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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淮珩官拜丞相那日,我兄长林佑之往我茶盏里下了合欢散,将我送进他房中。
一夜荒唐后,齐淮珩身败名裂,不得不将我迎进相府。
后来西北大将军凯旋,随行的还有齐淮珩藏在心底十年的白月光——白家三小姐白婉辞。
那日我在庭院里逗弄儿子子裕,正与齐淮珩并肩而行,白婉辞的马车突然停在府门前。
她掀帘的刹那,我看见她眼底翻涌的恨意。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便指着子裕厉声尖叫:是你!是你害我与淮珩错过十年!
话音未落,她喉间涌出鲜血,整个人软软栽倒在地。
从那以后,齐淮珩再没踏进我寝殿半步。子裕生辰时,我求他看一眼孩子,他只冷着脸说:相府嫡子,何须我多看?
我原以为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过了下去,谁料三年后西北暴乱。
乱军破城那日,刀刃架在我脖子上,为首的将领阴恻恻一笑:交出白三小姐牌位后的虎符,饶你母子全尸。
齐淮珩站在廊下,手中茶盏稳如磐石:不过两个贱命,也配换我心爱之人的牌位?
我护着子裕后退,却见一柄长剑穿透他的袖摆,直直扎进子裕心口。
阿裕——我扑过去时,只抓住他逐渐冰凉的小手。
子裕断气前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像是要喊我阿娘。我抱着他渐渐僵硬的身子,突然想起他周岁时抓周,也是这样睁着眼睛要扑进我怀里。
喉间腥甜翻涌,我咬碎银牙,将舌头咬得血肉模糊。
再睁眼时,烛火在床帐下摇晃,我正躺在自己闺房的雕花拔步床里。
小姐,您醒了?丫鬟春翘端着药碗进来,今日齐大人拜相,大公子在前院设了宴呢。
我浑身发烫,指尖掐进掌心——这不是梦,我重生了。
前世今日,我正是喝了兄长送来的安神汤,才会浑身发软任人摆布。如今想来,那汤里怕不是掺了合欢散?
去把我兄长找来。我扯了扯被角,声音发颤,就说...我要见他。
春翘应了一声刚要出门,我又叫住她:等等,把我妆匣里的玉簪拿来。
等她捧着玉簪回来,我抄起砚台砸向房梁上的铜铃。清脆的响声惊得春翘慌了神,我趁机夺过她的药碗,将里面的药汁尽数泼在林佑之常坐的软榻上。
不多时,林佑之醉醺醺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他晃了晃酒葫芦,嘴里嘟囔:阿月...你等我...等我中了进士,便求父亲...
话没说完,他便踢到了软榻上的药碗。哐当一声,褐色药汁溅在他月白锦袍上。
谁?他揉着眼睛转头,正看见我举着砚台冷笑。
林佑之到底是喝多了,反应慢了半拍。我一个箭步冲过去,用砚台狠狠砸在他后颈。他闷哼一声栽倒在地,我摸出春翘藏好的绳子,将他捆了个结实。
兄长不是想让我嫁进相府吗?我蹲下来,用他的腰带塞住他的嘴,今日我便成全你——替你嫁给齐淮珩如何?
春翘吓得直往后退,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去前院盯着,别让其他人来后院。就说我去祠堂给母亲抄经了。
等丫鬟的脚步声消失,我迅速解开自己的外衫。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见床帐上绣的并蒂莲——前世我与齐淮珩初夜时,他还笑着说这花样好看。
如今想来,当真是讽刺。
我裹紧中衣,从后窗翻了出去。后巷的青石板硌得脚疼,我却不敢停步。前世齐淮珩的药性发作时,我跌跌撞撞撞进他怀里;如今我清醒得很,径直往花街酒肆的教坊司跑。
教坊司的灯笼在夜色里摇晃,我攥着钱袋的手沁出冷汗。刚踏上二楼楼梯,迎面撞上个穿月白锦袍的男人。他身上带着淡淡梨香,像是...齐淮珩?
不,不对。齐淮珩身上是沉水香,这人身上的味道更清冽些。
姑娘?男人后退半步,眉眼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我哪还顾得上认人,把钱袋往他怀里一塞:买你一夜,够不够?
钱袋落地,银子哗啦啦滚了一地。男人弯腰去捡,我趁机去解他的腰带。他反手扣住我的手腕,声音沙哑:姑娘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却还是梗着脖子:我花钱,你办事,天经地义!
男人突然笑了,指腹摩挲着我的手腕:好,我办事。他的吻落下来时,我闻到他袖中若有若无的梨香——和前世白婉辞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原来白婉辞不是西北将军之女?她早就在教坊司里等着这一天?
意识逐渐模糊时,我想起前世齐淮珩说白婉辞端庄娴雅,想起他看她时眼里的光。原来都是假的,原来...
再睁眼时,我躺在铺着锦被的拔步床上。窗外晨光熹微,床头放着半块桂花糕,还温着。
姑娘醒了?丫鬟端着铜盆进来,您昨夜在教坊司可受了委屈?奴婢给您煮了醒酒汤。
我摸了摸发疼的太阳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掀开被子——身上干干净净,连个红痕都没有。
去把我的妆匣拿来。我对着铜镜梳头,对了,昨夜...有没有人看见我出府?
丫鬟摇头:您是翻的后墙,奴婢守在角门,没见着人。
我松了口气,将银簪插进发间。前世今日,我穿着大红喜服被迎进相府;如今我穿着月白襦裙,要从角门悄悄溜出去。
刚走到角门,就听见前院传来喧哗。我扒着门缝望去,只见齐淮珩穿着玄色官服,正站在庭院中央。
他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手里捧着的...是白婉辞的牌位?
相爷,白小姐的牌位该供在祠堂。随从低声道。
齐淮珩冷着脸:按我说的做。
我攥紧袖口,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前世他就是用这副冷硬的模样,将我和子裕逼入绝境。
既然重生一次,我便要他尝尝被背叛的滋味。
我整理好裙角,踩着晨露往祠堂走。路过前院时,正撞见林佑之被人拖出来。他衣衫不整,嘴里还塞着带血的帕子,看见我时拼命摇头。
我脚步未停,径直走进祠堂。供桌上摆着我母亲的牌位,旁边空着的位置——正是前世齐淮珩要给白婉辞留的。
我将母亲牌位旁的檀木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齐淮珩这些年的奏折。最上面那份,是去年西北战事吃紧时,他请求调兵的折子。
原来你早知道西北缺粮。我喃喃自语,只是不肯发兵,非要等白婉辞求你。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我合上檀木盒,转身时撞翻了烛台。
火苗顺着供桌布往上窜,很快便烧着了白婉辞的牌位。
救火啊!我大喊着往外跑,祠堂着火了!
混乱中,我看见齐淮珩冲进来,怀里还抱着白婉辞的牌位残片。他抬头时,我正好看见他眼底的慌乱——原来他真的在乎这个牌位。
林衔月!他嘶吼着要来抓我,却被火舌逼得后退。
我笑着退到院门口,看着浓烟将他困在中间。前世他用这张冷脸伤我千百回,今日便让他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齐淮珩,我摸着肚子轻笑,你以为我只有子裕一个孩子?
他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我转身往角门跑,听见他在身后喊:拦住她!
可谁还拦得住呢?这一世,我要为自己活。
角门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摸着平坦的小腹,突然想起前世临死前咬碎的舌头。原来重生一次,连痛觉都变得清晰起来。
春翘,我对跟进来的丫鬟笑道,去把马车备好,我们要出远门了。
春翘愣了愣,随即笑出声:好嘞,小姐!
我望着逐渐远去的相府飞檐,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前世的眼泪、鲜血、绝望,都随着这场大火烧了个干净。
这一世,我要活得肆意妄为。
至于齐淮珩...
我摸了摸腰间的匕首,那是方才在教坊司顺的。刀鞘上刻着长安二字,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齐淮珩,我对着天空轻声说,你欠我的,我会一笔笔讨回来。
再睁眼时,是被外头踹门的动静惊醒的。
这一夜,林小姐倒是无恙?
我猛地顿住,手忙脚乱抹了把嘴角,转头望去。齐淮珩黑着脸站在门口,单手拽着春翘的衣领子,那副阴鸷神情活似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春翘被他提得脚尖点地,正拼命给我使眼色——不用看也知道,昨夜那碗下了料的梨水,到底是成了局。
望着眼前这张脸,我只觉喉头发苦。前世我与这男人同床共枕十载,他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倒不算稀奇。可怪就怪在,昨夜明明该是他与白婉辞暗通款曲的当口,怎的会出现在我林家祠堂?
齐大人这是何意?我攥紧袖口,尽量让声音平稳,我林府祠堂重地,还轮不到外人撒野。
齐淮珩如今正得圣眷,前几日刚拜相封侯,皇上还特旨赐了宅邸。不过那宅子尚在修葺,林佑之这趋炎附势的东西便巴巴地把他请来,说是照料同窗。谁不知道齐淮珩素以清廉著称,京中哪有他的私宅?不过是打着借住的名头,在林府白吃白住罢了。
他本想推拒,可到底念着与林佑之的同窗情分,这才应了。谁承想林佑之打的什么算盘?不过是想借齐淮珩的名头,把我这只凤凰哄上枝头。如今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昨夜那点破事怕是早被齐淮珩看了个通透。
林小姐当真在这祠堂诵经一宿?齐淮珩往前走了两步,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让我后颈发紧。他突然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我衣领间的红痕,这痕迹......
我猛地后退半步,抬手护住衣襟:齐大人莫要血口喷人!我林衔月虽不才,也知礼义廉耻。昨夜我就在祠堂给母亲念经,哪也没去!
他盯着我泛红的耳尖,忽然笑了:是么?那林小姐可知,昨夜有人看见你从宴席上溜出去,往教坊司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教坊司那档子事,前世我确确实实干了。可今生我明明翻窗去了后巷,怎会被瞧见?
齐大人莫要拿这些无稽之谈污我名声!我提高声音,我爹是四品官员,齐相位高权重,总不至于容不下我这小小闺阁女子?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我爹的大嗓门:阿月!你跟齐相说什么呢?
春翘早趁乱溜出去喊人了。我爹大步跨进祠堂,扫了眼齐淮珩,又看向我:齐相大驾光临,怎的不提前通传?
齐淮珩立刻换了副谦和模样,作揖道:林大人见谅,昨日佑之盛情相邀,说是要给家母贺寿。不想今早扰了林小姐清修,齐某特来赔罪。
我爹闻言脸色一沉,瞥了眼旁边瘸着腿的林佑之——这小子昨夜被我灌了药,此刻正扶着门框直龇牙。齐淮珩这话说的,倒像是林佑之求着他来我家似的!
齐相客气了。我爹冷着脸,不过我林府虽小,也容不得外人撒野。阿月是我嫡女,若有什么差池,我可要找齐相讨个说法。
齐淮珩笑了笑,目光却落在我脖颈:林小姐颈间这红痕,倒像是......
齐相好眼力!我故意扬高声音,这是我昨夜给母亲抄经时,烛火燎的。齐相若不信,不妨问问春翘——她昨夜一直守在祠堂外头。
春翘适时点头:回齐相的话,奴婢确实守在角门,林小姐半步也没离开过祠堂!
齐淮珩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是干笑两声:既然如此,齐某就不打扰林小姐给母亲诵经了。
他转身要走,我爹却突然拽住他:齐相既然来了,不如留下用早膳?
齐淮珩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说你可得把握机会,我冷笑一声:不必了,我还要给母亲换供品。
他也不勉强,拱了拱手便往外走。林佑之见他要走,忙瘸着腿追出去:齐相留步!我妹妹年幼,若有冒犯......
佑之!我爹气得直跺脚,你这不成器的东西!
林佑之被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地跑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只觉一阵恶寒——前世就是这副奴才相,才害得我跟子裕落得那般境地。
阿月,跟我去前厅。我爹沉着脸,你昨夜的事,我得好好问问。
我跟着他穿过回廊,心里却直打鼓。前世我与齐淮珩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重生归来,难道又要重蹈覆辙?
正想着,外头传来喧哗。我透过雕花窗棂望去,只见齐淮珩陪着个穿湖蓝襦裙的姑娘站在庭院里。那姑娘生得柔柔弱弱,眼眶通红,正捧着个锦盒:齐相,这是家父托我带给您的......
白三小姐?我脱口而出。
那姑娘猛地抬头,正是前世害我被骂克夫、逼死子裕的白婉辞!她怎么这时候就来了?
林小姐?白婉辞显然也认出了我,慌忙把锦盒往齐淮珩手里塞,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齐淮珩接过锦盒,目光却落在她泛红的眼尾:白小姐这是......
我......白婉辞咬着嘴唇,我听说林小姐昨夜......所以想......
白小姐莫要听信谣言。齐淮珩突然沉下脸,林小姐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容不得旁人置喙。
我站在窗后听得直翻白眼——前世他可没说过这种话!那时候他嫌我跟子裕累赘,巴不得我们母子俩早死。
齐相说得是。白婉辞抹了把眼泪,是我失礼了......
她转身要走,我鬼使神差地走了出去:白小姐留步。
白婉辞抬头看我,眼里满是警惕:林小姐有何指教?
昨夜之事,与我兄长有关。我直截了当,齐相与白小姐是旧识,还请齐相约束令兄,莫要再做出这等荒唐事。
齐淮珩挑眉:林小姐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我笑了笑,只是不想再被人当枪使罢了。
白婉辞似懂非懂,勉强笑了笑:林小姐放心,我会转告家兄的。
她匆匆走了,齐淮珩却留了下来。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道:林小姐今日......很不一样。
是么?我扯了扯帕子,许是昨夜睡得好。
他没接话,反而从袖中取出个锦盒:这是我昨日在宴席上得的,送与林小姐赔罪。
我打开一看,是支点翠步摇,翠羽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前世我见过这支步摇——后来被白婉辞不小心碰坏了,我还被齐淮珩骂了半天。
齐相的心意,我领了。我把步摇推回去,只是无功不受禄,这步摇我不能收。
他愣了愣,随即笑了:林小姐倒是个有脾气的。
齐相过奖了。我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林小姐,昨夜的事......
齐相想说什么?我停下脚步,是想说你从未碰过我,还是想说我清白无辜?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句:林小姐保重。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却直犯嘀咕。这齐淮珩今日的反常,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正想着,前头传来马蹄声。我抬头望去,只见一队玄甲卫簇拥着个穿蟒袍的男人走来。那男人面如冠玉,腰间挂着块玉牌,正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靖国公沈玉沉!
听说林大人家的金步摇不错。沈玉沉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如玉石相击,本公想讨一支。
我慌忙行礼:民女见过靖国公。
他扫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颈间:民女这红痕......倒像是被什么人抓的?
我心里一紧——这是今早春翘给我涂的胭脂,本想遮住红痕,谁承想反而更明显了。
回靖国公的话,这是民女昨夜给母亲抄经时,烛火燎的。我硬着头皮重复。
他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身对齐淮珩道:齐相,西北的军报到了,本公得去看看。改日再叙。
齐淮珩躬身:齐某恭候。
沈玉沉翻身上马,目光却再次扫过我:林小姐,改日本公去林府讨杯茶喝。
我忙应下:民女恭候。
等他的马蹄声远去,我才松了口气。春翘凑过来:小姐,靖国公对您好像......
别胡说。我打断她,快回府,我爹该等急了。
回到前厅,我爹正坐在主位上喝茶。见我进来,他放下茶盏:阿月,你跟齐相......
爹,我跟齐相没什么。我坐下来,对了,我想去城南选个院子,您看如何?
他皱眉:为何突然要搬?
祠堂阴气重,我住不惯。我找了个借口,再说了,我嫁入齐府后,总不能还住在林府。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我让管家陪你去看。
我应了一声,心里却直打鼓。前世我与齐淮珩在相府斗了十年,如今重生归来,难道还要再入虎口?
正想着,外头传来丫鬟的声音:小姐,齐相派人送了帖子来,说是请小姐过两日去相府赏花。
我捏着帖子,只觉一阵头疼。这齐淮珩,今日反常得紧,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世,我绝不会再任人摆布!
我望着窗外的阳光,突然笑了。前世我是笼中鸟,今生我要做翱翔的鹰。齐淮珩,白婉辞,你们欠我的,我会一笔笔讨回来!
5
沈玉沉就这样挡着我的去路。
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就站在原地和齐淮珩隔空聊了起来。
「听闻这些时日,齐大人府中正在修葺,所以暂住林府?」
「正是。」
「这林佑之还真拿齐大人当兄弟,知晓齐大人不善交际,还特意设宴张罗。只可惜昨夜本公还未赶回京,也没吃上这杯酒。择日不如撞日,就当是恭贺齐大人高升,今日补一顿如何?」
他昨夜怎没在京内?
骗鬼呢。
我正狐疑,转瞬沈玉沉的视线就再次落在我头上。
「刚刚似乎听闻,齐大人也是要给林小姐赔罪?巧了,想着白小姐如今初来乍到,圣上要本公照看,可本公一介男子陪着终归不合礼数。眼下若有林小姐相伴,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扫了一眼正含情脉脉看着齐淮珩的白家三小姐,下意识退了一步,可还要再退,后腰便按上了一只手。
「想来林小姐,应该不会不赏光吧?」
头顶的声音含着笑,我顿时僵住。
他,认出来了。
「怎会,那就……却之不恭了。」
我几乎是被他扶着腰推着离开金店的,身后的齐淮珩此时哪有空管我,他低头看着白婉辞:
「你何时出发的,为何之前信中未提?」
白婉辞一愣,以为他在生气自己不是第一个知道她回来的,不禁掩嘴浅笑:「此事……」
「齐大人先上马车吧,有什么事,咱们稍后慢慢聊?」
沈玉沉将我推上一辆马车后,转而指着另一辆看向齐淮珩。
想必来时他和白婉辞就是两驾马车,眼下这更是摆明为了避嫌,要四人继续分开坐。
齐淮珩见我已然在沈玉沉搀扶下上了马车,顿时皱起眉,而白婉辞目光在我和齐淮珩之间打了个转,紧跟着上了我这辆马车。
谁知马车刚动,她便得空起身朝我一拜。
「还未多谢林小姐。」
我一脸疑惑:
「谢我做甚?」
白婉辞却不假思索道:「林小姐有所不知,子瞻幼时家境不好,当年在匀州还是我爹资助他上的学塾,我二人青梅竹马多年,本想着日后我与他成亲后一同进京,还能有个扶持,谁知圣上一旨调令,便把我爹调到了西北,连带我全家也跟去定居,如今他只身一人在京中,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幸得林家照看,婉辞自然感激不尽。」
子瞻,齐子瞻。
前世我曾进过齐淮珩的书房,也好几次看到过那一摞书信。
每一封展开都是:子瞻,见信如晤。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齐淮珩在西北,还有这样一个幼年时期的未婚妻。
打量着这是来示威了。
「白小姐说笑了,齐大人如今封侯拜相,身边巴结人甚多,我林家小门小户,若说帮衬,哪轮得到我们?也是齐大人不嫌弃,念着与我兄长的同窗之谊,愿意下榻罢了。」
白婉辞却歪着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表情:「子瞻一向不善结交,如今能与林小姐的兄长如此要好,想来定是不一般的情谊。待将军府安置妥当,婉辞自当上门拜谢林家对子瞻多年照白的恩情。」
小小年纪,人前哭唧唧弱如蒲柳,人后却已然摆起了相府夫人的谱。
不知道的,以为她是齐淮珩的亲娘。
见我乐了,白婉辞皱眉:「林小姐笑什么?」
我与她根本无冤无仇,本想着面上过得去就是。
可舞到我面前不说,还想舞到我家中?
我继而摇头:「没什么,只是这些年齐大人承的情应当不止我林府,倒是难为白小姐一路从西北奔波而来,还要挨个上门拜谢,替齐大人又当爹又当娘,着实辛苦。」
白婉辞脸色瞬间一变:「你!」
6
马车里只有我二人,白婉辞再气也无处施展,眼看没半炷香到了酒楼门口,齐淮珩第一个过来扶我们下车。
我越过他自己跳了下去,转而他那只手就被白婉辞搭上了。
察觉白婉辞红着眼含着泪,齐淮珩一怔:「怎么哭了?」
白婉辞拭去泪花:「是我不好,说错话惹了林小姐生气……」
果然,这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齐淮珩当下便转头看来:
「你有什么气,冲我来就是,何必为难她?」
若是放在以前,我定是要理论一番,可如今我真是懒得和他一般见识。
理都不想理的人,谁管他怎么想我。
我权当没听见,转头就越过马车跟着沈玉沉走进酒楼,只想快点吃完快点回家。
虽说是沈玉沉临时起意,可订的却也是满京城最难订到桌子的酒楼云水居。
本以为有张桌子就不错了,可我们抵达时,却见整个云水居的顶层都被清了场。
想来也是唏嘘,前世我身为相府夫人,能动用的特权少之又少,甚至还曾被齐淮珩特意告诫过,不得以相府夫人在外招摇。
以至于子裕过生辰,想要来吃一顿云水居的桂花豆腐,都要小心翼翼地让下人提前半个月预订,分毫不敢提及自己是相府的,何曾有过这般排面。
这身为皇亲国戚就是好啊,都不必像普通官员那般谨言慎行,生怕被人参一本。
依着水榭,湖光景色尽收眼底。
面对齐淮珩和白婉辞,我本着眼不见为净,只低头巴拉自己碗中的几粒米。
这顿饭吃得各怀鬼胎,白婉辞一味地给齐淮珩夹菜,而齐淮珩看似闲适,话里话外却都在朝沈玉沉打探,为何圣上会突然把白家亲眷叫回京中。
沈玉沉将酒杯端至唇边,闻言倒是半分都不藏着掖着,爽快得很:
「也不是什么大事,白老太君身子不好,西北地区蛮荒,哪里是养人的地方?圣上也是念在白家镇守西北多年,想着赐白家在京中一处宅邸,好让老人家有个舒坦的晚年,也方便御医定期问诊。这既然老太君都来了,家里女眷可不也都跟着回来伺候?本公这才得了差事。」
白婉辞笑着点头:「国公爷说的是,我也是沾了祖母的光,祖母身子不好,我便也跟着回来,想着还能照白着些。」
我不禁抬头扫了她一眼。
西北天高皇帝远,白袁城手中亲兵十万,难保不会是下一个西南。
难不成她真以为自己一家被召回京,是圣上开恩?
只是前世,这白婉辞分明就是我嫁入相府三年后才回来的,还一见我就吐血气死了,我怎么可能记错?
若说是我把林佑之拖上了床改变了因果,可也不该惹出这么大变故。
况且按抵达时间来看,白家女眷今日才到,那至少提前一个月前就从西北出发了。
这些变故先不说,现在更为棘手的是,齐淮珩也不对劲。
他一早像是盯上了我一样,哪怕那一夜他睡的不是我,似乎也想赖上我。
他图什么?
难不成他当年娶我,是看中了我爹的能耐?
可我爹一个四品给事中,能让他有什么用,替他偷奏折吗?
思索间,沈玉沉突然开了口:「听圣上说,白三小姐早年和齐大人都在匀州长大?」
这一句话,原本神色自若的齐淮珩筷子一顿。
白婉辞倒是一脸羞涩,转而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低声细语道:「说起这个,幼时我和子瞻定过娃娃亲,还是同一个启蒙先生,后来子瞻进京赶考,我也跟着父亲一家随调令去了西北,这一晃都七八年了。」
听这一口一个子瞻,我浅笑:「确实,我大哥也总说,当年在书院时每逢月初,都有一封从西北寄来的信,想来白小姐和齐大人这份情谊维持了这么多年,还真是羡煞旁人。」
我越说,齐淮珩看向我的目光越复杂。
沈玉沉听完更是讶然:「既如此,齐大人怎么不早说?圣上若知道自己无意间促成一段姻缘,这可真是美事一桩了,也不知齐大人打算何时摆酒啊?」
我也连连点头:「想来这一等一的大喜事,圣上必当亲自下旨赐婚,要我说齐大人何不趁着相府修葺完成之日,连乔迁带婚事,来个双喜临门?」
我说完,饭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半晌,齐淮珩抬眼看来:
「怎么,本相与白小姐的事,林小姐倒是上心得很?」
我笑得一脸真挚:「虽然齐大人与我也就区区几面之缘,但既是我大哥的好友,您逢喜事,我自当也是开怀。就是不知二位大婚之日,衔月可有机会上门讨杯喜酒?」
好一个区区几面之缘。
齐淮珩捏着杯子的手泛了白,他嘲弄一笑,这才仰头而尽。
「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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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的工夫,齐淮珩一直引导着白婉辞聊西北的事。
看似在说风土人情,实则把近几年西北的战事和情况都摸了个清楚。
沈玉沉自始至终垂眼笑着,看似在听,可那玩着酒杯的手却早已暴露他思绪外飘。
眼看白婉辞嘴皮子不停,从西北军情又聊到了当年匀洲的事,齐淮珩终于先一步起了身。
「时辰不早了,叨扰了靖国公多时,我这便送白小姐回去,靖国公也算了了一桩差事。」
眼看沈玉沉含笑点着头,白婉辞也立即跟着起身。
「子瞻,既然我都回京了,你就别麻烦林家兄妹了,住到将军府可好?」
我点头,他能滚蛋,那可太好了。
可谁知齐淮珩却拒绝了:「老太君既要养身子,还要抽出精力招待我,实属不便。反而在林府还能与林大人探讨政事,佑之也能照应着,府邸很快就修缮完毕,没几日的工夫就不折腾了。」
白婉辞一顿,转而低眉顺目地笑了:「都听子瞻的就是。」
二人刚要往外走,却见我不动,齐淮珩停下脚步看向我:「林小姐不回吗?」
我自然是想回。
可没人看见桌子下,我的腿早已经被另一条长腿勾住,半分都动不得!
对面的男人靠在窗边,一副云淡风轻,低头抿着酒,看样子丝毫不想替我解围。
我吞了吞口水,这才硬着头皮开了口:
「齐大人与白小姐多年未见,许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我一会儿自己回去就是。」
齐淮珩见我不动如山,似乎心中有些不悦,但碍于靖国公在场,也不好再多纠结,只得转身就走。
眼瞅着二人相携离去,桌下勾住我的腿这才终于松开。
此时桌面已经被清空,很快,小二又上了一桌菜,而一份热腾腾的桂花豆腐,正摆在我面前。
我望着重摆的一桌,微微一愣,抬眼看去:
「靖国公这是何意?」
谁知沈玉沉却拿起刚刚根本没用的筷子:
「刚刚光听故事了,酒水倒是喝了个饱,现在碍事的人都走了,咱俩慢慢吃就是。」
确实,刚刚白婉辞一直给齐淮珩夹菜,眼看他的饭碗都快堆成山了,我也没了动筷子的想法。
可这「咱俩」二字,是不是有些过于熟络了?
我压下异样的心思,也拿起了筷子。
单就刚刚那盘桂花豆腐,实在得我心,哪怕距离远了些,我还是伸手挖了一勺。
谁知让他记在了心里,倒是心细。
云水居的桂花豆腐一绝,这次吃完,也不知道下次再吃是什么时候了。
我没多说什么,低头拿起勺子开始挖豆腐。
我一口一口吃得很认真,认真到不知何时身旁突然多了个人也没发现。
等我吃饱再直起身,竟是直接入了某人怀中。
我一惊,转而男人的下巴落在了我的头顶,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和压迫感:
「吃饱了,那也该聊聊正事了?」
我顿时浑身一僵。
沈玉沉见我不动,这才捏起我的脸,顺带擦去我唇角一抹桂花糖渍。
「不如林小姐自己说说看,你我这个事,要怎么了结才好呢。」
该……怎么了结?
「我花了钱的啊。」
本是心中所想,却不料被我脱口而出。
我猛地捂住嘴,却换来头顶一声又一轻笑。
紧接着腰间被人用力提起,顷刻间,我被提着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刚坐下,我就感觉硌到了什么,刚想起身,却再次被那股巨力按了回去。
满是粗糙薄茧的指尖一寸寸摩挲着我的脖子,让人瞬间梦回那一夜床榻缠绵时。
可那时房内昏暗,哪比得上这顶楼四面透风。
谁人一眼抬起,都能隐约看到窗内纠缠的景象。
见我瞬间面红耳赤的模样,男人的睫毛翕动了几下,视线从颈边转而落在我唇边:
「逃什么,是嫌那夜本公伺候得不好?」
「国国国公爷恕罪,我那日情非得已,本本本想着随意找个小倌,却没想到冲撞了国公爷,还望国公爷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搓着手就要跪下磕头了,男人却挑眉:「所以,本公才在问,林小姐打算怎么了结此事?」
这意思,看来这事儿过不去了?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都重来一世了,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干脆把心一横。
「既如此,但凭国公爷处置。」
沈玉沉意外挑起眉:「这么干脆?」
见我一副闭眼赴死的表情,男人觉得有意思了,随后长臂一揽,勾着我的肩膀低下了头,那温热的声音也落入我耳中。
「那你去把齐淮珩和白婉辞这些年往来的书信,替我取来吧。」
我猛地睁开眼。
啥?
8
虽然不知道沈玉沉为何会想要那些信,但总归不是想要其他的,这让我松了口气。
眼下齐淮珩还住在林府,是以他日常办公的书房就在林佑之隔壁的云竹苑中,我想去找东西也不是不可能。
而天蒙蒙亮他们便都去上朝,晌午才会回来,也正好给了我机会。
趁着人都离去,我偷偷摸进了云竹苑,从窗外翻入齐淮珩的书房内,直奔他桌前开始翻找起来。
当年我嫁入相府,他的书房都是不让进的。
也就是子裕偶尔顽皮会偷跑进去,要不是抓子裕出来,我也未必能看到那一摞信。
我在桌前寻着,没一会儿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匣子,刚打开,就见那些熟悉的信件果然静静躺在里面。
齐淮珩精明得很,若一次全拿走,必定打草惊蛇。
我从底部抽出两封先塞入怀中,随后翻出院子回去拓了一份。
次日,我在同一时间将原件塞回盒子,又取两封,周而复始,用了四五天才拓完所有的信。
沈玉沉休沐那日,我带着拓本信誓旦旦地送到云水居顶楼。
谁知沈玉沉展开信件只看了一眼,当即就撕了丢入了旁边的火盆里。
「我是让你把信全取来,不是让你拓一份。」
我皱眉道:「齐淮珩此人谨慎,东西没了他必然会发现,靖国公让我做这事,也不会想事情败露吧?」
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沈玉沉这才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指尖敲击着桌面:
「三日后,我会让圣上宴邀白老太君,到时候也会提起齐淮珩和白家的婚事。所以齐淮珩必会在邀约之列,这段时间,你大可把信取来,待我看完,你再送回去就是。此事做好,你我的账,便一笔勾销,如何?」
我沉下心,应了。
我自然不会傻到以为沈玉沉真对他二人之间的情话有什么窥探的癖好,想来那些往来信件定有玄机,只是我再怎么誊抄,怕是都难以窥见一二的,文章定是做在了信纸上。
沈玉沉说到做到,三日后圣上设宴邀约,眼看齐淮珩傍晚离开,天色一暗,我便再次翻入他书房,把那些信全都拿了出来。
夜幕下,一辆不引人注目的破旧马车就在林府后巷子里,沈玉沉这次倒是上心,亲自在后面等我。
见我从狗洞爬出,他一冷,倒是第一次刷新了对我的认知,他支着下巴,望着我艰难爬出的样子,勾起唇角:「林小姐那日,不会也是从这里……」
面对明显的揶揄,我掸了掸衣服上的泥土,冷脸把怀中一摞完好的信纸递给他。
「时间紧迫,靖国公还是忙正事吧。」
沈玉沉不再多说,拿起信纸展开,逐一熏烤在烛火上方几尺。
奇妙的是,经过高温烤热的信纸上,字迹竟然有了变化。
我也跟着愣住了。
是密信?
可看白婉辞那模样,哪像是扛得住这么大事的。
「我知你心中疑惑,这种纸应当是有人特意拿来给白家小姐写信用的,只是她却不知,自己的墨迹会在高温下消失,而后原纸张上用特殊油蜡写下的字,便能透光显现出来。」
我心中骇然,转而突然明白了为何前世齐淮珩总会收到那些信后,会把自己关进书房,反复研读。
这分明是多年之间,白袁城借助白婉辞的情书一直与齐淮珩书信往来。
沈玉沉在马车内看了半晌,边看边誊抄着。
我看着心中急得很,不停地看着沙漏。
可算一个时辰后,他把所有的信都亲自抄完,这才让我把信拿回去。
我这边如蒙大赦,抱起那些信立即要原路返回。
只是刚要爬回洞中,却被沈玉沉叫住了,随后怀中飞来一块纯白的雕花玉佩。
「日后想去云水居,就把牌子递给掌柜,自会有你一张桌子。」
这靖国公还真是个好人,说是了结,竟然还有劳金呢?
愣神间,马车缓缓而动。
我这才恍然惊醒,转头钻了回去。
可正当我摸黑回到云竹苑,刚把信塞回盒子。
却突然看到匣子旁,压着的一根玉色狼毫。
一瞬间,我愣住了。
这根玉色狼毫做工精巧,是当年齐淮珩唯一亲手送给子裕的礼物。
子裕爱不释手,根本不舍得用。
后来每逢子裕生辰,他都再次期盼着父亲能再送他什么。
然而等来的,却只是管家从外替他父亲采买的名贵礼物。
而那些,怕是没有一件是齐淮珩自己挑的。
我拿起了那根狼毫笔,耳畔还回响着子裕第一次拿到它时兴奋的声音。
「娘亲!爹夸我的字有风骨呢!还送了我这支笔!你看它多好看!
「娘亲!今天我生辰,爹晚上会不会回来一起吃饭?
「娘亲!你看,爹的生辰在即,我新写了一幅贺字,爹会喜欢吗?」
一声声娘亲回荡在耳畔,我心中一阵酸涩溢出。
只是还没拿稳,手腕被人倏地握住了,而那玉色狼毫便从桌前坠落,啪嗒断成两截。
我蓦然抬头,却撞入一双阴鸷的眸子中。
「你在找什么?」
他鼻尖几乎抵上我睫毛,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
顷刻间,只觉肩头一沉,腰间一紧,齐淮珩竟然便揽着我的腰,将我死死抵在了软榻前。
9
窗外的竹影在月色中摇曳,齐淮珩的双眸一扫往日清明,他幽幽地望着我,声音带着醉意:
「今日圣上设宴,将我与白婉辞赐婚了,这下你满意了?」
「齐大人这说的哪里话,白小姐才是您心中挚爱,您现在不是如愿了吗?」
薄唇勾起笑意,他膝盖压住我挣扎的腿,眼中混入几分疯癫:
「如愿?可你怎知,这便是我心中所愿?」
「齐大人醉了。」
我面无表情地将人推开,却被他死死桎梏着手。
「我醉了么?似乎,这是我院子?」
我咬牙:「这是林府。」
眼看男人倾身而下,却随着我膝盖一顶,男人顿时吃痛地松开。
将人推开后,我仓皇起身从云竹苑离开了。
我走后,身后烂醉的男人红着眼望着房顶良久,猛然嗤笑一声:
「是啊,这是林府……」
齐淮珩侧过脸,目光转而落在桌角地上碎掉的狼毫上。
转瞬间,脑海中闪出一幅熟悉的画面。
满是春色的书房外,娴静的女子正追着跑进院子,像是捉小鸡一般,猛地抱起一个白玉团子。
那团子被束着,却朝自己笑得张牙舞爪,小手上还扬起一张纸:「爹爹,看我誊写了千字文!」
女子似乎没察觉书房有人,讶然抬头间,那一双明媚的眸子便和他撞了个正着。
随着心中掀起了一片涟漪,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拿起了桌案上那把玉色狼毫,起身朝那二人走去。
太久了,每次午夜梦回,他几乎记不清那团子的模样。
也几乎记不清,那女子的模样。
可等再回过神来时,春色散去,唯有窗外竹影疏疏。
齐淮珩仰头看去,浓稠的夜色已然将月光遮去,却再也寻不到一丝皎洁的踪迹。
从齐淮珩院中跑出来后,我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钻洞而出,直奔了云水居。
看到我手中的玉牌,掌柜想都没想就直接将我请到顶楼。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晚上坐在云水居的三层,俯瞰着整个京城的夜景。
我要了一份桂花豆腐,拿小勺戳了半晌,却一口没吃。
许久,我听到楼梯传来声响。
沈玉沉原本拿了信件就走了,也不知是忙完了还是顺道路过。
他径自坐在我对面吃着茶,我坐在那垂着头继续挖着豆腐,二人相白无言了一炷香的时间。
过了许久,见我把豆腐戳得几乎烂了还没吃上一块,他这才替我斟了一盏茶,扫了一眼我的红肿的眼眶:
「不就是偷个信,怎的搞成这样,被齐淮珩发现了?」
发现什么,齐淮珩醉得厉害,怕是隔日醒了就忘了。
见我摇头不语,男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伸手就拽起我的盘子。
「那也别拿豆腐撒气,不吃给我。」
眼看他伸手要拿,我反应过来立即护住,这才一勺一勺往嘴里塞。
这样好的东西,前世我却也只带子裕吃过一次。
糖渍的桂花香气回荡在舌尖,我仿佛又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子裕。
那张圆润如玉的小脸总是吃得满嘴都是糖渍,每每都会伸头过来叫我擦。
可如今,再吃起他最爱的桂花豆腐,每一口都像是生吞一把刀。
我从不恨那些和齐淮珩蹉跎的岁月,也不恨齐淮珩心中也许从未有过我这件事。
区区十载,与齐淮珩的回忆屈指可数,却是我陪着子裕的时光更多。
从蹒跚学步,到跑着扑向我喊娘亲,子裕每一岁的样子,我都还记得。
而今日,当我又看到齐淮珩桌上那只玉色狼毫,才猛然意识到。
我的子裕,注定不会再回来了。
随着泪一滴滴坠在盘中,我只觉心揪着疼。
要不是今日沈玉沉从信中照出密函,我怕是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多可笑呢,成婚十载,我竟也没完全看清他的心。
想着自己输给了他心中的白月光倒也罢了。
却没想到他自始至终护的,只是她牌位后的那块虎符——他争夺天下最后的筹码。
成,则君临天下。
败,则一抔黄土。
比起他一生所追逐的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们在他眼里又都算得了什么?
想到子裕临死前的最后一眼,我攥紧了心口,在那盘桂花豆腐前哭得肝肠寸断。
自始至终,坐在对面的男人都没多问一句。
他淡淡地侧头看向湖面,随后抬手摆了摆,很快,那些原本靠近的花船全都渡远了去。
直到我偃旗息鼓,眼前这才飞来一方帕子:
「林小姐哭够了,回去便不要再哭了。」
拿起帕子,我抬头望着面前的男人。
突然想起那年我给子裕过生辰时,曾带着子裕去楼下湖边放过河灯。
那时我抬眼,正看到了三楼临窗而坐的他。
都说这沈玉沉为圣上出生入死多年,却因不想留下把柄,而一直未有家室。
也不知前世乱军入京后,他最后怎么样了。
齐淮珩入住相府的次日,一道赐婚圣旨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白家三小姐白婉辞与齐相齐淮珩将由礼部主婚,于次月十八完婚。
听到这个消息,林佑之几乎是第一时间跑到了我院里,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努力撮合我和齐淮珩,最终齐淮珩却要和别人成亲了,顿时摇着我如同在摇一棵树。
「我给你创造那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珍惜啊?
「你可知那一夜我被,我被他捆在床头抽了一夜的屁股!
「后来看他去祠堂找你,又说要赔罪,我还以为有门路呢!
「这下好了,让一个白三小姐横插一脚!你是要气死我吗!」
我被摇得头晕眼花,最终一巴掌啪的糊在他脸上。
「你毁我清白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是有脸跑来朝我叫?你与他同窗多年,他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你以为你使出这种手段让两家结为亲家,他就真能提携你?
「历朝历代,能拜相的有几个傻子能让你这么利用?
「你这点脑子,别到时候让人卖了还给人打算盘呢!」
林佑之皱起眉,气得几乎岔了气:
「是,我承认这手段是卑劣了些!可,可他是自己主动去找你的,又不是我逼他的!
「此事若真成了,那他就是要负责的,怎能怪我使手段?
「衔月,我知道你喜欢他,从他五年前第一次被我带回家一起过年时,你看他的眼神就不对劲了,可你们两个闷葫芦,何时才能真捅破那层纸,便想着如此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
我一怔,这才猛然想起那年娘亲还在世时,林佑之确实往家里带过一个少年一起过新春。
说是那少年是他同窗,家中人都没了,这才拉来一起过。
恍惚间,烟火中齐淮珩青涩的脸庞还依稀在眼前,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见到如此俊秀的少年。
可,那又如何?
我心累地靠在椅子上:
「给他下那么重的药,你还说不是逼他?」
林佑之却抬头一脸茫然:「什么药?我除了给你下药,可没给他下药啊!我想着,他要是不进你房间,我让人给你拿解药去了,谁承想春翘说你不见了!」
林佑之说完,我愣住了。
什么?
齐淮珩压根没被下药?
我脑海中猛然浮现那一夜,齐淮珩喝醉酒将我压在榻上说的那句:「可你怎知,这是我心中所愿。」
想起齐淮珩难得受伤的那张脸,我突然想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随后乐了。
这一乐,竟是一发不可收,最终控制不住地拍腿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子裕死得真是冤枉!
他到死怕是都还念着他爹爹对他能有一丝一毫的情份。
而我到死,也都不承想过,齐淮珩会喜欢过我分毫!
察觉我指尖落了几滴湿润,林佑之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来仰头看我。
「衔月,衔月你怎么哭了?
「你还是喜欢他的是不是?
「衔月,你别哭,哥去找他,让他去和圣上说,就说那日你们已经……」
「够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喜欢他了!」
我骤然吼了一嗓子,林佑之猛地一震,随后我一把拽起他的领子恨道:
「林佑之你记住,我林衔月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不可能喜欢他齐淮珩,他大婚那日,我还要一同去喝杯喜酒,我要亲眼看他和白婉辞拜堂成亲!」
林佑之从未见过我如此充满恨意的目光,吓得连连点头。
「好,好好好,只要你开心,怎样哥都答应。」
齐淮珩和白婉辞大婚那日,圣上着礼部为白婉辞准备了郡主级别的规格礼制,一时间京城所有铺面都张灯结彩,相府门口更是热闹非凡。
因着林佑之和齐淮珩的关系,林府全家都来吃了酒。
我站在人群中,就这么冷眼看着二人在众人面前拜堂成亲。
夫妻对拜时,齐淮珩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而便不再看,和白婉辞成了礼。
林青柏第一次吃酒席,七八岁的年纪根本坐不住,一个没看住就起身就朝院外跑去。
我不放心,立即跟着去寻,谁知林青柏上蹿下跳,没一会儿我就跟丢了。
相府我住了那么多年,这里一砖一瓦都熟悉得很,别处倒是不担心,别是一不留神掉到后院的湖里。
就在我走在湖边四处张望时,骤然看到刚成了礼,正被带去正院的白婉辞。
见我在湖边,她目光一转当即拿下扇子,将人支开后独自朝我走来。
眼看来者不善,我转头就要离开湖边想走,谁知却被她直接堵住。
「林衔月,今日我与子瞻大婚,你来做什么?」
「来吃酒啊,怎么,不欢迎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哪怕是做妾,你也别痴心妄想!」
我被这无厘头的逻辑整笑了:「白小姐,哦不,齐夫人,您与其防备我,还不如防备家中下人,毕竟日日伺候在齐大人身边的,可多的是伶俐的年轻女子。」
谁知白婉辞却上前几步,她的目光落在我眉眼处,随即指尖捏紧了秀禾。
「若不是见过子瞻那幅藏于心口的画像,我倒真要让你骗了去,我倒要看看,若是毁了你这张脸,子瞻可还对你有想法。」
说话间,白婉辞拔下头顶金钗,直接朝我划来。
我没想到她柔弱的外表下竟是这般疯,下意识抬手挡住,随后朝她肚子踹了一脚。
我想跑,却再次被她扑了上来,看着不要我命也要我毁容的架势。
「你们在做什么!」
随着一声怒吼,白婉辞手中的簪子突然转向,朝自己脖子划去一刀,顷刻间,一股鲜血涌出,她仰头摔在了地上,继而一脸惊恐地朝着齐淮珩的方向爬去。
「子瞻救我!」
眼看白婉辞脖子上的血,齐淮珩一惊:「来人,快请御医!」
他抱着白婉辞,终归是冷眼看向了我:「林衔月,我说过,你有什么气冲我来!你是听不懂吗?今日是我大婚,你若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别想走出我相府!」
对了,是这个眼神。
前世白婉辞死的时候,他看我的便是这个眼神。
解释?
他想听什么解释?
我摊手:「齐大人明鉴,刚刚酒席间林青柏不见了,我怕他乱跑所以出来找他,却没想到碰上了齐夫人。」
白婉辞指着我哭道:「子瞻,她骗人!她就是冲我来的,不由分说上来就要杀了我,说我不配做相府夫人。」
齐淮珩手指攥紧:「你不配,难道她配吗?」
他说完目光扫来,满是轻蔑,顿时四周宾客窃窃私语起来。
「听闻齐大人之前在林府小住,别是这林小姐看上了齐大人,这会儿齐大人大婚,因爱生恨……」
白婉辞听着,嘴角露出一抹笑,然而转瞬间,众人头顶传来一声猫叫。
就见一道身影迅速从树上掉了下来,就见林青柏抱着一只猫,指着白婉辞道:
「刚刚我都看到了,分明是你拿着簪子划伤了自己,还差点把我姐姐推进湖里!」
稚子的话音一出,顿时满场哗然。
白婉辞瞪大了眼睛,转而扑在齐淮珩怀中哭了起来:
「子瞻,他们姐弟二人合伙欺我害我,定是算计好了的!」
然而转眼间,就见林青柏怀中的猫跳了下来,一股脑钻进了白婉辞怀中。
林青柏指着她气道:「嘿,原来是你的猫啊,你家下人要我来这里找,现在物归原主,你非但不谢我,竟然还要害我姐姐!说我们合伙害你,这什么道理啊!」
那猫儿还在瑟瑟发抖,却被白婉辞猛地丢了出去,随后她捂着满是血的脖子抬起一双湿润的眼:「林小姐好心机!竟然为了做戏,不惜叫来小孩子编胡话……」
齐淮珩基本看明白了,冷笑着看向我:
「林衔月,这便是你的解释?让你弟弟抱着一只猫,在这等我夫人?」
我望着齐淮珩,发现他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模样当真熟悉得很。
我还未开口,突然树上再次一动,继而竟然又跳下一个人。
那人身长九尺,身形修长,立于我面前低头轻轻掸着木屑。
「小孩子的话不信,我的话总能信了吧?」
众人皆是一愣:「靖……靖国公?您怎会在树上?」
沈玉沉一把拎起林青柏:「你自己说啊。」
林青柏被拎着领子,缩着脑袋:「刚刚席间有下人问我看没看见一只猫,让我帮忙一起找,我循着就来到了这里,谁知那猫蹿上了树,我就也爬了上去,但爬得太高,下不来了,还好遇到了这个大叔……」
沈玉沉拍了他屁股一下:「叫哥哥。」
林青柏连忙改口:「哥!是哥哥!」
小孩的话没人信,但靖国公的话,总归有人信了。
眼看白婉辞脸都白了,沈玉沉则垂眼看着齐玉珩:「或是齐大人觉得,林小姐还买通了我,合伙来婚宴害你夫人?」
众宾客闻言哂笑:「这怎么可能,林小姐能耐也忒大了些!」
话音刚落,众人恍然明白了什么,纷纷看向了白婉辞。
齐淮珩一怔,这才起身朝沈玉沉行礼:「齐某不敢,想来是内子与林小姐之间有些许误会……
「林小姐以为该当如何?」
今日二人大婚,白婉辞当众闹了个没脸,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在看我。
我看了齐淮珩一眼,拽起林青柏转身就走。
「齐大人都说是误会,那便是误会吧!青柏你记住,以后路过齐府定要绕道走,不然再被抓去,可就没有好心的大哥哥替你作证了。」
眼看我二人扬长而去,齐淮珩欲要上前拉住我,沈玉沉却侧身挡住,转而挑眉看向地上的白婉辞。
「新娘子的脖子还流着血呢,齐大人,可要好生看白。」
这点小插曲并未掀起什么风浪,我爹和林佑之甚至都不知道,还在前院和官场那些人举着杯子应酬。
眼看我拎着林青柏的耳朵就往外走,林佑之红光满面还要追来。
「衔月,你这就回去了?兄长送你回去吧。」
我头都不回:「你弟弟差点掉湖里,喝吧你就,喝出个一品宰相,好让林家风光风光。」
听我这么说,林佑之乐呵呵的脸色一变,连忙追着我跑了出来,待听林青柏哭着钻进他怀里,这才知道今日后院出了多大的事。
林佑之招呼马车,一路送我们俩回家,一路上他沉默不语,却也怎么也想不明白。
齐淮珩与他同窗多年,他自然知道他什么性子,肯定不是他故意为之,定是那白家小姐玩了个套。
想到这里林佑之叹了口气:
「说来还是我的错,早知你二人无缘,便不使那上不得台面的招了,白家小姐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记恨上你了,罢了,日后少来往就是。」
我斜眼看他:「你舍得与齐淮珩少来往?」
林佑之瞪眼,一脸愤愤:
「你说的什么话,他同别人来欺负我妹子,我还与他来往个屁!」
自从齐淮珩回到相府后,林佑之果然没再去找他,甚至齐淮珩有时叫人送来帖子,林佑之也没去过一次,倒也还是算有几分骨气。
和齐淮珩渐行渐远后,我的日子也逐渐舒心开怀了许多。
这几日林青柏贪凉玩水,发了热,睡了一圈醒来,不停喊着想吃云水居的桂花豆腐。
也是上次气闷,带着他去吃了一趟,自此天天在我耳边闹,可他还是长牙的年纪,甜食不能过量。
眼看着被窝里的红包子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只好自己去了一趟云水居,打算打包一份给他带回来。
这次我依旧没排队就被掌柜邀了上去,还没走几步,就被门口一行人拦住了去路。
抬眼一看,竟是冤家路窄,又遇到白婉辞和她的下人。
才一个月过去,白婉辞已然从那初见时羞涩的姑娘,蜕变成贵气逼人的相府夫人,身旁光是伺候的就有六七个随行。
她指着我:「不是说雅间靠窗早两个月就订满了,为何她刚来就能有位子?若没记错,她上个月也才来过一次吧?」
掌柜闻言擦着汗刚要解释,我却停下脚步:「罢了,我那间让给齐夫人,给我安排个楼下的散桌便是。」
可转瞬间,白婉辞的声音便带了几分嘲讽:
「让?明明是本夫人提前预订的,岂是你随口让出来的?」
白婉辞如今咄咄逼人的模样,哪还像是初来乍到局促问我和齐淮珩是何关系那时的样子?
「夫人,相爷快下朝了,您看……」
白婉辞闻言这才扫了我一眼,转身傲然朝楼上走去。
等一行人上楼,掌柜朝我行礼:「不敢委屈林小姐,国公爷特意吩咐过,只要您来,只管去顶层雅座,那里无人敢置喙的。」
这些时日我来也是规矩坐下面,可不敢借着他的身份肆意去顶楼。
眼看今日客满,家里还有张嘴嗷嗷待哺,这才跟着走了上去,左右只是等一会儿就走,应当不碍事。
谁知上了顶层还没坐下,下方就传来脚步声,竟是白婉辞见我上来,自己也追了上来。
我不禁皱起眉:「临窗都让给你了,你还追来做什么?」
她环白整个顶层,又看向我这边窗外的风景。
「雅间哪有这顶楼好,上次也只是随靖国公来坐过一次,却没想到上面原来一直都没人。可掌柜明明说楼上不让坐人,你却坐在这里,这不是摆明了糊弄我们?」
说话间,小二擦着汗追了上来:「哎哟,夫人啊,您的身份确实坐不得啊,这地方是留给……」
白婉辞笑了:「我贵为相府夫人,祖母是圣上钦赐一品诰命,父亲乃是西北大将军!如今满京城,还有我身份坐不得的位置?」
我坐在一边掰着手指头算。
记得我爹曾说过,我朝国公是实打实的爵位,根本无从可比。
而沈玉沉本就贵为国舅,如今又手握兵权,更是圣上手下的重臣,这地位自然不一样。
不然当初齐淮珩也不会见到沈玉沉会那般规矩。
但,我怎么也不能吃着人家的,还狐假虎威。
毕竟身份高贵的是他靖国公,我就是个蹭吃蹭喝的。
眼看小二搞不定就要下去请掌柜,我也不想再麻烦他,起身就要走。
然而刚站起身,竟就看到了楼下刚下马车的齐淮珩。
多日不见,齐淮珩周身的气息内敛深沉了许多,大有前世他叱咤朝堂时的势头。
而齐淮珩一抬头,也正好看到了我。
我淡漠地收回目光,打算转身就走。
可就在我转头之间,身后那道艳丽的人影竟然就从我身后侧面的窗户跌了出去!
「夫人!不好了,林衔月把夫人推下去了!」
望着从窗边跌进湖水的白婉辞,我大吃一惊,转而想都没想,也跟着跳了出去。
这下轮到上边几个乱喊的丫鬟吓傻了。
谋害当朝一品大臣夫人,那可是不是开玩笑,真要吃牢饭的!
从刚刚白婉辞咄咄逼人的态度,我就知道她肯定憋着什么招,果然是这投湖摔跟头的戏码。
这些玩意儿我前世在内宅见多了,多少想嫁入相府的姑娘在我眼皮底下搞名堂。
不过她也真拼,这三楼这么高,临湖水榭也不知深浅,就这么自己跳了下去,万一真摔死了,岂不又是短命一条。
而我敢跳,是因为沈玉沉说过这里水深,我水性尚且自保,只要能洗脱罪名,跳一下也无妨。
可我忘了,这都快立秋了。
随着冰冷刺骨瞬间将我淹没,整个人都冻了一个哆嗦,心里只骂这白婉辞是真该死!
就在我奋力向上游时,谁知却被同样扑腾的白婉辞在水中狠狠踹了一脚。
那一脚正中胸口,我顿时呛了一口水,整个人向下沉去。
湖水灌入鼻腔,窒息感让我意识逐渐模糊。
恍惚间,我感觉有人托住了我的腰,一股温热的气息强行压入我的胸腔。
我睁开眼时,沈玉沉的睫毛正往下坠着水珠。
见我醒来,男人紧张的瞳孔放大,随即松了口气。
「国公爷唉,您快换身衣裳吧!」身后的下人急得团团转:「要是知道您在泡在湖里这么久还得了风寒,皇后娘娘不得拔了奴才的皮啊!」
我这才注意到他一身玄色蟒袍此刻尽数湿透,玉冠歪斜挂着几缕水草,向来矜贵的人,眼下却狼狈得不成样子。
是他救的我?
我撑着地要起身,却越过沈玉沉看到了他身后的齐淮珩。
齐淮珩这时正同样扶着白婉辞在喝姜汤。
白婉辞红着眼,依偎在他怀中抹着眼泪:「今日也只想着上去和林小姐道歉的,想着有什么误会都能解释清楚了,却不知林小姐竟会如此恨我……」
她说话间,沈玉沉突然从下人手中拽过一条大氅将我裹了个严实,随后打横将我抱起。
「先送你回府。」
我默默点头,没敢多说什么。
谁知见我被抱着离开,齐淮珩却沉下脸,跳下马车就追了上来:
「靖国公留步,今日之事,还需……」
沈玉沉突然扭头看了一眼还在哭泣的白婉辞。
被他猛然盯上,白婉辞当即吓得脸色一白,甚至忘了哭。
沈玉沉的目光这才缓缓移动到齐淮珩脸上,一字一顿:「齐大人管好你家夫人,事不过三。」
齐淮珩闻言皱起眉,但最终只是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沈玉沉抱着我离去。
我悄悄抬头,发现沈玉沉的目光竟带着一丝令人胆寒的杀意。
沈玉沉将我抱上马车后,径自抬手扯下玉冠,任那湿漉漉的墨发披散而下,随后低头看我:「她为何跳下去我不管,可你为何要跳下去?」
「我怕她死了,死无对证,我也难辞其咎。」
沈玉沉愣了一下:「你当官府都是吃闲饭的?刚刚要不是本公下到湖底捞你,你怕是现在都泡发了。」
我闷闷道:「多谢国公爷相救,只是官府是不是吃闲饭我不知道,但以我父亲的官职,绝对扛不住齐淮珩参上一本的。」
前世和齐淮珩对着干的有几个好下场,如今和他大婚的人不是我,若是白婉辞再因我而死,怕是齐淮珩一气之下,我林家上下都要给她陪葬。
随着空气中一阵死寂,沈玉沉突然低声喃喃道:
「可你想过,你若死了,本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见我一脸莫名,沈玉沉顿时皱眉抬眼:
「林衔月,你不会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本公负责吧?」
我心头一震,随后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负责?国公爷真是说笑了,您要真是教坊司的小倌,我倒是能想想办法。可如今我这家世,想对您负责也没那个条件呀!况且一码归一码,我替你偷了信,咱这事不都了结了……」
望着我那开开合合的嘴,沈玉沉只觉一股气提起,干脆直接低头封住了我的话。
随着粗糙的指尖探入腰间,掌心的温度烫得我浑身战栗。
「沈玉沉!你!……唔……别……」
挣扎间,男人猛地将我拉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末了,他下巴这才抵在我的发顶,声音却是低得几乎听不见:
「想不想负责,自始至终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和你家世有何关系?怎么,那日敢做,今日又不敢当了?」
浓郁的鹅梨香将我包裹着,我被怼着哑口无言。
索性心一横,抬手拽紧他的衣领仰头咬了上去:
「如何不敢当!有种你娶我啊!」
本就受了寒,马车里又差点擦枪走火,回去我就发了高热。
听林佑之说,齐淮珩来了好几日,说是带白婉辞来赔罪,都被我爹婉拒门外。
林佑之更是放出狠话,要和齐淮珩自此一刀两断。
流水的御医被沈玉沉从宫中请来林府,各种名贵药材吃着。
几日后,我高热终于退去,那几个守在院子里的御医才终于松了口气。
我爹拿着银票上前感谢,几人却是连连摆手不敢接。
只道我醒了才是谢天谢地,不然靖国公得要他们老命。
没几日,赐婚圣旨便下来了。
听闻皇后娘娘最是欣喜,知道自己弟弟竟然开窍想通了,乐得开了自己的小金库,在原有的聘礼上又添了二十八台。
眼看皇后娘娘赐的东西和靖国公府的聘礼流水一样地送入了林府,全京城都沸腾了。
一整日下来,那些东西竟是生生占了几个院子。
我刚好些,闻声披着衣裳出来看,就见林佑之把林青柏扛在肩头,指挥他去打开垒得最高的箱子。
结果一打开,发现里面竟然全是金子。
「大哥,咱家发财了!全是金子!」
「发什么财,这都是你姐姐的,到时候全都存她的钱庄里。你要想发财,以后努力升官儿,争取娶个公主回来!」
我失笑着上前去踹他:「你可教点他好吧!」
白日我百无聊赖躺在院子里养身子,林佑之则时不时给我带些云水居的点心和桂花豆腐。
「前些时日还操心你的婚事,却没想转头你竟然和国公爷看对了眼!你这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给为兄好好说道说道,这靖国公有何爱好,性格如何啊?」
眼看林佑之掏出纸笔要开始记,我在躺椅上翻了个身。
「你当他是齐淮珩呢,人是武将,想巴结他,小心他先把你丢到京郊军营去。」
林佑之笔尖一顿,看向我:「京郊军营是几品啊?比我现在官大不大?」
望着这个官迷,我翻了个白眼:「大啊,大多了!在那里想当官不用费脑子,只要努力往死里杀,就能升官!」
林佑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夜修书都能把手磨破皮的主,还杀敌?
长枪都扛不动,也就扛着林青柏满院子晃晃了。
林佑之自然知道自己没戏,这才打消念头。
婚期定在了八月十五,还有两个月,自那日马车之后,我俩就一次没见过,虽然没见过面,可却日日往我这送东西,今日我爱吃的桂花豆腐,明日是云水居新做的烧鸡。
以至于后来每日最期待他派人来的,成了林青柏。
沈玉沉虽不登门,齐淮珩却是登门登得勤,今日找林佑之叙旧,明日找林佑之谈公事,后天找林佑之喝酒。
林佑之不胜其烦,都怀疑齐淮珩到底是来找我,还是看上他了。
最终到底是怕影响自己仕途,还是将人带进了自己书房,但是偷偷的,也没敢让我知道。
那日傍晚,我在院中的竹林浇水,突然感觉里屋有动静。
突然,里屋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我下意识回头,还未看清,便见一道身影从窗内翻出,动作轻盈如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沈玉沉蹲在窗台上,与我四目相对,眼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眨了眨眼,后退半步,水壶差点脱手:「你怎么从我屋内跑出来的?」
他唇角微扬,眼波流转间随即轻巧地跳下窗台,几步便到了我面前一把将我拽入怀中。
「想见你,又不想惊扰他人,就一路从房顶蹿了进去,谁知寻了一圈,没想你在外头。」
熟悉的鹅梨香扑面而来,混合着些许汗水的味道,显然是刚从军营回来。
我环住他的腰,指尖在他紧实的小腹上轻轻捏了捏,忍不住笑道:「这腰上的肉比起前些日子更紧了些,看来这些时日没少操练,怎么,要打仗了?」
沈玉沉没回答,却是抓住我乱摸的手反到身后,骂了一句「下流」,随后低头便吻了上来。
落日余晖下,二人在竹影中缠绵。
却未曾注意到,门外站着一道身影,静静地看了许久。
待沈玉沉下意识抬眼时,那身影一顿,转而踉跄而去,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沈玉沉冷然扫过门口,随后视线抽回,这才缓缓放开我,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的唇,目光深邃而专注。
他看了我许久,忽然勾起唇角。
「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他这话说得没来由,才短短几个月,能有什么变化?
我望着他,察觉他目光中有几分不同寻常:「今日来找我,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沈玉沉却摇头:「只是想见你一眼,距离婚期还有两个月呢,太久了。」
我挑眉,指尖探入他后腰掐了一把:「哦,只是想见一眼?」
沈玉沉望着我,眸光闪烁着几分晦暗。
随着夕阳落下最后一丝光亮,他骤然将我抱起,吻着我一路进了房内。
一夜抵死的缠绵,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微微亮起,沈玉沉环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勾起我的发梢。
见我醒了,他低头轻轻吻着我的鼻尖,似乎带着难以察觉的眷恋。
「这几日军营已在整队,今日启程。」
我垂眼一笑:「我早该想到,白家女眷骤然回京,这其中若无人提点,圣上怎会突然想起这茬。沈玉沉,其实你早就认识我,对吧?
「那年你接应西北大将军白袁城回京时,就在那云水居吃的饭,而那时正巧是子裕的生日,我和子裕吃完饭,就在楼下放河灯,对吗?」
沈玉沉闻言眸光一暗,随即将我再次按入怀中。
他闭着眼,的呼吸落在我颈边,垂眸间贪恋地吻着,似乎在宣泄那早早藏在心中许久的欲念。
「……那时我便想着,你若是还未嫁人,我定是要追下楼去的,却没想这一世,你先主动找上了我。」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可这一次,你我皆不知因果,若一步错,便又是万劫不复,你不怕吗?」
说话间,我再次被按入床榻间,酸软的腰肢颤抖着。
沈玉沉吻在我背上,眸色晦暗深沉。
「我只怕下次若再来过,你会不记得找我。」
契丹人来犯,西北大军前线死伤惨重,面对是否发兵支援,朝中大臣各执一词。
谁知沈玉沉却没管那么多,直接私自拔营北上。
圣上一拍龙椅,想着事已至此,补个圣旨就是,可谁知沈玉沉带着大军,半路却突然不知所踪。
不少以齐淮珩为首的大臣多次上表,认为沈玉沉违抗圣命,求圣上降罪沈家。
可沈玉沉毕竟是皇后的弟弟,沈家一脉怎可能平白任人宰割。
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朝堂上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
我爹和林佑之这几日显得行色匆匆。
我心中隐隐不安,却又无从问起。
直到这日天色阴沉,我爹一下朝便急匆匆地赶回家中,唤我们进入书房。
「怕是近日京中有变,佑之你带着衔月和青柏速速出城,去南边老宅避一避。待月后平静下来,再回来。」
我一脸诧异:「京中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突然?」
我爹摸着胡子叹了口气:「朝中局势不稳,有人暗中动作,恐怕会有一场大乱啊,放心吧,火烧不到林家,只是你们留在京中还是不妥,先离开一段时间,等平静了再说。」
我闻言看向他:「是不是和沈玉沉有关?」
我爹并未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摆了摆手:「瞎操心,靖国公何等厉害,不会有事的。」
眼看我们所有人上了车,唯独我爹不上,我急了:「您不一起走吗?」
谁知我爹却转身就走了回去
我想追下车,却被林佑之拉住了手腕。
他眼中难得有了几分为人兄长的严肃:「别让爹担心,听话。」
当天午后,我们就带着贴身的东西轻装出城。
望着雨幕下逐渐远去的城门,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放大。
前世乱军入城,已是十几年后,如今连白袁城凯旋的日期都没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思索间,奔驰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就听车外传来林佑之的怒喝声:「齐淮珩,你我同窗多年,我拿你当兄弟,如今你已经娶了白婉辞,为何还要屡屡招惹我妹子!你当林家没人了吗!」
我闻言猛地一顿,随后掀开帘子看去,就见雨幕中,齐淮珩撑着伞立在马车前,面色淡漠:「沈玉沉私自带兵拔营,犯下重罪,如今下落不明,林衔月哪都不能去,把她交给我,你爱去哪去哪,我就当没见过你。」
眼看我被人从马车上拽下来,林佑之顿时怒不可遏怒地看向他:「齐淮珩,你敢动她试试!」
齐淮珩却面色淡然,只一抬手,就让人一拳揍向林佑之的肚子,没一会儿人就被揍晕了过去。
望着林佑之倒下的身影,我红了眼。
趁人不备一把抽出身旁人的长剑,直直朝齐淮珩刺去。
似乎没人想到我会突然行刺,齐淮珩就这么看着我的长剑朝他而来,意外之余却没完全躲开,还是被我扎穿了肩头。
下一秒,我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熟悉的屋子。
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梦见子裕的房间。
我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床头的栏杆,那里,本该绑着子裕的小老虎才对。
这孩子,怎么又乱放东西,玩完就随手一丢,总是要我替他捡回来再绑上……
心中一瞬的柔软,在抬眼看到窗前站着一个人时骤然清明。
那人背对着我,似乎站了很久。
齐淮珩,他何时来过子裕的房间……
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侧头看去,
目光所及,桌案上没有我给子裕买的文房四宝,
挂着他小衣裳的衣架也空空如也,
地上更没有他浇花用的矮凳,就连门帘都不是他喜欢的天蓝色。
这里看着虽是那间房,却没有一丝属于子裕生活过的痕迹。
反而却多了很多齐淮珩书房的东西,看起来他像是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里。
一瞬间,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雨幕中的林佑之的怒喝,长剑刺入血肉的触感,以及脖子后那阵剧痛……
我猛然惊醒了过来,自己不是在做梦,是真的被掳到了齐淮珩的府邸!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动静,齐淮珩回头看来:「醒了?」
我捏着昏沉的头,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齐淮珩闻言抬眼望着窗外的雨,目光深沉又悠远。
他似乎在透过雨水看着什么,良久,他转头看向我,温和的声音带着几分凄然:
「衔月,你说人真的有来世吗?」
在我愣神间,他缓缓朝我走来,却是伸手越过我落在了床头的架子上。
齐淮珩的指尖一寸寸摸着那里,声音带着几分怀念:「我记得,这里该是挂了东西的。」
我心口一颤,随后攥紧了手心。
「齐大人抓我,不知是以何名义,圣上可知晓?如今满京城都知道我与靖国公即将大婚,你却将我带到相府,这于理不合吧?」
听着我的话,男人垂下眼,他指尖从栏杆抽离,转而轻轻抚过我的脸庞,一点点的,仿佛在描摹他曾经记得的样子。
「林衔月,你真要嫁给沈玉沉那个通敌叛国的罪人吗?你难道……就不想再见到子裕了吗?」
啪的一声,我用尽十足的力气抬手抽了他一巴掌。
齐淮珩被我打得几乎侧过脸去,许是动作大了一些,他肩膀开始渗出鲜红。
然而齐淮珩却分毫没有生气,反而眼中涌出几分欣喜。
他感觉自己猜对了,失而复得一般回过头来,一把将我抱入怀中。
「没事的,没事的衔月!你若能消气,多打我几次,或是多刺我几刀都好!
「我就知道,那日在祠堂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之前都是我不对,是我不好,但哪怕你再恨我,子裕却是无辜的!
「衔月,留在相府好不好?
「我娶你做平妻,这一次我会好好待子裕,每年生辰我都会亲自给他准备礼物。
「我会教他读书写字,带他去西郊放风筝,去骑马,再不会让他被冷落,我……」
齐淮珩说的所有都是我前世穷极一生所求,可如今他的语气再深情,我却只感觉到一阵恶心。
我将人推开,冷声笑道:「齐大人所言,衔月怎么半分都听不懂?刚刚只是气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就侮蔑我未婚夫君,一时手快罢了!」
齐淮珩闻言一顿,随后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试图从我眼中看出一丝不同的情绪:「你还在骗我,你若不懂,为何那一夜会出现在我书房?你真当我喝醉了吗?」
随着手心一凉,我低头看去,就见被再次粘起来的玉色狼毫被塞入我手中。
他扣着我的脖子,头落在我肩上,声音软了一些:「衔月,当我求你,我们让子裕出生好不好?」
我别过了头去:「齐大人请自重,我肚子里已经有了靖国公的骨肉,上哪给您生什么子裕呢。」
齐淮珩闻言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随后他用力一扯,目光触及我锁骨下的红印时,瞬间像是被烫了眼睛,心底一阵绞痛。
「所以,你那日去找的,是他?是沈玉沉?!」
齐淮珩红着眼,一双手发狠了一般掐着我的肩膀,见我不答,他笑了:
「那又如何?契丹人早在路上就埋伏了他,沈玉沉必死无疑!」
我知道齐淮珩也重生了,但却和前世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前世的他运筹帷幄,似乎世间没有什么能左右他的软肋。
而眼下的他,却变得如此偏执。
多年前那个满京城人人仰慕的光风霁月的少年郎,早已荡然无存。
我被关在相府多日,除了每日有人送饭菜,我一步都不能踏出去。
每到晚间,齐淮珩都会不白我抗拒,强行与我挤在一张床。
想来前世都未曾有过,如今的他却非要揽着我才能入睡,真是恶心至极。
而我那日随口所说自己怀了骨肉,很快就被御医戳破了谎言。
听御医说我气血亏损,但并未有身孕时,齐淮珩从未笑得那般明朗。
自那之后,他每日都会带来一些孩子的玩意儿,装点着整个屋子。
我算着日子,距离我和沈玉沉大婚之日,还有三天。
可转眼间到了当日,都还没有他的消息。
自那以后,我便坐在窗前望着院内的一方天空。
前世自己在这里住了十多年都不觉得憋屈,而现在只是被困了几天,却已经度日如年。
京城最后一夜的宁静,是被一声尖锐的惨叫声打破的。
随着乱军踏破城门,街道之上满是砍杀之声。
我慌乱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不敢置信地看向齐淮珩。
契丹人竟然提前打入了京?
「不必慌张,待我出去看看就是。」
齐淮珩还端坐在桌前,随着替我画完一幅小像,这才拿起一个匣子,起身朝外走去。
此时相府早已被破门,白婉辞是第一个被抓出来的。
她高声尖叫着:「沈玉沉的未婚妻就在府中,你们留我一命,我带你们将她找出来!沈玉沉爱她如命,只要拿住她,不怕沈玉沉不出来!」
这句话喊出后,很快齐淮珩就带我出现在众人面前。
齐淮珩环白四周乱军,随后他从匣中拿出虎符高高举起。
「白将军亲授虎符在此,西北白家军听令!」
这一声喊完,四周的契丹军面面相觑,随后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密信果然属实,这齐大人还真以为如今闯入京中的,都是白家军假扮的契丹大军吗?」
齐淮珩闻言脸色一变:「怎么可能,前世明明……」
为首的人嗤笑一声:「白袁城诡计多端,与我们私下谈和,却想着借我们之手扑杀禁军,自己渔翁得利登上皇位?你们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啊,可却不知,我们早已得到密令,白家军现在怕是全都被牵制在西北的荒山里!如今京城之内,全是我实打实的契丹大军!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齐淮珩瞬间脸色惨白,他踉跄两步,手中虎符猛然坠地。
「怎么可能,没人能提前知道这些,我与白将军之间早已……」
突然想到什么,齐淮珩猛然回头看向我。
白婉辞见状,指着我喊道:「子瞻!这个贱人定是知道什么,不然沈玉沉如何几次三番都会来救她?!你们不是要知道沈玉沉在哪吗,她就是林衔月,你们快把她抓走……」
然而下一秒,齐淮珩却是拔出长剑,一剑抹了白婉辞的脖子。
白婉辞定在了原地,随着鲜血喷出,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齐淮珩,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倒在了血泊里。
随后就见齐淮珩拎着带血的长剑,挡在了我面前:「你放心,这一次,没人能带走你。」
在我淡漠的目光下,齐淮珩抬眼看向契丹人为首的将领:
「就算你们杀入京城,擒了皇帝,可我大晋国土方圆万里,各地都有重兵,你们若是拿下皇城,也仅仅是拿下皇城,待各地重兵围剿,你们依旧死无葬身之地!」
对方乐了:「怎么,齐大人是还想提条件?」
齐淮珩立在我身前,声音低沉阴寒:
「你们想吞下大晋,就不怕一口噎死?依我说,不如在此拥立没有根基的新皇,明面上大晋与契丹和平往来,实则还是你契丹控制着大晋的王朝,这不比你们一个城池一个城池拼杀来得方便?」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嗤笑。
下一秒,我面前一花,就被人拦腰从齐淮珩身后拉开了数十米。
抬眼看去,竟是多日不见的沈玉沉。
而远处的契丹大军之中缓缓走出一袭明黄龙袍,很快所有围着院子的「契丹大军」纷纷朝那人跪了下去。
齐淮珩本看到沈玉沉后就大吃一惊,随后望着走入府中的那人,顿时眸光一顿,愣在原地。
「陛下?!」
齐淮珩如被当头棒喝,他猛地反应过来看向四周。
却突然发现除了刚刚被自己一剑毙命的白婉辞,整个院中没有一人伤亡。
那些契丹人,竟然全是假扮的!
「齐淮珩,你可真叫朕失望。」
随着皇帝一声叹息,齐淮珩踉跄着跪在了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齐淮珩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他蓦然笑了:
「原来这一切,竟然都是你们是设的局?可笑我竟入局却不自知,还以为你真的带兵离开了京城。」
望着齐淮珩,皇帝只觉唏嘘。
依稀想起当年这少年郎三元及第,一路从七品小官被自己提拔至今日的地位。
那时的齐淮珩两袖清风,骨子里都是一股为国为民为社稷的无上风姿。
却未承想过,那双透彻温和的眸子里所暗藏的野心这般大。
许是在他一脚踏入金銮殿那一日,便已然贪慕起这张龙椅了吧。
「齐淮珩,朕待你不薄,你却与白袁城勾结,意图谋反。若非沈玉沉提前察觉,暗中布局,今日这京城,怕是早已血流成河!」
齐淮珩颓然在地,闻言目光扫过沈玉沉,声音带着彻骨的杀意:「沈玉沉,你早就知道了?」
沈玉沉站在皇帝身侧,神色淡然:
「你以为你的计划天衣无缝,却不知从你与白袁城密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我的眼中。你也真是厉害,借白婉辞之手,长年累月与白袁城联系,书信往来数年都未曾被发现端倪。而你察觉白家人被圣上提前召回京中,恐生变故,便提前了计划。
「可惜,你算错了一步——因为我从未离开过京城,而白婉辞嫁入相府后,替你寄出的家书,也全都早被替换。时至今日,白将军怕是还在西北等着你的消息,却不知自己的亲生女儿,已然死于你的手中。」
齐淮珩听着他的话,目光落在身侧早已没了气的白婉辞身上,他的手指紧紧攥住地上的泥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最终只是嘲讽地垂下头。
「我还以为这一次能抢占先机,却没想到,靖国公更是棋高一招!」
皇帝不愿再听,挥了挥手:
「来人,将齐淮珩押入天牢。」
几名侍卫立即上前,将齐淮珩架起。
他并未反抗,只是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目光阴沉的看向我:
「林衔月,我会等你的,今生若无缘,来世我定先去寻你!」
他说完哈哈大笑着,随后便任由侍卫将他拖走了。
院中一时寂静无声,只剩下白婉辞的尸体倒在血泊中,显得格外刺眼。
皇帝随即看向沈玉沉:「今日之事多亏了你,若非你带着皇后以死相劝,提前布局,朕怕是真的难以识破齐淮珩和白袁城的阴谋。」
沈玉沉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淡然:「陛下过誉了,臣不过是尽忠职守,只是白将军手中亲兵十万,此时真要动他,怕是难了些。不如就先放他在西北,从长计议。他家眷如今都在京中,没了齐淮珩,倒也不怕他反。」
皇帝闻言没再多言,目光扫过我,眼中带着几分探究:「这位便是从中帮忙的林家千金?」
我立即上前行礼:「臣女林衔月,参见陛下。」
皇帝笑了笑,语气温和了许多:「不必多礼,你和玉沉的事朕都知道,这几日你也受苦了,等此间事了,朕和皇后同为你们主婚,定不让你平白委屈这一场。」
我连忙低头谢恩。
皇帝见状,笑了笑,又嘱咐了沈玉沉几句,这才转身带着众人离去。
院中很快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我与沈玉沉二人。
我攥紧了衣袖,别过头:「说吧,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玉沉见我冷了脸,连忙上前拉着我的手,见我看都不看他,知道我生气了。
他望着我,缓缓在我身前单膝跪下,头靠在我腿上:
「我从未想过他竟会大胆至此,将你掳来相府。你在相府这些时日,我亦心急如焚,每日都恨不能冲进去把你带出来。可此时若把你带出,齐淮珩必然察觉异样,一切便会功亏一篑……
「前世齐淮珩与白袁城勾结,早就意图借契丹人之手制造混乱趁机谋反。
「那时我虽察觉他们的计划,可惜已经为时太晚,等契丹人带兵攻入京城内时,禁军已经抵挡不住。
「等我再醒来时,发现时间回到了齐淮珩拜相前半年,那时我知道事不宜迟,先劝说陛下将白家亲眷接回京中安置。等让你偷取信件,拿到了切实证据,这才与陛下商议设下此局,引他提前露出马脚。
「只是没想到齐淮珩还会重蹈覆辙,更没想到,他眼看生变,竟然会游说契丹人立新皇。」
我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沈玉沉做的对。
唯有骗过所有人,才能骗过齐淮珩。
我目光落在相府的大门口,恍然看到当年自己和子裕在那里被乱军掳走,与齐淮珩换虎符的样子。
「他一贯如此,在他护着那虎符,任由我和子裕被乱军杀死时,我就知道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虽然不知他幼年经历过什么,但却也知道他感情凉薄,是任由我兄长如何操心都改变不了的。」
毕竟能在这么短时间登上相位的人,有几个不狠的?
反观林佑之要和他相比,怕是一辈子都难以企及。
见我突然眼中带笑,沈玉沉伸头看来:
「你笑什么?」
我摇了摇头:
「我只是笑我那一心想升官儿的傻兄长,还总以为自己能学会齐淮珩分毫。」
我与沈玉沉大婚这日,艳阳高照。
皇城内,我与沈玉沉并肩立在殿外,沈玉沉察觉我的手有些紧,侧头看向一身红妆的我:
「怎么,没见过这阵仗,慌了?」
我头顶着八斤重的金冠,全身上下唯有眼珠子能转。
这会儿望着大殿外那成百上千来恭贺观礼的人,确实有些抖。
「沈玉沉,你有吃的吗?」
「什么?」
「我三更就起来了,到现在都没敢吃东西,我好饿啊。」
沈玉沉四处看了看,从袖口掏出一块帕子包着的点心,看似抬手替我周全衣领,实则直接塞了一块进我嘴里。
随着甜腻的点心入口,我顿时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饿,礼成后我带你去后殿吃顿好的。」
「你不用陪酒吗?」
「今天本公大婚,本公说了算。」
半个时辰后,随着二人在大殿三拜之后,终于礼成。
喜堂内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宾客们纷纷上前道贺,而我双腿一软,差点没起来。
好在沈玉沉手快一把将我捞起打横抱了出去,这一下,欢呼声和揶揄声更大。
「靖国公和夫人真是恩爱呢……」
不知道哪跑出来的小皇子围着我们转圈喊了起来:
「羞羞,抱着新娘子不撒手!」
林青柏也跟着拉扯沈玉沉:
「姐夫,这不合礼数!」
大殿内众人围着我们喧闹一片,好在林佑之眼疾手快,立即把林青柏和那几个皇子拽了回来。
没了钳制,沈玉沉脚步飞快,抱着我一路朝着后殿飞奔。
等到了后殿,这才终于将我抱上了床,转而从桌上找来了糕点就往我嘴里塞。
结果吃了两口,我就指着肚子上的腰带摆手。
「不行,呼吸不上来了,以前我也没穿这么多,这皇后娘娘给准备的礼服,怎的这么繁琐?」
「那是自然,都是按照公主大婚的礼制定的婚服,全身金饰,每一样都足金足重。」
我啃着点心,看着沈玉沉帮我拆着衣服,过了没一会儿,春翘就偷偷端了两碗热面进来。
「国公爷,夫人,这是奴婢从御膳房端来的,御膳房说一会儿还有菜色端来,您二位先吃这个垫垫肚子。」
眼看春翘退出门外就去守门了,沈玉沉感叹了一句:
「你这丫鬟真不得了,皇宫这么大,第一次进来就能找到膳房?」
「春翘自然厉害,若不是她帮忙,我可和你见不着。」
我与沈玉沉在殿内吃着面,而与此同时午门外的刑场上却是一片肃杀。
听着皇城吹起的号角,齐淮珩缓缓抬起了头。
他此时双手被铁链紧紧束缚,衣衫褴褛。
待日光刺进瞳孔时,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海棠香。
那一年,他进了棠雪院,望着账内躁动的人影,却没离开。
待出来时,他便被千夫所指。
最终他牵着林衔月的手过了相府大门。
他们拜堂成亲,喝了交杯酒。
可他却总觉得,自己是被算计了,转头就将人置之脑后。
等他再看时,后宅的一个人,已经变成了两个人。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他其实也总偷偷去看过他们,但却从未想过靠近。
他自小家族败落,从一个富家公子沦落成寄人篱下的书童。
好在白婉辞看上了他,拉着他要一起读书,白袁城这才心软将他留在了白家的私塾一同启蒙。
可他心中的傲气如何让他能忍受这种日子。
他因为无依无靠,在私塾被人欺凌,被人羞辱,寒冬腊月别人在温室内读书,而他却为了蜡烛钱,只能出去捡柴为生。
为了考取功名,成为人上人,他只一心读书,对人情世故都淡薄得很。
可这条路他走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几乎忘了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当白袁城在他三元及第时,第一次送来一箱金子和一封信时。
他终于再次想起了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当圣上看中他的清廉和无畏时。
他盯着大殿上的龙椅,突然觉得也许有些东西并不是遥不可及。
所以即便当看到林衔月和齐子裕被乱军抓去时。
他下意识还抱着那镶嵌着虎符的牌位不肯撒手。
他说:「两条贱命,也配换吾爱牌位。」
可他说完就后悔了,他分明看到女子眼中那彻底绝望的眼神。
他以为乱军会觉得他们不重要,放过他们。
可是并没有,长剑刺穿了子裕的胸膛,鲜血烫着他的眼。
林衔月再无往日娴静,她咒骂着,疯了一般挣扎着想要去拽起子裕。
但很快,林衔月也被拖了出去,刺耳凄惨的尖叫声只响了片刻。
很快院外就传来几个契丹人不屑的声音。
「时辰到!行刑!」
随着思绪被抽回,齐淮珩刚被按了下去,就听到一声清脆响起。
就见怀里滚出了一节被粘了多次的玉色狼毫。
他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那狼毫就被刽子手毫不在意地一脚跺碎。
目光落在那破碎的玉笔上,齐淮珩眼中终于泛起一丝血色。
听着远处皇城传来的锣鼓声,他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可笑他本就罪孽深重,却还一次次去求她回头。
她不亲手杀了自己已是留情,又怎会回头多看他一眼?
原来蚀骨之痛并非利刃加身,
而是终于看清自己二十年来,如何亲手将月光,碾作了遍地血霜。
皇宫前殿的宴席喧闹声如潮水般漫过后殿的朱红宫墙。
我和沈玉沉在殿内开着小灶,从烤鸭一路吃到莲蓉酥饼,吃得不亦乐乎。
然而随着一声凄然的鸟鸣惊起,我骤然浑身一震,放下吃的,起身就跑到了殿外。
我看向远处南城门上空盘旋着无数黑色的乌鸦,呆愣愣了半晌。
很快,沈玉沉跟了出来,目光随我的视线看去,目光一沉。
我怔怔的望着:
「你说,他下一世,是不是还会不死不休的等我?」
我被人一把环入怀中:
「怕什么, 他等你,我就不等你了吗?不过下一次,还是换我主动来找你吧。毕竟你家那狗洞,实在太埋汰了些。」
见我不笑,沈玉沉捧着我的脸, 强迫我抬头看着他。
暮色里, 沈玉沉的深邃的眸光像淬了火, 烫得我眼眶发酸。
「林衔月你记住,要怕, 也该是他怕我们, 怕我们相守得太长久。那样不用等到下一世, 你就早忘了他的样子了,对吗?」
男人的声音轻柔,却字字落在我心头。
我闻言用力点着头, 转眼就瞥见他手腕处的伤痕,急忙伸手握住了。
「何时伤的?」
沈玉沉唔了一声,抬手看了看。
「还何时?那日你掉水里, 抱你上来的时候, 被河岸的石头划的。也真是稀奇,带兵打仗都没在衣袖外留什么痕迹,反倒下水救你却落个疤,说吧, 你要怎么赔我?」
「人都赔你了, 还怎么赔啊?」
他下颌抵在我发顶,缓缓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发麻:
「衔月, 你可还记得那年你带着那团子在湖边放河灯时,说过最怕形单影只吗。
「如今河灯要放双数, 台阶要踩双数, 连梅子都要成双成对地腌。
「林衔月,你再也甩不开我了。」
听着这些话,骤然思绪再次回到那年云水居下, 抬眼看到他的第一面。
那时子裕陪在我身旁, 说日后年年岁岁,都要陪我放河灯,这样娘亲就不会形单影只了。
可却没想到,沈玉沉在三楼, 竟是全都记着。
一瞬间,那些仓皇的、灼痛的、辗转反侧的年月,
忽然都成了前世模糊的灯影。
灯影下,那已然长成少年郎的白玉团子,在朝我笑着挥手,
然而只一眨眼,他便转身隐入人海, 消失不见。
察觉我泪流满面, 沈玉沉就这样立在朱廊下,紧紧拥着我, 声音轻柔。
「别怕,衔月,从今往后, 你只管数着我们的年年岁岁。
「此生,便由我陪你,岁岁到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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