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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我有一个秘密,八年前我成过亲。
本来我准备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的。
直到在上京再次见到曾经的夫君,杭兰阙。
我问杭兰阙:「相公,你不是说去边关修城墙赚钱给我买簪子吗?」
杭兰阙回答:「娘子,你不是说来京城跳舞赚钱给我买骏马吗?」
很好,我现在准备送他和这个秘密一起到棺材里去。
1
我再次见到杭兰阙,是在皇后举办的花朝节宴会上。
他的粗布衣裳换成了紫绫华服,野猪皮腰带变成了镶着九颗猫眼宝石的万字纹玉带,端的是华丽无匹。
脸还是那张脸,但斩监候逃犯和侯府世子差距太远,我一时不敢确定。
直到听见皇后唤他小字「阿魈」,我才终于把他跟我曾经的夫君联系起来。
八年前,杭兰阙还不是杭兰阙。
我们在藓都相遇时,他说自己名叫苏魈,自称是在家乡杀人后被判斩监候的逃犯,和我一样来藓都讨生活。
苏魈、阿魈、杭兰阙、逃犯、世子……
长相、名字都对上了,是他没错。
我早就忘掉的一段故事主角忽然出现在面前,且这个故事本身就足以毁掉我苦心经营的名声地位。
那一刻,我心中一丝重逢的欣喜都没有,只有满脑子的想跑。
我,五品尚仪女官,尚书之妹,贵妃姑母,多年来靠着高尚的操守、雅致的情怀、斐然的文采和严于律己同时也严于律人的工作风格,赢得宫内外命妇的一致称赞,人送外号——「黑煞娘子」。
杭兰阙,三品云麾将军,骠骑将军之孙,皇后之弟,多年来靠着高超的战术、狠绝的打法、攻无不克的战绩和跟我一样严于律己同时也严于律人的工作风格,获得庙堂江湖的高度评价,朝野皆称——「鬼魈阎罗」。
按理说,我俩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边关,一个出身三代文冠崔家,一个从开国起家中就是武夫,且我侄女崔贵妃和他姐姐杭皇后在宫里还是死对头,怎么都不该有所牵扯。
但我们竟然在几千里外的藓都做过夫妻。
太可怕了……
我是内廷女官,并不是宴会的宾客,想不惹人注意地离开不难。
可我刚刚钻进女官扎堆的位置,贵妃就提起我:「这鱼脍嫩得很,元辞最喜欢,端给她尝尝。」
我是父亲知天命时跟婢女所生的小女儿,比大哥最小的孩子崔贵妃都还要小五岁,因为生母出身不高,大嫂子自小把我带在身边抚养。
所以,表面上看,崔贵妃是我的上司,实际上,她是我的侄女,更深入一点来说,她是看着我长大的人。
崔贵妃对自己生的皇子公主们严苛得跟后娘似的,偏偏对我春风化雨,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我,这样的宠爱阖宫皆知,但偏偏,现在不是时候啊!
见我呆愣着不动,尚仪所的同僚言司赞隔着衣袖掐了一下我的胳膊,面上带着笑,小声提醒:「快去谢恩啊!」
我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恨不得原地消失。
崔贵妃轻笑:「怎么了,元辞不舒服?」
我给言司赞使了个眼神,言司赞向来和我配合默契,替我上前谢恩,说我此刻身体有恙,怕冲撞了娘娘们,不便上前。
贵妃听了,让我赶紧回去休息,我本来刚刚就已经缩进了宫人最多的位置,此时得了她的话,就这样继续悄悄往外。
然而,变化总是发生在瞬间,我才走了没两步,宴会场外,一个灰色的秃毛小东西直直冲了进来,四肢灵活地攀着我的宫裙往上爬,直至抱住我的腰才停下。
宫人们被这一幕吓到,纷纷四散开去,独留我站在原地。
崔贵妃忙道:「这是什么?!快把那野物打下去,别伤了元辞!」
她不认识抱住我的小东西,我却认识,不只认识,我们之间的关系还相当特殊。
这其实是我和杭兰阙的孩子——八年前,我骗他自己被灌了绝子汤药不能生育,他也说自己在牢里伤了根基不可能再有子嗣,于是我俩在山里捡了这只小猴子,取名「苏兜兜」,是我们的三儿子。
除此以外,还有大女儿锦鲤苏绵绵、二儿子狸猫苏勃勃,一个吃太多撑死了,一个去悬崖扑蝴蝶坠崖死了,幸存的兜兜也被养得灰头土脸毛发稀疏,在猴子里也算比较丑的那一类。
他说去修城墙赚钱的时候带走了苏兜兜,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带在身边。
我在宫廷内不是没有听过杭少将军的传言,传闻中他养了一只山魈……山魈,那些人可真能吹,小灰猴子也能说成山魈,也不怪我没将他和我前任夫君联系起来,
况且这是宫宴啊,他把猴子带进宫宴了?
皇后这时候来解围,道:「贵妃、崔尚仪莫怕,这是阿魈的宠物。阿魈,快让它松开崔尚仪。」
苏兜兜激动地「叽叽叽」叫了几声,在我腰上冲杭兰阙摇胳膊,仿佛在说:「爹,我找到娘啦!」
隔得远远的,杭兰阙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避无可避。
2
「这位是……崔尚仪?」
皇后见杭兰阙还不让兜兜放开我,神色有些尴尬,转头看向他:
「这便是尚仪崔氏,是贵妃的族人,你莫吓坏了她,快让你的宠物下去。」
「崔?」杭兰阙忽地笑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似乎不可置信,看了眼贵妃,看了眼皇后,确认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丝毫作假后,他盯着我,仿佛质问一般一字一顿地说道:「崔氏女啊,出身真不平凡!」
不能让他继续在大殿上说下去了,天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疯把我们那段荒唐事说出来。
我拍了拍苏兜兜的后脑勺,低声道:「下去!」
苏兜兜太久没见我,或许是想念得很,又或者是杭兰阙太宠着它没有严格管教,反正它并没有听我的话。
我便厉声朝离我不远的内侍道:「还不来带它下去!」
我是宫中最严厉的尚仪女官,这些宫人比害怕宫中嫔妃还要怕我,毕竟得罪了嫔妃只是一时一事,得罪了我,那整个宫廷生涯都不要想好过了。
我这一吼,不只内侍们吓得赶紧来拉苏兜兜,苏兜兜自己也回忆起我的严苛来,吓得松开胳膊跳到了地上。
正常情况下,此时我该正面回答杭兰阙的「夸赞」,再优雅地告罪离开。但我心里太着急,直愣愣地俯身行礼,道:「臣殿前失仪,该离席受罚,请皇后娘娘准允。」
崔贵妃看出我的异常,也向皇后道:「皇后娘娘……」
皇后摆了摆手:「无妨,崔尚仪先下去吧。」
杭兰阙却高声道:「慢着!」
我偏不慢。
我对杭兰阙的话听若未闻,该走走我的,属下的几个宫人还有言司赞也跟着我快速离开。
开什么玩笑,我们尚仪局是最讲究规矩的地方,后宫老大、宴席主人皇后都同意我走了,我会听你这不懂规矩的武将命令?
我就走!就走!我不只要走,我恨不得跑!
「叽叽——」
苏兜兜在我身后叫了几声,它似乎想跟上来,被我的下属呵斥了,便也没叫了。
苏兜兜毕竟是个小动物,不能说不能写的,即便认出我也没关系,不像杭兰阙……
花朝节宴会一结束,关于「皇后与贵妃不睦加深,皇后之弟与贵妃姑妈当庭吵架不欢而散」的新闻便传遍了上京。
我提前申请休沐,归家的途中拐进了我在上京的私宅。
两个时辰后,杭兰阙进了我的宅子。
我知道,以他的性格,发现当年我骗了他后,绝不会轻易揭过。
所以宴会后他一定盯着我。
我故意到私宅,也是为了等他。
3
我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壶里烧好的水已经凉了,我没有心情给杭兰阙泡热茶,干巴巴的一句「请坐」,给他奉上一盏清澈的凉水。
接过茶盏时,杭兰阙猝然抓住我的手,我吓得失手,眼看茶盏要摔到地上,杭兰阙用另一只手稳稳接住,一滴水都没漏出。
「松开,这里是上京,别与我这样拉扯。」
「这里不是你的私宅吗?又不会被人看见。」
「我只再说一次,松开!」
「我不。」
噌——
一声清脆的剑鸣在耳边炸开,杭兰阙反手抵挡从他身后袭来的软剑,却被按住了肩胛,杭兰阙终于放开我的手,绕头转身,直面身后来客。
看清身后的灰衣剑客,杭兰阙道:「崔元辞,让你的人滚开。」
「他随时可以走,但是你要再行不轨,这把剑不会放过你。」
他冷笑:「八年未见,你就用这招待我?」
杭兰阙戏谑地用指尖弹了一下软剑剑身:「这把剑……你是藓都杀手霜松。」
是肯定的语气,不是疑问。
霜松的身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和我一起在藓都生活了两年多的杭兰阙。
本来我也没打算瞒着他,一旦他着手查我,这都是藏不住的,所以我坦然承认了:「没错,就是藓都霜松。」
「杭兰阙,霜松会看着你,所以别再对我做任何让我不满的举动,明白了吗?」
「宫中人人都怕的黑煞娘子崔尚仪,也是尚书府崔元辞,还是……荣婉,你的身份可真多。当年在藓都,你留下书信就消失不见,说你要跟随商队去关内做舞女,赚钱回来翻修房屋,你装得可真像,我从未怀疑过。」
「那段时日你不也是装出一副想去修城墙赚钱的样子骗我吗,我说我叫荣婉,你说你叫苏魈,舞女荣婉和杀人犯苏魈在藓都做了露水夫妻,等到日头上来了,露水晒干了,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互不亏欠,这故事便就此结局。我和你一样,从没想过你会是武元侯府少将军,这件事上,我们两清。」
「两清?」
「难不成我走后你还找过我?我算了算日子,我走后不久你就回武元侯府了,哪里还想起过藓都里卑微的荣婉呢?」
「那想来崔尚仪也未曾寻过我了?」
「自然。当年时局动荡,我有不得已的缘由离开上京,又因意外流落藓都,想来你不得不在藓都隐姓埋名也有苦衷,如今藓都已经被你灭掉,一切都过去了。杭将军,我们就此再不提从前可好?」
「你引我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那是说这个!藓都那几年,于你于我,乃至杭家崔家,都万分不利,我希望你答应我,才能免去我们之间许多麻烦。」
「若我不答应呢?我非要戳破高高在上的尚仪女官的假正经模样,让天下人知道你在藓都与我以天为幕地为庐地纵情声色,你能如何?」
年轻气盛干的疯狂事果然会在年岁渐长的某一天报应回来……
当年在藓都,没有大嫂子,没有教引嬷嬷,没有脚跟脚的仆婢下人,我和「苏魈」肆意妄为,做了许多放浪之事,桩桩件件都足够崔家把我浸猪笼。
我言辞激烈,心中却没多少底气,斥道:「那对你也没好处!」
「待你声名狼藉,我自可大发善心,纳你为妾。」
我被杭兰阙气笑了,行行行,不愧是跟我在一起过的男人,很懂怎么戳我心。
「别装了,我了解你,如果真的那么笃定要揭出八年前的事,你早就说了,不提是因为你有顾虑。杭兰阙,如果你毁了我,我会不计一切代价毁掉你们武元侯府。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一下,如何?」
「三天之后呢?」
「三天之后,你若同意,我们相安无事,你若不同意,我们各凭本事。」
杭兰阙盯着我,微微偏了偏头,仿佛不这样不足以看清我。
良久,他的嘴角渐渐勾起冷冷的笑:「三天后,如果我不同意,你会让霜松杀了我。」
呀,他还是那么该死地了解我。
我没什么好再装的了,点点头说:「对。」
杭兰阙将我端给他的杯子放回桌上,转身离开。
小院恢复平静,仿佛他从未来过。
霜松从暗处探了个头出来,问:「我没听明白,到底要不要杀他?」
我心绪不宁,将桌上的茶盏紧紧握在手心,感受到杯身的纹样硌手的闷痛,许多思绪都难以理清,只得含糊回答霜松:「不……」
「哦,那我回去睡觉了?」
「真羡慕你还睡得着。」
霜松:「少做点亏心事你也睡得着。」
「不许你为他说话!」
「哦。真困了,去睡了,没有必须要杀的人别叫醒我。」
4
在家中听大嫂唠叨了两天,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终于挨到休沐结束回宫,没想到崔贵妃接着在我耳边嘟嘟囔囔:
「那老虔婆又要作妖,太子的婚事也要插手,她娘家那都是些什么货色呀,竟然妄想做太子妃,啧啧啧,我看皇后这次还能不能忍。」
我的侄女崔贵妃是皇帝嫔妃中生育最多的一个,给皇帝生下了冰雪聪明的二皇子郑盈和三皇女郑娴,按理说没有婆婆会厌恶这样的儿媳妇,但太皇太后偏不,甚至可以说,放眼全天下,太皇太后最讨厌的女人就是崔贵妃。
因为崔贵妃是三嫁女。
她的第一任丈夫成婚后不久病死,第二任丈夫成婚后不久也病死,第三任丈夫才是当今皇上,其中非常值得一提的是,崔贵妃的第二任丈夫是先皇——简单点来说,我侄女崔贵妃先嫁了哥哥,再嫁了弟弟。
兄终弟及,今上不只继承了皇位,还继承了女人,这让太皇太后觉得荒谬,总是以「妖妇」称呼崔贵妃。
而崔贵妃是何等刚强的一个人,她也赠送了太皇太后一个「昵称」——老虔婆。
听到崔贵妃又在当众忤逆不孝,我赶紧四下看了看,确认身边都是我们的人才放下心来。
「太子的婚事自有皇上皇后操心,咱们就当不知道吧。」
「要你教我?我就是气不过……」
崔贵妃冲我招了招手,我了然地附耳过去,她在我耳边轻声道:「东宫近来传出些谣言,说太子与乐伎有染,还不知道是冲着谁的,你听说了吗?」
我摇摇头:「才回宫,还没听说这些。」
「那就悄悄地查,这个当口出这种事,倒像是败坏太子的声誉好破坏他的婚事,我怕别人给咱们泼脏水。」
贵妃的担忧是相当有道理的,太子是中宫嫡出的长子,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这一点从前朝到后宫大家都没有一点异议,我们崔家也完全没有扶持自家贵妃的皇子当皇帝的野心,可是别人却不这么以为。
在外人看来,崔贵妃和皇后一样出身高贵,崔家和杭家都是大族,二皇子和太子相差不到八岁,崔贵妃日常又和皇后关系不睦,定是有夺嫡的野心!
所以,从小到大,太子出现任何问题,第一个被怀疑的都是崔贵妃和崔家,真是相当的冤枉。
以致现在崔贵妃都有些草木皆兵了,但凡太子可能出事,她比二皇子出事还紧张。
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其实完全不怪皇后,崔贵妃虽然和皇后处不到一块儿去,但皇后可不是胡乱攀咬的人,更何况太子根本不养在皇后跟前——因当年宫变太过凶险,杭皇后将太子托付给当时的太后,想着即便宫变失败,太子在奶奶手底下好歹能保住一条命,孰料太后拿到了孩子就不松手,从此没把太子还给皇后,杭皇后见太子的机会没比崔贵妃多多少。
我进宫以后才知道,「崔贵妃迫害太子」的风言风语全是从太皇太后宫里传出来的。
能把两个儿媳妇都折腾成这样,崔贵妃叫她老虔婆真不冤枉她。
我冲崔贵妃点点头,告诉她回去就查访起来,却忽地想起另一件事:「最近宫里没有关于我的什么流言吧?」
崔贵妃张着大眼睛道:「不曾听见。你又惹了什么祸?」
「没有,随口一问罢了。」
回到尚仪所时,言司赞正在教刚提拔的女官规矩,我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和她刚入宫时被女官们排挤,什么都不肯教给我们,任我们出洋相的情形。
我入宫时只是从七品女史,如今做到五品尚仪女官,其间固然有家族势力为我保驾护航,但我自己也从未有半日松懈。
我不能让杭兰阙毁了我精心打拼的一切。
「崔尚仪,你怎么提前回宫了?胡尚书做寿,我以为你要随崔家一起去贺寿了再回来。」
「近来事务繁杂,脱不开手。对了,新来的这几个若有得用的,往我这儿分一个。」
我话刚一出口,几个穿着碧色宫装的女官就惊慌地互相使眼色,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僵笑,先后将头垂得低低的,生怕被我看上挑去做事。
我和言司赞区别那么大吗?怎么每个人都喜欢去她手底下?
用晚膳的时候,我将言司赞拉到角落问她:「我看起来很可怕吗?小宫人都不敢挨着我。」
「谁让你老是训人。」
「你也训啊!」
言司赞笑道:「那天你冲杭少将军的宠物吼了一句,把那小畜生吓得两腿发抖,可见你有多凶了。小宫人们至多只见过严厉的教引嬷嬷,哪遇见过你这样的恶人?害怕也是正常。」
「那天的事情传出去了?」
「那是自然,宫里哪有秘密?」
「他们怎么说我的?」
「你真想听?算了,听了又要生气。」
「说!」
「黑煞娘子鬼见愁,叫得山魈抖三抖。」
好么!背后传我小话还押上韵了!
言司赞隔着桌案拍了拍我的手背安抚我:「好了好了,说了不生气的。」
「肯定是尚宫所那群人编的!」
尚宫所由皇后直接管理,而尚仪所由贵妃管理,皇后和贵妃两相冷淡,我们底下的也就互看不顺眼。
「可别胡说,如今她们忙着太子的事,哪有空编你的坏话?」
说到太子,我正好打探点正事:「对了,东宫这几日可有什么传言?你得谨慎些,现在东宫就是少吃一口饭都要赖到贵妃头上。」
「你知道我们这里都是不准说这些的,只是昨日云影殿有几个小宫人编排主子,我已让人罚了送回去了。」
「说的可是太子?」
言司赞抿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云影殿的胡婕妤是胡尚书给皇上献的美人,正是最受宠的时候,谁也不好去触她的霉头,至多也就是罚一下,还得看在胡婕妤的面子上送回去,至于她要怎么处理我们就管不着了。
言司赞说话总是习惯不说得太满,和她为人处世一样,所以此刻她提起云影殿的小宫人,必然就是他们传了太子的谣言。
我又问:「可查到源头?」
「崔尚仪,现在没出什么大事,若是煞有介事地去查,反倒像是故意宣扬。」
对待东宫,我们的站位的确很尴尬,既不能不管不顾,又不能太过积极上心,时刻都要提防着授人以柄,走一步要看十几步,可以说是如履薄冰。
之前休沐将许多事都丢给言司赞,如今可不好再叫她操心,而且这事也不该让她搅进来,我便说:「你思虑得很周全。这件事你不再管了,余下的都交给我。」
「好的。」
我这里才刚摸到点头绪,东宫已先闹出了事。
值守东宫的侍卫发觉出宫的乐伎跟出入令牌上对不上,仔细盘查,竟然发现是太子跟一名琵琶伎偷溜出宫。
那琵琶伎唤作黎烟,是个唇红齿白的十七岁少年,被发现时,他身上还佩着太子的宝珠香囊,二人过从甚密,一眼便知。
这下可是坐实了太子与乐伎不清不楚的传闻。
当夜,皇后和崔贵妃召集宫内正五品及以上的女官太监训话,让我们封锁信息,不准任何人传出半个字,一旦发现,就地打死。
我们口中称是,心里却都明白,保密是不可能保密的,一件事情一旦被定义为秘密,那它的未来就一定是被泄露。
最多能保证天亮之前消息不传出京郊。
接着,皇后娘娘就说到具体的处置,该怎么定义这个事件,是该说乐伎胆大包天拐带太子,还是太子私自出宫,这二者的区别可太大了,谁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我们都不敢主动开口,皇后和崔贵妃几句话拍板定音——出宫的就不是太子,是太子的近侍,即刻将那个近侍逐出宫门。
关键时刻,大家都很会睁眼说瞎话。
这时候,皇上身边的大太监薛世清来了。
薛太监是个中等身材容长脸的敦厚大叔,平时见了哪个宫人都笑呵呵的,但今夜他的脸上挂不住笑了,冷着一张脸传旨:「将作乱宫人就地打死,尸首拖去乱葬岗扔了。命尚仪所崔元辞整顿宫纪,绝不可再出此等乱事。」
他本人不敢跟皇后贵妃甩脸色,这般表情自然是为了传递皇上的态度。
他在用自己的表情告诉我们,皇上很生气。
我不敢多想,忙跪下接旨:
「臣领旨。」
我看见跪在我前方的贵妃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在我看她的时候,她也心有灵犀地偏了下头,用余光扫了我一眼。
我俩都明白,皇上和皇后的意思是一样的,不能让太子好男风的消息传出去,所以要立刻打死那背锅的宫人,但同时,皇上又将整顿宫纪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贵妃的人——也就是我,可见对太子还是生了不满。
可我要怎么整顿?整顿到什么地步?皇上什么都没说,只能靠我们自己领悟。
更重要的是,我不清楚他到底想不想要我查这件事和之前那些流言。
我是该偷偷地查,还是借着整顿宫纪的机会大胆地查?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问崔贵妃,但崔贵妃也不明白的时候,我就会选择直接问皇帝。
毕竟,不管他再地位崇高威震天下,也还是我的侄女婿嘛。
5
我特意找出尚仪所的灰色制服穿上,言司赞帮我整理衣襟时说:「看你,今年开年几场大的宴会下来,去年的衣裳穿着都大了,腰带多出半指宽来。」
「是吗?我还觉得我胖了呢。」对着铜镜仔细照了照我的脸,戳了戳脸上的肉,自觉不像从前那么紧致了。
跟我一样大的官家女子早就结婚生子,有的孩子都订婚了,时间过得真快,我觉得我都老了。
言司赞帮我戴好头冠,用手指拨了一下我头冠上的蓝宝石:「你们五品的头冠就是好看。」
「等你以后上了五品,我让尚服所给你做个你最喜欢的翡翠头冠。」
「少给我灌迷魂汤。快去吧,晚了皇上可能就回书房了。」
我在宫规允许的最大范围内小跑到了御花园,然后装作闲庭信步一般「偶遇」皇帝——这都是跟争宠的嫔妃学的,你还别说,这招虽然老套,但最管用。
在御花园的凉亭里,皇上远远看见我这不同于一般宫人的灰色身影,让薛世清叫我过去。
去凉亭的路上我跟薛世清打听:「薛叔叔,今日天气可真好啊,您说是不是?」
直接问皇上心情好不好属于刺探圣心,被人发现是大罪,所以我只能问天气好不好,薛世清自然懂得我的意思,笑着说:「是,难得的晴天。」
等到了皇上面前,我傻眼了,他穿着常服在品茗听琴,身旁杵着一个大高个跟他说话。不知皇上说了什么,那大高个抿着唇一脸不高兴——在皇上面前都敢面露不虞,是个狠人。
大高个狠人正是我那不为人知的前夫杭兰阙。
晦气!
「微臣拜见皇上。」
「朕还说你能忍到什么时候来找朕,没想到啊,当了尚仪之后涵养功夫见长,等了一天半才来。」
并不是忍了一天半,而是一直在全宫范围内逮捕皇上,直到今天你才进御花园来着。
我讪笑着说:「皇上,微臣愚笨,没有皇上点拨,实在不知道如何做好您安排的差事。」
「你家贵妃就什么都没说?」
「皇上这话可折煞微臣了,自入宫以来,元辞心中就只有皇上,没有贵妃,微臣只是皇上的臣子,更不会听贵妃的话。」
皇上跟杭兰阙说:「瞧瞧人家多会说话,你一口一个姐姐的,生怕别人不知道皇后和你都姓杭,有心之人参你一个大不敬你能怎么办?也是朕知道你的为人,换作其他人,难道不疑心猜忌你?」
杭兰阙闷声道:「臣驽钝,不懂也学不会这些。」
他可不驽钝!以前在藓都的时候,八文收的山货他能舌灿莲花卖到十五文,一个冬天就赚了一条藓都贵族才穿得起的狐狸皮坎肩送给我,苏兜兜的小背包都换成了彩绫香包,这叫驽钝?
我懂了,他在皇上面前给自己打造的形象就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武将,就跟我在皇上面前给自己打造的形象是没什么主见但很懂察言观色的小姑娘一样。
皇上无奈地笑了笑,冲我摆手让我起来:「坐吧。东宫那夜的事如今传成什么样了?」
「微臣这几日未出宫去,对宫外的情况不太了解,宫内已经处置了九个宫人,送去慎刑司拷问了三个,都咬死了说不是故意传播,目前宫里人是不敢再传风言风语了。」
皇上听了我的禀报不予置评,却叫薛世清:「都退下。」
薛世清带着其他随侍都退下了,皇上才对我说:「先皇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朕决不允许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太子身上,更不允许有心之人恶意构陷东宫。」
「是,元辞明白。」
所谓先皇之事,是指皇上的大哥郑昊,他过度宠幸藓都进贡的宦官阮六儿,不仅给予高官厚位,还纳了阮六儿的妹妹阮云儿为妃,任由阮家兄妹戕害嫔妃皇嗣,最后竟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阮云儿所生的皇子为太子,无异于将天下拱手送给藓都。
崔贵妃就是在那时候入宫的——太皇太后想要出身高贵美色过人的女子将先皇拉回正途,选中了她,可惜她没能把先皇的心从阮六儿那个阉人手中抢回来,让太皇太后非常失望。
后来郑昊暴毙,阮家兄妹在宫变中被杀,崔贵妃冒死拿到了传位诏书,让当今皇上郑纯继位,郑纯继位后立马封了她做贵妃,太皇太后就更厌恶她了。
如今,太子在大婚前跟琵琶伎牵扯不清,难免让人回想起当年的郑昊跟阮六儿——偏偏那么凑巧,这琵琶伎黎烟的生父也是藓都人。
身为崔家人,我实在太明白皇帝的担忧了。
接着,皇上就跟我们说了个重磅新闻:「舞乐阁的琵琶伎有一半藓都血脉,朕让薛世清将他安置,元辞,你亲自去审问,弄清楚他和太子是怎么回事。至于宫外你人手不够,就让兰阙从旁协助,最晚半个月,要将事情处理干净,不能影响太子。」
果然,皇上说的整顿宫纪不是简简单单将宫里的流言蜚语压下去那么简单,他要弄清楚到底是不是有人故意搞东宫,一举了结后患。
明面上让我查,是将皇后和太子择了出去,显得这件事秉公办理,没有偏私;暗地里他给了杭兰阙权力去为太子清扫障碍,相当于给皇后跟太子上了一层防护罩——杭兰阙是太子的亲舅舅,是绝对不会伤害太子的。
皇上还是那么滴水不漏,跟他真是没什么心眼可以玩的,反正谁也玩不过他。
我在心里头将各种阻碍都过了一遍,更加觉得这次的任务是个烫手山芋。
我又看了眼坐在我对面的杭兰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虚空中的某处,仿佛刚才皇帝说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
行,算你能装。
我却装不了一点,不情不愿地接了旨。
我一点都不想跟杭兰阙共事!
6
琵琶伎最珍贵的就是一双手,可当我见到黎烟的时候,他的十指都被夹棍夹断,烂掉的皮肉还在渗出红色的血和黄色的脓液,十分恶心。
皇上让薛世清将他安置在隐秘的地方,薛叔叔就把他放在宫外太监净身的衙署后面的小库房,库房外面派了两个龙禁尉装成普通侍卫值守,他们只保证黎烟的命还在,可不管他活得好不好,受了刑的黎烟在短短三天时间就枯槁不堪,再没了传闻中的俊美模样。
我有心让人把黎烟收拾干净再问话,但我没有带宫中的女官来,只有霜松跟在身边,而霜松只会杀人,不会收拾人。
无奈,我看向杭兰阙:「杭将军,可否让人将他清理一下。」
杭兰阙冲院外喊:「提桶水来。」
一个穿着鳞甲的女子提着至少一钧的水进来,走得不快不慢,似乎那一钧于她不算太重。
我觉得奇怪,哪有让女子跟在身边干重活的?
杭兰阙冲她指了指地上的黎烟,那女子便将一桶水全部泼到他身上。
「啊……」黎烟痛苦地呻吟起来。
杭兰阙对那女子说:「出去吧。」
「是,将军。」
然后他看向我,又看了眼霜松,意思是霜松也该出去。
我其实不是很敢跟他单独相处,叫霜松来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但事关皇室,他把自己的人都清出去了,我也不该留下霜松这个藓都杀手。
「霜松,你也先去外面等我,有事我会叫你。」
「哦。」
霜松晃晃悠悠地离开,门关上的瞬间,杭兰阙的怀里响起「叽」的一声,苏兜兜探出了小脑袋。
苏兜兜异常兴奋,纵身一跃,从杭兰阙身上跳到我身上,被我头冠上的蓝宝石吸引,伸爪子去拿。
我喝道:「不准!苏兜兜!」
苏兜兜委屈地「吱」了一声,缩在我怀里不动了。
杭兰阙冷笑道:「不是多了不得的贵重东西,兜兜回来,我给你买一车。」
苏兜兜不仅不回去,反而抓紧了我的衣襟,将头靠在我胸口上。
我不在的时候他肯定虐待孩子了。
这时,角落里传来微不可觉的声音:「你们……不问我吗?」
光顾着自己聊天,把他忘了。
我看向黎烟:「说得越多死得越快,你还巴不得我们问你吗?该问的东西薛太监都已经问过了,我又问得出什么?」
「那你们……来……来找我……做什么……」
我不自觉地跟杭兰阙对视一眼——这个黎烟不对劲。
他好像就等着我们来问,说点什么,然后去死似的。
我拍了拍苏兜兜的脑袋,在袖子的遮掩下捏着苏兜兜的爪子指了指黎烟,再放开它。以前我们去山里捡蘑菇或是打猎都会这样,意思是让它去探一探我指的位置,这么多年过去苏兜兜还记得这暗示,我松开它后立即跳到黎烟身上去。
黎烟不防被一只猴子扑过来,苏兜兜在他身上一通翻找,忽然「叽叽」叫了起来,举着一个玳瑁琵琶拨片给我们看。
黎烟:「还给我!」
苏兜兜冲他龇牙咧嘴地笑,拿着拨片就跳回到我身边邀功,被杭兰阙一把拿走。
我问黎烟:「这是太子给你的东西?你引诱太子出宫是想做什么?」
「不,那是我的……我……我和太子是真心相爱,我们要离开这吃人的皇宫,我要带他去自由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
杭兰阙道:「上面的油脂浸入很深,像是用了许多年的。前面搜查了那么多次,他不可能藏得住。兜兜,你在哪里找到的?」
苏兜兜得意洋洋地指了指黎烟的衣襟。
哦,做成扣子缝在衣襟上了。
我接着他的话头问:「你准备带太子去哪儿?」
「去明山深处,没有人的地方。」
哈,想把一国太子拐去藓都的荒山?我笑了,继续问:「路途遥远,你怎么去呢?」
黎烟闭上嘴不说话。
他现在说的,跟之前薛世清问到的都差不多,都是一口咬定与太子两心相悦,想在大婚前与他私奔。
我还真是一个字都不信呢。
在我思索之际,杭兰阙突然叫了一声:「娘子。」
我下意识回答:「怎么了?」
旋即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他,用目光质问他是疯了么?
杭兰阙嘴角勾起,笑得很虚伪:「啊,叫习惯了,怎么办,你我的秘密被人听见了,那就只有杀人灭口了。」
我更是瞪大了眼睛。
杭兰阙从容地走向黎烟,从墙边随手拿了一把火钳,蹲下身打量黎烟的脸:「从喉咙插进去,你死之前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黎烟绝望地呜咽:「不……」
但杭兰阙真的将火钳尖端抵住了黎烟的嘴唇:「那你告诉我,自小在上京长大的你,是怎么知道明山能够隐居的?你又准备怎么去明山?」
「是太子……」
火钳插入舌头,杭兰阙死死按着黎烟不许他挣脱,平静地说:「说谎,重新回答。」
「没有……真的没有……」
「你也不想你的教习、同僚都因你受罪吧?」
「真的不是,是太子爱我……」
「谁告诉你太子爱你的?」
「是太子殿下……近点,你……你近点……」
杭兰阙审慎地看着黎烟,松开一只手握住自己腰间的匕首,这才更靠近他一些听他说话。
黎烟说话的时候嘴里都在喷血,那场景实在恐怖,我偏过头不去看,却在转头的瞬间想到了什么——离宫那日太子装成宫人,可黎烟却戴了太子送他的玉佩,分明是故意要被人认出拦截,那么此刻……
「别杀了他!也别让他死!」
可就在我说这话的同时,黎烟挣脱开一只手,用杭兰阙的匕首戳进了自己的胸膛。
黎烟癫狂地笑了起来:「我与太……太子……真心相爱……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凶手……哈哈哈……凶手……」
黎烟终于成功在我们面前自尽了,用的还是杭兰阙的匕首。
「你是不是傻?他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你还要上套?这下好了,身为太子的亲舅舅,你亲手杀了他目前最爱的人,人证物证俱在。」
杭兰阙微微偏着头想了想,从黎烟胸口拔出匕首,用衣服擦干血迹,然后往自己小腹划了浅浅一刀——大Tū概是会流点血但伤口只有半个指节那么深的程度。
然后,他再把那匕首插进黎烟胸膛。
这时候黎烟还没死透呢,看杭兰阙的目光说不清是涣散还是迷惑。
杭兰阙跟我说:「是黎烟刺杀我,我自保时反杀了他,人证是你,物证是我的匕首,人证物证俱在。还愣着干什么?叫人进来救人。」
我有点不想理他。
「太子就算要记恨,也不止记恨我一个,你此时不坐实了黎烟想杀我这件事,将来后悔可别怪我。」
明白他说的是事实,我有气无力地喊:「来人啊,黎烟刺杀杭将军了,好可怕啊,快来保护我们哟。」
霜松和刚才那提水的女子一前一后进来,杭兰阙依旧平静地说:「我小腹被匕首刺了,需要包扎。黎烟死了,掠风,叫仵作来验尸。」
原来那提水的女子就是杭掠风,杭兰阙的族妹。
杭掠风父母都死在藓都战场,被杭兰阙救出后就一直留在军队里,以副将的身份跟在杭兰阙身边,虽然是个女子,但是身上有战功,听说杭家有意让她袭她父亲的五品游击将军。
唉,现在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首战失败,还让黎烟这个当事人自杀了……都是杭兰阙的错!
要是没有他,我肯定已经从黎烟那里搞到有效信息了。
于是,回宫后我将舞乐阁从头到尾审了一遍。
我发现黎烟的琵琶技艺从前并不算出众,一年前,舞乐阁来了位琵琶大师,经她指点,黎烟终于在谢太傅的宴会上靠一曲《阳关三叠》吸引了太子的注意。
那位琵琶大师是家中获罪被贬为贱籍的官眷,而她的父亲正是当年支持阮云儿所生皇子的官员。
可当我查到这人时,她死了。
在黎烟与太子事发前一天,她死在去胡尚书家寿宴的路上。
还是毒发身亡。
一个琵琶伎的死不足为奇,但偏偏在我查黎烟的时候死了,而且是被毒死,不得不让人怀疑。
我又顺藤摸瓜,查到她行事独来独往,这几年在京城没有什么经常联系的朋友或恩客,唯一的习惯就是每两个月就要去京郊的小延圣寺找如月大师听禅。
当日黎烟身上的玳瑁拨片,也正是小延圣寺附近一个小村庄所产的样式。
阖宫上下都知道我在查太子与乐伎的事情,我担心大张旗鼓地去探访打草惊蛇,于是谁也没告诉,只带了崔家的下人,扮成一般的士族小姐去小延圣寺礼佛。
7
小延圣寺不及几十里外的大延圣寺出名,道旁两排古树枝丫相触,一百零八个石阶上长年累月少人踩踏,布满了幽绿的苔藓。
我特意在山下村庄不逢集的时候来,就是为了不被人看见。
所以,天知道我看见杭兰阙的身影时有多想掉头就走。
我以为我戴了帷帽不会被认出,可苏兜兜的鼻子很灵,挣脱杭兰阙就朝我冲过来。
杭兰阙在青石阶上回头,仲春那没有温度的清朗阳光透过百年古树的枝叶照射在他身上,让我不由得回想起八年前在藓都他打猎回来的样子。
那天他手中握着一束山里的紫花,我都忘了那花的名字,可我至今都没忘记那一刻他的笑容。
一时间,我分不清他是在嘲笑还是真的在微笑。
他像八年前那样朝我伸出手:「娘子,昨夜微雨,石阶路滑,我扶着你。」
苏兜兜已经沿着我的裙摆钻进幂篱下面,小灰猴子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
「叽叽!叽叽!」
仿佛催促我快跟它爹带它出去玩。
我无奈搭上杭兰阙的手,他忽然用力将我拉向他:「隔那么远做什么,让人以为我们夫妻闹架了。」
见我俩贴得太近,跟着我的家中侍女有些疑惑:「小姐……」
我摆摆手:「你们跟远一些。」
身边没其他人了,我问杭兰阙:「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别跟我打哑谜。黎烟死后你没进过宫,甚至都没出府,怎么想到来小延圣寺的?你跟踪我?」
「你怎么知道我没进宫也没出府?娘子,分明是你跟踪我。」
「你……」
杭兰阙亲昵地用拇指指尖摩挲着我的手心,制止我的询问:「别闹,正事要紧。」
这种小寺庙里带路的不是庙里的出家人,而是山下村民轮流来做知客师,知客师见我与杭兰阙衣着不似一般人,看起就是来能捐很多功德的样子,很是热情地领我们进去。
「二位有所不知,我们小延圣寺虽小,却比那金碧辉煌的大延圣寺历史悠久得多,在此处求仕途经济最是灵验,京里的龙禁尉谬大人你们可知道,他就是在咱们这拜佛问签,不久被谢太傅相中做了女婿,从此鱼跃龙门,仕途一帆风顺,如今家中女眷还常来点灯供香。我观老爷夫人通身气度不似一般人,不知想求些什么?」
既然他说主营业务是求仕途,那我就说其他的,这知客师知道捞不到好处便会离开,我们好自己走走看看。
我随口道:「求子。」
谁知他喜道:「咱们这儿第二灵验的就是求子了!京里的龙禁尉谬大人与谢夫人成婚两三年无子,谢夫人来寺里点了海灯,不到半年就生下长子。夫人可是来对了地方!」
杭兰阙笑道:「族弟如今在书院求学,想求个高中。」
那人舌头都不带停的,顺口接道:「京里的龙禁尉谬大人当年考武举就是借住咱们这儿,这才一举夺魁,咱们这儿第三灵验的就是求科举了!」
谢太傅的女婿谬大人真惨,一辈子都得被这大爷挂在嘴边做活招牌。
杭兰阙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那挺好。」
我补充道:「挺全面的。」
我俩一左一右在大雄宝殿跪下,双手合十,我在心里默念:
「佛祖保佑我升官发财,做到正三品宫正,老了过后顺利出宫荣养,谢谢佛祖!」
苏兜兜躲在我帷帽垂下的软纱里睡着了,我俯身叩拜时碰到它稀疏的软毛,习惯性地挠了挠它的小肚子,忽然想起苏兜兜已经九岁了,它终究不是人,我还没老的时候或许它就已经老了。
我便也替它许了个愿:「也保佑我们兜兜长命百岁。」
睁开眼时,杭兰阙正转过头在看我,我猝然睁开眼似乎不在他预料之中,他不自然地避开我的目光,起身,再伸手拉我。
「许了什么愿?」
我诚实回答:「升官发财。你呢?」
「求子。」
早知道他要打胡乱说,我也不该说实话的。
给添了香油钱,点了求子的海灯后,知客师嘴角都咧到了耳下,脚下生风地安排我们用了午膳,让我们在后山的禅院小憩。
杭兰阙趁机问他:「听说寺里的如月大师讲经讲得好,不知他可有空闲?」
「如月师傅两个月讲一次禅,他不在我们小延圣寺常住,您二位瞧见那处没?」他指了指对面山间的一处院落,「他寻常都在那里的旧院修行。」
我问:「那他的饮食?」
「如月大师吃不惯咱们的斋菜,在院子里自己种了瓜果菜蔬。」
我追问:「只听人说起如月大师讲经讲得好,倒不曾细问,他落发是在何处?师从哪位呢?」
「这……我也不大清楚,让如月师傅挂在小延圣寺是住持的意思,住持几年前就云游去了,如今庙里也没个正经管事的人,要不,等下次如月大师讲经,老爷夫人来问问就是了。」
杭兰阙道:「有理。我娘子向来体弱,为表诚心,今日步行上山,恐怕今日不便下去了,不知方不方便留宿一夜?」
「方便的!方便的!只是咱们这禅院简陋,还请老爷夫人不要嫌弃。」
我顺着杭兰阙的话道:「佛寺静心,我既诚心求子,又如何会嫌弃简陋?」
知客师一走,我就懒得装了,脱下碍事的披帛和丁零当啷的簪环首饰交给侍女:「你们换上我的衣裳留在院里,我要去对面山上探一探。」
杭兰阙道:「那山只是看着近,山路崎岖,我去就是,你留在禅院。」
若只是我一个人来,我今天还真不会去爬山找如月,大不了之后带着侍卫再来一趟就是了,但杭兰阙也来了,我怕他查到什么线索不告诉我,所以今天必须去。
还不是怪他跟踪我……
见我不理,杭兰阙也猜透了我的心思,说道:「不管我看到什么,都会告诉你,我保证。」
「不用,就算看到同一种东西,你我的感受都不同,我如何能够信赖你所告诉我的话?」
杭兰阙气极反笑:「好啊,我倒要看看崔尚仪在宫中养尊处优八年,还走不走得荆棘密布的山路!」
8
因为怕苏兜兜胡闹坏事,我们将它留在禅房让侍女照看,只我们二人上山。
在藓都的时候,我跟杭兰阙也走过山路,当时我为了躲避阮家人的追捕,恨不得跑到与世隔绝的地方,而杭兰阙自称自己是逃犯,我们一拍即合,相携往明山深处去。
在崔家的时候,父亲和嫡母年纪都大了,实在没有精力再养育我,大嫂子心疼我生母死得早,于是嫡母只提了一嘴,她就答应将我带在身边抚养。
我刚生下来那阵乳母带得不精细,长到四五岁都小小瘦瘦,跟个病娃娃似的。大嫂子对我便格外纵容,针黹女工之类的,我不愿意学就不学,上树下河什么的,我喜欢玩就去玩,只求我平平安安长成个圆乎乎的壮丫头,再给我找个小有家业的富家子成婚,一辈子和和顺顺过下去就是。
我说这些是想说明,我不是进宫过后才养尊处优的,我自小在崔家就过着跟崔贵妃一样养尊处优的日子,甚至因为我是长辈,我的份例比她多,日子比她还好过些。
所以当年在藓都走那十几天山路真是差点要了我的命。
脚上打了血泡,血泡磨烂,磨烂的地方又打出新的血泡,脚疼腿疼腰疼浑身都疼,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幻想自己死在明山深处无人收尸的场景,然后后悔自己为了逃婚到这鬼地方来。
杭兰阙不比我轻松多少,他也是武元侯府娇生惯养的世子大人,吃过最大的苦仅限于习武,他哪里走过那么远的山路。
我不知道杭兰阙那段日子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当时我们两个是方圆几十里唯二的活人,要是没有他陪着,我两天都撑不下来。
所以在找到居所的那晚,我和他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地快活了一回。
那时候我已经昏了头,顾不得礼义贞洁了,只觉得如果不能在那一刻抱到眼前这个男人,让他与我合二为一,我就是死也不甘心。
与他在藓都两年后,我回到上京,入了宫,再也没进过山,但宫变的惨状让崔贵妃心有戚戚,她让心腹宫人都习武健体以防万一,我也被带着一起,是以八年过去,如今杭兰阙和我都能在山林中健步如飞,再也不似从前那样举步维艰。
杭兰阙惊异于我能跟上他的脚步,但他只是回头看了我几眼,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而我没了当年在明山时将他视若救星的心态,即便心中翻滚着无数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本来也是,藓都不过是一段旧事,我们都不该再提。
我告诉自己,就该这样各走各的,互不干扰才好。
「慢着,前面有水声。」
杭兰阙拨开杂草,见到一道几丈宽的山涧从远处盘旋而来,横在我们前方,他先用树枝探了探:「不深,可以走过去。」
穿着湿掉的鞋袜走山路会得风寒,我和他一起脱下鞋袜,准备光脚踩水过去。
不经意间,我发现杭兰阙脚踝处拴着一根颜色已经黯淡的红绳,红绳上还挂着一枚铜板。
「你怎么还戴着?」
杭兰阙也才发现自己脚踝的红绳和铜板,他不自然地背过身遮住。
当年我逃到藓都后伪装成舞女,学京城这边的娼妓在脚踝处绑了红绳和铜板,后来与杭兰阙假扮的苏魈成婚,他说他家乡的风俗是妻子用过的东西可以保佑出行的丈夫平安,于是将红绳从我脚踝取下戴在自己脚上。
我说你也不怕人笑话,他说只有自家娘子看得到,不怕人笑。
没想到他再没取下。
苏兜兜他没扔,红绳他也没取下,他该不会真的……
咚——
随着一声落水的闷响,杭兰阙毫不犹疑将红绳和那枚铜板都扔进了山涧。
「多谢提醒,我都忘了。」
哦,是忘了。
幸好是忘了。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我们才走到如月大师的小院。
那是半山一个小小的平地,用细竹子围成不到腰间高的栅栏,圈出来一个小院,栅栏边开着不知名的野花,里面三畦菜地,两处瓜藤,一个大大的水缸,水缸旁养着一丛黄牡丹——我只在皇后宫中见过的那么好的品相,再就是一个破破旧旧的单间茅草屋。
清瘦的赭衣僧人盘腿坐在院里的蒲团上念经,我们到达时并没有放缓脚步,他却置若罔闻,全然不受影响。
倒是很有仙风道骨的样子。
只是……
处处都有问题。
9
我和杭兰阙对视了一眼,从他的眼中也看见满满的怀疑。
我先打破沉默,问道:「可是如月大师在此?」
打坐的僧人没有回答,眼珠子在眼皮下转动了小半圈,维持原有的姿态。
我想进入栅栏,却被杭兰阙拦住,他用眼神示意我停在原地,自己则径直走向那位如月大师。
杭兰阙走了八步,开始还是缓缓前行,中间两步开始加速,最后三步几乎是倾身冲去,与此同时,他抽出了腰间的匕首对准如月大师的面门。
噌——
他们两个速度太快了,我没有看清,只知道原本盘腿而坐的大师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短刀格挡,而后退了半步,整个人半蹲半立,以一种看起来很专业的防御姿态与杭兰阙对峙。
杭兰阙笑了笑,仿佛刚才的一击只是玩笑:「我家娘子不喜欢等,我这才出此下策,还请大师见谅。」
「二位施主找贫僧有何事?」
须眉皆白的如月大师声音听起来竟还算清润,他的动作也不像老年人那样迟缓,反倒发力精准,我现在不仅怀疑这个院子,我还怀疑他本人。
杭兰阙看向我,我知道该我开始编故事了。
「我们夫妻二人初来京城,听闻大师讲经颇有高妙之处,家中老母诚心向佛,因此想来请大师下山为母亲讲经。」
「我已发下愿在山中苦修,不下小延圣寺,二位施主请另寻他人。」
杭兰阙立即追问:「那若我带母亲上山来呢?」
「每两月我会在大雄宝殿讲经,你们自行来就是。若无其他事,二位可以走了。」
我道:「大师,我们上山不易,可否留我们喝杯水润润喉?」
他站直了身体,但背弓还是紧绷着,没有对我们放松警惕。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涧:「我用的也是那里的水。」
「可是我们没有盛水的杯碟,还请大师……」
「贫僧正在苦修,请二位不要继续打扰!」
杭兰阙背对着我,背着手朝我指了指水缸的位置,我立即跑去躲好。
杭兰阙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向如月大师出手,不再跟他虚与委蛇。
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杭兰阙毕竟自小跟着各种名师学武,又在战场混了好些年,除非是真正的武道宗师,其他人在他面前都不够看的。他三下五除二就反押着如月的肩膀将他踩在脚下,我贡献出我的腰带当作绳子将他绑起来,将帕子压着他的舌头在他脑后打结,防止他咬舌自尽,然后由杭兰阙将他扒了个精光。
别误会,我们没什么特殊的癖好,而是太过怀疑这人的身份,不得不全面检查一番。
僧袍之下的身体筋肉虬结,健壮有力,他的左肩肩头和小腹都有刀疤,我问他:「如月大师在出家之前难不成是给人走镖的,身上这么多伤?」
杭兰阙用匕首的柄敲了敲他的牙齿,确认他不能反抗后说:「你先去搜,我来问。」
「好。」
在破门而入的瞬间,我莫名觉得杭兰阙跟我真的很像那种会被画成画像通缉的雌雄大盗,这又是绑人又是入室的……
屋内的陈设也极为简单,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木盆架子,再有就是两个漆红的柜子,连椅子都没有。柜子里放了佛经衣物棉被之类的,我把这些东西全抖了出来挨个查看,在佛经中发现许多后写上去的藓都文字。
要不是在藓都待过,我还认不得这些蝌蚪似的字,说不准只会把它们当成符号。
我还在他的盐罐子里找到一包蓝色碎布包着的白色粉末,那蓝布用料过于好了,根本不是一个小寺庙的挂单和尚用得起的。我撕下一页经书将那粉末装好,将蓝布收起来,又用手指捻了捻那粉末,不是盐,不知道是什么。
床板还藏着一把弯刀,这种镰刀似的弯刀是藓都兵喜欢用的武器,更加坐实了这个如月大师身份有问题。
我带着一大包东西出门,看见如月大师已经被杭兰阙揍成了猪头。
他们打过仗的就是比较直接,不攻心,只攻身。
「问到什么了?」
「搜到什么了?」
我们两个同时开口,傻子都听得出其中的戒备意味,如月大师也听得出,他舌头被压着,只发得出「嗬嗬」的笑声:「你们……什么也查不出……」
杭兰阙用拳头狠狠给他来了一下,一颗牙从他嘴里划出美妙的弧线向地面坠落,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将经书中的藓都文字处指给杭兰阙看:「我不太认得,只看出这里是日期。」
「其他的呢?」
「找到了藓都的刀,我怀疑这人根本不是如月。」
杭兰阙道:「当年藓都向我朝进贡珠宝和奴隶,留下许多藓都血脉的后代,那琵琶伎就是一例,说不定如月本就是藓都人。」
「对了,还有这个,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将那包白色粉末给杭兰阙看,他还未触碰便脸色大变:「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什么?」
「情蜕。」
情蜕?!
传说中这药有迷魂诱情之效,服用的人很容易成瘾,产量极少,百年前的石瞰王朝曾经疯狂沉迷于此药,荒废朝政,甚至无法生下健康的继承人,因此被元王朝篡位,元王朝吸取石瞰王朝的教训,自上而下禁了情蜕。
「禁了百年,你怎么还认得?」
「此次覆灭藓都的大战中,我发现他们给士兵用这种药让士兵在战场上精神亢奋。」杭兰阙想到了什么,「琵琶伎……不对,要彻查东宫!」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怕琵琶伎黎烟是靠这种药引诱的太子。
我说:「事关重大,得把这个人交给大内去审。」
「对,你说得对。」
如月却道:「我什么都知道,你们怎么敢将我交出去,你们会后悔的!」
我不像杭兰阙那么粗暴,用手捏着他的脸迫使他张嘴,从头上取下银簪,将簪子的尖端对准他被杭兰阙打落牙齿的牙槽,然后戳了进去。
「啊——」
他如同离水的鱼一样疯狂挣扎,叫声凄厉到惊飞了远处山林的群鸟。
「你知道什么?」
「我亲眼看见……杭宴杀死了郑昊!」
杭宴,已经许久没人敢这样直呼皇后的名字了。
先皇不是暴毙吗?为何说是杭宴杀了他?
若这种事情坐实了,别的不说,太皇太后一定要先杀了皇后,再废皇帝,最后立郑昊和阮云儿的儿子安王为帝。
那老虔婆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一直师出无名罢了。
但光凭他嘴里乱说,还定不得罪。
我用胳膊肘推了推杭兰阙,杭兰阙会意,一肘将他击晕。
「他说自己亲眼看见,意思是宫变那日他在宫中?我不方便看,你看看他是不是净身过?」
杭兰阙用脚踢了一下:「没有。他用藓都的刀,他的话当不得真。」
「那应该是侍卫,回去查查当年跟藓都有关系的侍卫就知。」
杭兰阙不作声,似乎心有顾虑,不愿意将他带回宫中。
「对了,你帮我个忙,我力气小弄不动,你去挖一挖那丛牡丹。」
「你还有心情挪花?」
「这种牡丹我在皇后宫中见过,要开得品相这样好,是需要荤汁养的,你看他这院子里哪有荤腥?而且你看这人像是有心情侍弄花草的样子吗?我是觉得那底下有尸体。」
杭兰阙挖开那丛牡丹,果然,在下面躺着一具腐烂到可见白骨的尸体。
我忍着恶心凑近了观察,看见那具尸体手中的珊瑚念珠:「这才是真正的如月大师吧?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
杭兰阙在我身后沉默着,我觉得他有点奇怪,回头看他,他背着光,我只看到他的剪影,整张脸漆黑一片,看起来莫名地危险。
「怎么了?」
「我想把他带回侯府。」
「为什么?就因为他说他看见皇后娘娘……杭兰阙,你不至于吧?他随口一句话,你都怕牵连到你姐姐,皇后娘娘远比你想的厉害,她才不会害怕这些流言蜚语。」
「你不也把包着粉末的蓝色布藏起来了?」
「你偷看我?!」
「那种布料的确特别,比蓝宝石还要有光彩,我远远一瞥都能发觉,是皇上为给贵妃娘娘贺寿特地命尚服所做的对吧?你担心牵连到贵妃娘娘,藏起证据,反而指责我?」
我……我无话可说。
「别总把我当傻子。」
「那倒没有。」
杭兰阙嗤笑了一声:「你们崔家就是金贵,一根毫毛都伤不得。」
我嘟囔道:「哪有太子金贵。」
「那你就不要跟我争,暂时不让他暴露,将他带回侯府,你我同审,等审出结果了再禀报皇上,对大家都好。」
「哦。」
我与杭兰阙审了七日,卡着皇上给我们的半个月时限递交了结案报告。
「皇上,臣与杭将军调查发现,阮逆当年在宫中安插了许多藓都人,臣等在小延圣寺找到的就是其中一个。
「他原名叫央宗,是藓都与我朝交界处长大的平民,父母皆死于两国交兵,后两国来往频繁,他来到上京送货,被阮逆看中,先送到五城兵马司,两年就提拔成百夫长,后来阮逆安排他随先帝秋狩,借此机会进了龙禁尉。此人多年来全靠阮逆提携,对阮逆忠心耿耿。
「在先皇暴毙时他逃出宫流亡,回到藓都,找到当年同在上京的生还者三人,在藓都皇室授意下,五年前,三人带着『情蜕』秘药回到上京。侍卫央宗杀了如月大师,将他的尸体埋在小延圣寺后山,等小延圣寺住持云游后冒充如月大师。另外两个,一个在山下村庄制作琵琶,负责传递消息,还有一个在教坊做龟奴,收集情报。
「他们最开始想将胡尚书拉下水,因此用秘药让琵琶伎黎烟的师父上瘾,听命于他们,无奈一直没有机会近距离与胡尚书接触并下药,后来才想到用美貌的黎烟迷惑太子,将太子拐出皇宫。
「宫外的各种流言也出自他们三人。现这三人俱已伏法认罪,藓都也被我朝攻占,请皇上定夺该如何处置,以儆效尤。」
皇上听完我的话,甚为开朗地笑了一下,但谁都知道此时此景根本不该笑,所以更有可能是气得很了,反倒想笑。
他转头问自己的大太监薛世清:「你觉得说得通吗?三个人,把朕的朝臣、朕的皇宫、朕的太子耍得团团转?」
他问出这句,我的心都凉了。
我也知道这说不过去,但是,若要彻查宫内宫外残留的阮逆势力,岂是我一个尚仪能做到的?
那必须得皇上先下定决心啊!
但皇上他没有给我这方面的支持呀!
他皇兄驾崩了八年,这八年他好吃好喝地供着郑昊跟阮云儿的儿子安王,一句重话都不敢说,不仅是因为太皇太后维护,也是怕朝臣指摘。
现在要清扫阮逆,那安王怎么说?一并杀了?太皇太后那边又怎么说过得去?
一堆他家的糊涂事,倒来迫害我。
我只是个五品尚仪,我怎么会承担了这么大的压力,好想辞官……
薛世清还跟往常一样轻声细语不紧不慢地回答,一句话就把所有责任都推开了:「奴才不敢妄言。」
你可是三品宫正!你不敢妄言,要让我妄言是吗?
辞官的心情更加强烈了。
皇上用手撑着下巴,姿势略显疲惫,他像是随口叫我般喊了一声:「元辞……」
「到!」
「你想要结案吗?」
「皇上,臣的念头都蠢得很,说出来您要生气。」
「你说吧,朕这次不生你的气。」
「臣觉得,说不得有些人的目的就是让咱们大肆清扫,将太子的风流韵事闹得天下皆知,给……那位铺路。所以不如先如此结案,对后宫前朝都有了交代,之后暗地里该处理处理,慢慢把阮逆留下的影响消除。阮逆兄妹二人把持后宫十余年,这事……急不来。」
至于什么贵妃的衣料啊,皇后的毒药啊,太子的情人啊,皇上的诏书啊之类的消息,都是没有的事,全是捕风捉影!全是恶意构陷!全是没有的事!
皇上听完,没生气,也没同意,若有所思地揉了揉太阳穴:「这话朕在哪儿听过。」
薛世清道:「皇上,昨儿杭将军来过。」
皇上指着我跟薛世清说:「对,跟杭兰阙那小子说的一样。」
我急忙说:「皇上,臣不知杭将军说了什么,臣绝对没有和杭将军串通,请皇上明鉴!」
「串通了就不会说一模一样的话了。这事儿……先如此吧。整顿宫纪还是要的,元辞,你尽快拟出个章程,让皇后贵妃看过了就去做。薛世清……」
「奴才在。」
「阮逆之事,你去查。」
「是。」
「都下去吧。」
我和薛世清一同退下。
出了御书房,我偷偷摸摸地跟着薛世清的脚步,被他发现后讨好地笑:「薛叔叔,我心里还是糊涂得很。」
薛世清笑得和蔼可亲,一点御前总管的架子都没有,他甚至亲手为我理顺绞在一起的宫绦:「如今也是尚仪了,宫绦可不能乱。」
趁着为我整理宫绦的工夫,薛世清轻声说:「皇上让你拟个章程给皇后跟贵妃娘娘看,自然也跟娘娘们通过气,你怕什么?」
懂了,这是让我去找皇后和贵妃,让她们做主。
也好,如此一来,清理阮逆这个烫手山芋给了薛世清,整顿宫纪这件事变成皇后贵妃牵头,我就不用顶着天大的压力干活儿了。
「谢谢薛叔叔。」
「去吧,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告别薛世清后,我先给皇后请安,顺带问问皇后关于整顿宫纪的意思,再去找贵妃。
事实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在我去找贵妃的路上,我被太皇太后的女官带走了。
连同跟着我的宫女都一个没放过,全部带去长秋宫,让我连搬救兵的机会都没有。
长秋宫中,太皇太后身着华服高坐,身旁十二个锦衣女官伺候,殿内遍布金银奢华异常,完全不是一个老寡妇住所应有的模样,而太皇太后本人更是涂脂抹粉,活像个老妖怪——我承认,因为我家跟太皇太后仇怨颇深,以上描述有刻意抹黑的成分。
但总体而言,太皇太后的确不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我规规矩矩给她老人家行了礼,她像往常一样久久不叫起,我就一直跪着不动,和她比耐心。
终于,她先沉不住气了:「太子的事是你在查,你查出什么了?」
我在她这儿是吃过亏的,没有贸然起身回答,而是依旧垂头跪着,朗声回答:「回太皇太后的话,此事详细案卷臣已交内廷供皇上审阅,无皇上首肯,臣不敢轻易泄露。」
「大胆!」
当太皇太后开始使用官位压迫时,最好的回击方式不是与她争执,而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臣有罪,请太皇太后责罚。」
你看,在她还没想好我有什么罪的时候我就果断地认罪,那最终只会不了了之。
但凡我多回她一句,她就有由头说我顶撞她了。
果然,听了我这话,太皇太后没下文了,估计在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收拾我。
阖宫上下都知道,她的脑子一直不太好使。
她们贺家也算是名门望族,子女本该一处教养,偏偏太皇太后自小被她祖母抱去房里养大。
仙童一般的小姑娘,祖母心肝肉似的宠爱,宠成了一个傻大姐,到了议婚的年纪,她家本想将长女送进宫、幼女嫁郡主之子,但太子惊鸿一瞥看上了她,死活要迎娶贺家小女儿做太子妃。
太子妃没做半年,老皇帝驾崩,太子即位,她三千宠爱在一身,先后给皇帝生下两个皇子,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威胁到她的地位。
太皇太后可以说是从出生到生子从未遇到过任何挫折的幸运儿。
但皇帝驾崩后她就没那么幸运了,新任皇帝郑昊宠幸宦官阮六儿。
一开始她只当儿子有点小爱好,不加阻止,宠到小儿子郑纯一家被圈禁起来,宠到郑昊那么多年只有一个儿子活着,宠到满宫上下遍布藓都人,祖宗基业都要被郑昊送人了,她才有所知觉。
那时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应对办法,竟然是从崔家「选」了个美人入宫。
崔家的美人崔惜止,也就是我侄女崔贵妃,当时死了丈夫已有一年,身为豪门寡妇,上没有婆母管辖,下没有儿女操心,日日品茗赏花,怡然自得,乐不思京。谁能想到太皇太后问都不问一声,直接将她掳进宫,等崔家知道的时候人都送去皇帝宫里侍寝了,把我大嫂子气吐了血,我拦了又拦,她才没拖着病体去宫里抢女儿。
谁能想到那么漂亮又没脑子的老寡妇能变身人贩子呢?
她自己的男人好色,就以为天下的男人都好色,以为美女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然而郑昊根本不吃这一套,依旧跟宦官阮六儿如胶似漆。
要不是后来郑昊暴毙郑纯继位,这老太太早晚得被阮家兄妹玩死。
过去这么多年了,太皇太后的智慧依旧没有丝毫增长。
她冥思苦想,最终还是不能拿我怎么办,只说:「哀家最不耐烦跟你们崔家的女子打交道,蠢笨无知只知道请罪,哀家好好的太子都是被你们这些奴才带坏了!你既然认罪,那就去外头跪着捡佛豆,什么时候捡够了什么时候起来。去吧!」
「微臣领命。」
「快去,看见你们这狐媚样哀家就烦!」
连骂人都只会骂狐媚,可真逗,我堂堂五品尚仪,你骂我尸位素餐不比骂我狐媚更重吗?就好像你想参朝臣,你是会参他不履职尽责还是参他妖娆轻佻狐媚作风?
算了算了,在她眼里根本不知道五品尚仪是什么,三品宫正又是什么,她只觉得这都是奴才,都能随意打骂。
真是毫无常识,纯靠运气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
我安安心心跪在红砖地上捡佛豆,外面小太阳晒着,小风吹着,太后宫里的嬷嬷陪着,竟生出点小惬意。
数到一千二百二十七颗时,言司赞带着皇上的口谕来了,要我回尚仪所处理要事。
太皇太后宫里的嬷嬷还是知道轻重的,不敢跟皇上对着干,也没去禀报太皇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走了。
这是给双方都留面子的做法,不然真对峙起来,丢脸的还是太皇太后——宫里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就算想收拾人也该找个由头,但太皇太后连个由头都不会找。
莫名处罚人的事情干多了,彰显不了她的权威,只会让她丢更多脸。
我跪得太久,半个身子都压在言司赞身上才勉强能走动,她知道我不愿让长秋宫的人看笑话,勉力撑着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怎么才来?再晚一点你上司都要晕过去了。」
「我见你许久不回来,去打听才知道是太皇太后叫去了,急急忙忙去找贵妃娘娘,偏她去看二皇子了,我担心你出事,就去找尚宫所的帮忙。」
「尚宫所?」
言司赞道:「你还别说,平时咱们互相看不上,斗得乌眼鸡似的,出了事她们倒也没丢过去,趁皇后娘娘练完字就禀报了,皇后娘娘让范尚宫给薛世清传了话,皇上才下令给你解围。」
好家伙,为了捞我一个,言司赞是把整个皇宫都跑了个遍。
「言司赞,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你放心,等我当上宫正了,一定建议提拔你当尚仪。」
「我比你大两岁,等你当上宫正我都该熬死了。与其给我承诺这些有的没的,不如给我涨点俸禄。」
「你出身闽西言家,你家那么多矿,还在乎那点俸禄?」
「我出来当值不在乎俸禄在乎什么?」
「你看,这就是你没被提拔成尚仪的原因了,你这个思想觉悟还是不够。」
「我没被提拔成尚仪是因为我没有一个当贵妃的侄女。」
「作为你的上司,我真的不喜欢你这么直白。」
「作为你的下属,我真的不喜欢你这么虚伪。」
糟糕,本来还想以后不当女官了可以跟言司赞一起游山玩水,现在看来,我俩的情谊远比我想象的脆弱……
——
「你俩别笑了,快收拾收拾跟我去皇后那儿。」
刚到宫门外就见贵妃急匆匆地往外走,见到我也没说安慰我一下,直接让我跟她一起去。
「怎么了?」
崔贵妃贴身的女官道:「太子自戕了。」
啊?
他……他为什么啊?难道太子真的跟郑昊一样是个情种?
这宫里真是一刻都不消停!
我朝太子郑檀殿下,是皇上皇后在潜邸所诞的正宗嫡长子,又是由太皇太后亲手养育成人的唯一一位皇子,其身份尊贵自不必说。
他自幼得谢太傅等一众名师教导,文韬武略都不在话下,何况帝后恩爱,哪怕皇后因宫变受伤不能再生育,皇上去皇后那儿的日子还是比满宫人加起来都多。
生在这样的家庭的太子竟然自戕了,要不是我亲历此事,我也会和旁人一样觉得匪夷所思。
因为太皇太后厌恶崔贵妃,恨屋及乌,也讨厌我们尚仪所,她老人家坚决不让我们有带坏储君的机会,所以我与太子殿下很少接触。鲜有的几次见面,我对他的印象都不是很好。
因为他是个温柔又多情的人,这本不是什么错处,但放到储君的身上,就是大问题。
传信的侍者说太子自戕,我们都以为是殉情自杀,到了东宫才发现,太子殿下只是拿一支簪子扎自己的胳膊,除了扎出几个血洞外,太子本人面色红润有光泽,看起来好得很。
皇后最先来,然后是贵妃,最后是皇上,人到齐了,包扎好伤口的太子才缓缓从屏风后出来。
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扶着手慢悠悠地行礼问安,我垂着头,用余光瞥了眼皇帝,见他的手已经捏紧,玉扳指周围的直接被压出青白色,显然气得很了。
薛世清利落地带着我们一众宫人外出等待。刚出去不久,就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光。
啪——
言司赞在我身边,微微侧过脸,用口型询问:皇上?
我摇了摇指头表示否定,皇上打儿子哪会只打耳光,一定是皇后娘娘打的。
唉,开始我还有其他猜测,这耳光一打,我能肯定他自戕是因为琵琶伎黎烟了。
太子干得好好的,为啥要整这出啊?皇后现在又不能生育了,连个替补都没有,皇上要是对太子不满,那崔贵妃的二皇子不就会被架在火上烤?
不到一个时辰,后宫三巨头跟小可怜太子就出来了,四个人的脸色都不好,太子的最差——因为他脸上还有巴掌印。
皇上命薛世清留下彻查东宫,让皇后带着太子回宫养伤,又命贵妃带着我们尚仪局堵住谣言,不许外面传太子的事——老是让我们来捂住这种注定会被传出去的流言,这侄女婿我真是越来越不想要了。
皇上自己回了御书房,立刻召见了武元侯杭朝、吏部尚书崔鲲、户部尚书胡小友和太子的老师谢太傅。武元侯就是皇后的父亲,太子的外公,而崔鲲就是我大哥、二皇子的外公,再加上户部尚书和太傅,整一个要换太子的迹象。
这还堵个屁的流言啊,皇上自己就恨不得昭告天下他对太子不满了!
这时候,谁都以为贵妃宫中该喜气洋洋,坐等二皇子飞升,然而实际上的贵妃宫中愁云惨雾,人人唉声叹气,估计跟皇后宫中有的一拼。
不是我们真的高风亮节到不在乎太子之位,而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们的状态跟皇后的状态其实是一样的,都不明白何以至此。
一国太子,何以至此?
崔贵妃打发言司赞去东宫守着:「不要进东宫,只想办法打听薛世清查出些什么,一根头发丝都别漏。」
「是。」
言司赞走后,贵妃屏退左右,让我坐到她跟前:
「这事不对劲,像是老天铺好了路子让我的盈儿做太子,天上哪有白掉的馅饼?可我竟想不到谁能有这样大的手段。之前那琵琶伎的事情你们还有查到什么?」
「案卷里都写了……只还有一件,我一直没问你。」
「什么?」
「当年皇上送你那件彩鸾礼服,剩下的衣料你还留着吗?」
「应该留有一些,你问这做什么?」
「小延圣寺的假和尚央宗藏了一种藓都秘药,就是用你那天上地下仅此一件的布料包着。」
「情蜕?」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郑昊就是死在那药上的,那是阮六儿从藓都带来的东西,不是说早就绝产了吗?」
「可那药的确出现在央宗那里,那宝蓝的布料又明明白白指向你,我便自作主张藏起来了。」
贵妃眨巴眨巴眼,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说出的话却险些没把我惊得掉下凳子:「我在宫变那日藏了些情蜕,后来或许就是用那布料包起来了,你找到的那包秘药应该就是我的。」
「那这些都是你策划的?!」
贵妃嫌弃地看着我:「怎么可能,我要是想当太后,当年对皇后见死不救就好了,用得着等到今天?」
说到这里,她眉头微微松开,不经意间显露出崔家千金时期的骄纵情致,明明还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只是神态稍微变化,就比端庄温婉的贵妃模样好看多了。「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先弄掉太子,再把我谋害东宫的证据甩出去,废掉两个皇子,最终受益的就只有一个。」
顺着贵妃的思路,我也很快想明白,郑檀和郑盈是皇上仅有的两个长成了的皇子,如果两个都出了事,那么,靠兄终弟及继承皇位的皇上,或许就该将皇位还给兄长的血脉,也就是郑昊跟阮云儿所生的安王殿下。
「是安王吗?可是安王一直被圈禁在北宫,不可能谋划这些,要说是太皇太后……」
贵妃直接道:「她蠢得可以,不可能。」
「那还能是谁?」
贵妃无意识地用指头挽着松散下来的头发,红色蔻丹与乌黑的发丝缠绕,看起来莫名凶险。
「我也想不通。怪不得皇上让薛世清去查阮逆的事,今夜也是让他去搜东宫,皇上已经在怀疑我们了……总不能坐等被算计,元辞,你下一次休沐是什么时候?」
「还有九天。」
「那太久了,等不及的,明日你就得回一趟家,跟父亲商量。」
「好,我想办法。」
「你想好从哪里查了吗?」
「既然一切都跟藓都有关,那就从藓都查起。」恰好我的私宅里就斥巨资养着前藓都第一杀手霜松,他一定比我有更多思路。
「那药你那里还有吗?」
「有。」
「都给我,我来销毁。你再从里到外搜一遍,不能多一件东西,也不能少一件东西,哪怕是一根绣花针都不行。」
「我明白。」
第二日,我还没有跟言司赞商量好怎么巧妙出宫,崔家就传来消息说崔夫人病倒了,让我回去见见。
要不说是一家人呢,心有灵犀一点通。
不过大嫂子平白咒自己也是不好,我得给她去庙里求个符冲冲晦气。
回到崔家屁股还没坐热,下朝回来的大哥就将我拉进书房。
昨夜太子自戕后他就跟三个大人一起被传进宫跟皇上开小会,开完小会又开早朝这个大会,看他眼珠子都是红红的,估计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杭皇后的爹武元侯跟胡婕妤的族叔胡尚书也被叫进宫来着,认真算起来昨晚上除了谢太傅,进宫的都是皇上的倒霉岳丈。
皇上对老丈人们真不友善。
大哥没跟我扯别的,一来就直入主题,道:「杭家被参了。」
「啊?这还没说要动太子,就有人坐不住要参杭家了?参杭家什么?」
「杭兰阙杀良冒敌。」
这可是大罪。
我问大哥:「有证据吗?」
「御史台的要私下交证据。他们敢这么说,就不可能没有证据。」
我将昨夜跟贵妃说的话都跟大哥说了,大哥坐在书案后,凝眸沉思,良久,他说:「应当是郑昊的死忠干的。」
「他还有死忠?」
大哥冷笑道:「你以为郑昊是个昏君么,阮六儿得宠前他已灭了三国,藓都已是孤立无援的状态;西南水患、西北流匪皆在他治下终结,国库比前朝充实了一倍!哪怕阮六儿得宠后杀了又杀,还是有人对他忠心耿耿。」
「比如说谁?」
话都说到这里了,大哥却又不愿意告诉我具体是谁,只调转话题道:「这几日你就以给你嫂子侍疾为由留在家里,仔细查访那秘药和央宗。宫中贵妃和你可有信得过的人?」
「有,尚仪所的司赞言生诺,是闽西言家的女儿。」
「言傻子的姐妹?」
「呃……是他姐姐。」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言傻子」这三个字了。
言司赞的亲弟弟是个挺传奇的人,和我这种奴婢生的老来子不同,他是闽西言家正室夫人老蚌生珠得的儿子,那真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自小到大就没过过苦日子,整日里不干一点正事,只喜欢游玩宴饮,谁知竟然靠办宴会办出了名,名声传到宫中,郑昊召他进宫做个散官,那时候阮家兄妹只手遮天,无人敢有所忤逆,偏偏言司赞她弟弟从小到大没吃过亏,被阮六儿折腾了两次,他竟在宫宴上把阮六儿给打了。
是的,他把皇帝放在心尖上宠着的阮六儿给打了,据宫人回忆,还是给打成了乌眼鸡,害得阮六儿半个月没敢在皇上面前露脸。
言司赞她弟毕竟是世家子弟,这事一出,他就被家里人押着给阮家兄妹赔罪,又送了好几车的金银珠宝,最后被塞进马车运回老家,这辈子家里人都不准他再来上京。
京中众人既开心他替大家出了口恶气,又觉得他出气的方式实在太粗鲁愚笨,于是他喜提外号「言傻子」。
由于弟弟的光荣事迹,当时正在议亲的言生诺也受到影响,婚事蹉跎了几年,今上登基后干脆也进宫当了女官。
因为有这么个弟弟,大家默认言司赞也不会很聪明,言司赞为此很忌讳别人提她弟,甚至连闽西言家的出身也不让人说。
其实言傻子跟我还有一层渊源,当年阮六儿想跟皇上求娶我——别疑惑他一个皇上宠爱的宦官为什么要娶妻,虽是皇帝的禁脔,但阮六儿可是以权臣自居,他拱自己亲妹妹做上皇后之位以后还不知足,想跟上京大族联姻巩固地位,挑上了我们崔家,发现崔家有我这么个由主母教养的、名声还不错的、待字闺中的、生母卑微的婢生女,他表示:「本座就将就一下,勉强娶崔元辞好了。」
吓得大嫂连夜给我找道观出家!
我大哥也着急啊,和亲戚朋友们一起想办法,看上了刚从闽西到上京的言傻子,想让他办好几场宴会讨皇上开心,然后再跟皇上求我俩的婚事,把我远嫁到闽西去。
谁能想到那傻子把阮六儿给打了呢。
当时郑昊给我和阮六儿赐婚的旨意都拟好了,就差盖上玉玺,宫中相熟的女官们将消息传出来,帮崔家拖延了几天,让我们早做打算。我能做什么打算?
若是真嫁了宦官阮六儿,为了崔家其他女儿的名声,我唯有一死。
我当机立断,给大哥大嫂留了封信说就报我死了好了,然后连夜逃出上京。
其实要不是言傻子太冲动,言司赞和我都能顺利嫁人,我俩的孩子说不定都够年龄议婚了。
我大哥估计也和我一样回忆起当年言傻子的壮举,问我:「那个言司赞冲动吗?」
我斩钉截铁地说:「和她弟弟完全不一样,很沉稳聪慧!」
「她家在京中有没有族人?」
「当年言傻子的事情过后言家被打压,好些都罢官回家了,如今在京中只剩下商铺和田庄。她族姐嫁了个工部郎官,她跟我与贵妃提过三次,或可一用。」
「好,我知道了。」
这种利益交换我以前还嗤之以鼻,进宫八年后却习以为常。言家因言傻子一事在朝堂沉寂了好些年,没个拿得出手说得上话的人,如今贵妃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我们崔家想要言司赞帮忙,可言家不缺钱,她在宫里当值当得好好的,她凭什么蹚这趟浑水呢?自然,我大哥就要帮忙提拔她家里人。
所以宫中女官也不是随便一个民间选来的宫女能当的,若真是民女出身当了女官,那一定是极度优秀的人才,比如皇后娘娘的范尚宫。
说起范尚宫……
「大哥,还有个事情,上回小延圣寺的事情结案后太皇太后找我麻烦,皇后娘娘那儿的范尚宫帮我从中解围,可否帮我给她侄子写个荐书,她侄子想投白鹿书院。」
欠了人情最好马上就还,拖得越久就越还不起。
这事杭家本也可以帮忙,但杭家是武将,往书院去信没有我哥这个白鹿书院优秀学员加客座老师来得便宜。
大哥点点头:「越是此时,越要对皇后恭恭敬敬。」
「贵妃娘娘也是这样说的。」
大哥这才放心了,让我去忙我的。
春日和煦,霜松在我私宅院子里摆上瓜果点心和清甜酒酿,摇椅上抱着雪里拖枪的小猫睡觉,见我这个主人家回来了,就睁眼瞧了一下,继续睡觉。
「别睡了,来活儿了。」
「杀谁?」
「不杀人,查案。」
我将从贵妃那儿得到的「情蜕」给他,霜松闭着眼睛用手指拈了拈那白色粉末,眉头动了一下,随即起身,将小猫惊得跳下春凳,「啊呜」叫了一声,似是控诉。
「怎么还有这玩意儿?你在哪儿得的?」
「你先别管我在哪儿得的,你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吗?」
「这药唤作『情蜕』,是皇族秘药,石瞰王朝以后元王朝将其列为禁药,封锁了产地,不许皇族服食,但我们组织会给成员发这种药用于任务。」
「抚养你长大的那个杀手组织?」
「是,其实我们就是皇室私下养的爪牙,只是后来元王朝自顾不暇,我们组织在战场中派不上用场,好些人就被带进宫中做护卫了,像我这种私自离开的会被秘密处死,我跟你说过。」
「我没将你以前说的那种药和这个对上号,这药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能迷魂、致幻、上瘾,能让郑昊一代天骄被阮六儿兄妹玩弄于股掌之中。」
「那照你这么说,为何后来元王朝反而与我们正面对战,不再用情蜕了呢?」
「因为没法生产了呀。制作情蜕最重要的原料『如虞』产自藓都深山,无法广泛种植,只能靠大量人工到悬崖绝壁采摘,那些年为采如虞,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后来因郑昊治理水患,改了水道,藓都的山脉中水流受影响,再也不产如虞了,也就做不出情蜕。」
「所以如今用的都是存货?」
「如果现在还有,那就是以前没用完的药。」
「我现在要查情蜕是怎么来的,你还知道什么可做线索的?」
「我只是个杀手,哪知道那么多?我知道的就是情蜕需要药引,常用的药引有三种,牡丹、毒藤,和跟如虞一样产自藓都大山的苔藓。」
我不由得想起小延圣寺那丛盛放的黄牡丹。
「我知道了,最近把剑练起来,随时会要你杀人。」
「好。我再睡会儿,慢走不送。」
我让大哥安排一队人马立刻去藓都查「如虞」,再查小延圣寺的牡丹。
皇后宫中有一丛开得和那很像,宫里的言司赞帮我查到是花房的一个总管特意为皇后培植,那位花房总管是胡婕妤提拔的,牡丹花种来自皇商白家,白家的后台也正是胡尚书——白家的一个庶女给胡尚书的侄子做了填房。
经过老花匠比对,小延圣寺的黄牡丹和皇后宫中的牡丹,乃至东宫的牡丹,都来自白家,琵琶伎黎烟的师父也是死在去给胡尚书贺寿的路上,种种线索都指向胡尚书。
手下还调查到白家半年来每个月都会安排画舫宴饮,邀请京中权贵豪富玩乐,画舫里有上百株牡丹供人赏玩,许多豪客一掷千金前往也要参加宴会。
看来必须要走一趟了。
我让言司赞以言家的名义帮我搞到两张名帖,和霜松装成闽西富商前往白家的画舫——
不羡仙。
「官人苏魈携夫人登船——」
乍一听到「苏魈」这个名字,我还抱有或许是同名同姓的侥幸心理,假装不经意地撩起帷帽上的流苏回首一看,竟真的是杭兰阙。
他穿着深紫色流光锦制成的华服,贴了胡子,在脸上做了皱纹,将头发染得花白,易容成年老富商的模样,身旁的杭掠风则着宫缎、簪彩宝,打扮成富商的貌美妾室。
杭兰阙在我看见他的瞬间就将目光锁定,对我露出和善的笑意。
霜松不知道我停下了,走了几步才回头看我:「怎么不走了,荣婉?」
我和霜松也是冒充豪商登船,用了「荣婉」这个假名字。
无用的默契……
我回身几步小跑跟上霜松,挽着他的手贴近了说:「快走。」
霜松伸长了脖子往后看:「被认出来了?」
我更用力杵了他一下:「别瞎看!」
霜松失落地「啊」了一声,无奈跟我继续往前走。
但不到一刻钟,杭兰阙还是敲响了我们这间客房的门。
——
「你跟踪我?!」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刚刚才被参杀良冒功,皇上让你卸下一切职司回家,你现在出来是抗旨你知道吗?」
「皇上只让我卸职,没说我不能出门。」
「好,出门就算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查到这里有问题。」
「有问题?上次在小延圣寺你就说你查到有问题,这次又是你查到有问题,你倒跟我说说看你查到什么有问题?」
杭兰阙轻轻地「哼」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小小的嘲讽。
他给杭掠风使了个眼色,杭掠风主动坐到门边守着外面避免别人听到;我学他跟霜松使了个眼色,霜松点点头,捂着耳朵对着墙蹲下了。
他到底懂不懂我什么意思啊!
这样我很丢脸的!
杭兰阙这才说:「谢太傅曾经是先皇之子安王的老师,先皇驾崩后安王移居北宫,皇上又让谢太傅做了太子老师,而琵琶伎黎烟能够调入宫中舞乐楼是走的谬大人的路子,谬大人你可知道,就是谢太傅的女婿,常去小延圣寺参拜的那位,所以我去小延圣寺查访有什么问题?」
我一直觉得胡尚书疑点重重,可若真如杭兰阙所说,谢太傅问题也不小……
「那今日呢,你又为何来这画舫?」
「我从薛世清那里知道东宫里有情蜕的痕迹,便着手查这秘药。皇商白家几年来一直在私下资助当年阮家兄妹提拔过的老人,我的人查到白家在东边有一处药山,那里长出了情蜕的原料如虞。」
捂着耳朵的霜松闷声道:「这不可能,如虞只有在藓都深山才长得出。」
杭兰阙道:「那现在藓都还长得出如虞吗?」
霜松回答:「十几年前水道一改便不出产了。」
或许是新贴的胡子不习惯,杭兰阙用手顺着那花白的胡须,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问:「所以藓都再不会产如虞了。你该不会派人去藓都了吧?崔尚仪也会做刻舟求剑的蠢事?」
经他一提醒,我恍然大悟!
既然是改了水道后藓都不再生长如虞,那么更改水道后和藓都深山环境一样的地方就可能生长出如虞!
也就是杭兰阙说的白家在东边的药山。
霜松站起身来,疑惑地问我:「那个……什么叫刻舟求剑?」
这句话一问,连一本正经坐在门口处的杭掠风都忍不住笑了。
我好后悔带霜松出来,这样真的会显得我们崔家的人都很蠢……
杭兰阙道:「崔元辞,这么简单的信息,不需要靠跟踪你就能查出来的。」
我反问:「既然你觉得这么简单,那为何这么久了还查不出个结果?参你的奏折还在御书房搁着,宫里到现在都还乱作一团,你又比我能干到哪里去?」
「牙尖嘴利。」
「装模作样。」
杭掠风忽然打断我们:「有人来了。」
我立刻站起来,换霜松跟杭兰阙坐在一起「品茗」,我则跟杭掠风陪坐在一旁的矮凳假装女眷闲聊。
侍者来说晚宴即将开始,请我们半个时辰后对号入座,杭兰阙哑着嗓子回答知道了,霜松那傻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也跟着哑着嗓子答应,让侍者看了他好几眼。
他又没装老头,他变声干嘛啊!
霜松能当上第一杀手肯定是全靠的武力,没有一点见机行事的本事。
我只能跟侍者说:「上一盏清火的凉茶来,我家官人有些热伤风。」
「是,夫人。」
侍者走后,我警告杭兰阙:「你查你的,我查我的,我们谁也不要打扰谁。」
杭兰阙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水,抬眼看我时眼神自动虚焦,瞬间转换成老眼昏花的模样,他缓缓道:「我也正有此意,荣夫人。」
「那就请走吧,苏老爷。」
画舫宴会厅的位置在一楼,共有三圈五十八个雅座呈阶梯状散开,雅座做成花瓣模样,上彩漆,饰以螺钿银丝,用岫玉珠帘与宴会中央的舞台分隔,整个会场便形成一朵重瓣牡丹的模样。
此时已经入夜,烛火灯光交错间金银彩珠、琉璃翡翠于眼前跃动,仿佛置身色彩纷繁瑰丽的天宫之中。
侍者上的酒、侍女衣袖间的熏香都是说不清的浅淡花香,宴会各处都摆放着牡丹花,开得尽态极妍。觥筹来往,人人语笑嫣然,我却不敢放松,时刻关注四周。
霜松跟狗似的拿鼻子左嗅嗅右嗅嗅,将酒倒在指尖感受了下,然后一口都不动了。
我轻声问:「有问题?」
「没有。」他很严肃地说,「不合我的口味。」
我就不该对他抱任何期望。
我与霜松坐在重瓣牡丹的第二层,杭兰阙在我们对面第三层的位置,隔着珠帘我看不清他的动作,只是能明确看出他那里只有一个人。
他把杭掠风派出去了?
也是,杭掠风精通武艺,又是以陪客的身份进入,此时溜出宴会自然不引人注意,正好在开宴时查探。
而我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等到宴会进行到一半,借口身体不适跟霜松退席再查。
舞台上没什么新意,跟一般宴会似的跳跳舞、演奏演奏乐器,也无非是舞姬更加美貌、舞台更加绚丽夺目而已,我在宫中举行过许多宴会,不觉得有多了不起,霜松倒是看得尽兴,看到舞姬持彩练被绳索带动飞天时「哇」出声来,不住鼓掌叫好,引人注意。
酒过三巡,一个青衣女子抱着箜篌上了台,侍者将烛光熄灭大半,四周都幽静起来。
这个间隙,雅座上又上了新的酒菜,霜松看似沉浸表演之中,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却在矮几下握住了我的手:「酒菜里有情蜕。」
我心中紧张,想要问他什么,他却先于我摇了摇头:「别看我,看舞台。下的分量很少,不会成瘾,只是让人飘飘然,应该是助兴用的。」
我听他的看着舞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对情蜕过敏,刚刚碰了下才已经起疹子了。」
「过敏?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又没问。」
好好好,又是成功被霜松气到的一天。
弹箜篌的女子下场了,侍者却没有恢复烛光,舞台上出现一个男人,鞠躬作揖后说本月的不羡仙画舫拍卖正式开始,他拍了拍手,侍者们将十二盆色彩各异的顶级牡丹搬上舞台,一盆一盆地开始叫价。
顶级牡丹的确贵重,但再贵重,也不至于一盆拍出几千两来。
我努力透过珠帘去看那些买家的样子,发觉实在看不清后,我又将目光放回牡丹上。
起价一千两的牡丹,一定有异。
此时已经卖到第三盆,我示意霜松参与竞拍。
霜松不以为意:「座席旁边不是摆了那么多盆吗,走的时候随便偷一盆就好了,干嘛花那么多钱买啊,你一年俸禄还不到一千两呢。」
我瞪了他一眼,谁料霜松又说:「不行了我得走了,疹子已经长到胸口了,快跟我走。」
「可是还没……ū」
「那我先走,你等会儿回来找我。」
「不行!」
舞台上正喊着「有没有官人加到两千三百两」,霜松倏地站起来,突然的动作顶开了座前矮几,矮几又碰到珠帘,珠子摇摆相撞,将众人目光都吸引过来。
「这位官人……」
砰——
船尾处传来一声爆鸣,外间有人叫嚷着:「走水啦!」
霜松再也挨不住,抓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一时间众人都起身逃跑,霜松带着我不好走,他单手扯开衣襟让自己透透气,外面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我发现他整个脖子都红了,看来他对情蜕过敏真的很严重。
「你这……天……这过敏要怎么才能消退?」
「冰一冰。」
「你不会要……」
霜松靠巧力拨开人群,将我的手按到另一个人手中:「帮我抓好她,我先跳个江。」
然后他拔地而起,如同蝙蝠一般在满是人的宴会厅借力踩了几下就跳出去,「扑通」一声投了江。
投江的动作果决而熟练,绝对不是第一次。
我转头看霜松把我给了谁,不出所料,看到杭兰阙的冷脸。
见杭兰阙不动也不说话,我犹豫了一下,问:「那个,他们都在跑,我们也跑吗?」
说话间我就被人撞了一下,杭兰阙将我拉近他,让我躲在他胸前不让我被人冲撞。
因为这个姿势,他呼吸声都隔着胸膛传递给我。
他动了动我的头发,我问:「做什么?」
「给娘子簪花。」
他把刚刚拍卖的花偷了,插我头上了。
我仰头瞪他,他竟说:「娘子簪花真美。」
这么沸反盈天的场景,他一说这话,我居然被拉入许多年前他在藓都为我簪花的回忆。
那时我这辈子最穷的时候,连头油都买不起,头发只能梳成辫子用碎布条和木簪盘在脑后,真正的是「布衣荆钗」。
那时我的丈夫苏魈每日去打猎回来都会给我带些野花放在桌上赏玩,偶尔抽出一支给我簪花,他会捧着我的脸看个不停、亲个不停,然后抱着我整夜地胡闹。
离开藓都前,我犹豫了很久,后来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竟然要为了一个逃犯放弃自己崔氏女的身份。
最终我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到底是犹豫过的……
我想跟他说什么,但他却忽然低头含了一下我的嘴唇,他的目光和八年前一样,满满的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情绪,心中有什么久违的东西被点燃了。
他浅尝辄止的一吻后与我对视了几息,呼吸逐渐加重,而后我看见他眼中闪烁起熟悉的欲火,竟然没有丝毫推开他的意识,任由他将我抱起往外走去。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火光倒影,但人群的呼喊和火势汹涌似乎都不再能撩动我的情绪,我满心满眼只有眼前这个人,哪怕只是被他抱住都像是飘到了空中,自在不受束缚,喜悦而欢欣,我笑了起来,他也随着我而笑。
他避开不住往外逃的人群,将我带入最近的一间客房,踢开门进去后就将我按在贵妃榻上亲吻。
「荣婉……我的荣婉……」
我的手指都在颤抖,颤抖着扯下他的腰带,颤抖着用腿勾着他的腰让他靠近我,再近一点,更近一点……
在呼吸相融的瞬间,我快乐到流出了泪水,冲他低声哭诉:「我想你……」
「我也想你,每一天都在想……」
他揽着我的脖子不许我与他分开,趁势咬了我耳垂一下,我的耳朵是最敏感的地方,被他一咬,我的身体完全失控了。
我更加激动地反手去握他的手,想要与他十指相扣。
然后,我摸到了鬓间那朵牡丹。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杭兰阙,我们中情蜕了。」
杭兰阙僵住了。
情蜕的药效还在,我依旧很想亲一亲他,但是心里的弦已经紧绷起来,我知道绝对不能再继续下去。
于是我也僵住了。
我们俩就这样抱成一团,呈现出一种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的状态。
吱啦——
房间的门被推开,一身湿透的霜松闯了进来,见到房内的我们他也僵住了。
我和杭兰阙同时开口,两张嘴说的是同一句话:「我们什么都没有干!」
霜松呆呆地点点头。
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我被扯破的裙子,又垂头看了眼杭兰阙掉在地上的腰带:「那……」
我试图推开身上的杭兰阙,却发现手脚都是软的,杭兰阙也因为我的动作整个人趴在我身上,他的嘴唇从我耳边划过,瞬间的刺激直接让我嘤咛出声来。
霜松吓得转过身去:「我走了,你们慢慢忙!」
「我们中了情蜕……」
「那我更得走,我情蜕过敏呀!」
霜松离去的脚步更快了。
房门关上,头已经埋在我颈间的杭兰阙好像又亲了我一下,察觉到某种不妙的趋势,我急忙叫他的名字:「杭兰阙!你别犯浑!」
「我们重新再来好不好?崔元辞和杭兰阙。」
「不行!」
「为什么?!」
「我不能嫁人。」
「好……好……」杭兰阙抬起头来,似乎已经平静了,他抬手伸向我的发间,取下我的发钗,狠狠扎进自己的手臂。
他紧闭双唇来承受这剧烈的痛楚,然后从药效中清醒过来,将我头上的牡丹取下用我裙子的碎布包好。
全程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也用尽所有精力逼自己从他手中拿过我的发钗,朝自己肩窝处插了进去。
「啊——」
杭兰阙这才发觉我也戳伤自己以求清醒,他低吼:「你干什么!」
「我们都需要清醒。」
霜松在房间外喊道:「我让小杭进来了,你俩遮一遮哦!」
杭掠风恨不得闭着眼睛进来,表情跟英勇就义似的,杭兰阙叫她:「我们已经醒了,没事了。」
杭掠风这才敢睁开眼,见我跟杭兰阙身上都有血,就想要给我们包扎。
「来不及了,还要搜查证据。」
杭掠风回答我:「证据都有了,白家的确在制造和销售情蜕。」
她要过来扶我,走到一半,房间外却传来刀兵声,几个侍者打扮的蒙面人拿着武器冲了进来。
杭掠风回身防守,杭兰阙夺过一个侍者的武器挡在杭掠风身前:「你带她回去,我稍后就来。」
「好。」
「自己小心。」
「嗯!」
我被杭掠风抱起跑出房间,她毫不犹豫地带着我跳了江。
跟不久前的霜松一样毫不犹豫。
——
「你什么你?你还有理了?万一元辞出了什么事,我看你怎么跟父亲母亲交代!」
大嫂子骂大哥的声音叫醒了我,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不羡仙跳江的场景,睁开眼看了许久,才看清我在崔家。
大嫂子和几个侄儿媳妇围在床边,大哥被女眷们堵在外面,我看不见,只能听见他弱弱地回应大嫂子的话。
侄儿媳妇们都跟我差不多的年纪,有几个还比我大。
她们都是在我年纪不大的时候嫁进崔家的,因为我是长辈,她们不好管教的下人我可以管教,她们不可明言的委屈我可以向她们的丈夫转达,她们不清楚大哥大嫂的喜好,我都私下告诉。总之我们处得很好,要不是阮六儿想要娶我,我本可以嫁去她们任何一个人的娘家,都能过上和顺安宁的小日子。
见我醒了,侄儿媳妇们端水的端水,擦汗的擦汗,欣喜地跟大嫂子说:「姑妈醒了!」
大嫂子走到我床边,俯下身子拿手试了下我额头:「难受吗?」
我见她脂粉未施,眼里全是血丝,忽然觉得委屈极了,也不是为我自己委屈,而是大嫂子和侄媳妇们为我这样操劳不是一次两次了,觉得自己怪没用的,总是不能让她们放心。
眼角控制不住地落下滴泪水来。
大嫂子心疼地给我擦了,安慰我:「好了好了,以后再也不掺和他们这些事,元辞不哭。」
我哭得更大声了……
女眷们一起哭哭啼啼了好一阵子,大哥简直在这屋里待不下去,好不容易大嫂子带着侄媳妇们走了,大哥才苦着脸坐到我床边。
我已经缓过神了,跟大哥说:「那日在不羡仙我遇到杭兰阙了,他带着杭掠风查情蜕。」
「我知道,胡尚书在不羡仙出事后的第二天就交了奏报,将白家私自种植如虞和药山的位置都报给皇上,如今白家已抄家入狱,药山和不羡仙都被看管起来了。」
「什么?胡尚书奏报的?他那分明是壮士断腕!」
「你别激动,烧了几天了,你现在身子虚得很,要是再有个头疼脑热的,你嫂子真就要活扒了我的皮。」
烧了几天?我的身体不至于这么弱啊……
会不会是情蜕的药效导致的?
我问大哥:「霜松有没有事?」
「没事。」
「那杭兰阙呢?」他和我一样中了情蜕。
大哥误会了我的意思,说:「他杀良冒功的事情还在查,私自出府被发现,御史台又追着参了他一本,皇上将他叫进宫里骂了一顿,让他回家反省了。」
那岂不是白家整个案子的功劳都落在胡尚书头上了?
「大哥,胡尚书有问题啊!白家有女儿嫁进了胡家,白家的不羡仙在京中闹了这么大动静,要不是胡尚书做后台,早该被发现了,现在我们一查不羡仙,他就交了奏报,这明显就是他在自保。」
「你以为皇上就想不到吗?已经让薛世清亲自去查胡家了。」
我忍不住嘟囔:「之前东宫的事不还是没了下文,薛叔叔人是好,可他查不出个什么的。」
「阮逆的事情过去八年,皇上只能慢慢消除影响,若是一次性把所有曾经依附过阮逆的人罢黜了,朝廷还怎么运转?」
「那胡尚书到底是不是?」
「元辞,他能历经三朝屹立不倒,我们就不能用简单的『是』或『不是』给他下定义。」
哦,就是说他墙头草呗。
我又跟大哥说:「之前太子和琵琶伎的事情,最开始就是云影殿的胡婕妤宫人传谣言,当时碍着胡婕妤受宠,没把这事儿拿出来计较。但现在想想,琵琶伎的师傅死在去胡家宴会路上,贩卖情蜕的白家后台也是胡家,或许我们的思路错了,幕后之人不是为了阮云儿的儿子安王,而是为了自家血脉呢?」
胡婕妤进宫后没有诞下皇子,因此我以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但是胡尚书这一系列操作真的太有问题了,让人忍不住去想。
「这太冒险,不符合老胡的行事作风。」
我叹了口气,觉得眼前是一堵无形的墙,不知道该往哪里探寻。
「大哥,那太子现在怎么样了?」
「太子还在东宫,皇上两日前考校了二皇子学问,太皇太后担心皇上要易储,昨日就开始犯病,皇上皇后和贵妃现在正在侍疾。」
我感叹道:「她这辈子终于聪明了一回。」
大哥轻轻拍了下我的额头:「不许这么以下犯上。」
忽然听得外面下人报:「老爷、姑太太,三公主来访。」
小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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