,我现在还脱身不得,只是回去少不得被爹爹骂。只是,你说的那王府单子也没有踪影。如今廉小姐不知道为什么恼我,若是撺掇太妃也不再光顾贺家,其他的老爷岂不是又要闹我爹?”
关于这点,柳眠棠倒不愁,笑着将汗巾子掖在腰间道:“用吊起的萝卜逗弄驴,只管骗着驴子往前走就是了,还管它能不能吃上?这样的道理,不用我说给三小姐听吧?”
贺珍虽然为人干练,但是她家一直走皇商的路子,自带高傲矜持。在“奸商”一道上,显然不如柳眠棠无师自通的醇熟。
贺珍自问贺家若没有前人留下的手艺,打下的基础,贺家肯定不会走得这么顺。
单论安身立命的本事来说,她和父亲都远远不如这位异乡来的柳娘子。
这么想着,贺珍倒是拉起了柳眠棠的手说:“最近我疏懒了交际,也没顾得上请你吃茶。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请你去酥宝斋吃点心,走!”
柳眠棠也是闲着无事,自然一笑,便也跟着贺三姑娘去吃点心了。
酥宝斋的点心是有名的好吃,所以去那吃茶,一般都是要预定的。幸好贺家因着生意需要,在那长年留着雅间,并不用预定。
只是今日她们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却看见酥宝斋的门口停靠着三四辆华美的马车。
伙计迎了过去,一看是贺三小姐,一脸歉意道:“三小姐,实在对不住,今日这二楼的雅间全叫贵客定了,不过他们也是吃完茶快走了……要不,您先在一楼散座等一等?”
贺珍听了很不满意:“我们贺家可是一次性给足了封银,常年包下了楼上留仙居,怎么我不来,便转身包给了外人?”
那伙计也是脸一苦道:“这不是来了贵客嘛!怎么能不小心逢迎?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当真是谁也得罪不起,小心过活,他们人多,雅间实在不够用,还望三小姐担待一二。”
这几位客人也不知什么来历,一个个身着华衫出手阔错,光是赏银就有十余两,他们自然不好阻拦不让进雅间。
原以为这个时候贺家不会来人,暂时用一用雅间也无妨,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贺家居然也来人了!
贺珍看看店外的车马,看着不像寻常的商家,说不得是哪个府里的贵人。她们家总是跟官家打交道,自然知道谨言慎行的要义,于是便不再多言。
柳眠棠也在一旁道:“算了,我们还是改在别处去吃吧。”
就在她俩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二楼的雕花扶梯上却一阵人语声喧哗,走下了几位谈笑风生的男子。
而被众星捧月的那位走在最前头,他膀阔腰圆,脸膛黝黑,看上去,很是魁伟。只是他的打扮当真有些另类,披散着长发,一身出家僧侣贯穿的细麻宽袍,那袍子一看就是特质的,细麻里掺杂着若隐若现的银线。一只大掌上缠绕着一串金丝香木的佛珠,佛珠的吊坠乃是玉制的嵌蝉,看上去好像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
只是这位爷的一双豹眼里,全不见居士该有的淡薄致远,那目光炯炯,看人好似往人的肉里盯。
眠棠无意间抬头,正好跟这位僧袍壮汉对视,被他如虎狼一般的眼儿紧盯着,顿觉不舒服,立刻侧身低头,往后退了一步,打算避让开来,让这些男客先走。
可是那男人无意中嫖了一眼,待看到眠棠时,那眼儿不由自主地被这女子的绝色吸引,倒是缓下了脚步,冲着身后的人笑道:“都说灵泉镇的瓷器美,我看是人美才对。这般的莹白赛雪的女子,当真是瓷人雕塑一般……”
听他这么一说,他身后的几位锦衣华服的男人便也朝着柳眠棠这边望,这么一看,可不是!这等姝色,在京城里也得算是出挑的呢。
这些个男子旁若无人,语言轻佻,当真是无礼之极。
柳眠棠身后的碧草听了生气,正要冲过去嚷的时候,却被她身后的李妈妈一把拧住了胳膊,使劲钳住她,不让她乱喊。
别人也许不识得这位披头散发的爷,可是李妈妈却见过的!
绥王刘霈当年在京城的风光无量,李妈妈跟随太妃入京时,在街上看过年少时的刘霈纵马横穿街市,也记住了这位皇子格外粗犷的外表。
他如今做了居士的打扮,据说是在先帝爷去世时许愿,愿带发修行,为逝去的皇兄抄录经书三年。
当时绥王哀痛先帝至诚至信,满朝上下皆是赞叹。如今看来,这位是酒色不误,依然是当年京城里豪横的模样。
李妈妈认出了绥王后,暗自替眠棠捏了一把冷汗,生怕她像前些日子那样,上去跟人理论,招惹了大燕的混账皇子。
不过柳眠棠被一众男子当面品头论足,却连眼皮都没有抬,只快速转身,拉着贺珍从一旁的点心间子,顺着后门出去了。
饶是贺珍也觉得方才那些男子有些孟浪,只气愤道:“哪里来的,竟然这般当面无礼,对人品头论足。”
而柳眠棠则是因为先前招惹了混子爬墙,心内忏悔替夫君惹祸,行事起来比较以往低调了许多。
那几个人一看就出身不俗,她能躲就躲了,不给夫君惹来是非才是正经,是以微微一笑,只跟贺珍另外约了时间,再去饮茶。
柳眠棠原以为那一遭人,不过就是在茶斋里偶遇一次,不相干的,避开就是了。
她回转了店铺后,将足金的头钗拆卸下来些。反正是自家店铺,也不用像在商会里珠光宝气地撑起门面。
她只简单将头发松松打成辫子,再用一根玉钗挽在头顶,任着细碎的头发在颊边打旋,换上了衣领子滚了兔毛边儿的宽松袍子,便坐在柜台边的高脚凳子上开始点查货物,核对账目。
如此打扮,竟然洋溢出几分少女的烂漫感觉,尤其是那蓬松绵软的兔毛,衬得脸儿又细嫩几分。
那经常在这条街上走动的,无论男女老少,路过玉烧瓷坊时候,都忍不住往店里望一望,想看看这灵水镇里的第一等美人。
就在这时挂在店门口的迎客铃铛响起。
眠棠微笑抬头迎客,不觉一愣,只因为进来的这位,居然就是不久前见的那位披发的头陀。
那男人一进来也不看瓷器,径直往柜台上望。
待看清了倚坐在柜台边眠棠时,那男人似乎也惊诧地愣了一下,一双豹眼眯起,迟疑道:“你是这的老板娘?”
秉承着来者都是客,眠棠不好哄撵客人,只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唤起伙计道:“贵生,招呼客人!”
可是男人一愣之后,嘴角噙着邪笑,举步来到柜台前,慢慢地上下打量着她道:“不用旁人,你既然是老板娘,当然介绍得才更好些。”
眠棠看了看这青天白日的,也不惧这人会在自家店铺里做什么,便泰然问道:“不知客官想要买些什么?”
这来者正是绥王刘霈!
说实在的,先前在茶斋看见这佳人时,他只觉得小地方里竟然也有绝色而已,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可是当他来到这芸娘所说的玉烧瓷坊里,又看见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子时,才猛然惊觉,这女人原来就那让人闻风丧胆的贼寇——陆文!
若不是他笃定芸娘不敢诓骗他,真是想也想象不到,这个看着娇弱的年轻女子在仰山上呼风唤雨的情状……
想到这,他眯缝着眼儿,嘴里却并不回答眠棠的问题,而是欺身上前,伸手去拉拽眠棠。
眠棠没有料到他如此大胆,而且出身甚快,一下子就被他握住了手腕。
而刘霈将这一截腕子握在手里时,立刻感觉到这腕子是废了的,果然被断了手筋……这应该是他当初派出高手偷袭造成的。
据那些人回禀时说,这个女人的负隅顽抗得很,让他们活捉了她的意图落空。被挑破了手脚筋后,竟然趁着他们不备,她自己投入了滚滚江水里,那离岸很远,她身负重伤,大约是活不成的。
如今看来,上苍许是垂怜这难得一见的美人,竟然让她活了过来……可就是下一刻,刘霈的的手被人猛的捏住,让他疼痛难忍,只能松开握住眠棠的手。
心里生了怒气,他扭头看去,只见一个木着脸的汉子正在捏他的手。
“大胆!”刘霈的侍卫没有想到抽冷子进来一个男人,竟然出手甚快,于是便一股脑涌过去要制服那男人。
不过那个男人在见刘霈松手后,就也及时松手了,他身后的一帮人人也要往上涌。眠棠眼看着架势不对,店铺里的瓷器又要遭殃,立刻瞪圆眼睛吼道:“这位客官,大白天的,你缘何一进店就对人动手动脚?若是想吃牢饭,隔条街就是衙门,我唤人请你吃就是了!”
刘霈此来是微服私访,他并不想惊动了崔行舟那厮。
现在崔行舟一门心思在跟仰山的反贼掐架,又跟朝廷的减兵令对上了。有他在前面挡着,刘霈且自在呢!
想到这,他只冲着柳眠棠一笑,意味深长道:“等哪天离衙门远了,无人搅闹,我自会请你好好聊一聊……”
据芸娘说,这个柳眠棠当初是夹带了大笔的钱银下山的。若是能将这笔钱银敲出来,当真肥润。
她既然失忆成了商妇,倒是好拿捏了。至于那捏手的汉子,大约就是那个骗了失忆的她当老婆的商贾。
刘霈不过是路过灵泉镇,一时好奇心起,才来看看传说中的陆文。他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也不想在这耽搁横生枝节,所以又深深看了一眼眠棠,转身就离开了店铺。
而柳眠棠则感激地看向那汉子,发现正是前几日帮着她将那群泼皮送进衙门的壮士,他的身后还是那一帮子兄弟。
“娘子以后少在柜台上坐,若是我不是赶巧路过,你不是又要麻烦一场?”
这次,那壮士倒是能说些长句子了,像背诵一般说完后,他也不待柳娘子拿红包封银,抱拳告辞,转身就走了。
柳眠棠在身后唤他拿银子,他都不回头。
眠棠无奈,立在店门口,觉得灵泉镇的水土真好,一个个都是这么热血心肠……
再说那壮士带着部下拐了个弯,便冲着一辆停在那的马车鞠礼小声道:“王爷,那绥王已经走了……要不要小的继续跟踪他?”
崔行舟目光冷然道:“不必了,他要去找谁,我已经知道了。”
第章
崔行舟很庆幸,若不是他抓捕芸娘,钓出了绥王这尾大鱼,也许他还要走一段时间的弯路。
自从发现青州的许多官员,与绥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后,他派人着手调查,无意中得了线索,竟然访查出一位归乡多年的御医后人。
这位御医医术高超,因为江湖出身,还会些别的中规中矩的御医不大精通的路数。据说当年在京城里乃是绥王亲用的太医。
可是就在多年前,这位太医去了绥王府出诊后,便得了急病,死在了绥王府里了。
当他的尸体被抬回来时,家人妆奁棺椁,竟然在他的脚底板上发现了墨迹印子……当时字迹还算清晰,长子熟谙父亲的医术,一看就知道是解鸩酒之毒的药方子。
给太医装殓尸体的长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何一向身体康健的太医会猝死。绝对是救下了些不可言说之人,而被绥王灭口。
可见父亲死时应该在睡梦中,鞋袜未穿,与人挣扎,无意中踩上了落地的药方子,才会满脚的字印子。
那些个给父亲穿衣的凶手应该并未注意到他脚下有字,只给他抬上担架,盖上白布就送了回了府里。
想明白了这一点,吓得长子借口送父亲叶落归根,回乡入祖坟,全家收拾了行李,其余的两个儿子辞去太医之职,全都卷铺盖回家去了。
如今那大儿子年事已高,当年老淮阳王与他有恩,所以崔行舟亲自赶路,一路风尘仆仆去问时,他才说出了隐情。
至于那位老太医救下的是谁,崔行舟当时就明白了。
那鸩酒也不是人人都能喝上的,依着太医死的日子,正是那太子遇害,子嗣被纷纷赐死的关卡。
而且他前不久探访的恩师也曾说过,太子的两个嫡子也许未死。若是两个中毒的年幼孩子能活下来,必定是有绥王的助力在其中。
再推算下年龄,其中那个长子的年岁……倒是跟那个子瑜公子相当。想到这时,崔行舟突然茅塞顿开,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子瑜,就觉得眼熟的事情。
现在细细想来,那个子瑜清俊的模样,与他小时在宴会上见到的太子妃是何等相似!
如此想来,据闻当年太子死去,府内不见了一大笔的钱财,应该也是被消失的幼子带去了。
再联想到那日仰山上有人指控柳娘子卷了巨额的钱财……崔行舟一下子就打通了许多以前阻塞的关节。
那个与他对阵甚久的仰山贼首,居然就是当年消失的皇孙刘淯!
当崔行舟心事重重,再进北街小宅院时,眠棠正跟着李妈妈在院子里指挥着两个小丫头拆被子呢。
过几天,天就要凉了,被子需要絮些新棉花才缓和。
所以眠棠从店铺回来的时候,买了两袋子的棉花,准备给家里主仆们的被子都絮一絮。
所以院子洒扫干净后,再铺上几张大油纸,李妈妈让小丫鬟被子铺展开来。
见相公回来了,眠棠让李妈妈和两个小丫鬟忙活着,她走过来迎接夫君。
崔行舟问她今日的日常时,她也径自说了店铺里遇到个花头陀的事情。
“那位义士说得不错,现在灵泉镇总有外乡人入,鱼龙混杂,柜上再请个能干的掌柜主就行,你不必总去抛头露面。”
虽然今日部下跟眠棠说的,都是崔行舟吩咐的,不过当着眠棠的面,他还是郑重又说了一遍。
毕竟他不会每日都路过店铺,给眠棠阻挡灾祸,安守在北街,倒也省了意外发生。
眠棠也觉得夫君所言在理,很信服地点了点头。
“他今日捏你何处了?”崔九一边喝茶,一边温和问道。
眠棠老实地举起了左手。然后她就看到,夫君慢慢放下茶杯,牵起她的手来到屏风后的水盆子前,用帕子沾湿水,给她洗手腕子。
柳眠棠觉得那水盆子里的水有些发酸,便噗嗤笑道:“我若被人不小心碰了全身,相公可要将我按到水桶里,泡上几日?”
说完后,柳眠棠自己都后悔了,她就是总记不住女夫人当初教给她的谨言慎行的要义。什么碰全身?女儿家的名节怎么能随便跟夫君开玩笑?
不过崔行舟并没有申斥她的失言,而是低头,薄唇勾起道:“不要紧……到时候,自然有法子将你‘洗’干净……”
不知道为何,眠棠总觉得他笑得不真,眼睛里还噙着说不出的寒气。她不喜欢他这么看她,便伸手向夫君的俊脸上掸水珠子。
崔行舟缓了眼底的寒意,抓住了她调皮的纤手,将她拉拽进怀里,要拿鼻尖上的水珠子蹭她的脸。逗得眠棠面颊绯红,咯咯直笑。
李妈妈正端着两盅炖煮好的枸杞红枣甜水汤进来,正看见王爷跟柳娘子嬉闹的一幕。
老妈妈的手腕一抖,差点将甜水扣在鞋面子上。
崔行舟见李妈妈进来,倒是缓了笑意,拉着眠棠坐在桌子旁喝甜水。
只是在李妈妈端着托盘要出去的时候,淡淡吩咐了一句:“以后我回来时,没有吩咐就不要进来……”
在李妈妈的心里,这北宅并非王府内院。
规矩,她都懂!
可是只有进入王府内院,男主子跟妻妾私下相处时,她们这些奴婢才会刻意回避,不去打扰。
而这北街的宅院,不过是个变相的牢房而已,没想到居然也得行了王府内院寝房里的规矩……
李妈妈退出去后,老脸已经说不出是什么颜色了。王爷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利用完柳娘子,还要真收了她不成?
想到王府里那位廉小姐的娘,李妈妈摇了摇头。王府里上一辈妾室的勾心斗角看得太多,她都心累。
就算是廉小姐能容得下柳娘子,只怕那位尖酸刻薄的廉夫人也不能容,一定是要撺掇着未来的王妃整治柳娘子的。
到时候,名节受过污损,又无可靠夫家帮衬的柳娘子可怎么过活啊!
要知道王府里男子的爱宠,也非一生一世的啊!
李妈妈此时,真真切切地担忧着柳娘子的将来,却看不到一丝见亮的地方。
那屋子里依旧传来无忧欢快的嬉笑声,不一会就没了动静,也不知俩人在闹着什么……
不出崔行舟所料,绥王去见的正是他的侄孙刘淯。
在仰山下的行舟中,刘淯登上了一艘湖中的游船。
刘霈一早热好了醇酒,等候太子遗孤的到来。
虽然他是爷爷辈分的,可是论起年龄来说更像刘淯的小叔才对。
刘淯舍弃皇姓多年,骤然见到皇室中的长辈,一时却不知叫什么才好。
幸而刘霈很平易近人,似乎看出了子瑜的为难,只笑了笑道:“既然你现在还没认祖归宗,也不必拘泥于世俗称呼,叫本王封号即可。”
子瑜拱手道:“那么子瑜便孟浪无礼,只称您为绥王了。”
说完,刘霈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只让刘淯坐下,替他倒了一杯温酒,无限怅惘道:“最后一次见你,还是个孩子,一转眼的功夫,竟然有这么大了,太子泉下有知,当时欣慰,也不枉我当年救你一场……”
提到这里,子瑜的眼圈也微微见红,不过他这么年经历的大悲太多,倒是不愿在人前落泪了。只再谢过绥王当年的相救之恩。
当年他毒发,虽然被亲信拿了街上乞讨,相貌肖似的孩儿来顶替了他和弟弟,将他们救出了东宫,但那鸩酒的毒性太霸道。若无良医也要一命呜呼。
幸好孙将军与那绥王有些私交,当时还是少年的绥王也是胆大,竟然寻了位御医配出良方救下了他。
这样的恩情,子瑜是感念在心的,所以当初眠棠说些绥王居心不良的话时,他还不轻不重的申斥了眠棠一番……
可绥王来此并不是攀附亲情的,所以长话短说只单刀直入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子瑜自然提起了与石总兵联姻的事情。刘霈觉得这是一段良缘,感慨说子瑜也该结婚生子了。无论将来大事是否能成,太子一脉香火绝对不能断。
待得他与石小姐成婚之日,他绥王府也会出礼相贺。
接下来,绥王分析了如今朝中形式,如今贵为太妃的熹妃的娘家吴家飞扬跋扈,外戚把持朝政,很不得人心。如今朝里的老臣还在,尚且记得前太子的贤德。
他朝中的心腹已经替刘淯铺好了路,只待招安之后,他入京领取官职,到时候再图谋时机,举兵宫变,铲除奸妃一党。
刘淯平静地听着皇爷爷画下的大饼,淡淡道:“图谋大业尚且还远,在下若能手刃仇敌,为父王幼弟报仇雪恨,便心愿已足,至于治国才略,某自知鄙薄,实在不堪大用,还需的绥王拨乱反正,挽救大燕山河……”
当刘淯辞别绥王,下船而去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寒气袭人,咳嗽不断,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当他上了马车后,秦先生小声道:“绥王虽然为公子血亲,可是公子不能不防啊!”
刘淯点了点头,山上的贪污案起后,他一下子清明了不少。
他有些太看重旧情,总是感念当初东宫相救之恩,而不愿将这些旧部想得太坏。
可事实上,人心会变的,他的这些旧部,其实人人都有一副自己的算盘。
眠棠的出走,让刘淯看清了不少世事。
这个绥王是个什么东西,眠棠一早就给他分析过了,更是极力反对孙将军与绥王联手的意见。
只是依着眠棠的想法,实在是太过保守,血海深仇何日能报?
其实他也知道,眠棠虽然聪慧却并无太大的野心,若不是为了他,她当初也许都不会在仰山留下来。
如今眠棠离开了,刘淯也没了说服她的必要,权衡利弊之后,决定冒险一试。
他太急于成功了。他的前半生背负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苦难,现在也唯有破釜沉舟,才能赢回属于他的一切——包括眠棠。
想到这,他的拳头收紧,前方路途荆棘,身后火海茫茫,他别无退路,唯有一直前行……
而绥王看着病弱的侄孙离开后,倒是玩味的一笑。
身子骨这么弱,恐怕也承受不住太多的福运。
绥王的母后乃是大燕世家的宫家,他的母亲尊为太皇太后,何等尊荣,妖妃也不过是她的儿媳妇罢了。岂容妖妃外戚吴家作得无法无天?
是以宫家若想扳倒吴家,便将厚望积蓄在了他刘霈的身上。
不过就像母后所言,如今时机不到,且容得吴家再嚣张一段时日,待得天怒人怨时,便是他刘霈重返京城时。
而现在,他还须得养精蓄锐,再蛰伏一段时间。而刘淯也好,还有那个淮阳王也罢,都是牵引吴家的筹码,他不急……
可是这闲暇下来的时间,总是要有些消磨的营生的,不知怎么的,一副桃花粉颊的面容浮现在了刘霈的眼前。
失忆了,又武功全失了的女匪头子……偏偏生得一副我见犹怜的面庞。
这样的鲜嫩摆在眼前,倒真是勾起了刘霈的胃口。
所以在回去时,刘霈特意又路过了灵泉镇,想要会一会这小娘子。
可是瓷铺的柜台上端坐的那位,居然是个胡子邋遢的老头子,一问才知,那娘子旧疾犯了,东家心疼娘子,再不让她来柜上了。
刘霈听了挑挑眉,倒也并不在意。左右不过是个商贾从河里捞出拔了刺的花儿,倒叫他走了狗屎运喝了头汤。
不过刘霈贵为皇子,自然做不来强抢民女的勾当,这等落人口实的做法岂不是成了泼皮无赖?
回头他会嘱咐自己的管事,借口定瓷器,想法子将那个商人弄到惠州,寻个罪名押入大牢。
看那柳娘子来救不救她的挂名丈夫!到时候,若是求到绥王府来,他倒是可以开个后院小门,让柳娘子进来,细细商量……
而柳眠棠并不知有人正打着自己的主意。她正在贺家府上参加茶宴,顺便分一分贺家大爷从京城里带来的各色子布料。
灵泉镇不比京城,虽然照比偏僻的乡镇要好很多,但是有许多稀罕物,还得靠有门路的从京城里带。
贺家大爷去京城的店铺子送货,船不走空,便带回了京城里名贵的布料、香料和脂粉一类的物件分给家里各房女眷,当然还有生意场上须得打点的官眷们。
不过跟贺三小姐交好的女伴们,因着这份情谊也有了些优待,可以从三小姐分得多余的布料脂粉。
在一众的手帕交里,贺珍感念之前的开导之情,又有些偏私柳娘子,于是她捡了一条三色帕子,要先递给柳眠棠。
可那帕子用的布料太出挑,有几位夫人老早就看中了。见贺珍先给了柳眠棠,不免觉得自己与贺珍的情谊被打了折扣,生出被辜负了的酸气。
“三小姐,你这也太偏心了吧,只这一条渐变平缎的帕子,你问也不问就给了崔夫人,不怕我们都管你讨要,要不来,便堵了门不回去吗?”其中一位脸皮厚的夫人倒是直直笑问了出来。
贺珍也有些后悔没私下里给柳眠棠,只连忙补救道:“这帕子是柳娘子一早就拜托了我的,倒不是不顾着你们,实在是这布料子太紧俏,我伯父也没有买到太多……”
“得了吧,你伯父入京的时候,崔夫人才刚在镇里落脚,哪有什么交情跟小姐你预定帕子?你还不如说,觉得我们的肤色衬不出这帕子的美来呢!”
那夫人也是伶牙俐齿,仗着与贺珍相熟,说话全无顾忌,立意要让贺珍将那帕子分给自己。
贺珍没想到这赵夫人这么不给面子,一时语塞,想到先前假山处,议论她是非时,也有这个长舌的赵夫人,心里不禁有些羞恼。
贺珍分东西时,眠棠压根没有往前凑,只半躺在一旁的贵妃榻上烤炉子呢。
入了冬,灵水镇就进入了阴冷飒飒的日子,眠棠手脚有伤,不耐寒气。所以她便跟猫儿一般,哪热往哪钻。
眼看着她们提到自己,这才抬头抱着手炉走了过来。不是她说,这些个妇人又不是北街工匠的内眷,也太没有眼界了,只一条帕子值得这么争抢吗?
为了不让贺珍为难,她大度道:“谢谢贺小姐的美意,既然赵夫人想要,给她便是了。我家有跟这差不多的料子,不用想着我。”
赵夫人也是来劲了,听了眠棠的话,又开始笑道:“崔夫人,你怎么说话也这么没有天际?这三色布料子乃是今年才兴起的,用的可是南洋眠蚕丝用金塘花汁染成,贴着肌肤能生出如花暗香。在京城里,一匹子布都炒出天价了。你居然说你家有?该不是被无良的奸商给蒙骗了吧?”
眠棠听了一愣,转身让芳歇拿来她团在一旁的狐裘大氅。这狐裘是夫君新拿来的皮料子,她拣选了夫君给她买的一匹布料子做了大氅的内衬,余下的布料还做了几样肚兜和内裤。
如果她没记错,那批布料子跟这帕子的用料也差不多啊!
待芳歇抖落开大衣,一屋子的夫人小姐都住嘴了。
什么叫炫富?绝非满头金银,而是麦芽糖涮锅,蜡炬成柴。
又比如像柳娘子这般,将价值千金的布料子随随便便做成皮大氅的内衬子。
贺珍也虽然老早猜到了崔家有些背景,可没想到柳娘子竟然比着那准王妃的廉小姐都奢靡,不禁哑然道:“还是崔夫人大手笔……”
那争抢帕子的赵夫人也讪讪的,觉得自己跌了份儿。
而柳眠棠后知后觉,知道了自己糟蹋了名贵的布料子,倒是心内生火,无心再听夫人们的恭维了。
等回到北街时,眠棠终于在入夜时等到夫君回来,立刻向夫君忏悔自己的滔天罪孽。
其实崔行舟也不大在意这些。如今北街宅子里的东西,都是高管事送的。
他怜惜眠棠吃了太多的苦楚,只吩咐管事调些好东西送来,也不晓得这所谓渐变平缎的好处来。
眠棠先审了夫君买这布料子花了多少钱。崔行舟眼睛都不眨地道:“莫逆之交相赠,不知价钱几何。”
眠棠倒吸一口冷气,一边替夫君梳理长发一边问:“什么交情送你价值百两的布料子?”
崔行舟面不改色道:“也不算相赠,他下棋输了,我便要了这布料作赌资……”
眠棠倒是知道夫君结交的都是赵神医这类花百两银子买画的富豪败家子,所以并不怀疑崔行舟的话。
所以知道夫君没乱花银子,剩下的时光,她便可一心一意忏悔自己糟蹋东西了。
崔行舟见不得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便道:“布料子而已,用在何处不是用?”
眠棠看了一眼夫君一身素色宽袍,披散着浓黑长发的谪仙模样,再次喟叹着夫君的不食人间烟火,然后幽怨道:“赵夫人说,这布料子挨着肌肤生香,颜色渐变得也自然难得,用来做衣裳才好。可我却用它做了内衬和肚兜……”
听了这话,崔九稍微来了精神:“肚兜?没见你穿过……”
眠棠的脸儿一红。她新做的肚兜,还没没来得及穿呢!夫君自然看不到了。
而且她虽然与夫君同床共枕数遭,但是都是穿内衫,捂得严实才睡的。……
不过价值百金的布料子,岂能如此埋没了?总要有人欣赏才好。
那天夜里,眠棠漱洗完毕后,倒是躲在屏风后面将贴身新衫换上了。
当崔九如往常一般,看书到深夜,直到眠棠睡熟了再上床时,可是撩开帷幔时,便一股甜桃叠加花香的沁人味道钻入鼻息。
而那小娘子眼睛晶亮,毫无半点睡意。
只听锦帐里传来眠棠略带娇羞的话:“相公,你看这布料子好不好看?”
那天,眠棠没有从夫君的嘴里得到答案。
只见夫君死死地盯着她,突然紧紧捏住了她的手腕子,将她拉扯了过来……可是眠棠还没稳住身子,他复又松开,将她推倒在了床榻上,然后出了屋门。
这大半夜的,相公是要去哪里?
眠棠急急问道:“相公,屋外天凉,你没穿外衫要做什么?”
“才想起今日拳脚功课没做,我要练一套拳……”外面的院子里不一会,便传来了虎虎生威的拳脚声。
眠棠这才放心地又躺回到被窝里,舒服地掖着杯子,心里想着一会夫君回来,身上不要太凉了,她要将被窝捂得暖和些才好……
只是李妈妈听见主屋有动静,便探头张望,看着王爷大半夜突然练拳,时不时,还从缸里舀凉水喝,当真是年轻火旺啊!
第章
当他回屋的时候,帷幔里的小娘子已经歪着头,披散着乌缎秀发睡着了,细白的胳膊扔在被子外,一副睡相不佳的样子。
幸好她又穿好了内衫……崔行舟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难抑的失望?
眠棠并不知他并非她的丈夫,总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便纳了她。
崔行舟并非奉行君子之道,不过是秉承的男儿的自傲。他又不是街上的泼皮,要坑蒙拐骗才能睡到女人。
若是趁着她什么都不知,便将她占了,这实在是折损崔行舟的骄傲。
因为眠棠畏寒,他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待身体温暖了,才上了床去。
只是那小娘子睡梦里习惯性地靠过来时,依然是香气袭人,崔行舟深吸了一口气,皱眉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却也忍不住搂住了她,便这般发丝缠绕,依偎着睡去……
古人关于养身的典故,都是有出处的。
这样大半夜练拳喝凉水的自虐行径,铁打的身子也承受不住。
第二日,一夜没睡踏实的崔行舟晨起时,便觉得头有些昏沉。
眠棠发现了枕边人的异样,伸手去摸,滚烫烫的。
可病成了这样,他还要出门去赴什么棋友的约,眠棠将他按回到床榻上说:“今日就算皇帝老儿寻你,你也得老实呆在床榻上!”
说完,就将投凉的帕子拍在了他的额头上。
崔行舟难得生病,此时正发着高烧,关节酸痛,一时也惫懒了起来,便顺着小娘子的意,躺在了床榻上。
眠棠见相公终于听话了,便放心下来,一边挽着头发,一边探窗唤莫如去寻个郎中来看病。
在小厮莫如看来王爷生病,总不能找了些江路赤脚郎中来看。可若请王府里用惯了的郎中,这所谓的“外宅子”传到太妃的耳朵里岂不是气到了她老人家?
莫如也是八面玲珑,思来想去,只能寻了镇南侯爷来顶一顶。
不过最近,镇南侯跟淮阳王有些友尽,听闻这厮在北街病了,疑心他是装病博得娇娘怜惜,心内顿时骂娘。
可架不住莫如一顿好话温劝,这才换了衣服,拎提着侯府的医箱子出门了。
赵泉以前来这时,直觉得这北街的宅院冷冰冰的。不过是屋子摆设而已,压根就是个钓人的据点罢了。他当时还怜惜着柳娘子,顿顿吃着萝卜干,苦兮兮的,可怎么熬度?
此后,他许久不来北街,反正来了,眠棠也不让人给他开门。
如今一入了院子,赵泉只觉得满面的人间烟火味道“啪啪”拍来。
映入眼帘的,是几件洗过的男子的长衫,挨着女子的内衫在一旁的晾衣绳上迎风招展,温晒着太阳。
屋檐下是一串串的辣椒和干柿子。一把竹藤摇椅上,还躺着只好像刚刚断奶的猫儿,在那里缩成一小团,警惕地看着赵泉这个外来者。
不知为何,赵泉觉得此处再也没有他以前来时的敷衍做戏的冷清,倒像是要天长地久过下去的样子……
眠棠见莫如请来的是赵泉,赶紧回避着去了小厨房,跟着李妈妈一起给相公熬煮姜汤。让赵泉在屋内给崔行舟看病。
赵泉略显粗鲁地替崔行舟拉拽起袖子,搭指切脉,过了一会没好气道:“天天的在这依偎温香软玉,假作相公占着娘子便宜,怎么还弄得内火虚高,精血翻涌?”
崔行舟没有搭理好友的酸话,只闭眼道:“有没有药效快些的方子,明日朝中大员要来营中,少不得我作陪。”
这等子寻常的伤风感冒,自然难不住赵泉,只娴熟地替他开了方子后,又要替他施针排排火气。
放针的时候,赵泉闲说道:昨日,我府里来了京城的亲眷。听闻西北如今乱得很,蛮人撕毁了先帝时期的议和条款,竟然将和亲嫁过去十年的静安公主杀掉暴尸荒野。我们大燕的里子面子算是被人狠狠踩在了脚下。朝中主张议和的官员,如今出门都被百姓甩臭鸡蛋。所以像这种出京来南方军营巡查的差事,都成了美差,官员们巴不得离京躲一躲呢!所以这次巡查大约也是走了场面,你只管好酒好肉的招待就是了。”
赵泉说的这些,崔行舟也知,据他在京城的耳目飞鸽传书说,边关的实际情况,比百姓知道的还要糟糕。
养尊处优多年的大燕军队,早就不是先帝时期的虎狼之师。一个个的从上到下亏空军饷,揩拭油水。据说那兵器都不是纯铁打造,用力敲击,刀戟都裂了刃。边关已经连失了五郡。如今苦守的金甲关,不过是凭借天险地势,苦苦支撑罢了。
一旦金甲关被冲破,大燕就如被开了蚌壳一般,任凭蛮人啄食鲜肉,一路长驱直入了……
再联想到至今还活着的太子遗孤,还有那不知按的什么心的绥王,崔行舟真觉得大燕如今内忧外患,情况岌岌可危。
可是先帝时期缔造的繁华盛事迷醉了世人的眼,就如温水煮青蛙一般,让人不知挣扎。
想着朝中的那个曾经的熹妃,如今高高在上的吴太后,现在还一门心思地琢磨分地收权,崔行舟不由得一阵冷笑。
若真是城破国亡的那一天,不知昔日深得先帝宠爱的吴太妃若是落到了蛮人手里,会是怎么样的下场?
赵泉开了药方子,又施针一番后,崔行舟的头痛之症大为缓解。眠棠让芳歇包了银子给赵泉算是出诊的酬谢。
赵泉瞪眼看着手里那包银子,气哼哼甩给了芳歇,不死心地伸脖子对躲在小厨房里的柳眠棠道:“他寒症未消,娘子注意离他远些,莫要被他过病了……你以后若是被辜负了,可来找我,我虽然跟崔九相交,却并不似他那般为人……”
眠棠没想到她夫君还在家,这位神医就满嘴胡言,登时气得去端厨上烧得正热的那壶水。吓得李妈妈眼明手快一把夺了下来,不然的话,镇南侯府的顶门立柱就要被烫秃皮了。
待赵泉走后,眠棠还气得粉颊通红,一边给崔行舟喂药一边说:“他这个人怎么这样?不是脑子有病吧?”
崔行舟温和笑道:“家里的单传独苗,被宠坏了而已,你不理他就是了。”
眠棠第一次冲夫君瞪了眼:“不光我不理,你也莫要理,跟这样的人相交,能学来什么好?”
崔行舟微微一笑:“原也不指望学些什么,不过是交往轻松罢了。”
眠棠觉得这是夫君胡找的借口,一边递送汤匙一边道:“跟着他能学的可多了,学得油嘴滑舌,乱勾搭他人的内眷,还可学得目中无人,迟早说错话被人打死在街头……”
崔行舟皱眉又喝了一口,实在忍不住,慢条斯理道:“你是因为羞恼了我,才非要这么一勺勺地喂我药吗?”
眠棠这才后知后觉,端碗闻了闻药味果然很苦。
崔行舟一把抢过碗来,将剩下的药汁一饮而尽。严格说起来,这位娘子跟赵泉也是半斤八两,若真是个服侍人的,在王府里也是被拖下去打死的下场。
眠棠看相公喝干了药汁,手忙脚乱地翻检着自己的零食匣子,掏出几颗蜜饯,送入到夫君的口中,然后小心翼翼道:“我忘了以前是怎么服侍夫君吃药的了,还望夫君莫怪,你下回病了,我就知道章法了……”
崔行舟捏住了她的鼻子:“你倒是盼着我生病?”
眠棠娇羞地偎依在他的怀里:“也别生太重的,只这般不用出门,在家里多陪陪我就好……”
这点时间来,她一直没怎么出门,不像之前总是外出营生,看着铺面。一时清闲下来,人倒是有些不自在了。
崔行舟明白她这些日子的无聊,于是搂住她低头哄道:“……等我手头的事情都了解了,便带你出镇子玩玩,消散一下心情……”
这北街的宅院实在是太小了。等过一段时间,他告知眠棠实情,便将她送到眞州城外的别院里去。
那里是他父王时修筑来消暑的别院,挨着山,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仆役丫鬟也养了不少,别院还附带了一个庄园,自种的瓜果很多。
她爱管事情,到了那里也有得忙,其他的吃用也不比王府里的差。最重要的是,别院离王府不远,他随时都能过去,也短缺不了照顾……
崔行舟觉得这般安排,比他成婚之后长久不来,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灵泉镇更好些。
这么想着,第二天崔行舟出门的时候,倒是吩咐莫如记得给眞州别院的管事知会一声,给拿到厅堂和主人房多加装些地龙。
眠棠怕冷,多装些地龙,住起来才舒服。
等他回到军营时,从京城里来的特使居然早早就到了,正在几位参将的陪同下,视察着军营。
崔行舟见了人才知,这次下来的,居然是曾经的熹妃,现在的吴太后的亲弟弟——当今的太尉吴俊青。
崔行舟见来者竟然是堂堂国舅爷,便猜到来者不善。
不过同朝中几次咄咄逼人的裁军圣旨相比,这次国舅爷的语气和善得很。
言语里盛赞了淮阳王治军严禁,调度有方,乃大燕国的栋梁,社稷安稳不可缺少的帅才。
崔行舟含笑听着,心内却有些不好的感觉,只怕这位特使来者不善,所求要强人所难了。
果不其然,待到了宴会之上,国舅爷三杯过后,便提起了边关的蛮人动乱。直言朝中已经无良将可派。
而近几年来,朝中常年为战,富有经验的帅才不多,淮阳王当首屈一指,若是此番淮阳王肯为国出战,定然成就不世之功,载入千秋史册,传唱万代。
崔行舟真没想到朝廷打的竟然是这样的主意。
这朝中想要削藩异姓王不说,还想用他的子弟兵去前线为战?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是吴俊青此来却是准备了充分的。
西北危急,金甲关也支撑不了太久了,朝中先后派了三路援兵,想要夺回失守的五郡,可惜那些个兵将不堪一用,被蛮兵用诡计阵法诱进包围圈,粮草都断绝了。
无奈之下,万岁只能采纳老臣耿大人之策,让剿匪战绩无数的崔行舟奔赴前线御敌。
一来,看他能不能帮助镇守金甲关,缓解前线的燃眉之急;二来,就算他不能胜,可是他手下的兵卒也要损失大半。
对于朝廷来说,有利无弊!
可是崔行舟并非朝中武将,而是世袭的封王,让他离开封地,岂是容易的事情?
不过吴俊青此来,路过了惠州与青州,已经做了完全的安排。当初先帝爷也是生怕异姓王做大,所以眞州的周遭皆有重兵。
若是异姓王感念皇恩,安守本分就好。如若不然,就是酒桶里的耗子,只等洪水包围,绝对无生路可还。
事实上,在先帝时期,异姓王的屯兵数量都要收到相当的管制。这崔行舟借着剿匪的机会壮大兵马,其实都逾越了祖制。
他若老老实实奔赴前线,倒也罢了。
若是不肯,这等贪生怕死的事情宣扬开来,民间也会骂惨了这不保家卫国的淮阳王,到时候朝廷师出有名。青州与惠州又都下了保书,绝不叫这王爷日子好过就是了。
所以看崔行舟不接话,这吴俊青倒也不怕他翻脸,只笑里藏刀,捡着厉害的说给淮阳王听。
那天酒席散后,淮阳王哪也没去,沿着河沿走了一宿。
如今的眞州,一方安定,运河挖凿完工也指日可待,到时候这里的城镇将更加繁华。
此地一草一木,都是崔家上下两代人的心血,怎么能忍心看着方圆百里陷入火海。
可是朝廷如今拿他当待宰的肥猪,恨不能立时杀了分肉。
今日宴会之上,吴俊青笑里藏刀,刀刀见血。如果可以,崔行舟当时想掀翻了桌子,屠了吴俊青那老贼。
可是他知道,自己的时机不到。
一旦他与朝廷翻脸,无论是仰山的太子遗孤,还是惠州的绥王,都会踩着他的尸骨上位,自己腹背受敌,没有一点胜算可言。
而且,如果继续留在眞州,势必也要卷入太子遗孤与绥王勾结谋反的内乱中。
如果他告知吴家,那仰山反贼的真相,说不定能留下来,被吴家利用着剿灭仰山太子遗孤。
可是一旦那刘淯的身份泄露出去,他崔行舟就成了妖妃奸党,残害前太子嫡亲的骨肉……
一时间,崔行舟倒是将各种可能都演绎了一边,突然发现,也许领兵征讨西北并不是最坏的状况。
看着天边的一点繁星,崔行舟想起了前些日子与阁老恩师密谈时,他老人家之言——“乱世成就枭雄,且看君以后有没有这样的时运本事。”
现在“乱世”倒是初见苗头,可是这本事该如何彰显……就只能看他的选择了。
吴俊青直言,任命他崔行舟奔赴西北剿灭蛮人的圣旨不日就到,现在眞州四周已经是风云涌动,端看他能否顺从接旨……
崔行舟就是这般一定不动地立在运河岸边,直到天渐露白,才下了万全的决心。
两天以后,圣旨到达了淮阳王府。
王府上下人等一起跪下接旨。
当宫内来使宣读圣旨,任命崔行舟为征西主帅时,太妃猛然听到儿子将奔赴西北战场的消息,惊厥得身子微微一歪,若不是一旁的嬷嬷扶持,差一点就栽倒在地了。
不过崔行舟倒是宠辱不惊,从容接旨叩谢隆恩。然后吩咐高管事给公公们分发红封赏钱,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落。
这次来传旨的公公将崔行舟的反应看在眼里,很是满意地点头。
吴太后来时吩咐过了,但凡淮阳王有半点不悦之色,或者抗旨不接,都要立刻秉承给眞州十里地外的淮东大营。
只一夜的功夫,管教眞州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到时候崔行舟就算想接这份圣旨,都接不到了呢!
待得宫中来使走了后,楚太妃已经哭得肝肠寸断了。
他们王府里可照比民间要消息灵通得多。金甲关都打成什么什么样子了?那就是吞噬人肉的无底洞!
据说当朝猛将蒋康不久前,也在金甲关战死了。
蒋将军初时很顺利,凭借老道的经验,躲过了失守的一郡。可是后来证明,这不过是蛮人诈降,诱惑他入圈套而已。后来蛮人偷袭了他的帅营,将睡梦中的蒋将军从营帐里拖了出来,用金钩挂住了他的肚子,整整绕金甲关跑了三圈,那人才被拖死。
城上的守军都看着了,一地的血红,真是死相惨无忍睹!
也正是因为蒋将军的惨死,震撼朝野,那些有门路的子弟,谁也不愿去。可是这次,却让行舟那孩子去击退蛮兵,岂不是有去无回?
楚太妃只有这一子,他还没有成亲延续香火,如果战死沙场,岂不是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一时间太妃哭得泪如雨下。
不过崔行舟却温言相劝,只说战况并不是母亲听到的那般可怖。
楚太妃却不听儿子开解,命人去将她妹妹廉楚氏找来。然后与妹妹哭诉了这事情:“妹妹,再拖延不得,还是快些让苪兰与行舟成亲吧。若是上苍有眼,保佑苪兰快些怀下楚家的骨肉,不然行舟若是有了万一……崔家的嫡系血脉,岂不是就此中断?”
楚太妃哭得真切,她的妹妹廉楚氏也听得心惊。
这叫什么事?哦。她崔家倒是能延续了香火,可自己的女儿却要守了寡不成?
廉楚氏的心眼多,也不动声色,只一味劝解着太妃要想开些,却并没有应下提前成婚的话头。
转身她借口身体不适,赶紧坐马车回了家。
只将淮阳王要奔赴金甲关的事情说给了夫君廉含山和儿子,还有女儿廉苪兰听。
廉含山前些日子入京奉职,曾经听同僚说起过这事,只说朝廷其实已经做了议和朝贡,缴纳岁钱的准备。但是若不抵挡一下,不战而降,之于民声也不太好。
所以此时选派去的将帅,大抵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牺牲祭品。
廉家母女俩听了这话,都跌坐在了椅子上。
廉苪兰的眼圈都红了,颤着声道:“既然如此,表哥为何不装病推了这差事?”
大哥廉轩皱眉道:“江山社稷十万火急,淮阳王若是抗旨不遵,怎配为人臣?岂不是留下了千古骂名?”
廉楚氏看了看自己那个跟老子一样古板的儿子,气得恨铁不成钢:“此处又没有朝中御史,你这般表一表赤胆忠心,也无人嘉赏!还是快替你妹妹想想法子,太妃要这几日就操办了他们的婚事,你妹妹成寡妇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廉含山也担心女儿,可觉得自己的夫人稍显夸张了些,便道:“看你说的,好像去了一定会战死一样,若叫旁人听了,岂不是要说你偏私了心肠?”
廉楚氏瞪眼道:“金甲关都死了多少人了?你刚从京城里回来,岂能不知?如今奔赴金甲关的将士,亲人送行的时候都是一身白衣,送着明丧,那哭声从京城门口一直到十里岔路连绵不断。他崔行舟是长三头还是六臂了?不过是杀了一两个山匪乌合之众而已,就被传成了战功赫赫!那金甲关一旦失守,他就算能活着回来,也要被万岁治一个无能之罪,到时候可不光是我的女儿守寡,你们父子俩的前程也算是到了头!”
这一句话,倒是说在了廉家父子的心坎上,一家人围坐在一处沉默不语,只听着廉楚氏滔滔不绝陈述着其中的厉害干系。
等到入夜时,廉苪兰总算是张嘴说话了。想着表哥可能会战死,她的眼睛已经哭得发痛了。可是太妃想要她匆忙嫁入王府的事情,实在是不妥。
崔家只有崔行舟一个嫡子,若是她入门后不能一举怀胎,表哥真有了意外,楚太妃一定会从那几个庶子的儿孙里挑拣一个出来,立在她的名下,过继为嫡子,就此也断了她改嫁之路。
到时候,她只是芳华年纪,却要守寡养着别人的孩子……这样的日子,纵使是滔天的富贵又有何用?
第章
想到这里,廉苪兰说道:“太妃心急这成亲,这事儿……父亲和母亲万万不能答应。可若是生硬回绝,也会伤了两家子的和气,不若……就说我病了,害了急症出疹子,见不得风,实在是禁不起折腾。这样既可以委婉谢绝了太妃逼婚的意思,也能等表哥从金甲关回来,再从长计议。”
廉苪兰思踱了半晌,才想出这般权宜之计。
廉楚氏一听,不由得懊悔,自己当初在楚太妃开口时,为何不想出这样的借口当时就推托干净了?
就此廉家一致了口径,当天请来了相熟的郎中,并派出丫鬟婆子出去买药,更甚者,有些金贵的药材须得去王府找,正好跟王府里的人透透口风。
于是廉家小姐害了急诊子的消息便慢慢传扬开来了。
等到楚太妃从儿子出征的伤痛里缓过来,已经过了一日,她郑重找了儿子,商议在他出征前成婚的事情。
崔行舟这两天召集了将士,动员出征西北,一日里忙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工夫管顾这些?
不过母亲若是觉得这般做,她心里能舒服些,那就提前成亲吧。所以太妃问起,他便也应下了。
可是太妃找来了廉家夫妻前来商议成礼时,却只廉楚氏一人前来。
廉含山到底是脸皮薄,为人木讷。廉楚氏怕他在姐姐面前露馅了,干脆一人前来。
“太妃,你说说,苪兰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她前些日子就一直念叨不舒服,听说行舟那孩子上战场,一股子急火攻心,心火全顶发出来了,这满身的红疹子,颗颗红得冒水,听郎中说,若不好好调养,待得火攻心肺,就无药可治了……成礼的事情,苪兰是一百个愿意,但是我这当娘的知道她的身子经不起折腾啊,若是我不管顾她的身子点头答应了,万一着风加重了病情……我的儿啊……她若是有个好歹,可叫我下辈子如何是好?”
说着说着,姨妈泪如雨下。
崔行舟应了母亲,今天抽空来跟廉家碰头。只待明日成亲,后日他就要开拔奔赴西北了。
他可不似母亲那般单纯,将姨妈的话全当了真。看着母亲只一个劲儿询问着廉苪兰的病情,崔行舟却想冷笑。
姨妈话里就是婉拒了的意思吧?只担心着他有去无回,生怕自己的女儿做了寡妇。
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可真摊到自己头上,就是叫人发自心内的不愉快。
等姨妈走了之后,崔行舟也该去军营里了。
可是走到门前时,他又顿住了脚步,折返了回来,叫了高管事来,吩咐道:“去查查,廉小姐的病是什么时候起的,病况如何……机灵点,不可太过张扬。”
高管事是个人精,今天看廉楚氏一个人来,心里就明白廉家是什么意思了,当下心领神会,抖索着精神要把差事办好。
等到崔行舟在军营里查点临时调拨的粮草物资时,高管事下面跑腿的小厮来到营前,跟莫如低低耳语后便在营帐外候着了。
莫如进去传话,小声道:“高管事那边使银子买通了廉家的一个内侍,说是廉小姐一直好好的,只是传圣旨那天,廉夫人匆匆忙忙回府,叫了老爷、大公子和廉小姐,在书房里闭门了一宿后,第二日廉小姐就病了……那些贴身的内侍都被封了口,不叫跟外人乱说,”
这话倒是不出崔行舟的所料,可他依然心里有些气得发闷。
从接了圣旨后,他的心里就憋着一股子邪火。可是在一众部将手下面前,甚至在母亲的面前都不能露出半分的郁气。
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未来的妻子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动起疏远他的心思。
此刻心内的郁气再难抑制,他猛一抬脚,“咣当”一声,踹飞了眼前的桌案。
营帐里的侍卫和莫如都低头敛眉,大气也不敢喘。
崔行舟的性子,向来是有了决断就毫不犹豫。既然姨丈家顾虑重重,又不好主动悔婚,只能让表妹服药装病。那么他何不痛快识相些,莫要拖累了表妹的姻缘。
想到这,崔行舟略缓了缓气儿,让莫如扶正了桌子,重新铺摆了白纸,研磨沾笔,笔走龙蛇便写下了解除婚约的文书。
这解除婚约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他直言自己为国出战,报了必死之心,不驱除蛮夷,绝不返家。
然而女子芳华不可被蹉跎辜负,是以他与表妹廉苪兰实在是姻缘福浅,但盼来生再续。就此解了两家的婚书,还望表妹再觅良缘,各自安好。
这婚书的话语说得倒是大义凛然,言语客气,可是转身崔行舟便让高管事去了廉府,向廉家透话,他们的内侍前些日子与王府小厮无意中“走嘴”说的话已经过了王爷的耳朵了。
总要让廉家知道,他们府上的那些个算盘,他早已经清楚了,免得解婚约的文书送去时,再添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啰嗦。
王爷写下的婚书,印章俱全送到廉家的时候,廉含山急得直跺脚,恨自己立场不坚定,听了夫人的撺掇,一起设下这等子拙劣的障眼法。
高管事亲自送来的退婚文书,可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膻得人抬不起脸。
“你看看!我们廉家的脸都快被你们母女俩丢尽了。淮阳王为国捐躯奔赴战场,可是我廉家却捻肥捡瘦,算计着装病,这……这以后还让苪兰如何见人?”
廉楚氏也没有想到淮阳王会这么决绝。一时气愤道:“他又是什么好东西!还没成家,便在灵泉镇养了个外室。我们娘俩知道这事甚久,一直在太妃面前给他粉饰太平,可他转身就酸脸恼起了我家姑娘来……他……他倒有理了!我这就去姐姐面前好好评说一番,可有这样的道理?”
廉含山气得一拍桌子道:“都什么节骨眼了?满眞州的子弟都是在打点行装准备开拔西北。甚至有外乡的热血子弟赶来踊跃参军。那些通晓忠义的老母,都是手持墨针在儿子的后背刺字,以表精忠报国之心。你身为官眷不识大体,还要去太妃的面前挑唆他们母子不和,传扬出去,你还想不想让我在同僚面前抬头?”
廉苪兰在一旁咬着牙不说话。
她没想到表哥看破了自己装病的事情后,竟然这么绝情,没有给廉家留下半点的回旋之地。
他是恼了自己,还是想着退婚的事情已久了?
廉苪兰虽然不想急着在战前嫁人,可也从来没想过毁掉与表哥的婚约。一时间那股子憋屈,竟然比接到表哥阵亡的噩耗更加难过。
这是廉轩正从府衙回来,听见母亲才跟父亲吵扰,急得一跺脚:“娘,你去争个什么?不知道谁传的,现在满眞州都传扬着淮阳王退婚铭志,以身殉国的事迹,一个个是佩服的涌泪纵横。你这个节骨眼儿去闹,岂不是显得不识大体?”
廉轩的话并不假,也许是两府的下人们说走了嘴,加之都知道淮阳王此去,恐怕是有去无回,所以淮阳王退婚铭志,在百姓看来,也是正人君子之风,明摆着不愿意祸害人家姑娘守寡啊!
忠义两全的年轻王爷,哪个听了不点头称赞?
听着父兄的话,廉苪兰倒是不流泪了。
她知道此时最正确的挽救法子,应该是自己冲到表哥的马前,当众撕毁了退婚书,也铭志一番,表达非他不嫁,定要苦等他回来的决心。
若是这般行事,便是天下最妙的笔,也写不出同样绝美的痴情。
可是,她又有些憋气。
表哥这般行事,全不顾廉家的脸面,当然也不顾及着她。她的那点子私心被他看破了,就算以后成亲,彼此心内也存着疙瘩。
一时间,廉小姐想到了那次月下跟表哥共走的小路,看着很短,走起来又觉得很长,默默无语地前行,他走得不算太快,可她就是跟不上……
但是,她又想到表哥给出退婚的文书,理由还算冠冕堂皇,不算折损了她的闺名,也算是顾及着她。
廉苪兰独自气了一会后,倒是自我开解了些。
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顾及闺秀小姐的面子了。
只等明日大军开拔的时候,她蒙上面纱冲到表哥的马前表明自己愿意等他。
反正到时候,表哥已经准备离去,就算她愿意,也不能拜堂成亲。
这样一来,既可以修补崔廉两家的关系,又可以挽回表哥的心思,更重要的是,不必在战前于表哥匆匆成婚,全断了自己的退路……
想到这里,廉苪兰略心安些,静等第二天天亮,去出城的路旁守候,等着表哥率领部队路过。
到了第二天天明时,晨曦刚露,街头就熙熙攘攘站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群。
廉家一早占据了路旁的一处茶楼,不必跟人群拥挤,便可静待眞州子弟兵。
不过廉苪兰身在高处,倒是看得清楚,那个灵泉镇的贺珍小姐居然也来了,正眼巴巴地伸着脖子,手里拿着成束的花环。
看来表哥退亲的事情也传到了贺小姐的耳里,她手里这一捧花环,是打算送给何人的?也不看看自己的出身。就算表哥退了婚,将来另娶他人时,难道还会娶了个商家女不成?
其实不光是贺小姐,道路两旁挤满了妙龄的姑娘,一个个都是手捧鲜花,准备敬奉那一群热血好儿郎们。
廉苪兰不齿地冷哼一声。
一会,她一定要赶在贺小姐之前,拦住车马,向表哥痛陈衷肠,让他莫要相信了府内坏心肠下人的挑唆,她的确是病了,并非故意找借口不嫁。
为了让表哥相信,她还饮下了郎中特制的汤药,从昨天晚上起,身上脸上已经冒出了红疹子,表哥见了,绝对硬不下心肠!
想到这,廉苪兰难耐地搔了搔自己的胳膊,就是这药真让人不舒服,浑身奇痒难忍。希望表哥快些能来,她马前哭诉一场,让表哥收回退婚书后,她也好回府去饮解药……
可是不一会,就有官府差役敲锣喊人:“都散了吧!王爷的兵马早在昨天夜里就开拔上路了!都散了吧……”
廉苪兰听了这话,登时愣住了。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心里想得就是——表哥就这么走了。那她该怎么办?
原来崔行舟查看路线后,觉得路程甚紧,所以昨夜收拾好行囊,带着子弟兵们不声不响地开拔出发了。
没有办法,万岁的圣旨里催着他上路。所以连像样的出征仪式都没有举行,便只能匆匆前行。
当要出眞州的时候,崔行舟倒是抽空想起了安置北街的眠棠。
虽然不想自招晦气,但实事求是地说,他此番离去,很有可能一去不返。
到时候眠棠若失了他的庇佑,落入仰山教众之手,那么便要凶多吉少了。
崔行舟来不及妥帖地安置了她再上路,但是觉得柳眠棠不能在灵泉镇这等龙蛇混杂之地久留,最好去别处隐姓埋名。
于是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写下休书一封。
在信里他直言国难当头,自己已经跟随几个朋友毅然投军,跟随淮阳王的军队开拔西北。此去是抱着为国捐躯之决心,定然是回不来了。幸而崔家在别处还有丰厚田产屋舍一直没告知给她,如今一并都给了她傍身,至于去处,莫如会带着她去,将她稳妥安置了。
以后的婚嫁,她自随意了,自过自己的悠哉日子去吧。
也许是一日之内连写两封与女子恩断义绝的书信,崔行舟也算是写得驾轻就熟。
只是这第二封不知为何,总是写得不畅意,觉得有些话太生硬,怕那柳娘子看了难过地红肿了眼睛。
于是反复斟酌修改,着实费了些许功夫。
跟着这封书信而去的,还有那封从假崔九那里搜来的泛黄婚书,另外是一张和离的文书。
从此以后,崔行舟也算是打破了柳眠棠关于婚约的束缚。她不必再当自己是哪个人的妻子,没有了顾忌,就可以改嫁给他人了。
如今乱世初显,战场上更是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是什么样。
崔行舟自问能给柳娘子做的,只有这些了。
至于柳眠棠会怎么想,崔行舟倒是没有深思。
不过有句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亦如表妹廉苪兰,虽然平日里也显得爱极了他的样子,可一旦知道他可能有去无回,便也打起了另一副算盘,给自己留下万全的后路。
至于为何不将谎言说破,却还要顶着崔九的名头谎骗那小娘,这里面自有崔行舟一点微妙的心思了。
他此番若真是有去无还,总是希望柳娘子心里,留下的是那个体贴顾念着她的商贾崔九,而不是满嘴谎话,诓骗了她的淮阳王爷。
将来他若真的马革裹尸还,总还有个女人在夜里难眠时,为他落一点相思清泪……至于她在仰山失节的事情,他也隐去不说——被人休掉,总比被贼子玷污了清白要来得好听些。他何苦来告知她残忍的真相?
不过在他上路的二天后,那莫如就匆匆赶回来了。他说柳娘子接到了崔九的和离休书后,一语不发,只让人去打点店铺,交代了掌柜的事宜,然后就是关门挖坑起银子,让丫鬟老妈子们收拾行囊。
总而言之,崔夫人接了休书后的一切都是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更没有弃妇无措的眼泪。
莫如原本是要带柳娘子去王爷安置她的别郡乡镇的。可是柳娘子突然让他去铺子里买麻绳等许多杂物,待他回来时,连娘子、丫鬟、婆子都不见了。
不过李妈妈跟暗卫留了话,让他告知给莫如,只说柳娘子不想去王爷安排的地方,所以才支开他,径自走了。
莫如寻思着柳娘子他们有暗卫跟从,应该也无事,便先回来寻王爷说说情况了。
柳娘子万事先顾银子的反应,倒也在崔行舟的意料之中。
可是她如此坦然接受自己奔赴鬼门关,连做做样子的眼泪都没有,毫无往日里的半点情谊,真让他心里狠狠地不舒服了一下。
平日里一口一句夫君,叫得人骨头酥麻。
可是临了,却卷了银子毫无愧色地走人了。由此可见,柳眠棠生性如此,就算失忆了,也不耽误她审时度势,卷银子走人!
一时间,崔行舟觉得自己颇能理解被卷了银子的子瑜公子的感受……
如果有空闲,崔行舟说不定会砸了一屋子的东西,狠狠骂一顿爹娘,可是现在他连腹诽的时间都没有。
军队在日夜兼程地赶路,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奔赴西北。
虽然有毅然从军,积极御敌的热血子弟,可是军队里鱼龙混杂,自然也有胆怯的逃兵。所以在行军的途中,负责抓捕逃兵的稽查骑兵也是来回巡视不断。
一旦抓住逃兵,军队立刻停止前进,那些逃兵都被剥掉上衫,当着众人的面前被砍了脑袋。
一路之上,逃兵不断,屠刀也快要被卷了刃子。
崔行舟面无表情,毫不手软。并且让人放话下去,直言这些逃兵的名姓会被送返家乡,名字写在公告上被贴在田间地头,到时候不但没有朝廷发放的抚恤银子,他们的爹娘妻子要背负羞耻,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
“我与众将士一般,抛家舍业,抱着必死之决心上阵杀敌。就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人安宁,有家园田产可以安守。尔等若是不肯杀敌,非要做了逃兵,绝难逃一死。既然都是要死,为何不奔赴沙场,与虎狼敌人决一死战,死得顶天立地些呢!而且,富贵险中求!诸位若想出人头地,那万里沙场不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说得不也是这番道理?诸位想不想建功立业,成为大燕的名臣良将呢?”
在杀完一批逃兵后,崔行舟骑在马背上,立在被鲜血染红的大道边,对着一众将士喊话。
他说得不多,可是句句入情入理,谁人不知淮阳王开拔前与廉小姐退婚,抱着必死决心杀敌的慷慨事迹?
淮阳王贵为王爷,本有滔天富贵,万顷田产在身,可是依然领兵出征。而他们这些家徒四壁,身无田产的穷光蛋又怕个什么?
就像王爷所言“若个书生万户侯”?既然已经要去西北,为何不跟敌人厮杀一番,非要这般做逃兵,可悲地死在鸟无人烟的荒路道边?
此番杀鸡儆猴之后,逃兵的现象骤然减少,眞州的子弟兵们也算是上下一心,精神抖索地奔赴前线。
可是就在走了五日五夜后,有那稽查骑兵的头目一路快马过来,有些迟疑地跟大元帅崔行舟禀报道:“启禀主帅,有一辆马车一直鬼鬼祟祟跟在大部队的后面。我的手下疑心那是刺探军情的耳目,就命人将那一马车的人给制住了。”
崔行舟正在马背上看前进的地图,听了这话,头也不抬道:“自去审了就是,若有可疑,直接正法。”
那头目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方才在捆人的时候,有个黑脸的婆子递给他一块王府的腰牌,只说要找崔九——崔大人。
不过趁着其中一个妙龄女子不注意的时候,那黑脸婆子倒是小声叮嘱他说道:“请军爷通禀王爷,将这腰牌呈递给他便可,不然耽误了大事,看王爷不治你重罪!”
腰牌是真的,黑脸的婆子瞪起人来还有点瘆人,所以那个头目抱着被骂的准备前来禀报了王爷。
崔行舟一看,腰牌的确是王府的,而且听头目的描述,那黑脸婆子很像本该陪着柳眠棠离开的李妈妈。
崔行舟愣了愣,命令莫如先去看看。
不一会莫如飞快跑回来禀报:“王……王爷,真的是柳娘子她们!”
没等莫如说完,崔行舟已经翻身下马,迈开长腿大步流星朝着队伍后方走去。
可是走了几步,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指了指身旁一个千夫长的铠甲,示意他脱下来,让自己换穿上。
待得他脱下金甲,换上了牛皮半旧的铠甲后,便大步继续往队尾走去。
第章
莫如是个机灵的,一看便知王爷的心思,先飞快奔跑,先来到队尾,将一干稽查骑兵支走,只留下一两个得了吩咐的亲兵,不叫他们露出马脚。
崔行舟在短短的路程里,脑子里也不知翻涌的是什么,只是震惊之余,又有那么一丝欣喜。
但是又觉得这个女子主意太正!这么跟在征讨西北的队伍后面,像什么话!
一会见了她,一定要好好申斥她一通!
可待看到那个蹲坐在火堆石头旁烤火,穿着一身男装,发髻凌乱有些狼狈的小娘子时,崔九一时倒想不起要骂她什么了。
她这一路,应该走得很辛苦,虽然有马车助脚,可是一双布鞋上满是污泥,脂粉未施的脸儿,也显得有些憔悴苍白。
也不知这一路,身娇体弱的她到底是怎么追撵上大军的……
他顿住了脚步,百感交集地看着她。
而眠棠看见他时,一双大眼先是有些疑惑,慢慢变得晶亮,缓缓地从火堆旁站起身来,然后猛地朝着自己踉跄跑来。
她跑得那么的急切,淮阳王的心头抑制不住的一热,伸出双臂要接住这扑过来的小娘子。
可是万万没想到,当那小娘子终于踉跄来到崔行舟的面前时,只将纤细的胳膊抡圆,朝着夫君俊美的脸颊狠狠地抽了一个大耳掴子!
崔行舟也是猝不及防,竟然没躲,被打得脸都微微一歪。
莫如惊得忍不住捂住了脸,倒吸一口冷气后,跟一旁不知该不该上去护住王爷的亲兵们大眼瞪小眼。
崔行舟再次被这小娘子震惊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转过头看眠棠,怀疑自己方才会意错了。
这个女人,该不是因为被休了,恼羞成怒,特提赶过来补骂负心汉的吧?
眠棠并没有感受到夫君满脸的腾腾杀气。
这几天对于她来说如同漫长的数年。
一路向北,她带的衣物不足以避寒,在马车上时,只能裹着棉被与丫鬟婆子依偎着取暖。
方才一个兵卒好心,看着她们冷得不行,便就地升了一堆火让她们烘烤。
就在刚才,火光烟雾里,她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身戎装,宽肩细腰,健步如飞朝着她走来。
那一刻,她竟有些不敢认——这个满身肃杀之气的英武男人竟是她的丈夫崔九?
一直到他走近了,眉眼含山,挺鼻薄唇,的确是她的丈夫崔九。
一时间所用的委屈,如同破冰的涌泉一般,从心底翻涌了上来,所以想也不想,那手像自有主意一般,就自己招呼了过去。
这一巴掌呼过去后,她便也索性骂个痛快:“你真当了自己也是劳甚子的淮阳王爷了?他起幺蛾子,要别出心裁写退婚书,来个什么退婚铭志,沽名钓誉倒也罢了。你一个平头百姓学个什么不好?偏偏也学着写休书,闷声不响地去从军。怎么不想想,人家王爷就算到了前线,身边也不会短缺了侍奉的女人!回来后更是加官进爵,锦衣玉食!可你一时热血休了妻子,将家产抖干净,来个净身出户,难道会有人夸赞你舍家为国吗?别是读圣贤书读傻吧!”
小娘子来了火气,叉腰骂人的嗓门尖利,气势上半点也不输给崔行舟。
还是李妈妈反应快,只嘟囔着“造孽”,便急急过来扯住柳娘子,好不让她继续补王爷的耳掴子。
可是崔行舟却绷脸挥挥手,不让李妈妈过来。
而眠棠则从怀里掏出那封休书,几下子撕扯成纸片,扔甩给了崔行舟道:“我生是崔家人,死是崔家鬼。既然我无犯七出,你凭什么休我?”
崔行舟这辈子都没有被人抽过脸,今日算是被个胆大的破戒,怒极反笑道:“你入门后没有生养过我崔家后代,平日里也不甚受教,如今还添了打人的毛病,哪一样不是休你的理由?更何况你不识大体,跟在军队的后面走,像什么话?还不快快随了莫如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
柳眠棠被崔行舟的毒舌骂得心虚。仔细想来,她的确不配为贤妻,都没有给夫君留后,便让他去了战场……待崔行舟骂完人,她的眼圈已经红透了,忍了几日的眼泪此时尽情宣泄出来:“你去参军便去参军,休要管顾我去哪里。我就跟在队伍的后面,哪也不去。就这么跟在你身后……你战死了,我若活着……就可以带你回家了……”说完之后,竟然真的如同崔九战死了一般,于是放开了心性,像个孩子一般“哇”的一声痛哭了出来。
崔行舟此时已经感觉不到脸颊的火辣了,那双红通通的大眼里滚落下来一滴滴热泪,全正砸进他的心里,砸得心尖都疼。
他再也顾不得四周站着人,一把将眠棠拉入了怀里,紧紧搂住,这才发觉她的手都是冰凉的,他用自己的披风将她裹好,低低道:“是我不对,不该丢下你……好了,莫要哭了,这里风大,仔细冻了脸……”
而眠棠也紧紧搂住了夫君的腰身,心里感觉踏实多了。
当初她接到休书时,只觉得晴天霹雳划过头顶。一时也说不准夫君的书信是真的,还是他遭逢了别的什么事情,才会无端端地休离妻子。
乡里们给眞州子弟兵送行的那天,她也赶着去了,想要堵住夫君说个明白。可是到了那才知,大部队已经离开的消息。
眠棠是个什么事情都要闹明白的性子,岂会任凭夫君自说自话,这么不明不白地将她休离了?
于是支开碍事的小厮莫如,也不顾李妈妈的反对,她带足了银子和银票子,换穿了男装,装好了马车后,便雇请了熟手的车夫一路追撵过来了。
这一路,她花足了银子请驿站的小吏通融,让她可以在驿站换马,日夜兼程,又经历了些许波折,这才堪堪追撵了上来。
见夫君软下了话语,收起了效仿淮阳王铭志爱国之心,眠棠的哭声也渐渐停歇。
这时,崔行舟倒是得了空闲问李妈妈:“夫人畏冷,怎么只穿了这么单薄的衣服?她的裘皮大氅呢?”
李妈妈看王爷生挨了个嘴巴子,居然一直没恼柳娘子,心里一直替柳娘子捏着汗。
王爷有多记仇,王府里待久的人都记得清楚。若是王爷当场发作了,倒还好些。可是这忍而不发,将来可是要施展雷霆霹雳手段的报复?
听了王爷责备,李妈妈连忙道:“那狐裘倒是带了,就是昨日……夫人将它借给了别人……”
崔行舟顺着李妈妈目光所及的方向一看,才发现那马车的后面居然还拖着一辆板车。他当初指派的几个暗卫一个个不是胳膊缠着染血的布条,就是脸上挂着花彩,正下了板车立在一旁,一脸尴尬,似乎不知该不该上前与王爷请罪。
等崔行舟走过去时,更是发现暗卫的头目范虎正躺在那板车上,而眠棠那个天价内衬的裘皮也严严实实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解开那狐裘看时,发现他的胸口正中了一刀,虽然施了伤药可也在透着血。
“夫君,我这一路来遇到了危险,昨日幸而遇到了这些准备投军的壮士出手相救,可是这位范兄弟却为了救我负了重伤,你军中可有军医同僚为他们救治一下?”
按照眠棠原来的意思,是要远远跟在大部队的后面,待到了西北后,在想法子跟夫君取得联系,免得冒犯了军爷们,影响了夫君的前程。
可是昨日,突然有拦路抢劫的盗匪偷袭她的马车,幸而这几位准备从军追撵大部队的义士正好路过,才救下了她们。
眠棠当时看到受重伤的那位义士时,直觉眼熟,定睛仔细辨认,才发现,这位不就是在灵泉镇里几次三番帮助过她的义士吗!
见他伤重,眠棠这才让车夫急急追撵马车,寻思着厚脸皮,再多使些银子请军营里的军医相助,不然的话,这位古道热肠的范姓义士,便要壮志未酬身先死了!
可谁想到,李妈妈自作主张,居然跟抓了她们的官兵说出了崔九爷的名号!
眠棠当时忙着跟军爷软语求情,一时没顾及上,也不知道李妈妈具体怎么讲的,到底惊动了夫君,只是这样一来,也不知会不会连累夫君被上司责骂……
幸好夫君手里有些权力,皱眉验看了范兄弟的伤情后,便叫人去寻军医来给他诊治了。
眠棠以前看着夫君都是长衫儒雅的模样,像极了贵公子。可是现在,再看他,一身塑身的铠甲,更显得夫君腰细腿长臀翘。
现在,他立在远处,跟着几位义士着闻讯情况,那股子英武之气,真有点鹤立鸡群之感。
只有这一身戎装才能显出夫君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俊帅得让看了脸红心跳……
而且他可真有本事,虽然是初次投军,却已经被识人的将军提拔为千夫长。眠棠看着夫君挥手叫来一干兵卒,吩咐他们做事的沉稳样子,心里就一阵自豪。
她就知道她的夫君并非纨绔!只是如书中楚庄王一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罢了!如今的夫君算是重振精神,找到了一展高志的舞台。
所以国难当头,夫君的拳脚功夫有了用武之地,她可不能拖了夫君的后腿呢……
就在眠棠裹着崔行舟的皮氅,坐在火堆边乖乖烤火时,崔行舟已经得了暗卫的禀报,终于知晓了原该保护眠棠的暗卫为何都受了伤的缘故。
原来从眠棠她们出了灵泉镇开始,就有人在鬼祟跟随着她们。
刚开始,范虎他们发现后,便暗中制服了那鬼祟之人。一审才知,他竟然是绥王安排的盯梢柳眠棠的人手。
而且这暗钉不光一个人。当初柳眠棠走的时候,周围的街坊有问她要去哪的。眠棠当时说明了她的夫君从军,她也要迁往西北的事情,所以当时就有人赶着回去给绥王通风报信去了。
当时范虎心知不好,只怕那个绥王是要对这落单的女子下手了。
果不其然,等马车驶三州地界,来到荒郊野岭外时,绥王派出的人便突袭那马车,要将柳眠棠捆绑了装入麻袋。
他们无法再暗中保护,只能现身保护。
也不知绥王是不是察觉了他们这些个暗卫,派出的竟然是身手不俗的高手。范虎他们虽然尽力拼杀,却还是落了下乘。
就在范虎身负一刀,眼看命在旦夕时,还是那柳娘子早有准备,居然从怀里掏出一大包在灵泉镇里配的药粉,趁着顺风朝着混战的他们撒了过来。
范虎是知道这柳娘子出城前配药的,就是不知道她哪里琢磨的药方子,只几副常见的药粉掺杂到一处,再加入了石灰粉便霸道得很。
那药粉入了鼻口里,脑子昏沉不说,眼睛迷得火辣辣的睁不开!
数位对战的高手,不消片刻,便悉数被这下九流的药粉给放倒了。
待得药粉被风吹散后,眠棠便让两个丫鬟头裹了面纱,用巾帕掩住了口鼻,同自带的菜籽油给他们这些暗卫清洗眼睛。
可饶是这样,他们这些暗卫们也是过了一夜,手脚才渐渐有了气力。幸好柳娘子让车夫在附近的荒村里寻了一副废弃的板车,挂在马车后,才算是将他们一路拉来。
眠棠带着丫鬟婆子给他们包扎时,还满怀歉意地说:“原先怕你们也一并中招,才没抛药,早知道你们不敌那些贼寇,一早就抛出药粉好了……”
柳娘子的确很内疚——就算壮士们被药粉迷了眼睛,也比挨刀子强,所以范大兄弟和义士们受伤,都是她犹豫的错。
至于那几个满地打滚,嚎叫着起不来身的歹人们,也是柳娘子她们几个女流之辈处理的。依着暗卫的意思,应该一刀结果了,免得他们解了药性再追撵过来。
可是柳娘子几个似乎也不是能杀人的主儿,暗卫们正闭着眼睛想法子时,柳娘子倒是想出了主意。
“我们一介遵纪守法的妇孺怎么好下手杀人?不过我听见荒野里有狼嚎的声音,将他们捆了扔得离大道远些喂狼吧!”
后来他们听小丫鬟说,那柳娘子生怕招不来狼,还体贴地在几个歹人的身上划开了血口子,只让那几个被麻绳捆结实的歹人一个个哭爹骂娘!
可是身为暗卫,被自己监视保护的对象救了性命,已经是羞辱。
被人嫌弃学艺不精,反而妨碍了小娘子施药的时机,更是奇耻大辱!
最后他们几个手脚发软,横七竖八倒在板车上来见王爷,简直就是罪该万死了!
范虎倒在板车上看着王爷冷峻的目光时,眼含热泪,若是不是身负重伤不能起身,势必要拔剑自刎,才能洗刷羞耻之感。
崔行舟听着他们一行人的经历时,手掌慢慢紧握在一处了。
他老早便知道绥王似乎对柳眠棠很感兴趣,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胆大如此,命手下扮作劫匪来劫持柳眠棠这样的弱女子!
若是柳眠棠自己没有备下后手,只怕现在就要落入绥王那厮的手里,不知道要遭受怎样的折辱……
他转头回望火堆处,柳眠棠正喝着李妈妈端来的热水,那脸儿似乎有些泛红……
因着夕阳尽落,前方不远的大部队也已经安营扎寨休息了。
崔行舟让兵卒去找来军医给范虎救治后,又命人去前方辎重车队那取来几副厚实的牛皮小帐给眠棠她们安扎上,取了炭炉子烘暖帐篷,总算是让眠棠有了安歇过夜的地方。
眠棠因为受过伤,身体畏寒,尤其手脚不甚通血,此时心全放下来,人也松懈得有些惫懒,当倒在小帐的厚厚羊毛毡垫子上时,头也昏沉了起来,身体也开始打摆子发烧了。
可她却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强装着无事对崔行舟道:“你新入军就被提拔为千夫长,实属不易,莫要因为我被上面的将军斥责了。等范兄弟得了救助,无性命之虞后,我只让马车远远跟着大部队。等到了金甲关,便寻了附近的村寨住下,不用你操心。”
崔九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都能烫熟鸡蛋了,便皱眉端药给她喝:“只出来几日就遇到了盗贼,你还敢自己住?不怕被盗贼捉去当了压寨……”
这话说到一半,崔行舟便急急住口了,现在他很不愿想起眠棠曾经被掳掠上山的事情。只要想到眠棠曾经被别的男人拥有,心里就有股子说不出的憋闷和醋意。
可是眠棠不知崔九心内的曲折,略带得意道:“夫君不用担心我,我外祖父押镖闯荡江湖时,那些个毛贼还在吃奶,他老人家且有的是办法整治这些拦路的宵小呢!我身为他老人家的外孙女,倒是记住了几样管用的。不然我一个女流之辈,岂敢贸贸然上路?”
崔行舟知道她外祖父是个镖师,所以她会配护身的迷药,倒也不算稀奇。
他不想现在跟眠棠争论接下来的去处,只想让她快些把退烧的药喝了。
可是眠棠却一味躲避,最后只缩在被子里道:“我病得不重,多喝热水就可以了。不必吃药……”
她当初病了一年,每日汤药不断,对于这类苦味真是有些敬谢不敏。而且她自觉病得不重,并不需要吃药这么夸张。
崔行舟起初只以为她与他分别多日,所以心里有说不完的话,可是后来才发现她是借故拖延,不肯吃药。
哄劝了几次都不好使后,他终于发现了眠棠的这点心思,于是浓眉高高挑起,先自仰头喝了一口苦药,然后朝着缩在被窝里的眠棠俯身而去……
眠棠生平第一次知,原来还有这般的喂药法子,可是这种羞煞人的喂法真是叫人臊得脚尖都红了。
所以被夫君以口相哺,喂了一口药汁后,眠棠主动夺了碗,将那碗苦药一饮而尽……
崔行舟却有些意犹未尽,只跟她说:“你以后若是不老老实实吃药,我便这般喂你……”
眠棠低头用手指头抠他牛皮铠甲的扣子,羞怯怯地道:“若不吃药,可不可以也这般?不然有些苦呢……”
从出了眞州就一直眉头紧锁的淮阳王,此时此刻,倒是被这厚脸皮的小娇娘给逗得露出了笑意。
他漱口之后,便谨遵娘子的意思,再次附身低头,与她真切地吻在了一起……
那天崔行舟并没有在她的小帐子里停留得太久。
毕竟大部队在行军中,主帅不能耽搁在温柔乡里。
待得夫君走后,眠棠的面颊就一直的嫣红的。也不知是高烧的缘故,还是害羞的缘故。
只是想起方才与夫君缠绵的那一吻,这一路来所有的苦楚全都消散殆尽了。
人都说西北穷山恶水,尤其是冬天时,更是叫人熬受不住的寒地。可是有夫君在,再苦寒的地方,她也要撑起个门堂。
前方路途依旧遥远,眠棠此时却能够在郊野呼号的风声里,带着说不尽的甜蜜,含笑入睡了……
崔行舟虽然不能将柳眠棠带在身边,倒是派下可靠的亲兵负责保护这支跟在大部队后面的女眷残兵小队。
拉车的马匹,也替换成了部队里的壮马,另外还配了另外几辆马车,不叫眠棠跟丫鬟婆子挤在一个车厢里。
眠棠那天喝了药后,药性起效,睡得倒是踏实。第二日时,因为要赶路,这只家眷小队也起得很早。
李妈妈是个能干的人,给她一堆火,就能巧手做出稀软便利的吃食。
眠棠喝着放了肉干和青菜的稀粥时,觉得脑子清明了很多,也不再发烧了。
夫君留下的兵卒很能干,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小帐,装好了车马,就开始继续西北的路程。
眠棠坐在加了厚毡子的马车里,从车帘处殷切地往前望——就在前方不远太远的大队伍里,有她的夫君。
虽然看不清他在哪里,可是她的心终于可以踏实了。
至于暗卫头领范虎,也是命不该绝,虽然刀伤深了些,却没有伤到内脏,妥善包扎伤口,喝了生血的热汤后,便慢慢恢复了过来。至于其他人,不过是轻伤,倒也无大碍。
这群暗卫撒谎说是要从军,如今骑虎难下,再难由明转暗,所以王爷吩咐他们只借口养伤,跟柳娘子她们正好走在一路。
第章
眠棠感念范大兄弟几次三番的出手相助,只将他当成了亲兄弟对待。听闻他还没娶妻,更是下包票,待回了灵泉镇时,会将街坊里适龄的闺女排列名单,挑拣个顶贤惠的给他上门说亲去。
范虎不善言辞,更怕自己抖落了王爷的底细,所以只沉默点头,免得娘子再来啰嗦他。
而这一路行军,每当入夜时,崔九总是穿着铠甲裹着一身寒气钻入眠棠的牛皮小帐子里。
自上次甜蜜喂药后,夫君彷如才跟她新婚一般,变得很是黏人,尤其喜欢与她亲亲。
眠棠自己是将成婚后的事情尽忘了的。她虽然也知道夫妻要在一处亲热,才能怀有孩儿。可是夫君说她身子不好,不适宜要孩儿,那么自然就不能亲热了。
这在对婚后夫妻生活一无所知的眠棠看来,理所当然。
可是现在她要说,就算不是为了怀上孩儿,这般有事无事的粘腻亲热也很好呢!
这天,当深夜十分,夫君再次钻入营帐时,眠棠一般给他缝补衣裳,一边说出心中疑问:“昨天你穿的青色的袄子还算新,怎么今天就变得这么旧了?胳膊肘都是破的……”
崔九沉默了一下,他每次来都临时抓个千夫长好换衣服,哪里注意过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随口道:“夜里同僚同住一个帐篷,晨起时偶尔会穿错衣服……”
眠棠毫不怀疑地点了点头。这若还是在灵泉镇的北街,官人外宿穿了别的衣服回来,定然是有了外宅藏娇。
可是夫君如今在军营里,跟一帮不爱洗澡的糙汉子在一起睡,当真是难为了一直养尊处优的官人呢!
所以稍显笨拙地缝好衣服后,眠棠还细心叮嘱了相公:“被人错穿了外衣倒也无妨,可是贴身的衣服要看住了,莫要跟人胡乱穿错内裤……”
崔行舟沉默地点点头,突然觉得那蹩脚的谎话其实可以到头了。
眠棠是个好姑娘,对待自己的心爱之人至诚至情,自己何苦来去欺瞒她呢?
于是他决定开诚布公,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是这起话得有铺垫,所以崔行舟酝酿了一番后问道:“你觉得淮阳王如何?”
眠棠正给夫君调配泡脚的热水,听他突然提起八竿子打不着的西北主帅,也不怎么在意,照实道:“对于大燕来说,自然是难得的忠心栋梁之才……”
听到这,崔行舟微微一笑,开口道:“其实……”
可还没等他说完,便听眠棠又道:“可若这个王爷为人夫,嫁给她的女子可真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崔行舟看着眠棠绝美的侧脸,忍了忍,才没有踹翻脚下的水盆,憋着气问:“……此话怎讲?”
此时帐篷里没有别人,眠棠倒也不怕妄议官家,照实道:“这位王爷的风流官司太多,招惹灵泉镇的商女却不肯负责,惹得贺小姐患得患失,要死要活。如今不过打个仗罢了,还非得与定亲许久的未婚妻退婚,做足了沽名钓誉的噱头。你说那位廉小姐招谁惹谁了?竟然这般可怜,好端端地被退婚了……我若是廉小姐,非在那王爷的马前泼夜香不可!”
说到这里,眠棠心里越发来气,这个狗王爷最要命的罪过就是带坏的眞州子弟,竟然掀起和离才能上阵杀敌的歪风!
真是叫人恼火!
只是她说完后,牛皮小帐里一片沉默。等她抬头看相公的脸时,发现他的面色沉郁,不大痛快的样子。
“夫君,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眠棠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
崔行舟垂着浓黑长睫,高挺的鼻尖冒着寒光,冷冷地道:“水有些热……”
眠棠连忙殷勤舀水调温度,可是刚走过去,就被崔行舟一把抱住,拉着她坐入了他怀中,可是他也不说话,就是铁臂紧紧揽住她看。
眠棠微微闭合眼睛,从眯起的眼缝里看他,羞涩道:“夫君……你在看什么?”
崔行舟缓缓叹了一口气,低头附上了她的唇……
一番亲热甜蜜后,崔行舟要赶在大营巡夜前赶回去。
出了牛皮小帐时,他看见李妈妈正在不远处的火堆上熬着肉汤,准备白日路上吃用。
如今渐往西北,天气寒冷,那肉汤浓稠了就可使冻成肉冻,到时候切开分用,煮汤面吃也方便些。
李妈妈挨得那小帐篷近,时不时能隐约听见些小儿女的嬉闹声。
如今出来灵泉镇,眠棠小娘子也无什么反贼可钓了,可王爷为何还有骗越有瘾头的架势?
她疑心王爷是迷恋上了柳眠棠的美色,打算假戏真做。
也许在爷儿的眼里看来,像柳娘子这样的,既无强势的父兄庇护,又孤苦伶仃一人,实在是好欺得很。就算娘子以后发现被骗也求告无门,少了很多啰嗦。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向来不沉迷女色的王爷居然也存着这样的心思。可怜柳娘子千里追夫,最后弄好了,也不过是做个王爷的军中侍妾罢了,也不知将来战事结束后,那王府的高门能不能容柳娘子踏过去呢!
李妈妈正准备长叹一口气,没想到刚刚出了营帐的王爷居然先她一步,喟然长叹了一声。
高大俊帅的青年背手仰望满天星斗,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军中难解的军机要事……
崔行舟的确在发愁。
向来做事当机立断的他,方才在牛皮小帐里,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跟眠棠袒露实情。
最可恨的是,在灵泉镇里,贺家商女无端泼他脏水,让这小娘子误会他是花心之人,若是此时再说自己欺瞒她的事情,可就算是将浪荡王爷的罪名坐实了。
依着柳眠棠这等不管不顾的脾气,立刻就能收拾了东西坐上马车走人。
可是绥王的人已经盯上了她。若是她不在他身边,一旦绥王再次派人,她很有可能被抓去,让那个真正好色的王爷凌辱……
崔行舟左思右想,为今之计,竟然只能继续演戏下去,总要等柳眠棠对淮阳王印象改观后,再徐徐图之,将真相一点点地透露给她知道。
至于战事结束以后,关于眠棠的出路,他也想好了,总是要将她带在身边,一顶轿子抬入王府里才稳妥。
关于眠棠失节的往事,知道底细的人并不多,也好遮掩口风。到时候,他会想办法让她流放发配的兄长重新恢复功名,洗清污点,做个太平小吏。到时候眠棠有了可以依靠的娘家,便是清白人家的姑娘,算得上是贵妾了。
总不能将来她生养的孩子,还归不到崔家的族谱里吧!
望着满天星斗,崔行舟一时想得很长远,甚至遥想了一下眠棠将来第一胎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么想了一会,崔行舟烦闷的心情莫名好了些,踏着夜里一地的白霜,领着小厮莫如和几个亲随,一路轻快地朝着大营走去……
只是同样贵为王爷,惠州的绥王刘霈心情却不怎么畅快。
他刚刚得了消息,他派出的那批去劫持柳眠棠的人全都半路折戟。据寻过去的人说,那些人的死状惨不忍睹,竟然被狼群啃得露出累累白骨。
听得绥王浓眉深锁,暗自惊诧不已。
当初听闻这柳眠棠的挂名丈夫参军去了,她也一路追撵过去时,绥王觉得是将这落难失意的女贼子弄到手的最佳时机,所以便派人去拦截住她。
因为担心仰山的侄孙刘淯也有这样的心思,他还特意派去了武艺高强的熟手。
可没想到,那女子竟然这般厉害,将那几名高手缚住,拿去喂了狼群。她的手脚筋已经断了,不应该武功尽失了吗?
绥王再想派人跟随,可是那女子的马车挨得大部队甚近,连续两拨探子似乎都被淮阳王的军队里,巡查逃兵的侦查骑兵发现,有去无回。
绥王没有法子,只能一时作罢。可是这样一来,他的好奇心倒是被浓浓勾起来了。同时一个疑问也涌上了心头——柳眠棠现在的丈夫难道真的就是一介商贾吗?
不过他虽然有些疑问,却也无意追究。不管她的丈夫是什么样人,既然参了军,那结局便是注定了的,金甲关那等子鬼门关,毕竟是有去无回。
他是知道实情的,朝廷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并无周全的准备,连军队的粮草都未置办整齐,后续的援兵更是没有影子。此次去西北的可说是一支孤军,内无粮草,外无援兵。
崔行舟和他的子弟兵就是祭天的牲畜,注定是要为朝廷顺理成章的议和纳贡垫脚铺路了……只是这样一来,可惜了柳眠棠……那等子花容月貌,若是落入蛮人的手里,也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绥王想着,觉得自己一定要在蛮人之前,弄到这个柳娘子的。
再说淮阳王的军队经过一路的长途跋涉,总算是在万岁规定的期限前到了西北的重镇武宁关,再向前不远就是激战正酣的金甲关了。
崔行舟深知柳眠棠不能继续跟自己再走下去,便叮嘱她在武宁关暂时安身下来。
此处四通八达,若是一旦金甲关失守,她可以坐马车从小路逃跑,入了山中隐匿。
崔行舟甚至借着手握军图的便利,给柳眠棠画下了详细的逃跑路线。
那等子周详啰嗦,叫柳娘子都看不下去了。
“夫君……将军给你军图,是让你方便探查地形,调度军队,若是他知你先钻研了逃跑的路线,只怕……会动摇军心啊!”
眠棠不好意思问夫君是不是想做逃兵,只能委婉地提醒他。
崔行舟绷着脸道:“你若不来,我自不会研究这些个,记住!一旦金甲关失守,蛮兵来的,什么细软行李都不要顾及,先逃入山里再说!”
柳眠棠抿着嘴不说话。她知道,他并非在开玩笑。金甲关一旦失守,便相当于给虎狼敞开了进军中原的大门。
像夫君这样守城的将士,也就基本上很难生还了……
崔行舟顾不得叮嘱眠棠太多,他要立刻待将士们入金甲关御敌了。到时候,只怕很难像在路途上时,夜夜都来陪伴眠棠。
不过柳眠棠倒并不觉得自己孤单无聊。
眠棠原以为像她这样一路追撵大军而来的内眷夫人乃是独一份。谁知到了武宁关才发现对夫君不离不弃,长途相随的并非她一人。
原来这次参军的壮丁,很多都是家无余财,唯有破屋一间者,还有不少的手艺人。既然夫君应召入伍,有些跟夫君恩爱的婆娘们倒也想得开,觉得与其在眞州不知夫君情形,日日担惊受怕,莫如举家而来,还能不时见一见。
所以在眠棠到达武宁关的几日后,陆续有不少从眞州一路打探大部队的踪迹,追随而来的眞州乡里们。
随后几日陆陆续续便有随行的妇人来到武宁关落脚。
一时间,穷乡僻壤的村寨顿时显得有些热闹。
柳眠棠的夫君崔九也是个有能耐的,到了武宁关,次日便在当地替她安置了一处宅院——因为战场离武宁关不远,许多当地人担心武宁关被波及,纷纷投亲访友,空出许多府宅。
因为买的仓促,和灵泉镇的府宅相比,刚买下的宅院便要简陋粗糙一些,但也比支着简陋的帐篷,风餐露宿要强些。
像这类投奔丈夫的军眷都明显操着外地口音,安顿好家小后,上街时彼此打下招呼,便很熟络地聊起来,一时间邻里热络的气氛不下于灵泉北街。
能撇家舍业来的,都是带了手艺,老家也没有什么田产的工匠妇人。虽然来到时候仓促,只扁担箩筐,可是支起摊子,就能开业营生。诸如补锅盆一类的手艺,在当地颇为稀罕,四乡八里的乡亲们都来排队补盆,就地赚了钱后,就能租屋住下了。
虽然战事吃紧,但是在大后方里,百姓的日子还是要继续的,补盆一类的买卖很有赚头。
柳眠棠看到这样带着手艺的女眷,很是艳羡。她当初从灵泉镇走得太急,对于柜台上并无太多的交代,全看着她雇请的掌柜是否能走良心,老实经营,如数上缴利润了。
若是她自己有手艺的话,岂不是走遍天下都心无顾及了?幸而她带的钱银多,就算一年半载不做营生,也够吃够喝的了……但是闲不住的眠棠,总有些不甘心。
柳眠棠这几日也是认识了不少军眷妇人,因为知道彼此是军眷,所以互相也颇为照顾。
而柳娘子因为先到了一步,已经安置妥当,便热心肠地帮助其他的妇人安顿下来。
遇到那等子在路途上生病的妇人,眠棠也借出自己的马车,帮助妇人去邻乡找郎中看病。
一来二去,十几个眞州妇人里,大家都敬奉了柳娘子为军眷的领头人,一时间,同乡军眷会筹备整齐,正式开张。
军眷会每日聚会的地点,便是关内一条通过来的溪流。日头正好时,大家抱着一堆脏衣服,边洗边边聊天,倒也热络。
眠棠手脚怕凉,沾不得冷水,不过她总是跟着芳歇碧草两个小丫头一起来,顺便帮其他带了孩儿的妇人看看孩子。
这女人多的地方,自然各色奇闻消息也多。军眷里有个女子的丈夫乃是军队帅营的伙头兵。
借着出关来后方运菜的时机,他跟自家婆娘见了见。于是这位温姓的娘子便有了些新鲜火辣的消息跟妇人们分享。
当温娘子听到有人感慨金甲关的将士们不得女人在身边照顾,不知过得怎样时,撇了撇嘴,道:“那都是一般的兵卒才不得照顾,若是将帅,到了哪里都不能缺衣少食。听说,那主帅淮阳王就带了个侍妾来,淮阳王夜夜与那个美艳侍妾同寝,过得且滋润呢!”
众人一听,都是瞪圆了眼睛,替那位被退婚的廉小姐惋惜了一下。不过在她们看来,像淮阳王这等位高权重者,有个三妻四妾的倒也正常。就算身在战场,贵人也不能短缺了人照顾不是?
眠棠曾经因为言语不谨慎,被夫君申斥过,所以很注意这个,她觉得此时作战,这类主帅享受的捕风捉影的话,还是不传的好。
于是她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一边给几个娃娃分果子吃,一边道:“既然是听说,就说明是捕风捉影的事儿,还是别乱传了,再说了,若是淮阳王的侍妾真跟来,说不定就在我们其中,你们说嘴,叫正主儿听见了,岂不尴尬?”
那些婆娘听了,一阵哈哈大笑:“既然是王爷的侍妾,怎么会跟我们这些人厮混?说起来,我们中,只柳娘子你模样出挑,又是带了婢女婆子车夫的,若是真有,便是你了!到时候可莫要跟王爷告我们的状!”
柳眠棠笑骂道:“我便是了,绝对饶不得你们这些说嘴的婆娘,叫王爷捉了你们打嘴板子,一个个的,都逃不了!”
一时间溪水石畔,嘻嘻哈哈声不断,直到大家都洗完了衣服,这才各自归家散去。
眠棠回到家里时,李妈妈已经做好了饭,眠棠吃完饭后,便没事拿着夫君给她留下的临摹的军图看。
金甲关的确是个地势险要之地,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若是有良将镇守,粮草无忧的情况下,也是能安守住的。
她能做的不多,只能尽量安心呆在武宁关里,等着夫君的队伍捷报传来的消息。
而崔行舟那一边,可没有武宁关里的融洽安详。
他这边可以说是噩耗连连。朝廷已明白地派信使来说,军队的粮草在开春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供应不上来,须得他自己想办法。
这种不负责的话,叫下面的将士听了气得直拍桌子。
可是崔行舟一早就料到朝廷不可靠的事实。所以当初他从眞州出来的时候,除了带了一部分粮草外,还叫兵卒后续再运一批到西北。
若是节俭吃用,勉强能熬过冬天和青黄不接的春季。
只要没有断粮的危险,稳定住了军心,就是拖,他也能将那些蛮兵给拖死。
所以当他入关之后,任凭关下的敌人如何叫骂。他就是命令兵卒紧守城门,就是不出去迎战。
就连敌人诈退,空出一个城池来,也置若罔闻,毫不贪功冒进,更没有叫兵马前去占领接管。
这等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叫蛮兵全没了法子。只能每日派熟谙中原话的骂阵兵前去喝骂,一时间,竟然将淮阳王的族谱都骂了个遍。
那金甲关上也有通晓蛮语的兵卒,被淮阳王委以重任,给蛮兵的单于的生父编排了足足一营,回骂的气势如虹,尽显了中原骂街的博大精深。
只是时间久了,破费嗓子,军中常备的药材不多,所以少不得要到后方定买些润喉的药来给人吃。
眠棠在武宁关带了已经快一个多月,不见丈夫出关,她又是闲得无聊,竟然大着胆子盘下了一处出售的药铺子,做些买卖药材的营生,总算是有了入钱的营生。
崔行舟借着买药的功夫,乔装成千夫长,又用头巾裹着脸,来到了武宁关小停片刻。
可是他没想到,替金甲关的将士选买药物,竟然买到了柳娘子开的铺子上来。
“你又不会看病,店里也没有像样的伙计,怎么开药铺给人抓药?”
柳眠棠却像模像样地一边称量药材一边说:“关内没有像样的郎中,这唯一一家药铺子的老板也逃难去了。关里的百姓也要生病看病的。怎么能少了药铺?我将它盘下来,再多进些药材,前线药材吃紧了,夫君无药可用,我也能出把气力啊!放心,当初赵神医跟我留下的医书全着呢。我闲来无事都记熟了。所谓久病成医,没有七分,也就三分的医术傍身呢!”
眠棠娘子刚夸下海口,就有邻人登门:“哎呦,柳娘子,你且帮我看看,怎么昨日吃了你抓的药后,我泻得更厉害了?”
柳眠棠一听,顾不得夫君,连忙打开纸包看自己抓的药,又翻了翻一旁摆着的医书,几次确认后,很镇定坦然地从里面挑拣出一些药材,然后又加了些,包给了那邻人:“孟叔,你本身有火气,腹泻一下,正好排毒,你现在回家再吃,一定事半功倍,药性更显。”
她说话时,带着说不出的自信,倒像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医一般,那位大叔不疑有他,加上娘子不收他钱,自然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可是崔行舟在一旁冷眼看得清楚,那先前的药里,分明是有巴豆荷叶一类的泻药——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娘子,不怕她给人抓药,抓出人命来吗?
可是眠棠却坦然自若:“赵神医说,他刚开始给人看病抓药时,也会出错。好郎中也是慢慢学起的,更何况若是有重病的,我压根不接,相公莫要担心!”
崔行舟无奈地揉了揉额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药包,一时也拿捏不准,这位蹩脚的郎中是不是给他的子弟兵开了什么虎狼之药。
第章
相比于崔行舟的顾虑重重,眠棠就欣喜多了。
她没想到前方战事吃紧,相公居然还能借着采买药材的机会出军营。
少不得让李妈妈切肉做饭,让相公吃顿好的才走。
武宁关的这处宅院太小,前主人又留下许多杂物。眠棠没有来得及叫人清理,所以做饭的厨房也显得局促狭小,而且只有一个灶眼儿,不能做太多花俏的菜式。
李妈妈干脆入乡随俗,学了西北的菜式,来了一锅炖菜。
从西北的农家那里买来的囤积的青菜外,还有暗卫他们上山时,打猎回来的山鸡肉、土豆和青椒。
那山鸡肉是事先酱卤过的。放了青菜添汤炖煮,汤味鲜浓得很,李妈妈还学着做了当地特有的馍,里面加了枣粉,甜糯得很,照顾了王爷的南方口味。
屋里没有床,而是北方特有的火炕,只要将相连的灶坑烧热,炕上便热乎乎的,比地龙都要暖人。
碧草在夫人屋子里的炕上摆上了当地特有的小方桌子,就这样崔行舟和眠棠就可以坐在热腾腾的火炕上吃饭了。
眠棠吃饭了时候,突然想起问夫君他所在的营队。
平日里官眷闲聊时,都会说说自家官人所属的军营。但是几番交谈下来,眠棠发现自己夫君所从属的营队最为神秘,居然无一人知道,更没有听过千夫长崔九爷的大名。
所以趁着夫君难得回家的功夫,眠棠特意询问了一下。
崔九斟酌一下,说道:“我们营队不同于其它,乃是专门负责出营探查机要密事。平日里不与其它营队往来,是以不甚相熟……你也莫要和那些妇人攀谈过多,免得泄露出去,被有心人探知。”
崔行舟现在说起谎话来,如同柳娘子开药方子,也是睁眼瞎话,底气十足。
眠棠信服点头。原来相公与武宁关内其他的官人不同,隶属精锐之师,也难怪那些官眷们的官人不识得了。
不过这武宁关因为靠近金甲关,每个从别处投奔而来的外乡人,都是要经过本地里长严格的户籍考证的。
眠棠并不担心官眷里会有蛮人奸细。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既然官人提醒,自己万万不能走漏了官人的身份官职就是了。
崔行舟吃饭的时候速度很快,急着赶回金甲关去。眠棠则赶着将自己这些日子做的夹袄,还有一些吃食给他打成包裹带去,一并的,还有邻里军眷委托他捎带的东西。
没有办法,堂堂主帅硬要装成千夫长,自然也得给同袍捎带些东西了。一会回了帅营,让亲兵一个个传递下去,让他们不知最初的捎带人是谁就是了。
当崔行舟从武宁关的镇子里出来回到金甲关大营的时候,有驿站的信使快马给大帅送来了一摞书信。
崔行舟一边喝着从武宁关带回来的桂花莲子羹,一边伸出长指挑拣了一下书信。其中一封字迹娟秀,一看便知是表妹廉苪兰的书信。
崔行舟连拆都未拆,就用手指挥到了一旁。算起来,从他开拔开始,廉表妹的书信就没有断过,大约几日一封的节奏,若是一直坚持这般,西北沿路的驿马都要被她累死了。
还有一封是母亲写来的家书。崔行舟倒是拿起了拆信刀,拨开看了一遍。
那信里除了叮咛他注意身体,多往府里寄信外,近一半的言语是责备崔行舟自作主张,解除婚约却不告知高堂老母。如今他意气用事,却让姨妈一家的天塌了一半,廉表妹整日以泪洗面,直说若不跟表哥将误会解开,此生便不嫁他人云云……
崔行舟斟酌着语气,觉得母亲的文笔见长,家书上有一半的话,应该是姨妈替母亲润笔的。
不过他在西北,倒是略微可惜,看不到姨妈和表妹的以泪洗面,也少了许多的啰嗦。
所以他将信放在一旁,等着空闲了,再给母亲回一封保平安的家书。
至于其他的书信,便既有恩师鼓励劝勉的书信,还有旧友的慰问之言了。
镇南侯赵泉的颇有些意思,只在信里说他不够意思,既然从军,为何不通知他,好让他一并跟崔九爷上阵杀敌?
一向闲散的赵泉,居然向户部申请了职位,担了个负责押运物资的粮官。因为眞州乃鱼米之乡,许多粮官都是从当地选拔,并不用京城指派。
所以赵泉借着公干的机会,便能来西北会一会好友,而且也不用上阵杀敌,免了镇南侯府香火折断的危险。
不过崔行舟疑心他此来动机不良,不然为何在信里一个劲儿问他柳娘子的下落?不过嘉鱼兄能在他人生低谷时不离不弃,这份情谊崔行舟也是铭记在心,但他与赵泉从来都不需那些官场式的客套,所以他提笔给赵泉回了封信,信上三个大字“多送粮”!
但愿赵兄不辱使命,给眞州送来救命的粮食。
至于他在眞州排布的眼线送来的密报,便有趣多了。仰山招安在没有淮阳王的阻拦下,顺利进行。
那个子瑜已经娶了石总兵的女儿,成为总兵的乘龙快婿,而且因为边关用兵,京城四郡防务空虚,京城里临时调拨了多地的武将进京戍守。
石义宽便是其中一个,而他的新出炉女婿自然也当仁不让,要跟从义父一起进京面圣。
崔行舟玩味了一下 ,觉得到时候京城的场面一定很热烈。吴太后机关算尽,也绝对想不到,她当年迫害的太子遗孤,这次居然堂而皇之地重返京城了吧?
而以绥王为代表的太皇太后那一股势力,也绝对不会闲看风云,也不知会利用太子遗孤刘淯这把刀,捅出什么样的惊天窟窿来。
若是崔行舟此时身在眞州,只怕也难独善其身,势必要站队表明立场。
可惜不管是仰山刘淯、惠州绥王,还是那京城里的奸妃,这几个山头都臭不可闻。他哪一个都不想站。
正是因为如此,那天他在运河边想了一夜后,才决定接圣旨来到西北金甲关这等凶险之地。
精通下棋的人都懂得置死地而后生的道理。这金甲关就是他慎重落下的一枚棋子,只是能不能盘活棋面,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此时金甲关下,虎狼成群,没日没夜地叫骂。可是崔行舟却成竹在胸,只等京城的雷霆暴雨过后,才能看清接下来的局势。
正是因为崔行舟的到来,一改过去的守将们想要立功收复失地的心思,只安稳守城,时不时再往城下泼油射箭,蛮兵的耐心被损耗得差不多,一天骂阵的次数也渐渐减少。
眼看着冬天快要熬过去了,作战的最佳时机也要过去了。西北蛮兵乃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等到夏日一到,整个部落都要迁移,哪里还有心思堵着金甲关?
时间一点点的推移,眼看着最困难的时期就要熬过去了。可就在这时,朝廷的圣旨却到了。
那信里斥责着崔行舟身为主帅却胆小畏战,只一味缩在金甲关里消极御敌。万岁圣旨下得明白,限定他一个月内,至少要夺回一郡,好安抚军心。
这话说得句句都是外行话,偏偏写在圣旨上就叫人反驳不得了。
待得上差们走了,崔行舟的副将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只看崔行舟的意思。
这几个月来,金甲关的日子可不像圣旨里说得那般轻松。光是筹集粮草就耗费了许多的心思。
没有办法,朝中哭穷,将崔行舟这样的地方封王指派过来,就明显有蹭富户的嫌疑,指望着淮阳王自己想着办法,刮一刮家底,填补下朝廷的大窟窿。
可现在吴太后那帮子人贪心不知满足,刮着淮阳王的油水,还嫌弃着油水不够丰厚,真是让人恼火。
不过接到圣旨时,崔行舟依旧脸色如常,绝不叫谏官抓住半点把柄。
朝中不知道何人在万岁的面前进谗言,让万岁下了这种武断的旨意。虽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那得摊上明君,不然的话违抗圣旨也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幸而他拖延了这么久,也将城外的蛮兵耗得差别不多了,至于粮草也算是尽数筹备齐全。
而他这些日子来,一直在城中操练人马,并未松懈消极地等待。
听着每日的骂阵,城中的热血儿郎们老早就憋着一团火气,要与侵犯家园的蛮兵一站到底。
就在接到圣旨的半个月后,一队从西关押运粮草的大燕粮草车队,因为大雪阻路,一时贪了近路,居然迷路进入了蛮人的地界。
已经断粮许久的蛮兵大喜,哨兵带着一队人就将着粮草劫持了。检验过米面无毒后,一时间蛮兵大营如同过年一般,大锅造饭热闹异常。
而那些马儿也都能吃上干草,一个个打着响鼻儿。
就在蛮兵大营酒足饭饱的第二天,关闭了许久的金甲关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一对官兵涌出,与蛮兵对阵。
这是蛮兵等待了许久的机会了。
没办法,金甲关的壳子太硬了,若是守军不主动打开,攻城的损失势必惨重。他们打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损耗大燕的士气,让那京城的皇帝小子乖乖缴纳了岁贡。
现在城门开了,就要将这个装孙子甚久的淮阳王彻底打趴下,才能让大燕缴纳岁币交的心服口服。
据后来从战场上的人说,那场战役打得惨烈极了!
骑兵还好些,那些步兵们算是倒了大霉。只要蛮兵的马儿一撅尾巴,一股子马稀就喷薄而出啊!一不小心就迸溅得满头满身都是。
蛮兵的马儿昨天的夜草,悉数变成稀软的“黄金”喷薄沙场。那马儿拉了几回后,一个个都腿软倒下,蛮兵骑兵们猝不及防,一个个从马背上栽倒下来,被大燕儿郎手起刀落,鲜血喷溅。
这一场正面遭遇战打得不干净,但是漂亮。
大燕的子弟兵竟然将金甲关外围堵的蛮兵大军打得溃不成军,剩下的伤兵残将,纷纷狼狈逃窜。
士气大振的兵将一口气追击十里,收复了金甲关附近的村寨。不过主帅不想追击太远,是以鸣金收兵。
损失惨重的蛮兵退居到他们夺来的飞鹰郡休养生息。
这一场漂亮的反击战算是大振金甲关的士气。崔行舟手下的文书们也算是有可以呈递给天子的战功奏表了。
不过武宁关的官眷们在欣喜着夫君得胜的同时,也平添了许多烦恼。
流过她们村镇的溪流源头在金甲关那边。
出击战后,连着两天,从上游流淌下来的水流都散发着马粪的味道。闹得武宁关的家家户户不敢去溪边洗衣打水。就连调皮的孩童们,都不爱去水边玩。
据说是因为这两日,上游金甲关打仗回来洗澡洗衣服的将士特别多,一时污染了溪流也没有办法。
幸好眠棠的院子里有一口深井,用水很是方便。
一时间周遭的邻里们都纷纷来眠棠的宅院里借水,一时间眠棠的小院子里热闹极了。
当崔行舟骑马来到武宁关的宅院前时,看到了就是一院子的女人打水洗衣的情形。
而他的眠棠小娘子正指挥着两个丫鬟在门前的晒谷场上立竹竿,扯晾衣绳,方便邻人们晾衣呢!
她来到武宁关后,便自觉收起了从灵泉镇带来的锦衣华服,头上也再不见金钗玉环。
只随了武宁关内大部分贫寒女子的打扮,一身粗布青衣,单选了带素花的方巾裹着满头青丝,纤细的一把腰肢宽布青巾缠绕,显出了风流体态……
总之,就算她一身粗布衣裙,可是依然能让人第一眼就望向她,不由自主被她的绝美姿容吸引着……
只不过在崔行舟的心里,她以前应该是养在温室里的精心服侍的绝色牡丹。可是如今却渐渐发现,她其实是旷野里的午时花,有着说不出的韧性和朝气,无论在哪里,都能看出鲜艳而绵延不绝的花……
眠棠转头的功夫,便看到了戴着斗笠的夫君骑在马背上。虽然罩了轻纱,可是他的身型挺拔,骑在马背上的从容闲定的气质不容人错认。
眠棠立刻提起裙摆朝着夫君欢快地飞跑过来,当来到马前时,拽着马缰绳问道:“夫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不喊人?”
崔行舟看着那满院子越过矮墙头向他张望的婆娘们,也不摘斗笠,只淡淡道:“院子里太吵,我带莫如去附近的山上转转,正好能打点野味回来……你想吃什么?”
眠棠歪头想了想,笑着说:“兔肉烤着吃最好……”
崔行舟也笑了,说:“好,多打几只给你吃。”说完,便调拨马头,带着莫如和几个随从一路疾驰而去。
温娘子从院门里探出头来,只看到崔行舟的骑马奔驰的背影,冲着柳娘子好奇道:“一直没瞧见你夫君,原是这等派头……哪里像千夫长,倒像是将军一般……我夫君在兵营里打探一圈,都没有听过什么灵泉镇的九爷……”
眠棠记得夫君的叮咛,他接受的都是些隐秘的任务,不好叫人打听到。所以看那温娘子好奇心大盛,想要打探她崔九名字时,便笑着打岔了过去,尽说些别个了。
待到晚上夜幕十分,一院子的妇人散去。打猎归来崔九才披着满天星斗回来。
而且他的猎物颇丰,除了一对兔子以外,还有一头野猪。被侍卫们抬入了院子里。
那位义士范虎,因为受伤的缘故,得了夫君的同意,一直暂居在她家里。平日里帮忙洒扫劈柴倒是好手。
此时范兄弟不声不响地拎着刀,跟几个侍卫一起帮着切肉剥皮。
依着眠棠的意思,是希望范兄弟病好后,由着夫君引荐,入伍从军的。若是不愿,她愿意给他们丰厚的盘缠,作为酬谢。
可是夫君竟然当着范壮士和他几个兄弟的面,紧绷着脸说:“眞州子弟兵不收学艺不精之人,诸位虽然酬国热血,但无保命的本事,若是无事,可以在柳娘子的院子里做做粗活,我工钱照给就是了……”
当时眠棠在一旁听着尴尬震惊极了。她没有想到身为千夫长的夫君,说话竟然这么严苛!哪能这么跟她的救命恩人们说话?
而那几位古道热肠的大兄弟,果然被夫君的说得一脸羞愧,有几个居然眼含热泪,却红着眼圈苦苦忍耐……
那天夜里,柳眠棠又一次跟夫君闹了脾气,觉得他做了千夫长后,是不是官威太盛,有些咄咄逼人了?
于是她难得冷了脸,一夜都没有搭理崔九爷。
到底在第二天一早时,崔九爷抱拳给几位义士道歉了。
不过那几位壮士显然有如海胸怀,居然就此原谅了夫君,并谢绝不劳而获,绝不要眠棠赠与的金银。只依了九爷的话,留下来打短工。
可是眠棠的屋院太小,夫君又不在家,平白留几个大男人实在是招人闲话。
幸而眠棠盘下药铺子后,店里须得伙计人手,总算是将恩人们都妥帖安置,打些临工赚取路费,将来攒钱娶媳妇都指日可待。
趁着院子里热腾腾杀猪放血的功夫。眠棠将夫君迎回屋内,替他摘了斗笠后,目光炯炯地问:“此番金甲关大捷,可是那一车的巴豆起了作用?”
崔行舟微笑地搂着她那纤细的腰肢,亲吻了她的粉颊道:“此番大捷,娘子上好的一车巴豆药材,立了头功!”
原来在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崔九正好回了武宁关,看着眠棠在院子里指挥着几个伙计碾药。
接过一个伙计手脚粗苯,将泡着巴豆的木桶掀翻,将一旁的草垛子给浸湿了。结果近邻饲养的山羊溜达进来,啃吃了几口湿草后,第二日居然拉脱了。
那邻居不依不饶地来找眠棠说理,要陪羊钱,而崔行舟确实灵机一动,想出了这等折损蛮兵战斗力的法子。
两军对阵,对于抢夺的粮草都会验看。若是在粮草里下毒,一准会被发现,不能计成。
将巴豆给人吃,发挥的效力太快,也很容易被发现。可是巴豆浸水后泡干草,任何的银针都验看不出来的。就算蛮兵给马儿试吃,马儿身型比人大了许多,一时半会儿药效也不能发作。
最主要的是,据他所知,蛮兵那边的粮草供应也匮乏许久,得了粮草后,恐怕不能忍住验看一天。
将方方面面思虑周全后,崔行舟才制定了这作战计划。只是这大量的巴豆药材该怎么入手,就需得武宁关药铺老板娘柳眠棠想法子了。
而柳眠棠得了夫君代王爷传达的吩咐后,立刻来了精神。
她医术不精,药方子开得不甚有效,店铺有些清冷。但是打通人脉收买货物一类,实在是她的强项。
就这么的,不到七日的功夫,柳眠棠就通过关里的里长三叔的二侄子的介绍,认识了一位掮客,又花了高价买了一批原本运到十六州去的巴豆药材。
柳娘子这一顿折腾下来,花费了不少的银子,总算是替夫君在淮阳王的面前立下了头功一件。
眠棠倒不期盼着王爷给夫君赏金赏银,只是这一场大捷之后,金甲关的危机得以解除,夫君能回来的时间也就多了。
此时院子里的野猪肉已经上了铁签子,放在明火上炙烤,阵阵香味袭人。
就在夫妻俩细说着久别重逢相思之时,院子却传来爽朗一阵笑声:“九爷,你倒是会享福,自己闷声不响地来吃野炙,也不叫上我!”
眠棠抬窗户一看,灵泉镇的赵神医,怎么也跑到这穷乡僻壤里来了?
原来赵泉成了担负了押运粮草官职后,倒是尽心尽责。脸皮厚的他,也是一路用尽了无赖泼皮的招式,生生在眞州之外,惠州绥王瞒报朝廷的粮仓里,寻到富足的粮草。然后虎口掏肉,生生在绥王那里敲了竹杠。
绥王也知道这个镇南侯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散人,原本压根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虽然后来被敲竹杠恼了他,可是一时被他抓了把柄,绥王也不想节外生枝。
所以赵泉也是个福运双全的。就这么的,赵嘉鱼不辱使命,圆满完成了酬粮的任务,给了金甲关的子弟兵充足的缓冲拖延的时间。
劳苦功高的赵粮官这是讨要赏钱来了。
猜你喜欢
- 2025-08-26 最朴实最暖心的情话_简单朴实的情话
- 2025-08-26 武动乾坤在哪里可以看免费_武动乾坤在哪里看全集
- 2025-08-26 现代都市灵异捉鬼小说_捉鬼类都市小说
- 2025-08-26 听有声小说免费的是哪个软件
- 2025-08-26 主角开局是流浪地球的小说_开局流浪地球的穿越文
- 2025-08-26 重生之我是大宋皇帝_重生大宋之我是武帝
- 2025-08-26 入赘为婿_入赘为婿后,他只想吃软饭小说免费阅读
- 2025-08-26 无敌天下txt免费下载_无敌天下全本下载
- 2025-08-26 国产尺码和欧洲尺码表对照_国产尺码和欧洲尺码表对照表对比二人台双喜临门
- 2025-08-26 大连换7交流经验群_大连换人
- 08-26最朴实最暖心的情话_简单朴实的情话
- 08-26武动乾坤在哪里可以看免费_武动乾坤在哪里看全集
- 08-26现代都市灵异捉鬼小说_捉鬼类都市小说
- 08-26听有声小说免费的是哪个软件
- 08-26主角开局是流浪地球的小说_开局流浪地球的穿越文
- 08-26重生之我是大宋皇帝_重生大宋之我是武帝
- 08-26入赘为婿_入赘为婿后,他只想吃软饭小说免费阅读
- 08-26无敌天下txt免费下载_无敌天下全本下载
- 最近发表
- 标签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