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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教书先生 多情村妇 百善笑为先 69书城 六九书城 69书城 快乐阅读小说网

baijin 2025-08-19 18:43:16 小说推荐 2 ℃
乡村故事:奸情(八)

第一次去玉石学校,你会被它的遗世美到,去过两次以上,你就会逐渐看清它偏远荒凉的真面目,尤其是夜晚,四面来风,呜咽有声,夜便延伸了。

学校座落在一个大山坳里,从县城坐两个小时的大巴车到玉石镇,再从镇上转车到学校,如果车子不出毛病,路况又正常的话,三个小时可以到学校。当然,至少得留出小半天的时间给汽车耍脾气。如果你是第一次去,三个小时的车程你能走出五个小时的知觉来,刚刚还转过的弯,一会儿又到了你面前,无数个小觉醒来,你都觉得在原地。当城里已是花枝招展的春天的时候,山上的姑娘媳妇还裹着薄袄,拥着火炉。当山上的稻穗仍然生机蓬勃的时候,山下已经颗粒归仓。土地在这里贫瘠又珍贵,四十五度的斜面儿都能种满红薯和豆子。你想想看,人和土地成四十五度角耕种或是收获,掘锄头或是擦汗水,前倾或是后仰,运力巧而劲,恰到好处,就有了一种视觉上的冲击美,成了抽象派,当地人把这手练成了绝活儿。离学校数百米,有一个集市,逢一、四、七日,十里八乡都聚集于此交易买卖。以前是一个行政单位,叫玉石乡,有银行、邮政、政府,大小商贾,往来旅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后来,乡撤了,一些部门和机构也随之精简,但学校还在。去集市买菜的时候,有久住的长辈点拨你,如何做一个油子买家。比如,你可以在集市上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人那里买到最正宗的碱水豆腐,那口感绝对是城里吃不到的;可以在街角张阿婆家买到最土的鸡和鸡蛋,顿一锅汤不加料都鲜。但你别去半路截买,那是当地农户从城里鸡贩子或是蛋贩子那里收来零售的,他们会拿最诚恳的脸和眼对你说,这是自家粮食喂的,营养地道,如果你信了,就等于是相信这片净土永远也不会出乱子一样。他们还告诉你,某个固定的时间段,是什么行情都不懂的外地人集体采购的时候,当地人坐地起价,宰你两小刀子不见血。当地的民风够不上剽悍,但是小奸小贪的市侩气是有的。山里人家自有它亘古不变的纯朴和刁吝。就这样,一群城乡混杂的小民们打着交道,彼此都熟知了对方的套路,彼此依赖又彼此嫌恶,便越来越不分彼此。又有的山里人去城里安了家,有的城里人在山里扎了营,便杂交出了文明与蒙昧这种不伦不类的畸形产儿。

山里的青壮年多数都到城里打工去了,留下些老少,大山便有些填不满的空虚。学校有两座,中学和小学,老师也是最新的和最老的那种。老教师多数是本地人,拖家携口,恋恋大山,为家乡的教育不遗余力。新教师们都有一颗热情澎湃的心,有着最美好的教书育人的信念理想。他们有大把的业余时间无法消磨,都打发到孩子们身上,老师们公认,山里的孩子单纯听话,家长们公认,山里的老师勤教乐教,因此,学校的教学业绩每年都排全镇第一。

当呼啸的警笛划过这方净土的时候,人人都以为是在拍电影。那些年,导演们一不小心就会选中这样一个蒙昧的半羞半露的小山村取景。

车上坐着两个月前刚刚满过十四岁生日的王兵,此时他眼睛里懵懂的乖唳可怜兮兮,亲仇是非一脸混沌,谁都不知道一夜之间,这个小凶犯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抵得过他以后漫长人生中的所有苦难和隐痛了吧。

生日那天,城里打工的母亲给他寄了两百块钱,并打电话让他自己去镇上买双运动鞋,剩下的钱作为生活费。他不只一次向母亲报怨他的耐克豁着一张大觜,大脚趾探头探脑,街上的补鞋匠又将它的嘴扯得歪歪咧咧,像失败的整容手术。那还是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在城里教书的小姑给他买的,是他最长脸面的行头。每回电视里有这个广告,他都要跷起二郞腿晃两下。母亲可舍不得买那种上了电视广告的东西,现在拿一天的工钱弥补不能陪儿子过生日的情感亏欠,请假一天,儿子的鞋子就泡汤了。一个工地上像男人一样挑灰浆流汗水的村妇,算不出来亲情帐和金钱帐的赢亏。王兵拿着钱请几个要好的同学吃蛋糕,花了一百多块,又买了小酒和佐酒菜,生活费也搭进去了。几个小老爷们儿第一次开酒戒,个个都充酒英雄。王兵最气壮,东道主的派头十足:等以后挣了钱从城里铺一条阔气的水泥大路到学校门口,再铺到家门口,在家门口竖一块牌子,就叫王兵大道。他妈的破公路,进个城像红军长征。

兵哥,我家离你家近,顺便也铺到我家去呗。

我觉得路牌还是竖在学校好,看到的人多,还可以励志呢。

还是不竖的好,现在不都流行无名英雄吗?竖一块牌子多俗气,好名声就是让大家口口相传的,传得越久越没有依据,越没有依据越神乎,你的功德才越大。

这话是清洁委员陈超说的,颇有点政治见地,不愧是管理层。他剜了一块嵌着红艳艳樱桃的蛋糕,嘴巴上吃出一圈白胡子。

修了路不能让别人占便宜吧,我们得弄一辆车来开开,最起码也是摩托车,从学校开到玉石镇去,多带劲,后面就坐二班那个缺牙巴小妮子,嘻嘻。

那小妮子有什么好,不就是考试能些,当个班长嘛,又凶又恶,缺牙豁口,一说话就漏风,像个母夜叉,胎毛都没有褪干净,哈哈哈。

几个半大小子够浑的,二流子话说得极顺溜。

王兵的父母都在县城的工地上打工,每年暑假,他都要去工棚里住两天,回来的时候,就把在工棚里看到的高楼描述得绘声绘色,夜晚从来不灭灯,电尽你用,雨天出门也不湿鞋子,汽车比人都多,花和树都长得很整齐,分不出真假,比他们的体操队列还精神。王兵有一个姑姑在城里教书,他去姑姑家住过两回,但他嫌老师姑姑太严肃,总拿一副说教的态度对他,电视不让看,书倒是管你看够,又总要问他的考试成绩,那是王兵的软肋,在那个年年拿“三好学生”奖状的表姐面前,他的脖子也短了两寸。以后便不去了,小姑电话打回来,也是奶奶接的多,“喂喂”地对着话筒吼半天,最后电话就在一阵余音缭绕的“喂喂”中挂断了。

酒足饭饱,几个小子晕乎乎地在王兵家睡一窝,王兵把伸出大脚趾的耐克鞋往门上狠狠砸去,妈的,还车呢,鞋子都没求得钱买,还不如肉皮子结实。

那个生日宴花掉了王兵一个月的生活费,要是他在城里做工的父母知道,肯定要让他屁股蛋子开花。不过,屁股蛋子来不及开花,警车就把他带走了。此刻,他的母亲正坐在地上呼天抢地,怨天尤人,怨他投错了胎,怨他的父亲没有好好管教,怨她的命苦,哭声忽高忽低,喑哑阻滞,像要把心呕出来。他的父亲,两小时后即将坐在同一辆承载着庄严与正义的车子里,为他的愚昧护短埋单。他那半聋半瞎的婆婆,颤颤微微又絮絮叨叨,她和那个做了鬼的老太太一样岁数,但她还不知道她那天天嫌鸡蛋腥气的孙儿竟是吃熊心豹胆儿的味口。

一个集市的人都出来了,行商的重重地拉开卷帘门,警笛让他们欠睡和好奇,老妪拿豁了牙的嘴响亮地喝粥,喝一口脖子缩一下,像打寒噤,昨夜的凶事让她们彻夜难眠,那小歹徒,拿刀抹人脖子比宰鸡都手顺,以后哪个还敢把上千的现金放家里?她们便两两三三地询问:你家放了多少钱?赶快存了去,那是祸秧子哪。又有人说冤死鬼老太婆不值当,把钱看得比命重,挨了刀子都还抓着钱不放手。他们议论得最热闹的,还是王兵被反绞着双手、塌着还没有塑成汉子的脊梁骨,血气方刚地说的那句雄纠纠气昂昂的话: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人们觉得,第一次认识这个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一脸匪气和胆气的小子。此刻,他像临战的勇士,肯定以为自己要偿命的,作好了赴死的打算,他连怎么死法都不知道,却用这句正气凛然的匪话来装裱自己的无畏无知,像阿Q在临死前嫌弃自己的名字没有画圆一样。王兵在电视里看到些大义赴死的烈士都要说这句话,于是,死去的人便永垂不朽了,人们就永远记得他们生前的丰功伟绩,不死的精神二十年后又会找到一个新的寄体,死即是暂时的告别,生即是永恒,便杀不尽斩不绝了。你一个杀人犯,竟也这般气壮,二十年后又出来行凶为歹吗?他妈妈坐在地上,为这句话人都哭晕了过去。你看看那个小匪样儿,真恨不得把他重新揉进胎膜中去塑一回,念佛吃斋,塑成个斯文秀才。

孩子,快些逃吧,先去山里躲一躲,张家坳口有个红苕坑,你快躲进去,过了这个风头,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人命和法律,我来交待。他王家就这么一个独子,父亲知道后,恨不得自己去替死,于是,愚蠢的王父一已之私,让王兵躲到山里去。他的行凶太招摇了,一个晚上都没有躲过,警车就把他带走了,随后,同一辆警车又带走了他父亲,为着他那个馊主意,半年的监牢生活,够他这个法盲好好反省的。

王兵听了父亲的话,就那样捂着沾满血渍的校服,在红苕坑里蹲了一夜,土坑里冷浸幽暗,像半截坟,半葬着一副年幼的肉体。瞌睡浓极了,他却不敢睡,耳朵里是警笛呜呜的尖啸,割裂着他紧绷的神经,老太太好像耷拉着半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向他索讨两千块,摩托的马达隆隆地从明晃晃的公路尽头呼啸而来,路的尽头竖着一块木牌子,他刚要去辨认上面的字迹,模糊的血迹像从朽木里流出的,又像门前那树滴血的樱桃,在太阳底下个个血盆小口,口口声讨杀人偿命。一个星期前,他像灵敏的猴子一样坐在樱桃树上吃得满嘴艳红,阳光多么慷慨啊。那已经是前世了,现在这阴暗湿冷的土坑,将是他的墓葬了,而流血的木牌子,为他的十四岁竖了一个鲜血淋漓的碑,碑身越来越重,沉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吓醒后,他不敢睡了,冷风、虫吟和树影,全都鬼里鬼气,他第一次相信世上有鬼,他的身体开始背判灵魂,开始颤抖、分裂、游离,手上和衣服上的血渍反了潮,腥浓的血味冲刺着嗅觉,他想把胃呕出来。

警察把他从土坑里拔出来的时候,他成了半个活死人。

到了街上,他说饿了。在一家面馆叫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了三大勺辣椒面儿,末了,把手插进口袋里翻找,老板说不收钱,他犹豫了一下,翻出来两个蔫蔫的布囊。死刑犯行刑前有一餐好食,这是老板与警察的合谋吧?他脸上的肌肉不由地抽了两下,其实就是一张青白的人皮。他瘦得只有一副猴样儿,一夜惊惶,更现出两分鬼相。

王兵本来想给陈超他们几个道别的,但今天是星期三,这会儿陈超他们已经坐在教室里早读了,要是他们知道了,肯定会把下巴吓掉。又想去看看母亲,已经半年没有看到了,工地上日晒雨淋,母亲半年一个样。还有那个缺牙巴小妞,那个慈祥的夸过他聪明的地理老头儿,此时他们都亲切让他留恋,他心里升起一种当时并不懂得的柔情,只是茫茫地难受。

消息传到学校的时候,没有人不意外。尤其是他的班主任,一个星期前,班主任还带着另一个老师去王兵家里家访,班里大半是这样的留守儿童,他们一个月都要去两次。王兵家门前有一棵粗壮的樱桃树,树上结满红灿灿的果子,王兵三两下攀到树上去,捋了一盆子樱桃请老师们吃,他并不是怕老师们告状,因为父母都不在家,只有一个半聋半瞎的婆婆,她的话从来不算数。王兵行了凶,直接从山上被带走了,因此老师们还来不及一个个语重心长:

你说你差钱,给老师说一声呀,老师借给你,你干嘛要去偷别人钱?人家老太太攒两千块钱容易吗,偷不成就抢,人家不给你拼命吗?

你还记得刚刚到班上的时候,你在教室门口拾到一块三角尺也要拿来交给老师的?为此,老师在班会课上表扬了你,你那时候一脸羞涩啊。

班上的女同学被高年级的男生欺负,你的拳头和嘴巴最硬。你可以赖着不交作业不做清洁,但杀人偿命赖不掉的,你当杀人跟杀畜牲吗?

去年教师节,你折了一只纸鹤送给老师,可就是你那双纤细灵巧如女孩子般的手,就在昨夜,居然拿起一把磨得生快的切菜刀,你不知道刀口应该对向猪肉牛肉鸡肉鹅肉吗?你拿它去切一个七旬老太太的脖子,去溅一手人血,借了阎王的胆儿了?那刀子多利啊,切人肉却是钝的,过皮过筋,骨头的阻力都没有让你手抖吗?老师不敢相信,就那双还没有成熟的皮骨,怎么就完成了一道干净利落的杀人工序,黑褐色的血液在地上干结,腥臭,够你那胃消化好多天了吧?你还有力气跑深山里不露面儿,亏你和你父亲想得出来。

十年的判决下来了,十年,他原本可以马马虎虎拿个初中毕业证,或者托城里的小姑,多混两年,拿个职高毕业证,他有一双女孩子般灵巧的手,可以做车工、钳工、技术工,可以混成个油子师傅,可以在城里屌里屌气地处个女朋友,说不定还可以混个摩托车修理厂,他喜欢摆弄器械,至于修公路嘛,可得从长计议。总之,每个人的十年都有太多的可塑性,然而,王兵那刚刚蓬勃的青春之花早夭在高墙内,他以前不做梦的,那些年却天天做梦,梦里天天修公路,却怎么也修不到家门口去,他不知道高墙外,一条新铺的公路已经延伸到了他家门前的樱桃树下,只是没有写他名字的木牌子。他不知道,从老家到县城,也就一个小觉的时间。

这些年,玉石中学新来了些老师,又走了些旧的,包括王兵的班主任。同学们一拨换一拨,像校园里那棵老香樟,叶落又发,像四季的花,谢了又开,像家门前的老樱桃,红了一茬又一茬。这些,王兵都错过了。他还错过了婆婆的离世,如果他看到婆婆撒手的时候口中呢喃地唤着他的小名儿久久不肯合眼,也会挤两滴泪吧?他错过了母亲日渐视物的模糊,他不知道母亲从他们父子被警车带走后,天天哭,哭了小半年,母亲便不会笑了。他错过了父亲的两鬓斑白,半年的监牢生活让他提前进入人生的暮年。他的一念之恶,一家人都替他还,他的十年,被滞留在了同一天。

但愿在十年里,他能把那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话重新诠释,但愿十年时间能够重新把他塑过,但愿他那双巧手经过十年时间的洗涤,重新洁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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