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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珠联璧合_重生之珠联璧合全文阅读_落落猫_UU看书_uuksorg

baijin 2025-08-19 18:55:38 小说推荐 5 ℃
小说:上一世她抛夫弃子回城享乐,这一世换她重生赎罪宠夫爱子

书名:《和清冷首辅和离后》

作者:慵不语

【文案】

前清冷君子后追妻疯批X外柔内刚坚韧女主

若不曾遇见首辅之子谢璧,江晚月本可以平静度过一生,可惜,立于舟中吹笛的他翩若谪仙,让她再难忘记。于是,江晚月偷偷学会了那首笛曲,并将他给自己写的福字悉心藏在胸口。

  万不敢想的是,高高在上的谪仙,竟是她早已订下的未婚夫,江晚月孤身赴京,决然成婚。

  婚后的谢璧,高洁矜冷,让婚后的她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可他又温润有礼,让她忍不住一次次妄想进入他的心。

后来,一家人在官船上遭难,江晚月抱着那福字,浸在刺骨的水里,望着夫君救下小青梅,他他进退沉稳安抚好了所有人,唯独忘了问她在何处。

  被江水吞没,绝望自救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她的夫君德厚情薄,非是良人。

  *

  出身船户,沉默怯懦的妻突然和离,谢璧惊诧后恢复平静。

  他从不强人所难,行云流水,写下放妻书。

  后来,北戎攻下都城,朝廷南迁。他匆匆南渡时,多亏有“江上小菩萨”之称的江姑娘相救,才得以脱身赴南都。他惊魂方定,却见到了他从前的妻。南渡一路,她救人无数,如江水般平静温婉,又如水上菡萏昳丽动人。

  安顿后的谢璧位高权重,倒也愿意成全她的救国之心,却发现妻远比自己想象的坚韧,勇敢,沉静……

  谢璧日日锥心,波光荡漾间,他终道:“当初和离之事太过仓促,我……有愧有悔……”可她在碧溪之间轻摇着船,望向连绵群山,轻声又决然的讲出不悔。

  唯有拥有过,才更易释然。

那场譬如朝露的婚事,是她忘记他最好最快的方式,却是他剖心蚀骨的次次追忆。

战事是大背景 为感情服务 主打追妻


【正文阅读】

立冬后连日阴霾,往年东都此时还有秋季余温,今年却格外寒彻,今儿天色总算放了晴,高悬的日头未能驱散连日来的寒意,一个身着长随服饰,面目白净的少年焦灼的站在巷子口张望:“已经申时了,郎君何时回来?”

  另一人在幽幽刺骨冷风中搓搓手,低声安抚道:“莫急,既是蔡公公派人传信说郎君今日回府,那定然不会有岔子的。”

  谢府地龙烧得正旺,汉白玉的浮雕插屏旁,香炉里燃的松香升起袅袅烟雾,老夫人站在窗棂格旁徘徊张望:“传信的人怎么说?三郎到何处了?”

  侍候在她身侧的明妈妈低声道:“老夫人放心,方才已着人去问了,郎君出大理寺后先去户部换了一趟衣裳,那里没咱们的人,一时探听不到消息,不过郎君已派人传话过来,说是去宫里谢了恩就能回来。”

  老夫人似是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宫里都谁在呢?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吧?”

  “宫中陪着陛下的是蔡公公,咱们郎君这次脱难全靠他,定然不会为难的。”

  “……”

  老夫人听着,眸光扫过坐在小案几旁的江晚月,肩颈纤细玲珑,发髻斜挽玉簪,整个人显得莹润娇美,就连出神的模样如同一幅画。

  老夫人神情登时冷了下来。

  也不想想她如今这模样是谁给的体面!可郎君入大理寺一个多月才回家,她这媳妇儿倒是能在家中坐得住!

  谢家世代簪缨,定朝是以文驭武之朝,谢璧之父位列首辅十载,谢家更是成了东都一等一的高门显贵,可偏偏子嗣单薄,造化弄人,谢璧又因父亲未发迹时的婚约娶了个民间船女——长了个玉娇花柔的狐媚招摇模样,这也罢了,偏偏家世还单薄,不出事还好,如今谢璧出了事,她连打听消息都出不上力。

  老夫人心里憋闷,就想找茬发泄:“一会儿三郎回来,想必宫里也要跟随来人的,你们把谢礼都备好了?”

  明妈妈飞速看了一眼江晚月,笑道:“这事儿和三夫人商量过的,按之前接待中贵人的规矩,各备了二两银子。”

  “按之前的规矩?三郎这次可是出狱回家,怎么按之前的规矩?!二两……少说还要加五两银子当谢礼。”老夫人轻哼一声,不悦道:“她没见过世面不知轻重,难道你也不知轻重吗?”

  明妈妈面上一僵,忙赔小心的低语赔罪。

  江晚月耳根霎时一红,此事明妈妈找她商量过,婆母如此否定,分明是在打她的脸,她忙从椅上站起,微微躬身低头道:“此事不怪明妈妈,是媳妇儿的主意,媳妇儿经事儿少,思虑不周了。”

  老夫人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这东都哪些人得罪不起?这些中贵人日夜陪侍圣上,你的思虑不周,就能让他们怀恨在心!若他们在陛下面前递给三言两语,那因你的思虑不周,要给谢家招惹多少祸患啊?!”

  江晚月怔了怔,这些时日大事小事都是婆母操心,她也是想着这些小事不碍什么,明妈妈找她时,二人就商量着定了。当时她也掠过是否该多给一些的念头,可她刚嫁入大半年,又是从潭州民户嫁到东都高门,婆母向来强势,她自是事事都不敢自专,仍按了从前的例……

  可就算是这微末小事,她也没有做好,惹婆母生气了。

  明妈妈看了江晚月一双笼烟含雾的美眸浮上无措愧疚,心里倒是起了几分怜意。

  其实这事儿可大可小,明明是老夫人心里有火,借机发作罢了。

  若新妇家世显赫自己也是个能立得住的,那婆母的气焰也能克制几分,可偏偏江晚月无家世背景,瞧着又是战战兢兢的模样,那还不是任由婆母拿捏出气。

  “哟,庆官这是要哭了吗?”明妈妈趁机圆场:“不若让三夫人快去哄哄吧。”

  江晚月回头,刚刚四岁的庆官果真抿着薄薄小嘴,一脸要哭不哭的模样。

  江晚月将孩子抱在椅上,轻轻抚着他小小的背,庆官抽抽噎噎的抬头,瞧见挂在靠背椅上的香囊,伸出手想要去够。

  庆官是老夫人亲妹的长孙,母亲难产去了,父亲娶了新妇有了双生子,江晚月进门不久,谢老夫人说庆官这孩子宜兄弟,就要过来养在谢府中。

  庆官小手胡乱挥动香囊,香囊长约一寸的穗子上缀了珠玉,倏一声抽到了江晚月眼眉上。

  江晚月只觉额上钝痛,忍不住轻吟一声,捂住左边眉眼。

  庆官也晓得闯了祸,呜哇一声哭起来。

  谢老夫人忙走来抱起庆官,笑道:“你扔了旁人自己倒还先哭起来,小小年纪手劲挺大,倒是个舞刀弄枪,出将入相的好苗子。”

  等把庆官哄好,转头问江晚月道:“你无事吧?”

  额上未曾出血,江晚月忍了眉骨钝痛,如常回道:“还好,庆官年纪小,打一下不碍事的。”

  谢老夫人看那眉上片刻已红肿,江晚月额上玉肌如雪,红痕甚是明显,不由皱眉道:“伤在脸上,还是要好好遮一下,三郎一回来,瞧见家里这个伤那个咳的,岂非更添烦心?。”

  江晚月缓缓握紧冰冷僵硬的手指。

  这屋内温暖如春,可仍未驱散她身子里的寒意。

  冰封湍流,寒凉彻骨。

  她回府后,连夜里都要多盖两床棉被,身子骨如同还在冰窟中,总忍不住想咳。

  想是咳嗽时被婆母瞧见生厌,此刻拿这话明里暗里的刺她。

  心头涌上一股轻寒,却又如麻木般不觉冰冷,江晚月含着妥帖的笑意行礼退下,沿着回廊到了后院。

  霁泉坞是谢璧的住处,茂密葱茏的绿竹,冬日微微泛黄,江晚月几人沿着竹径走到主屋,秋璃忙去叫梳妆丫头道:“快看看夫人额上的伤,可否能遮住?”

  银蟾瞧见江晚月眉上红痕,惊道:“夫人怎么伤到了?好险,差点伤到眼睛呢。”

  “无妨。”江晚月低声道:“你拿粉帮我遮一下吧。”

  “这……”银蟾微微犹豫:“用粉遮对伤处不好,等红痕消去片刻再说吧……”

  江晚月对镜看了看,果真有几分显眼,她摇头道:“郎君今儿回家,我面上带伤不妥当,你快去拿粉遮上吧。”

  秋璃在一旁催促道:“动作快些,郎君还有两个时辰就回家了,务必遮仔细了,莫要让人瞧见了。”

  银蟾忙拿来粉匣子,掺了珠粉细细敷了层,额上红痕淡去不少,仍若隐若现无法完全遮掩,银蟾思量片刻,又选了春樱色口脂在江晚丰润唇肚上轻轻点了点。

  女子之唇薄了显贫,厚了显愚,可江晚月朱唇却生得圆润微翘,恰到好处,稍一描画,光艳濯濯,眉心处的红痕更不会被注意到。

  银蟾理了理江晚月鬓发,瞧了瞧,又对站在一侧的小丫头道:“去把晓露粉拿来,那粉颜色重些,定能遮住红痕。”

  小丫头寻了片刻,瑟瑟缩缩回来:“晓露粉许久未用,奴婢一时不知放在了何处。”

  银蟾登时皱眉要怒,江晚月摇头,轻声阻道:“我本也不爱用那脂粉,你现下已遮得很好,何苦为这点小事难为她。”

  “三夫人如今这伤,不仔细瞧还好。”银蟾上下看了看:“可若是离近了用心看上一眼,还是能瞧得出。”

  江晚月心里一动,淡笑道:“那就不碍事。”

  用心看上一眼才能看到的伤……

  她阔别已经的夫君,想来是瞧不出的。

  *

  江晚月遮好伤到前堂没多久,丫头已快步进来欣喜通禀:“老夫人,郎君来了。”

  江晚月心跳猛地加速,忙看向门外,门帘一掀,一身绯色圆领官服的谢璧大步走进来,少年气度洁冷,如雪映寒波,他眸光清濯平稳扫过屋内众人,撩袍端端正正跪在谢老夫人面前:“给母亲请安。”

  谢璧今年二十岁,身为首辅和公主之子,又年少高中状元,从此青云直上,皇帝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他一句,这次因进谏皇帝备战北戎,竟被下了狱,众人不免猜测这位生来贵重的少年如何狼狈失魂,可谢璧仍如世人仰望的云上月,衣角都未沾染半丝泥尘。

  谢老夫人搀扶起儿子,抚着儿子的手背红了眼眶。

  厨房早已备好了膳食,一家人围坐圆桌一起用膳,江晚月嗓子泛痒,忍不住轻咳了几次,还好谢璧和老夫人交谈家中之事,丝毫未曾察觉。

  江晚月正垂头吃菜,一勺菜用公勺盛了过来,头顶有低醇的声线响起:“你爱吃的银鱼蒸蛋。”

  江晚月抬眸,只看到修长白净的指尖,一眼看去,比上好白玉做成的汤勺还晶莹贵重。

  江晚月心跳加速,耳根霎时热了:“多谢郎君。”

  谢璧夹菜后,便侧身和母亲说话闲聊,在座之人,谁都未曾多留意这个举动。

  江晚月却心头纷乱。

  成亲已大半年,自己仍未能自如接受谢璧的细微关怀。

  谢璧定然还不晓得,他对她随意的亲近呵护,便能激起她心头的惊涛骇浪。

  江晚月不知是该责怪自己少见多怪,还是该怨谢璧对她关怀太少,让她至今未曾习惯。

  谢老夫人闲闲说着家中事,庆官咿咿呀呀的凑着乐子,江晚月坐在谢璧身侧,始终如花瓶屏风般静默,倒像是格格不入的那个。

  她不知高门之妇在丈夫归来后会如何做。

  是以妻的身份,安静侍奉?还是热情殷切嘘寒问暖?

  可斟茶倒水有下人做……

  嘘寒问暖……她平常口齿也还伶俐,也有无数想要过问的事情,可那似乎都太过亲密,她望着丈夫淡漠沉稳的侧脸,鼓起勇气,也问不出口。

  再说,谢璧已安稳归来,追问过往,似乎已无太大必要……

  饭桌上,老夫人已从家事聊到国事:“这次你遇难,还好有蔡内相转圜,你可知这次有多险,若非清宸园开园时那场水上鹤舞让陛下龙颜大悦,内相又特意提起你这位京城鹤郎,陛下还不知要囚你到何时……”

  谢璧被囚在大理寺一月有余,鹤舞的情形也听同僚说起,他只觉讽刺荒唐:“我上谏不该修建清宸园消耗国力,陛下却在开园庆典上将我放出,这不是恩典,是给儿的难堪。”

  “放肆!”老夫人站起身,冷眼看着十六岁高中一甲,在夫君庇佑下未受过半分磋磨的儿子:“你身为臣子,怎敢如此非议陛下!再说,你差事是户部的,边境如何与你何干?你何苦去蹚浑水?”

  谢璧放下筷箸道:“就因了儿在户部,儿才知晓上缴北戎的岁币对民众是多大的负荷,如今并非太平盛世,更不是贪图享乐之时,北戎已百般挑衅边境……”

  “儿啊,天塌了,也有别人顶着。”老夫人摆摆手,不愿让儿子说下去:“如今你父亲已故去,人走茶凉,陛下又能恩宠容忍你几时?谢家咱们这一脉只你一人,你若是出了事,咱们家才是没指望了。”

  谢璧面上闪过复杂情绪,末了却沉静道:“儿子明白,儿子不孝,定然不会再让母亲忧心了。”

  “好在这次有惊无险,你总算是回来了。”谢老夫人看一眼身侧的儿媳,淡淡道:“你媳妇也很挂念你,你不在家,她也许也不舒服吧——竟有半月不曾出门请安了,你回去,好生陪陪她吧。”

  谢璧眸光在江晚月身上微一流转,语调听不出情绪:“让母亲操劳了。”

  饭罢,两人并肩走出回廊,初冬的风萧萧瑟瑟,卷落的枯叶飘落在池中。

  江晚月望向前方的挺拔身影,忍不住低声道:“……夫君。”

  郎君和夫君一字之差,江晚月平日里都随着下人叫郎君,唯有床笫之间,才会唤这二字。

  久别重逢,险些生死相隔,她鼓起勇气才叫出来这两字,面上浮起热潮。

  这两个字一出,走在前头的高大身影微微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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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谢璧转身,凝视眼前许久未见的妻:“你受累了。”

  轻轻的四个字,酸酸涩涩的渗入江晚月心间。

  她担心,担心谢璧会因婆母最后几句话心有芥蒂,想着上前解释一番。

  可谢璧并无丝毫不满,反知晓自己的不易。

  江晚月眼眶泛酸,千言万语奔涌在心头,开口却只笨拙说了句:“这一个月,夫君受苦了。”

  雪中梅香淡然萦绕,江晚月知晓,那是谢璧熏衣惯用的香丸,此时的他墨发高束,眉眼清隽,正如初雪寒梅,清耀卓然。

  和他视线相碰,江晚月心跳怦然,下意识便要转移视线。

  谢璧淡眸微垂,看向他名义上的妻。

  妻似是很窘迫,紧捏袖筒的苍白指尖轻轻颤着。

  妻不会遮掩,情绪和心思总是能被人一眼看了去,想是这些时日他入了大理寺狱,她每日以泪洗面,又无计可施。

  谢璧眉尖轻蹙,江晚月倒比从前羸弱了几分。

  谢璧移开眸光,散漫道:“我未曾受苦,倒是你有几分消瘦,身子不舒服?”

  江晚月和身姿柔若无骨的东都女子不同,她体态窈窕韧丽,刚进府时,有份舒展自在的生机,如今整个人却宛若冰雕雪塑,脸庞过分苍白纤细。

  身侧的秋璃要上前回话,却被江晚月暗中拦住。

  江晚月忍着咳,柔柔笑道:“夫君不必挂心,天气愈发冷,我前几日着凉,今儿已尽然好了。”

  她趁谢璧不备,已叫了两声夫君,谢璧未曾不悦,想来是默认的。

  这份默认,让她心头渗出几分甜意。

  谢璧点头,他一眼便知晓妻在撒谎,她的不舒服,恐怕不是气候转冷的缘故……

  但只不过是吃食不适,或是旁的琐事。

  他问询,不过是几月未回的家主对妻作出关怀的模样,至于答案,他无所谓知晓不知晓。

  待到谢璧身影消失在廊檐尽头,江晚月才缓缓收回视线。

  秋璃气道:“夫人为何不告诉郎君实情,老夫人不知晓,郎君也不知晓,夫人岂非白受了那么多苦楚。”

  冬日天寒,冰冻三尺,夫人完全是侥幸,才从九悬湾捡回来一条命。

  秋璃着急,语气有几分僭越,江晚月仍温婉谦和淡笑:“郎君能出大理寺便好,我本就是盼他平安归来,如今已然如愿,不算……不算白受苦楚。”

  其实方才……她很想问问他这些时日在大理寺过得如何,也想和他诉说自己有多悬心。

  可谢璧仿若他书斋中挂着的山水名画。

  月影高寒,透着清冷仙气,她心生局促,不敢冒然。

  转眼天色渐渐黑沉,谢璧仍未曾来院中,倒是他的贴身丫头雪影来取谢璧御寒的被褥,看向谢晚月的眸光,含了几分忧愤轻蔑。

  谢晚月心里一沉,看向秋璃:“郎君又歇在琴筑了?”

  霁泉坞是谢璧的住处,谁知婚后那几夜一过,谢璧就未曾再来过。

  琴筑本是谢璧的书房,可成婚后的大半年,谢璧晚间便休憩在那里,之前是夏秋倒也罢了,可如今天气转冷,琴筑没有地龙,谢璧又刚从大理寺出来,怎能受冷?

  江晚月攥紧手中帕子。

  全因她在此地,连累谢璧有房不能回。

  “让郎君来霁泉坞吧。”谢晚月拦住雪影,笑着:“这些时日我一直歇在偏殿,主屋的床榻都还是郎君的,若郎君……郎君真的因我在此处不归,我今夜就去旁的院子。”

  雪影冷冷瞧着江晚月,语气却还恭敬:“三夫人说笑了,您身为正房夫人,怎能去旁处歇息?郎君歇在琴筑,也是忙于政事,夫人不必多心。”

  说罢这话,雪影再不理会江晚月,只径直收拾着冬日里谢璧需要的物件。

  江晚月站在一旁,身为妻,她想要做些什么。

  可终究,纤细的身影只怔怔站着。

  谢璧贴身物件皆非她过手,甚至,她未曾陪他度过一冬,又怎知他在冬日的习惯?

  雪影收拾行李,忽然瞧见一个温酒杯,皱眉扔出来道:“郎君不是说了不喜这温酒杯,怎么又带了去?”

  江晚月望见那温酒杯,不由一怔。

  三月前是谢璧的生辰日,谢府特意选了谢璧喜爱的钧窑上好白瓷做了各式杯组,江晚月也知此事,当时她想着生辰喜气,特意去和明妈妈商量,嘱匠人在杯上定做了不同的字,有的是吉祥如意,有的是平安喜乐,有的是青云直上,皆是她想出的,想送给谢璧的祝福……

  后来谢璧看到这白瓷杯组,叹息摇头道:“物件雅致,字却俗了。”

  谢璧顿了顿又道:“将这些字皆抹去吧——杯尚且能用,莫要丢弃。”

  江晚月还记得那时的难堪心冷,唯有那杯上祝福是她的痕迹,却被谢璧精准的嫌弃——沾染了她痕迹的杯组,如同有了污点,不可勘用。

  就连谢府的下人,都比她这个夫人,更懂谢璧的喜好。

  后来江晚月特意嘱人将那些字都抹去,可曾留下的痕迹又怎能尽抹去?

  仔细看时,还是会有痕迹。

  谢璧对物件向来是苛刻细致的,虽发了话不让丢弃糟践,却不愿再用这杯组。

  雪影寻了几个旁的温酒杯,和丫头们径直离开了。

  江晚月怔怔坐到灯下的梳妆镜前,才发现不知何时,额上补的粉早已脱落,额上横亘的红痕露了出来,被白皙光洁的肤色一衬甚是突兀。

  谢璧今个儿拢共也未曾和她说几句话,至于这伤,更是连瞧都未瞧见。

  之前用尽心思的百般遮掩,倒如同一场笑话。

  江晚月对镜自嘲一笑,谢璧本是她高攀不到的谪仙,这场婚事,本也啼笑皆非,宛若说书人嘴里的奇事,浑不似正经日子里能发生的。

  去年春日,她还是碧胧峡的船队首领秦朗的外孙女,在船上剥菱角时,听到坐船的几个官家姑娘谈笑:“你可知,谢首辅之子下月要来此地祭拜他父亲和祖父了。”

  “咱们这儿又不是谢家祖坟,谢家祖父只不过是在这儿做官时故去罢了,谢家还会来人吗?”

  “但首辅之父是确确实实埋在此处的啊!前些年首辅故去,这事自然落在谢家三郎身上,”那女子摇着手中的银杏罗扇道:“听说知府早几个月前就开始修路搭桥,还不是为了讨好谢家。”

  “谢家……那可是当朝首辅,天子身边的人物,如今亲临凡尘,可不得供着?不过……听说这位谢家三郎品貌甚是出众,就连那些古板的老大臣,都说他气度高华,君子如玉。”

  “那些人的眼光和我们可不一样。”另一个官家女打扮的姑娘不以为然:“前些时日我爹爹就夸一个后生俊俏如玉,我特去看了,除开面皮白些,再没一丝出众之处。”

  “这谢三郎定然不一样的,听说,东都的女子甚是心仪他,因谢府养了许多鹤,民间私下都常叫他鹤郎……”

  在碧胧峡,东都的一切事物都让人津津乐道,江晚月对传言中的谢三郎也有几分好奇,可那只是年轻姑娘皆有的凑趣,如同大家都在说东都的茶百戏有趣,她也想看看,说东都的夜市繁华,她也想瞧瞧……

  可那毕竟未曾走心,江晚月对谢三郎的好奇甚至并未持续到此人前来——谢璧来的那天,不少姑娘挤在道路两侧,只为一睹风采,江晚月那几日正巧在湖上的筏子捕鱼玩乐,甚至都忘了去看上一眼。

  这位回来祭祖的谢三郎,如同天上的谪仙坠下凡尘,和她江晚月日复一日的生活,并无多大关系。

  直到那一夜,因夜里鱼儿在浅水层多,江晚月特意趁夏夜去湖中放水鸟。

  放罢水鸟,江晚月躺在夏草丰茂的岸边,静静看水鸟飞来飞去的捕鱼,展翅将鱼叼到水阀里的小桶上。

  她漫无目的抬眸,却登时瞳孔放大。

  沐浴在月光下的碧胧峡,群山影子交错重叠,月映清波,在湖面上投下银纱般薄薄的光影,湖中小舟上站了个素衣墨发的翩然少年。

  幽渺笛声从小舟传来,舟侧有鹤伴了笛声,鸣叫着从夜色粼粼的水面上飞过,夜风吹起少年的袍袖。

  他满身清辉,几乎要和鹤一同飞去。

  江晚月屏息良久,这一刻,她几乎陷入一场溢满银辉的梦。

  “谢郎君……知府在寻您了……谢郎君……”

  脚步声和焦急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小舟中轻渺的笛声倏然断了。

  那舟中少年上了岸,和树丛中家仆模样的人说了几句话,一道匆匆离去。

  江晚月这才恍然,方才那少年,想来便是名满东都的谢璧。

  可他不该是众人簇拥吗?

  为何会独自一人来此寂寥清冷之地?

  江晚月回忆着方才的那一幕,遥挂天际的月光高处不胜寒,可那翩如谪仙的少年,似乎天生就应如皓月,高高挂于天际。

  后来每次听到旁人提到谢璧,谢晚月都会惊鸿掠影般想起那月下身影。

  再后来,听说谢家即将回京,为感念此处民众,谢璧特意要赐字——全天下都晓得谢璧一笔丹台体极好,各级官府要员,都来找谢璧求字,还有不少富商,也趁此机会找谢璧讨字,想求个好生意。

  江晚月也懵懵懂懂跟去了。

  天上的月终归是要回到九霄之上的。

  她只是想再多看一眼。

  那一日,她如愿又看到了谢璧。

  他穿了温灰杭绸长衫居于中,左边有官员为他铺纸,右边有官员正殷勤磨墨,他提笔写字,一手丹台体,既有丹青画卷的飘逸,又有久居台阁的端凝。

  江晚月躲在众人身后,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起腕挥毫,心跳怦然。

  谢璧身上再无那夜的不胜其冷。

  此刻的他,清正端和,与民同乐。

  可即使此时没有月色清辉,即使他一身灰绸,周身仍隐有光芒,宛若雪月相映。

  江晚月正在出神,忽听有人厉声道:“你!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江晚月抬眸,面前的兵士看她的眼神厌烦不屑,如同瞧着一块污垢。

  江晚月怔住,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站到了向谢璧讨字的队伍里,随着旁人一个个走掉,她终于走到了他面前。

  这队伍中的人都是和官员熟识的,谁也没留意到竟混了个身着粗布衣衫的女孩子来,方才笑脸谦卑的磨墨官员登时变了脸色,责问身旁人道:“这是谁处领来的人!惊扰了谢大人如何是好!”

  身侧的属下立刻战战兢兢道:“大人,此人未曾上报,想来是趁着人多混进来的百姓。”

  官员怒道:“是谁这么不知轻重,放这等不相干的人进来!”

  “不碍的。”清冷如涧溪的声音响起,紧如弓弦的气氛登时缓和,谢璧淡淡道:“我此举,本也是为了乡亲。”

  谁都晓得谢璧一字千金,万人传颂。

  若寻常百姓得了他题的牌匾或题字,那生意定然是极好的。

  那些官员赔笑着,也不再追究。

  江晚月如同骤然曝身于众人面前的小鼠,夹着尾巴转身想要逃跑,却听那清冷澄澈的声音又道:“我给你写个字可好?”

  她恍惚窘迫站在他面前,脑海里掠过的念头,是为何出门前没将那压箱底的百合簪子带上。

  若是带上了那簪子,此刻四目相对,她也会少几分蠢相吧。

  谢璧看她一眼,笑意温润包容:“姑娘常出船,我给姑娘写个福吧。”

  说罢,谢璧亲自揭了张绯色宣纸,日头落在宣纸上,红底黑墨。

  谢璧写得似很随意,勾画若舞,又似写得很认真,末了还盖上了他的篆章。

  江晚月如梦似幻的接过福字。

  谢璧写的福,飘逸如那夜振翅的鹤,未干的墨迹映着春光。

  福字不是普通的福字。

  字的第一笔,不是端正的一点,而是略略上提,如同飞扬的唇角。

  江晚月望着望着,唇角也缓缓上扬。

  她回头,被簇拥在人群中的谢璧,仍泛着濯濯光华。

  江晚月恍然,原来不是那夜月光明亮,从始至终,耀目的唯有他一人。

  从那日开始,江晚月清楚晓得,她这一世,再也忘不掉他了。

  那福字,她没贴在最需要的船上,她生怕溅上哪怕丝毫的水渍——她将她的福气,小心翼翼放在了枕下,唯有过年节时才裱起来张贴在门上。

  这是她的福气。

  是她为数不多,却足以品尝一辈子的福气。

  是她恨不得向全天下昭示,又唯恐被人多看一眼的福气。

  江晚月本以为,这辈子,他给她的唯一物件,便是这一个福字。

  这小小的,轻薄到一扯就破的福字,便是二人唯一的缘分了。

  可后来,峰回路转。

  她小时候有门亲事,此事她从小就知道——那时她的父亲刚中了进士,在江西做官时跟当地另一个小官定下了婚约,可没多久那官员就迁走了,彻底断了联系。

  父亲只有半个玉连环当信物,后来父亲在任上出了事,亲事也没了着落,从父亲再到母亲,再到外公,这信物转了几手,渐渐不被人提起。

  可这次祭祖时,舅舅认出,那玉佩上的纹样,竟是谢家的家徽。

  当时和她定亲的,恰是谢家。

  而她听说过的夫君,竟是谢璧。

  舅舅持着信物来东都找了谢府,本以为谢府位高权重,定然不会认下,可没过两月,京城谢家就特意派人带了礼物和信笺,暗中来了碧胧峡,算是给江家下了定礼。

  第二年,立春,细雨霏霏,江晚月说服外祖,独自上了谢家派来的小舟,离开长了十几年的碧胧峡,带了十几条船作嫁妆,孤身进京,嫁入谢府。


谢璧此番从大理寺出来,少不得要在宫中,京中多行走露面。

  人在东都,好消息不见得被人知晓,倒了霉运却会被人绘声绘色传扬。

  谢璧惹怒陛下,被囚大理寺,京城的名门官宦还不晓得会如何通传,谢璧去各个府邸露个面,一是让谢家的势力安心,二来也是因这些人多是父亲的门生心腹,对北戎多是力求主和,谢璧坚决备战,不止触怒了皇帝,也寒了这些人的心,谢璧出面解释一番,也能免生芥蒂。

  还有靖宁帝处,也要再去正经谢恩。

  谢晚月再不通世故,也晓得近日少不得许多应酬。

  东都高门讲究夫妇一体,府中若有正妻,夫妇二人常同进同出,一同应酬客套。

  可这些天谢璧每日都出去,却从未说过要带她去往何处。

  江晚月踌躇半晌,鼓足勇气上前道:“夫君,近些时日有何应酬?需我一同前往吗?”

  谢璧如玉的指节挑起车帘,琥珀色的眸光扫过江晚月,他的妻披了缀有白绒狐毛的氅衣,愈发显得云鬓花颜,谢璧淡淡移开眼眸:“不必,皆是官场上相熟的朋友,我露个面就好。”

  江晚月心里一沉,她已料想谢璧会如此说,可还是定定心神,温声提示道:“可东都好几个夫人都遣人给我送来了请帖,我若是不露面,不会有……闲言碎语不利于夫君吧……”

  “不会。”谢璧语气淡薄,清隽的眉心轻皱:“把帖子拒了,称病在家吧。”

  说罢,宛若白玉的手指移开,车帘倏然垂下。

  江晚月怔怔点头,半晌,才想起谢璧已遮住了车帘。

  她的点头,他大约也未曾看见。

  不过……也无妨的。

  他已做下了决定,她照做就好,他也不会在意她是否有异议。

  寒瑟秋风冷冷吹在面上,激得江晚月喉头泛痒,又是一阵轻咳。

  身旁的秋璃忙将手炉递到江晚月怀里,轻声道:“夫人,此处风大,咱们还是先回府吧。”

  谢晚月垂眸,唇角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意。

  刚成亲时,京城也曾有个诗会邀了她去,那时江晚月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又不知深浅,满心憧憬的早早去了。

  谁知那诗会要题诗写字,先不说她的诗如何,她那一笔一划不太规矩的字迹,已足够京城的贵女轻蔑耻笑。

  江晚月还记得,她的字,她的诗被人在诗会上传阅,传到何处,便激起一阵毫不遮掩的笑声。

  她垂着头,满心羞窘愧疚。

  原来京城真的是和碧胧峡不一样的天地。

  若只关乎自己,倒也无妨。

  就算写字不好,可她在碧胧峡,也曾会编竹篾,会捕鱼做舟……

  可谢璧是京城人人皆知的少年才子,他的妻,却是不懂诗文的粗鄙之人……

  她是不是,又丢了他的脸?

  那日回家后,江晚月如同主动招供的犯人,胆怯愧疚的向谢璧提起此事。

  谢璧并未责怪她,只淡淡道:“人人皆有不擅之事,但在东都,你要懂得藏拙,有些场合,你本不该去。”

  江晚月神情一顿。

  谢璧未曾出言责她,可这几句平稳冰冷的话,却比责骂还要让江晚月难受。

  此后,东都的很多场合江晚月都有意避开,也渐渐没了刚来东都的兴致劲儿。

  诗词书画,是她要藏的拙。

  而她本身,大概,便是谢璧想藏的拙吧?

  想到此,江晚月一阵情绪翻涌,又忍不住轻咳几声,连带眼眸都红了半圈。

  这半年来,她苦练东都礼仪,连银蟾她们也都说,她的仪态比东都那些高门贵女还要好些。

  可谢璧,始终不曾带她一同出门。

  他甚至,从未发现她比以往落落大方……

  在一旁的秋璃瞧见江晚月红了眼圈,忙笑着道:“夫人别难过,就算未能一起出门,满京城也知道您是郎君的正房夫人,独一份的尊贵体面,这京城的闺秀,都羡慕夫人您有个好郎君呢。”

  江晚月轻轻嗯了一声,强笑道:“嗯,无妨的。”

  她不想被人艳羡议论。

  她也不喜高调炫耀。

  她只是……想走在谢璧身畔,如同真正的妻,在众人面前和他同进同退。

  可这都是她贪婪的心思,不该让谢璧冒着丢颜面的风险成全。

  *

  谢璧这次却并非去见东都同僚,而是进宫拜见靖宁帝。

  谢璧父亲为首辅,母亲金福郡主又是靖宁帝堂姐,谢璧从幼年时便常来宫中,靖宁帝待他向来亲厚,在朝堂上忽然将他下狱,还是头一次显示出雷霆之怒。

  靖宁帝望着清俊的外甥,语调倒和往常无甚区别:“起来吧,这次也是让你长个教训,且不说身为臣子,就说身为儿子,又怎能轻易更改父亲心愿呢?”

  谢璧拱手,低声道:“是臣莽撞了。”

  靖宁帝点头道:“打仗不能图一时意气,一旦开战,边境上的百姓定苦不堪言,又要征税服役,如今岁币也是保一方安稳,以后你是要出将入相的人,难道看不出朝廷爱民之心吗?”

  朝廷年年进贡北戎岁币,却以天朝上国自居,之所以未和北戎开战,并非惧敌,而是为百姓着想。

  谢璧忍不住道:“陛下,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陛下有爱民之心,可岁币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每年的赋税已让百姓深受其苦,这钱养了北戎的马,北戎的兵,此绝非长久之计,若将来一旦开战,朝廷又将如何应对?”

  “放肆!”皇帝的脸色阴沉下来:“边境已修和平之好,怎会开战?此事不该你过问,也无需你插手。”

  谢璧缓缓握紧手心,久久沉默。

  “不说这些朝廷之事了。”皇帝摆摆手,缓和脸色道:“首辅何相的夫人带着孩子来看皇后,朕也去看看——说来你成婚也快一年了,又正是大好年华,待有了麟儿,也抱进宫让朕看看。”

  待到谢璧出宫,皇帝身旁的王公公才凑上来低声道:“谢大人,陛下知晓您夜里宿在书房,发了火。”

  谢璧轻皱眉心。

  这本是他的私事,皇帝却也旁敲侧击想要干涉。

  他的这门亲事之所以能成,也和靖宁帝关系密切。

  谢家位居首辅,门生遍布朝野,皇帝既不愿谢家和边将成婚里应外合,也不愿谢家再和文官结亲互成朋党,他和秦家之女来往密切,但秦家出身文官,却又掌了潭州军务,触了皇帝两个霉头。

  后来恰逢江家舅舅拿了信物来京,谢家和寒门联姻,靖宁帝自是欣喜。

  这也是为何谢江两家的婚约能快速传遍东都的原因。

  谢家晓得帝王之意,也晓得退而保身,顺势速和江家结了亲。

  杨翰和崔漾都在殿外批阅奏折,谢璧一出来,两人即刻迎上,三人并肩一起走出宫。

  他们二人皆出自东都世家,也是谢首辅门生,和谢璧甚是亲厚。

  崔漾叹道:“你可知这次有多险,多亏了开园时那场鹤舞,让陛下甚是开怀,才肯开恩将你从大理寺赦出来。”

  谢璧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崔漾又叹又赞道:“世人常说鹤生性孤傲,又怎是好驯的?更别说要让它们在湖面上下翩飞献舞了!”

  谢璧未曾细想其中艰难,听友人一说,沉吟道:“此事艰难,是如何做成的?”

  “说起来还是蔡冲公公有法子,鹤最喜彩尾鱼,且彩尾鱼的鱼尾部在日光下能映出三四种颜色,蔡公公事先让宫女们将这些鱼放入缸中,再将琉璃缸子放在湖下固定的几个点位,仙鹤被映射的水光吸引,却又一时找不到鱼在何处,因此才上下翩飞,为了这场鹤舞,可废了不少功夫。”

  谢璧缓缓皱眉:“我听说这彩尾鱼,唯有潭州九悬湾的湍流里才有?”

  “是啊,此鱼多长在凶恶的湖涡激流里,捕鱼之人要水性极好,还要胆大心细,再加上些许运气,方能捉到这鱼,这次捉了有十几只,定然是大费周折……”杨翰也叹息道:“九悬湾暗流涌动,现下已冰封了吧——前朝还有人冬日为了捕鱼搭了性命……也不知我们看的彩尾鱼,背后有没有血腥……”

  崔漾忽想起一事,低声道:“婉儿的父亲,不正是在潭州做官吗?”

  崔漾看向谢璧,眸中有几分戏谑:“不愧是青梅竹马,即便成婚了,也要念着你的情,托家人为你寻这等稀罕物。”

  谢璧脚步微顿:“慎言,她已是张家妇。”

  “只说有妇,未曾言妻。”崔漾笑嘻嘻看向谢璧,低笑道:“看来你还是为婉儿考虑得多。”

  从前崔漾等人便总拿他们二人戏言,如今各自成婚,也没改了这个毛病。

  谢璧久久沉默。

  秦婉成婚后,二人未曾再碰过面,可她竟暗中帮他寻来了世上罕有的彩尾鱼……

  这时节河道冰封,极为凶险,百姓也惜命,也不知秦家费了多少心思,才得来了那几条让龙颜大悦的彩尾鱼……

  谢璧眸光沉了沉,又想起王公公的话,脑海中浮现江晚月明净的笑意。

  成婚已有大半年。

  有些事虽是闺中私事,却也能被人探听窥测。

  既已成婚,他便不该徒留嫌隙,让旁人多心。

  如此,对谢秦两家皆好。

  *

  烛影摇曳,墨香四溢,用罢晚膳,谢璧坐在琴筑书案后,手持书卷,照例观书。

  门吱呀响起,一个纤细身影走到了谢璧身旁的花梨书案后,大观窑的笔洗挪了挪,一碟炒蚕豆放在了桌案上,江晚月嗓音如窗外的轻柔月辉:“夫君,你先歇歇神。”

  谢璧从书页上抬起眼眸,清冷的眉目柔和了几分。

  他的妻来了。

  江晚月没念过几本书,过门后却甚是爱书苦读,谢家藏书多在琴筑,他晚间在此看书时,江晚月也常来此地挑选书籍,坐在他身侧翻阅。

  每次来,她都会带一碟炒蚕豆。

  这是民间乡下的吃食,谢璧第一次见时不由皱眉。

  这一室清雅的名家字画,倒沾染了俗气。

  可这现炒制的蚕豆甚是香甜,他也默许了她来时带上一些。

  谢璧侧头:“你上次看的书在书箱最上面。”

  江晚月念得尚浅,都是挑些最简单基础的诗册韵辙启蒙,她踮起脚尖去拿书,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她吃力的拿到声律启蒙。

  书上沾染了墨香梅意,江晚月抱书在胸前,察觉到谢璧在看自己,白瓷般的脸颊透出几分绯红。

  谢璧眉眼浮现淡淡的笑意。

  他最厌不相干的人在他读书时在周遭停留,但江晚月在此,倒不惹人厌烦。

  窗外的夜色渐渐暗下,一盏泛黄的烛灯映出二人并排而坐的身影,长长的投射在屏风上,江晚月悄悄从书册间抬起头,望着墙上微微叠在一处的跳动影子,一时心跳加速。

  她稳下心神,用书册夹着宣纸,闻着身侧的雪中冷梅香,悄悄描摹二人的影子。

  谢璧眉眼本就若谪仙俊美,又从小金尊玉贵,连影子都透着旁人勿近的贵重。

  江晚月画着身畔人的轮廓,心头似是有弦,被轻轻拨动,渗出几分酸涩。

  谢璧用膳后总来此地看书,她鼓起勇气,才来此地伴读。

  谢璧看的书皆是大家所著,字字晦涩。

  他所专注的天地,她无法进入,更何谈领悟。

  江晚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书本,心里又生出几分喜悦。

  没关系。

  她总算一步一步,在靠近他了。

  就算要走很远的路也无妨,她不会偷懒,他们已是夫妻,有一辈子的时辰,足以让她走到他身边。

  窗外寒风呼啸,室内烛火通明,书案旁的几架炉散发糅合了腊梅香的暖意。

  江晚月轻轻蜷起指尖。

  每次看罢书,皆是她识趣离开,谢璧自是一次也未曾挽留过。

  可今晚,也许是窗外寒风瑟瑟,也许是室内烛火太暖,江晚月踌躇着,想再多留片刻。

  待到月色清辉洒满琴筑,江晚月知晓定然是不能在此地逗留了,她站起身,脚尖盯着裙摆,犹豫着将心中反复多次的话轻声说出:“郎君,天气渐冷,你还是去霁泉坞歇息吧,那……那本是你的院子,我去偏院睡也成的……”

  谢璧抬眸,目光合着烛光落在江晚月脸上:“看完了?”

  江晚月怔住:“……今日已读完了。”

  谢璧将毛笔放在她手心,笑道:“读罢声律,也可以试着吟诗了,今夜月色甚好,不若试作一首?”

  二人指尖相碰,江晚月心中一颤。

  她就算再懵懂无知,也晓得谢璧今夜此语,并非真想看她写诗,而是留她之意。


琴筑里烧的炭火过多,江晚月脑袋被热气熏蒸得乱成一团。

  她双手颤抖,哪儿还能写成诗?

  蓦然,手背被微凉的手掌裹住。

  谢璧环她于胸前,握了她的手,一字一句,下笔如飞鸿。

  察觉到雪梅的气息萦绕在周遭,江晚月全身紧绷,周遭的景色渐渐迷离,唯有心跳,愈发清晰。

  夜色渐渐沉下,琴筑里唯书桌上有一盏小灯,朦胧的烛火,隐约透出屏风后的床榻。

  谢璧低眸,眸光掠过自己的妻。

  下定决心要迎娶她进门时,谢璧已从心底接受了这个局面。

  婚后那几日有肌肤之亲,谢璧并未有太多心绪波动,不过他生性爱洁,又忙于朝政无暇他顾,对那事儿也无波无澜未曾刻意留心。

  如今,既然皇帝提了,不妨顺水推舟。

  更何况,谢璧的眸光在江晚月身上顿了顿。

  他的妻蹙着清秀的眉心,鼻尖渗出细细薄薄的汗,显然甚是紧张。

  夜里的烛火覆在她姝丽白皙的脸颊上,让人想起夜色中惊艳馨香的芍药。

  谢璧低沉的笑了,将笔放下:“怕我?”

  倏然,江晚月似是听到一声低沉的笑意,随即察觉到谢璧的手掌拦住她的腰身,江晚月惊心动魄的抬起眸,下意识的挣了挣,谢璧看似并未着力,实则牢牢掌控住了她,宽大的手掌,轻易托住襦裙裹着的纤细腰身。

  江晚月心跳如擂鼓,已大约能想到要发生何事,在谢璧逐渐靠近的那一瞬,脑海里涌现的是初见那夜,谢璧满身月色,在他身侧,洁若初雪的鹤扬颈翩飞……

  江晚月隔着衣衫,缓缓攀住谢璧的肩头。

  在她刚入谢家门时,她也曾暗暗期许过。

  但谢璧自持清冷,大婚那几夜倒像是婚礼既定流程,后来两人分居,她心底那份面红耳赤的愿望已渐渐平息,他是云尖上的人,她和他这般相安无事,已是极好。

  可他毫无预兆,圆了她心心念念所想。

  并非大婚,并非特定的时辰。

  只是个普通的夜晚,而他们在这夜,也真的如同一对儿普通的夫妻。

  江晚月似是做了一场梦。

  梦醒后,重新洗沐后的谢璧在她身侧,闭眸躺在她身畔的枕上。

  江晚月轻轻动了动唇角,在烛光下隔空描摹谢璧的长相,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就算此刻闭着眼眸,也让她止不住的怦然心动。

  许是累了,谢璧闭着眸,似是已坠入梦境。

  可就算是梦中,谢璧也是睡在床榻的一侧,和她保持稳妥清冷的距离。

  江晚月侧过眸,甜蜜里品出几分酸涩。

  她嫁给谢璧,自然也暗中起过很多妄想。

  比如,想他能对自己笑,想他能在灯下揉揉她的发,再大胆一些,也想过被他拥在怀里,想他能从身后,揽住她的腰……

  可入谢府这么久,二人仍如同陌生人般疏离,有时江晚月也暗暗想着,怕是连谢璧身边的丫头都比她和谢璧亲密一些,是因为……除了婚礼后那几夜的例行公事,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吧。

  总有一日,他们会成真正的夫妻,会彼此交心,他看向她的眼神,也会渐渐有温度和爱意。

  可真的到了这时候,谢璧仍远如明月,光耀夺目,高不可攀。

  江晚月轻轻侧过身,这么久以来,她已经逐渐习惯的无视漠然,在此刻忽然变得尖锐,以至让人无法忍耐。

  江晚月轻轻侧身,一抬头,蓦然对上谢璧深沉的眼眸,他低声道:“不舒服?”

  悦耳的声音里似是含着几分关切。

  江晚月心里的酸涩瞬间如潮水般浮涌,她向来是不娇惯的,此刻却轻声道:“这儿的床……床板太硬了,我睡不习惯。”

  谢璧一怔,琴筑的床榻本是临时暂住的,他又不喜软榻,就少放了几个褥子……

  谢璧转念,想起方才触手的细柔腰身,姑娘家皮细肉薄,又怎能和他这个男子等同?

  谢璧低眸,微含歉意:“是我考虑不周,让她们再拿进来两床褥子吧。”

  “不……不用……”江晚月蓦得红了耳根,吸了吸鼻尖:“太晚了,别再扰她们。”

  谢璧淡淡一笑,他的妻出自民间,对下人总有天然的关切。理所应当之事,她做起来却总带了犹豫不忍,虽少了几分世家的气度,可心思却称得上淳朴良善。

  “也好。”夜色里,谢璧低沉的声音极为清晰:“我有法子。”

  江晚月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身子陡然一轻,回过神时,已经被谢璧抱到了床畔的贵妃榻上,她耳后似火烧,热浪如燎原般烧至全身,江晚月羞窘得不敢抬头,裹挟了谢璧雪梅冷香的斗篷轻轻披在了她肩上:“稍坐片刻,夜里风大,莫着凉了。”

  江晚月揪着披风,谢璧亲自动手,将另一侧的床褥全部压到了自己这侧。

  他何等尊贵,想来是头次铺床,动作有几分笨拙,却仔细的将褥角细细铺平,才抬头对江晚月轻笑道:“先勉强一夜吧。”

  “可你……”江晚月懵住了:“你要如何睡?”

  谢璧已平躺在床,侧头对江晚月淡笑道:“我是男子,如何都使得,夜里风冷,快就寝吧。”

  月光清冷璀璨,映在谢璧澄澈的眸底,江晚月望着他怔了怔,乖乖依言爬上了床。

  江晚月方才还心头酸涩,对谢璧忽视耿耿于怀,可真的瞧见他为自己铺被叠床,在满心甜蜜里,又浮现歉意愧疚。

  她是何等样人,从前在岸畔草垛也躺过的,今夜本没有那般难以忍受,又何必矫揉做态,让谢璧这等尊贵夺目的公子在夜里为她张罗……

  江晚月双颊绯红,飞快看了眼身侧熟睡的男子。

  可他仍不厌其烦,细致照拂自己……

  今夜,他待她的好,像极了她曾在民间看的话本子。

  盲婚哑嫁的夫妻,实则妻一心恋慕丈夫,丈夫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深爱上了妻。

  从此,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这定然是她和谢璧的结局。

  她对此从未怀疑过。

  江晚月浓密睫羽轻轻颤了颤,窗外冷风呼啸,她的心底,却蔓延开甜蜜的暖意。

  *

  第二日一早,雪影如同往常一般捧着官袍进了琴筑,为谢璧换衣系带,她刚笑说了句:“今儿外头甚冷,给郎君换了厚夹袄……”

  “悄声。”谢璧平举胳膊,淡淡道:“夫人还未醒。”

  仿佛一盆雪水,将雪影眸中的笑意骤然浇灭。

  夫人?

  是了,郎君是早就娶了那船家女,可郎君除了婚后那段时日,不是向来未曾正眼看她的吗?!雪影飞快的扫过屏风,心里已大约明白,昨夜在她未曾当值时,那早已过门的船家女,成了真正有名有实的三夫人……

  片刻间,雪影已回过神,含笑将谢璧腰间的玉带系好,如往常一样,垂眸轻笑将要上朝的谢璧送出了门。

  回转头,雪影眸子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夫人还在后头歇息呢?”

  忙有小丫鬟上前,小心翼翼的道:“还在呢……”

  雪影一进去,就发现床榻高矮不平,她摸了摸谢璧那侧,又瞧了眼江晚月身下的被褥,沉下脸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那小丫鬟战战兢兢道:“这……似是夫人昨夜说床板硬,郎君体恤奴婢未曾惊动,就将自己的床褥叠给了夫人……”

  雪影手指攥得泛白,往前秦婉和谢璧交好时,她都未曾如此心寒。

  只因她晓得,他们二人珠联璧合,并不是她这等人可以肖想的,可如今的夫人……如今的夫人只是峡沟子里一个船女,在郎君面前,竟如此拿捏姿态……

  雪影想了想道:“今儿是十五,夫人是不是要去喂鹤?”

  那小丫头忙点点头:“是,每逢五逢三,夫人用了午膳,都会去园子里喂鹤。”

  雪影想了想道:“带我去瞧瞧庆官公子,之前郎君说要给这孩子做两件冬衣,我去量个尺寸。”

  冬日里,庆官裹着厚厚的棉衣,甚是无聊的坐在椅上发呆,看到雪影来了,忙跑过去口齿不清的叫道:“雪影姐姐,斗鸡,带庆官看斗鸡,好不好……”

  东都的王公贵族极喜斗鸡,连带了四岁的孩童都对斗鸡上了瘾。

  雪影笑道:“斗鸡有什么好瞧?冬日里没精打采的,真正有意思的,是咱们府里的鹤!”

  小庆官眨眨眼,口齿不清:“……鸽?”

  “是鹤,翅膀展开比鸡大多了,羽毛很美也很光滑。”雪影笑道:“你小婶呀,正在园子里喂鹤呢,我带你去瞧瞧好不好?”

  庆官立刻嚷着要雪影抱:“鹤,鹤,我要去看鹤……”

  一轮暖阳下,谢家的仙鹤优雅立在蜿蜒的溪边碎石上,姿态舒展,纤细的脖颈挺立。

  这些鹤,是因了靖宁帝喜画鹤,谢璧之父谢广道特意用心养的,甚至为养鹤,凿了溪流,布了山石。

  也因了这鹤,谢家投其所好,地位扶摇直上,谢璧之父在世时,对这些鹤甚是用心,唯恐出了半丝差错,可到了谢璧,却一应从简,靖宁帝也渐渐不愿来此地,鹤所彻底冷寂了下来,那些鹤却仍悠游自得,在冬日暖阳下优雅的梳理翅羽。

  江晚月是谢家唯一定了日子来喂鹤观鹤的人。

  在每一次白鹤飞起时,江晚月都会回忆起和谢璧初见的那一夜。

  月光交接,群鹤翩飞。

  她想靠近和谢璧有关的一切。

  可只要和他有关事物,都被人环绕着,轮不得她靠近。

  唯有这鹤所,清净寂寥,可以承载她无声无息的一腔恋慕。

  江晚月从身侧的桶里夹出一寸大的小鱼,站在岸边扔到仙鹤所在的溪流中。

  伫立在太湖石上的鹤轻鸣一声,缓缓展翅,用尖而弯的喙叼住小鱼。

  江晚月轻轻翘起唇角,此时,身后却响起一声孩子的喊声:“婶婶,鸽,鸽……”

  江晚月回头,就瞧见庆官眨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满是好奇的望着池子中的鹤。

  江晚月轻咳一声,笑着解释:“庆官来了,这不是鸽,是鹤。”

  她蹲下身,耐心的教庆官发音,没曾想庆官却挣脱开她道:“你给我捉一只出来,我要玩,要玩……”

  江晚月唇色苍白,勉强笑着安抚他道:“庆官听话,小鹤也像庆官一样,正在长高高呢,庆官若是玩了,小鹤就不容易长大了……”

  庆官甩着手,打断江晚月:“我就要玩,我就要玩,这么多只鹤,我玩一只嘛,玩一只嘛……”

  一只稚嫩的小鹤轻轻扇动翅膀,颤巍巍的停在了靠近二人的溪石上。

  庆官眼眸登时亮起,看向在几个溪石上笨拙学飞的小鹤道:“就要这只……”

  不待江晚月回过神,庆官已提着衣襟,连蹦带跑到了溪石上,小小的身子伏低,作势去扑小鹤。

  江晚月脸色愈发苍白,对庆官道:“溪石上危险,你快上来。”

  庆官满眼都盯着不远处的小鹤,如何能听江晚月的?

  江晚月望着冬日清冽溪水,苍白的唇轻轻颤抖,她咬咬唇,颤抖着提起裙边,走到溪石上,伸手想要去拉前头的庆官,谁知庆官一惊,身子登时往后仰,扑通一声落在溪中。

  恰逢此时,刚下朝的谢璧由雪影一路陪同来到了鹤所。

  谢璧初听时还有些讶然:“夫人怎会去喂鹤?”

  “夫人也知晓老爷在时,咱们谢家的风光,当然是想着谢家能再塑荣光。”雪影笑道:“夫人可珍惜那些鹤了,谁人都不得靠近呢,想是要专门留给陛下观赏吧。”

  谢璧不由得皱皱眉。

  他甚厌邀宠献媚之人,父亲所做之事,他不好议论,可如今谢家既是他做家主,便该走竭诚为民的正途,若以鹤邀宠,那和以鹤献舞,建宫建园博陛下欢心的宦官有何区别?

  他的妻,生在那等明净之地,无暇明眸不染世俗,为何偏偏要走献媚之徒的路子?

  谢璧自己都未曾发觉,心底竟生出被辜负的薄薄怒意,他一路大步赶到鹤所,刚好瞧见江晚月在溪石上颤巍巍伸手,庆官就在无人看管的鹤园落了水。


江晚月站在湖边,瞳孔骤然收缩,溪水不深,可庆官一个孩童,仍甚是危险。

  江晚月望着冰冷的溪水,脑海中乍然闪过九悬湾深不见底的冰渊,她轻轻打了个冷颤,不敢往前,反是颤抖着后退了几步,环顾四周,无助道:“小公子落水了……有人吗……”

  冬日清冷,鹤园偏僻,周遭空无一人,庆官并未出事,只是在溪中扑腾哭闹,但数九寒天,也断然不能再溪水中久待,一来一回找人也要耗费不少时辰,江晚月闭上眼眸,深吸口气,脱下身上的白色狐氅,下水朝着庆官的方向走去。

  冰冷的溪水刚到大腿,江晚月每走一步,白皙的面色愈发泛白。

  脑海里再次浮现碎裂的冰面,寒凉刺骨的旋涡……江晚月顿住脚步,失了血色的唇轻颤,稳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

  谢璧站在高处亭中,望着艰难走入溪水的纤细身影。

  站在他身侧的雪影立刻对周遭侍女道:“夫人已亲去救公子,你们还不快去帮忙?!”

  几个侍女乱作一团,想要去接应,谢璧道:“过膝之水而已,有何慌张?!”

  雪影踌躇道:“我担心夫人……”

  江晚月已在水中抱住了庆官,涉水走向岸边。

  谢璧负手观望,淡漠沉稳:“她生于岸畔,最是善水,无妨。”

  明明最是善水,可方才她救庆官时,竟犹豫了几瞬。

  也许是她怕弄脏了狐裘,或是担心丢了自己贵夫人的身份……

  谢璧眸光冷了冷,大步走去岸边,江晚月此刻已经从湖中出来,湿漉漉的裙衫显出几分狼狈,面色更是苍白。

  谢璧视线落在江晚月身上,脱下氅衣递给竹西,竹西会意,双手捧给了江晚月。

  正想上前,忽听哭声响起,众人侧头,刚上岸的庆官挣开众人怀抱,一屁股坐在岸边,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正呜呜哇哇在一旁哭着,谢璧看向呛咳不止的庆官,眼神沉了沉:“小公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乳母呢!”

  乳母战战兢兢的上前,跪地禀道:“小公子听说夫人在此地喂鹤,就想来看看,奴婢也拦不住……”

  庆官小腿挣扎着,嘴上却还不住道:“我要小鹤,我要玩小鹤呜呜……”

  谢璧眼眸沉沉望向面色苍白若冷玉的江晚月,语气威严:“就算小公子喜鹤,遂他愿将鹤引出便罢,为何弄成了这般模样?”

  这仙鹤本就是父亲豢养,进贡陛下玩赏的处生。

  在最开始时他也曾和庆官一样,对鹤好奇想多亲近,却被父亲呵斥,后来谢璧才晓得,这些鹤,是谢家特意邀宠之物。

  陛下可随意玩赏,自家人却玩赏不得,真是好生可笑。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江晚月,谁都能听出这话中的责备,也都能听出其中的责备指向了谁。

  江晚月垂下眸,她向来不愿和旁人发生冲突,此刻只是沉默。

  谢璧却冷冷追问道:“为何无人听小公子吩咐?”

  庆官有谢璧撑腰,立刻壮了胆子:“对啊对啊,我就要玩小鹤嘛!”

  江晚月抱着谢璧的氅衣,手掌被柔软的温度包裹,倒让心下更是酸涩,她低着头,轻声解释道:“这次是我阻了庆官,想着鹤最是清贵,经受不住孩子玩弄。”

  谢璧闻言冷笑,忽然涌上一股怒气:“本就是养来赏玩的东西,是鹤经受不住玩弄,还是你想留着它们取悦谁!”

  他最厌阿谀献媚之人,江晚月眸光清浅,如被山泉洗涤。

  他本想着她是天性纯澈之人。

  谁知却和东都旁人一样,想着取悦上意。

  江晚月抬眸,怔怔望向谢璧。

  明明昨夜两人还曾同枕而眠,她想着今后两人会渐渐走近,可没曾想不过一日,谢璧仍像陌生人一般陌生——不,甚至还不如陌生人,最开始两人相见的时候,他也是谦和温润的,何曾像此刻般冷厉漠然?

  可她来喂鹤,从来没想过要取悦谁。

  她只是惦记着他而已。

  在这府中,她不愿和谁争执,只想着养鹤默寄情思,可他为何还是会不悦?

  江晚月心头酸酸涩涩的,若是以往,她也就自己吞咽了委屈,可如今……江晚月想起昨夜谢璧在月光下清朗的笑,抿抿唇道:“我没想取悦谁,我养鹤,就是因了……因了喜欢……”

  雪影笑着打圆场:“夫人喜欢,小公子也喜欢,夫人不能因了自己的喜欢,就不让小公子碰了啊……”

  江晚月喃喃道:“鹤生来爱洁,本就该……就该清清静静的……”

  话未说完,她看到谢璧又不耐的皱了皱眉峰。

  此事并非她的错,若是换了旁的伶牙俐齿之人,定然知晓如何应付,可她却不知该怎么自辩。

  她就是想护着院子里的鹤。

  也许是因了旁人叫谢璧鹤郎,也许是因了第一次见谢璧时,他的身侧有鹤翩飞……

  和谢璧有关的一切,她都恨不得捧在心尖,不得沾染一丝尘埃。

  她自己都说不出口,觉得幼稚可笑。

  江晚月捏着帕子,指尖和眼角都泛了红。

  她还没来得及披上他的氅衣,冬日冷风吹起衣衫,将腔子里的一颗心也吹冷了。

  谢璧凝视溪边默然垂头的妻。

  她面色苍白羸弱,让人生怜。

  他暗叹一声,温声对庆官道:“好了,你前些时日不是喜欢那匹乌云踏雪的幼马,今儿就让人给你买了回来养在府里,以后三叔带你骑马可好?”

  庆官一听骑马,眼眸登时亮了,不再去扯着鹤不放,反而不断追问小马。

  谢璧抱起庆官,你一言我一语,渐渐走远。

  江晚月怔怔望着谢璧背影,冬日的暖阳给他镀了一层微微泛暖的金色,如皓月清冷,又如熹光温暖。

  他最终帮了她,暗中护住了鹤。

  江晚月心底涌起的寒冷,又被一阵甜蜜的暖意驱散。

  他是她的夫君,自然会在外人面前,站在她这边。

  “夫人……”秋璃听闻消息快步赶来,看到湿漉漉独自站在溪边的江晚月,心里一阵酸涩,她上前为江晚月披上狐氅,轻声道:“夫人,不若咱们先回吧。”

  江晚月压抑着咳嗽了两声,望了望谢璧离开的方向,随后转身缓缓走出鹤园。

  *

  此事过后,谢老夫人也被惊动了,她向来爱惜庆官,直接封了鹤园,严令乳母不许庆官和江晚月见面。

  像谢府这等人家,自不会疾言厉色的呵斥苛责儿媳。

  但如此不避人的做法,也无疑是在落江晚月的面子。

  谢府的下人皆在议论这位过门不久的夫人,江晚月却恍若不知,每日只安静坐在窗畔,凝视着池中的凋零残荷,脑海中掠过的,仍是初见谢璧时,谢璧立于舟中,群鹤环绕而飞的场景。

  她未曾想,安安静静养鹤,也能惹出这么多事端。

  好在那些鹤也有下人照料,也算得个清净。

  江晚月心思又回到了谢璧身上。

  经了今日的插曲,谢璧会不会对她生了厌?

  昨夜之后,她不可避免的对他多了期待,想和他拉近距离。

  可这才第一日,就成了这番模样。

  以后他们二人的关系,会不会戛然止步,或者回到最初?

  甚至……比最初都还不如。

  江晚月心中一酸,指尖颤了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正在此时,房门被敲了几下,秋璃开门,来得竟然是谢璧贴身的小厮竹西,后头还跟了个郎中,竹西笑着对江晚月道:“姑娘落了水,郎君不放心,特意叫来家里的郎中给姑娘瞧瞧,开些温补的药,免得落下病根。”

  江晚月抬眸,屏息道:“这郎中,是……是郎君叫来的?”

  竹西笑道:“当然,郎君特意吩咐的。”

  江晚月怔了怔,她没曾想到,走后的谢璧,竟然还惦念着她的身子,会特意想着请个郎中给她瞧瞧。

  江晚月鼻尖泛酸,只要是和谢璧有关之事,她的眼皮子就很浅,动不动就想要流眼泪。

  恰逢此时,竹西又笑着说:“这也是郎君找出来送给夫人的,还说既然夫人喜欢鹤,不若就将这砚台送给夫人吧。”

  江晚月低头。

  竹西捧着一个端雅莹洁的端石砚台,砚面上刻了栩栩如生,细颈高抬的鹤。

  江晚月站在原地半晌,才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接过这刻了鹤的砚。

  这是谢璧送她的礼物。

  本以为那福字,是二人仅有的缘分,没曾想,他们竟成了夫妻,更未曾想,谢璧会如此有心,特意送她一方鹤砚……

  纵然他当时语气冰冷急切了些,可也是担心庆官的安危,事后他还想着为自己寻郎中,送鹤砚……

  江晚月的指尖轻轻拂过鹤的羽毛,端砚坚硬,可她的动作却甚是爱惜,怕惊醒谁的梦境般轻柔。


*

  次日一早起来,江晚月就觉得头脑昏沉,秋璃摸了摸她的额头,登时惊诧:“夫人,你这是又烧起来了。”

  江晚月点点头,强撑精神道:“无碍的,昨日郎中已经来过,留下了几剂药,你熬煮了就成。”

  秋璃不忍道:“夫人,要不咱还是趁此机会,找个好点的郎中太医瞧瞧吧,您身子一直虚着呢……”

  自从夫人暗中离京去了九悬湾一趟,身子一直是虚着的,咳喘到现在都未好,整个人也愈发清瘦。

  之前夫人瞒着府邸的人,郎中都是悄悄去外头找的。

  如今凑着这次受寒,不若一起都瞧了。

  “无事。”江晚月睫羽垂在苍白的脸颊上,她轻轻咳了咳,安抚秋璃道:“先将药煮了吧,要看要过年了,别再惹事。”

  东都规矩多,特别是到了年节,更是有诸多讲究。

  江晚月也渐渐察觉出,谢府之前虽是簪缨高门,可自从谢父去后,谢府渐渐成了空壳。

  可越是在此时节,府中越是讲究避讳。

  这还是江晚月到谢府后的第一个年节,她不愿在此喜庆之日病恹恹惹婆母心中不快。

  再说她的身子向来强健,虽受了寒,想来也不至于如何。

  江晚月眸光掠过那方端砚,唇角轻轻上扬。

  她如今已是真正的谢氏妇。

  谢璧送了她一方端砚,她也想送他些心意。

  匪报也,她所求的,是永以为好。

  这几日北风呼啸,东都又降了温,外头处处是冷意。江晚月站在窗前,脑海里反反复复掠过谢璧上朝时的身影。

  从穿衣官袍到车轿随行,谢府都有专人去操持。

  可总有些细节,是他们未曾考虑到的。

  谢璧向来是亲自手持笏板,冬日天寒,在车轿中还好,从宫门下了车走到上朝的太极宫里,还要很长的一段路,若是带着手套,又不太庄重雅致,可那笏板是白玉所做,冬日里定然冰寒。

  江晚月脑海里倏然划过谢璧堪比白玉的指尖,唇角忍不住轻轻上扬。

  她忽然想起,该给他送何物。

  江晚月花了两日的时辰,选了块墨蓝色的绸缎料子,按照笏板的大小特意缝制了放置的囊袋,江晚月仔细端详了片刻,又在外侧细致的绣了只鹤,点缀密密的福字纹,在最上端缀了可以抽拉的月白绦穗,每次取拿都甚是方便,整个缎囊清雅端凝,护了上朝的笏板,也免了冰手。

  第二日和老夫人用午膳时,江晚月将这缎囊揣在怀中,忐忑的等待谢璧出现。

  待到快要开膳,也未曾等到熟悉的身影掀帘而进。

  江晚月心不在焉的拿起筷子,此时门帘轻轻一动,谢璧挺拔颀长的身影出现,江晚月呼吸蓦然停顿了一瞬,她忙移开眸光,下意识的不去看他。

  江晚月低头夹菜,察觉到谢璧坐在了自己身侧,又听婆母冷不丁的问道:“这几日你还住在琴筑?”

  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江晚月登时想起那晚亲密,脸颊蹭一下泛红。

  谢璧清冷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是的母亲,因常处理公事,就顺势在琴筑歇下了。”

  谢老夫人看了一眼江晚月道:“如今愈发冷了,琴筑那地方没有地龙,怎能常住人?你还是回房住吧。”

  她虽对这媳妇儿百般看不上,但不得不认命,她才是儿子的正妻,要为谢家繁衍子嗣。

  新婚后谢璧未曾和江晚月合衾过几次,她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怨恨江晚月无用,直到前几日,听说了二人在琴筑的那夜,方才欣慰不少,趁此机会提出让谢璧搬回去住,也是想让二人多亲近亲近,谢家如今子嗣单薄,江晚月正值青春年少,若是能给谢璧添个儿女,也算是未曾白结这门亲。

  虽说江晚月上不得台面,但孩子一出生就放到她这里来养,定然会养出个模样来……

  谢璧语调仍是沉稳端方:“多谢母亲关怀,儿子也是如此想的。”

  江晚月耳根通红,默默夹着面前的菜,不敢抬头看身侧的谢璧一眼。

  唯有腔子里的一颗心,怦然狂跳着。

  谢璧竟如此爽快的答应了,还说……自己本就是如此打算的……

  那……以后每夜,他们二人都将同床共枕了吗……

  屋内的热浪熏蒸得江晚月透不过气,她说不清心中的情绪,究竟是羞涩,惧怕,慌张,还是期待……

  用完膳,江晚月攥了攥怀中的绸囊,低声叫住谢璧,将手中攥了又攥的绸囊递给他。

  谢璧接过,眼眸中闪过一丝讶然,俊朗的面上带了散漫笑意:“这是何物?瞧着倒有几分趣味。”

  听到他有兴趣,江晚月红着脸解释了一番,谢璧端详半晌,漫不经心笑道:“你似是极喜欢福字纹?”

  并非他关心妻,而是她的妆奁,衣物,福字纹点缀的甚多,不注意都难。

  江晚月心尖一颤。

  夫君他……竟还留心到她的细节和喜好了吗?

  她对谢璧的一饮一食都极为留心,无师自通的知晓他许多喜好,可听到他竟也察觉到了自己的细节,江晚月莫名愉悦振奋。

  江晚月看向谢璧,轻声道:“我喜欢福字,曾经有人……给我写过一个福……”

  谢璧眼眸淡淡落在远处亭阁上,微微点头,并未追问。

  江晚月垂头,眸光微微黯淡。

  她之前已知晓,谢璧忘了婚前和她的相遇,也早已不记得他曾给一个船女写过福字……

  那只是他随手行善,却成了她追逐的清光。

  江晚月收回心绪,含笑和谢璧讲这是笏袋,以防冬日他冻手。

  谢璧笑道:“有心了,明日上朝时我用上。”

  江晚月唇角上扬,她风寒尚未痊愈,这些时日撑着精力做的针线,总算未曾白费。

  次日上朝,谢璧手持笏袋,立刻引来好友瞩目。

  崔漾笑道:“是哪位佳人巧夺天工,且心细到这般地步,显然是用情至深。”

  杨翰也笑道:“谢兄艳福不浅,又是哪个姑娘倾心于你,竟想得如此细致。”

  谢璧从崔漾手中将笏袋夺过来,唇角弯起:“休要胡说,是我夫人。”

  夫人两字脱口而出,谢璧心中微动,自己都怔了一瞬。

  杨翰和崔漾对视一眼,他们甚少瞧见谢璧这番模样,眉梢眼角皆是戏谑的笑意。

  谢璧一下朝,就将笏板仔细装在笏袋中,持在手中回府,唇角含着似若有若无的笑意,雪影瞧他心情很愉悦的模样,便笑道:“郎君今儿可是有了什么开怀之事,瞧着很不一样呢。”

  谢璧一怔。

  他喜悦……很明显吗?

  脑海里掠过江晚月苍白纤弱,宛若冷细月牙的侧脸,谢璧吩咐道:“收拾一下,今晚就搬去霁泉坞吧。”

  雪影呆了呆,方才答应一声,开始收拾谢璧的衣衫。

  *

  月色朦胧,烛光摇曳,谢璧迈步进门时,正在画画的谢晚月忙刷将尚未画好的画上塞到书页里。

  如今她不便再去鹤所,又忍不住思念谢璧,便特意将那一夜谢璧独立舟中的情景画成了画。

  画中有莹然的月,翩飞的鹤,静立的舟,还有……她深埋在心底的男子。

  江晚月画得出神,看到谢璧过来,心虚遮掩住。

  谢璧望着妻在朦胧烛光下垂头的侧影,放松的半躺在躺椅上,笑着道:“对了,你送我的笏袋,今日许多人都围着我瞧呢。”

  江晚月立刻紧张了:“不合规矩吗?”

  她从潭州的乡下来到东都,一改往日爽俐脾性,一举一动甚是谨慎,唯恐出了错给谢家添麻烦。

  “那倒不是。”谢璧摇头道:“满朝唯我一人有这物件,他们都来看个新鲜,皆甚是羡煞……”

  江晚月放下心,笑道:“若是使的,我给几个相熟的大人也都缝做一个吧。”

  谢璧摇头:“这倒不必。”

  他望着兴致满满的妻,唇角的笑意却僵了。

  妻丝毫不懂京城规矩,莫说谢家,就是六七品官员的夫人也自矜身份,妻心血来潮的一句话,传出去便能让旁人取笑许久,他固然不在意旁人取笑,但他不喜江晚月将自身和奴仆杂役混作一谈。

  太失体面,也太拎不清了。

  谢璧没了闲聊的心思,恰此时下人已经将床铺好,并把谢璧明日上朝要穿的官袍腰帽皆安置在屋内,谢璧捧着白釉秋葵纹的熏炉躺下,只淡淡和江晚月打了个招呼便入睡了。

  江晚月自是能察觉到夫君骤然冷掉的情绪,可她却不知做错了何事,她本是满怀欣喜迎谢璧回来住的……宛若她正全心全意笑着,却蓦然被人打了一拳,打得她眼鼻酸涩……

  江晚月轻轻躺在谢璧身侧,眼泪缓缓洇湿了绣枕。

  谢璧似是在梦中察觉到了什么,蹙了蹙眉尖,翻过身去。

  夜深了。

  江晚月咽下喉间苦涩,渐渐沉睡。

  冰封的湖面反射寒冬的日光,她小心翼翼趴在冰上,透过冰面反射的冷光,依稀瞧见一抹游曳的色彩。

  若隐若现的,恰是她心心念念的彩尾鱼。

  江晚月按捺住心跳,拼尽全力,用几乎冻僵的手猛捶冰面,咔嚓——冰面呈现出细碎的深浅不一的纹路。

  寒气倏然涌上,江晚月牙关轻颤,半边脸都冻得僵硬木然。

  她咬着牙,趴俯在冰面上,望着深不见底,寒气逼人的冰窟,肌肤的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逃离。

  她闭闭眼眸,想他在月下吹笛的模样,挥毫写福字的模样,对她轻笑的模样……

  江晚月想,她不能退缩。

  江晚月手持一臂之长的鱼网,想要去网那轻快疾速的水中精灵。

  咔嚓——冰面裂纹倏然扩散。

  身子重重一沉,她还未曾来得及调整姿势,已倏然掉进看不到尽头的冰窟……

  她大声呼救,却无一人听闻,无一人朝她伸出手……

  江晚月从梦中醒来,衾被冰冷,一身冷汗。

  饶是盖两层厚厚的棉被,她仍觉得寒意难抵。

  江晚月喘息着,渐渐平静了呼吸。

  身侧,烛灯勾勒出温暖的光晕,床畔的暖炉轻烟袅袅,她蹭到谢璧身畔,鼓起勇气,轻轻将脸颊贴在男人温暖的脊背上。

  她有夫君。

  有谢璧在,自己便不是一个人。

  *

  次日,谢璧醒来睁开眼,却发现身侧的被子空空的。

  他抬眸,唇角微微弯了弯。

  江晚月发丝微蓬,几缕墨发从耳边滑到白皙的脖颈,她在床炉上搭了个衣衫架,正将自己的官袍小心翼翼的平铺,轻移熏蒸。

  屋里有地龙,香炉放的是香料,也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如此烘烤,待到谢璧出门,官袍从里到外皆是暖的。

  江晚月回头,瞧见谢璧正笑看自己,忙亲手从香炉上拿来官袍,为谢璧穿妥当,那官袍一着身,谢璧便察觉到从肩到背,皆是一阵暖意。

  谢璧低眸,妻轻垂的睫毛正低颤,像蝶翅般撩动人心。

  官袍上沾染了香丸的味道,闻起来清甜缥缈,似是将春茶和枇杷混合到了一处。

  这是江晚月的气息,此时穿在身上,如同一个暖暖的怀抱包裹住了他。

  谢璧轻轻握住妻白净的手腕上,低声道:“你操劳了。”

  江晚月脸色微红,侧身站在一侧,目送夫君出了府。

  *

  江晚月在房里看了一整日的诗词,偶尔发呆,偶尔写上几句。

  谢璧回家后,换下官袍,走到江晚月身侧,含笑看了看妻正在看的诗文道:“可有喜欢的诗句?”

  江晚月低声道:“嗯……是有两首。”

  她将早就准备好的诗句放在谢璧面前,谢璧看了看,沉稳开口念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没人会想到,两句诗,恰好组成了她的名字。

  他念诗时,就如同在念她的名字。

  江晚月偏过头,唇角带了笑意。

  成婚将近一载,她的夫君很少喊她的名字。

  谢璧看了江晚月片刻,眉梢挑起,笑道:“若说咏诵月的诗,我喜欢的这两句倒更好些——晚月溢清寒,人间几处看?”

  他沉稳低哑的声音轻轻起伏,引得江晚月的心也上下起伏。

  她的小心思,被他识破了。

  他念的诗里有她的名字,且是清晰连在一处的。


来东都已有半年,但江晚月一向很少出门。

  她乍来东都的时候,也是小姑娘心性,总是想到处多看看瞧瞧,见个世面。

  还记得约莫是清明前后的春假,她跟随谢璧出来祭祖归家,江晚月极少出谢府,坐在车帐里,怯怯探出头,在混合了清甜脂粉香的空气中,张望着陌生繁华的东都。

  一路繁华目不暇接,江晚月有很多想问的,她悄悄看一眼身侧闭目养神的谢璧,却又不知问何事妥当。

  马车停下,江晚月恰好瞧见马车旁的小店门前有闪烁的栀子灯,簇簇火焰甚是明亮耀目,这一路走来,每隔一段距离,总能瞧见相似的小巧精致灯笼,江晚月笑着对谢璧道:“东都很多人喜欢栀子灯吗,这一路看见了不少相似的。”

  这是江晚月翻来覆去,特意挑选的最无异议最安全的感叹。

  谁知谢璧听她如此问,脸上的笑意登时凝了凝。

  就连车外言语的竹西等人,也都齐齐沉默,气氛登时凝重。

  等江晚月回府,谢璧还特意吩咐她身边的秋璃道:“夫人对东都风情不熟,无事少出门,真要出门,也要报于我知晓。”

  江晚月恰好走到门后,将这番叮嘱尽数听了去。

  后知后觉的江晚月这才意识到也许是自己做错了事或是说错了话,可她却不知错在何处。

  百般揣摩,直到最后无意看风物志,才察觉那日看到的栀子灯是勾栏所在的暗号。

  东都的高门正妻,是绝不会说出那些话的。

  也唯有她,从偏远的山涧嫁过来,如同乌鸦飞到了凤凰巢,却处处格格不入,一开口就能闹出笑话。

  经了此事后,江晚月对东都的憧憬也渐渐消散,更多的是惶恐局促。

  她唯恐说错话,做错事,闹出笑话。

  东都已到小年,年节将至,谢璧下朝后,竟主动邀江晚月明晚一同出去走走。

  翌日,用过午膳,江晚月换上前日就特意选好的衣衫,对着镜选了刚来东都时买下的花簪,学着东都女郎的模样斜斜插在鬓上,仔仔细细端详着。

  “夫人这妆扮很简洁好看,”银蟾笑着端详江晚月眉眼,轻弧度的平眉,和东都时兴的细弯眉不同,却别有一番随意清甜的美感:“走在郎君身边定是相宜的。”

  江晚月听到夸赞还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勾起唇角,低声道:“那是你手巧,多谢。”

  银蟾忍不住摇头笑笑,夫人不言笑时,又贵气又清冷,笑起来却有几分勾魂摄魄的娇憨。

  都说夫人出身低微,但有这般颜色,飞上枝头是迟早的事。

  一想起晚上要和谢璧一同出门,江晚月就坐立难安。

  谁知等了两个时辰,也未曾等到谢璧从宫中回来,江晚月愈发紧张,却是担忧谢璧在宫中的情形,忍不住开始乱想,唯恐他再次因言获罪。

  到了戊时,谢璧才姗姗来迟,他一身惹眼的绯色圆领袍,身形挺拔高大,如高山之巅陡峭寒梅,谢璧看向江晚月,低声笑道:“朝中有事耽搁了片刻,夫人久等了。”

  江晚月脸色不受控制的霎时红透。

  谢璧清而沉的嗓音,当着许多婢女的面,轻轻唤她夫人。

  成婚以来,这两个字江晚月已听别人喊了许多遍,只觉是一个称呼。

  可唯独从谢璧口中说出时,却让她面红耳赤,只觉得这声夫人,是该在闺房私密时唤的。

  两人上了早已套好的马车,江晚月坐在谢璧身侧,车榻很软,处处妥帖,江晚月低眸,她裙摆上的流苏,触碰到了谢璧袍角,差一点就和白玉吊坠的丝绦缠在一起。

  江晚月将流苏收拾到膝上,手脚有几分发僵。

  谢璧望向坐在身侧的妻。

  面色苍白如春日枝头瑟瑟的梨花,唯有唇带了几分腼腆的姝丽,她在马车上很安静,很规矩,小小的一团,瑟缩着未曾舒展。

  好似时刻克制,不愿占据太多他的空间。

  谢璧微微皱皱眉。

  不知为何,他并不愿瞧见他的妻如此模样。

  马车还在颠簸中向前。

  江晚月撩起车帘,看向车外。

  东都年节,车马冠盖,灯火通明,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声中暗香盈盈,江晚月瞧见一个身披粉紫小衫的少女,不知出于何缘故,正嬉笑的非要将刚采买的耳珰挂在身侧的少年耳垂上,那少年笑着挣扎求饶,两人在灯火下格外明快愉悦。

  江晚月怔怔望着,灯火下的少女绚烂明朗。

  她未曾来东都时,性子倒也爽朗,碧胧峡的乡亲们也都喜爱她,如今到了京城……却愈发瑟缩,唯恐哪里做错了,或是说错了话。

  江晚月想着心事,身侧却响起平稳的鼻息。

  谢璧闭眸,头略略偏向另一侧,不知何时竟早已睡熟了。

  江晚月望着他清冷的睡颜,唇角浮现一抹笑意。

  她并不觉得怠慢或是失落。

  她是他可以放下防备的人,至少,她让他感到安心。

  江晚月托腮凝视着谢璧,屏息凝神,唯恐惊醒了他。

  “没眼色的东西!谁让你来此地卖这破玩意儿的?”马车外,一声暴喝传来:“这可是皇城脚下,还不赶紧收拾了滚蛋!”

  谢璧清俊的眉心皱起,缓缓张开眼,拉开车帘。

  “收拾什么?!”那暴喝声还在继续:“这破玩意也值得收拾?!滚滚滚!”

  夜色里,一个佝偻腰背的老爷爷在夜风里仓促的收拾着草编摆件,因收得着急,散落得到处都是。

  江晚月正忍不住想站起,谢璧已一掀车帘,冷冷下了车:“老人家做营生不易,你为何要驱赶他?”

  谢璧此时一身布衣,那衙役上下打量一眼,嘴角抽动道:“他做营生不易,本老爷在年节前巡逻就易了吗?!这是皇城,来往的都是贵人,本就不是他这等贱民来的地方!”

  “人生一世,若只因身份论贵贱,何其粗鄙狭隘!”谢璧皱皱眉,不愿和他多说,冷道:“皇城又如何,年节期间,圣上本就要与民同乐,特允百姓经商出入,你却不顾陛下拳拳爱民如子之心,肆意行凶跋扈!”

  那差役听了这话皱皱眉,一时踌躇,不由多看了谢璧几眼。

  身侧的衙役拉了拉此人衣袖,低声道:“他谈吐不俗,马车瞧着也气派,也许有些家世来历。”

  两个差役对视一眼,终是气哼哼的走了。

  江晚月从马车中出来,恰好看到谢璧将草编的蟋蟀捡起,放在洁净蓝布上。

  蓝布上都是那老人亲手编织的玩意儿,那老人拉住谢璧的衣袖,一个劲儿的道谢,谢璧似是在谦辞着什么。

  江晚月在几步之外凝视这一幕,暖红灯火笼在谢璧身上。

  清高,却有让人忍不住想靠近的温度。

  谢璧眉目如画皮相白皙,旁人看去只觉清冷。

  可时日一久,江晚月倒觉得不若说是清正。

  清若春溪,正如松柏。

  并非高不可攀的谪仙,而是会在凡尘,尽己所能,护一方安稳。

  江晚月弯弯唇。

  无论今后如何,她都会为自己爱着今夜的谢璧而骄傲。

  夜风吹过裙摆,江晚月低眸,瞧见了裙摆处的草编的一只蝉。

  她俯身捡起,也像谢璧一般,送给那位老爷爷。

  老爷爷笑着看了看江晚月,忽然,夜风里传来隐约的蝉鸣。

  谢晚月不由纳闷:“此地为何会有蝉鸣?”

  又是一声蝉鸣响起,那老爷爷笑看她,认真道:“小姑娘,这就是真蝉,为何不会鸣。”

  江晚月看看手中惟妙惟肖,却一看便是草编的蝉,脑海中蓦然掠过一个念头,莫不是因了这蝉太逼真,通了灵气。

  谢璧在江晚月身侧笑道:“你抬眸看看。”

  江晚月抬眸,那老爷爷也丝毫不忌讳被人戳破,得意的又吹了一声。

  江晚月讶道:“是口技!”

  谢璧在一旁不由莞尔。

  那老人望着眼前的一对儿璧人,眉眼俱是笑意,将手中的物事儿递给谢璧:“一点小心意,冒犯了。”

  江晚月凑着月光看过去,是两个草编的半身小人,一对儿年轻男女,和他们二人甚是神似,甚至连鬓角发丝都有,江晚月眼眸发直,若非来到东都亲眼所见,她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人在须臾之间完成这等精美之物。

  谢璧目光落在那对儿草编小人上,沉吟道:“多谢。”

  两人拿着小人在街上走了几步,就听到有人在叫卖糖葫芦,红彤彤的糖葫芦晶莹剔透,让人格外有食欲,谢璧转头看向妻,发现妻望着糖葫芦的眼神亮亮的,暗暗一笑,上前买下一个递给江晚月。

  江晚月对东都的新鲜玩意儿,她都甚是好奇。

  在碧胧峡,未曾见过这等看似精巧的食物,但也许是谢璧司空见惯的。

  谢晚月轻轻咬了口糖葫芦上的糖衣,想着也许这糖葫芦谢璧从前也吃过,心里莫名觉得离谢璧更近了一步。

  谢璧趁江晚月吃得专注,将她手中的小草人不着痕迹的接过去,淡笑道:“我先替你收着,你吃吧。”

  两人沿东都繁华的街道一路向北,缓缓踱步。

  江晚月跟在谢璧身侧缓缓走着,目光被一个高大的牌楼式商铺吸引,店面门头上皆是宝珠装饰,甚是靡丽,斗拱繁复,如层层云鬓般烘托着中间匾额上的三个大字:香鬓阁。

  门前穿梭着乌发精巧脸庞白皙的少女,个个打扮华贵夺目。

  谢璧看向江晚月,莞尔:“去瞧瞧。”

  “这是卖香的吗?”江晚月脚步踌躇,对这等地方望而生畏:“我也不缺香,还是算了吧。”

  谢璧失笑。

  香鬓阁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头面首饰店,连他都有所耳闻,在东都呆了大半年的江晚月却不晓得。

  妻的头面首饰向来清简,即使府中每月都有份例,也很少看她插戴。

  这在百姓之家,倒是勤俭持家的好风范,但谢家这等高门所需的主母,却绝不是一味俭朴素净之人。

  谢璧领江晚月拾阶而上。

  店门口立刻有人拦:“二位客官海涵,咱们这儿进店,要事先知会……”

  站在他身侧的另一个女子低声提醒:“小心言语,这是从前谢丞家中的二郎君。”

  那人立刻变了脸色,仔细看了谢璧几眼,换了个神色,谄媚笑着迎上来:“谢郎君,您和……这位姑娘楼上请。”

  店中人也都忍不住窃窃私语,此地选购发饰头面的皆是东都官眷贵女,如今亲眼瞧见故首辅之子,满京盛名的谢璧和一女子一同前来,女子又如此绝色,皆忍不住想探究一二。

  那店员殷勤的跟在谢璧和江晚月身后:“不知二位想看哪些头面?”

  江晚月脑袋低垂,只看脚下的几个青砖,店里金光耀目满墙珠翠,她被晃花了眼,连走路都走得屏息凝神。

  那店员见两人都不说话,便自顾自开始讲解,从最时兴的石榴红花钿,讲到年后迎春最应景的蝴蝶流苏发簪,可谢公子身后的姑娘,只垂着纤长的睫,盈盈美目中始终未曾表露过欢喜……

  想来是眼界过高,这些都瞧不上?

  也是,谢公子瞧上的女子,自是见惯了世面的。

  店员思量着,不敢再多说什么。

  谢璧始终淡然的走在前面,忽然停下脚步,静了一瞬才问江晚月:“那步摇,喜欢吗?”

  木架最上层,放置着一个光华内敛的白玉步摇。

  步摇大多是金色,华贵逼人,这步摇却通体白玉,甚是素净高洁,只在末端镶嵌了一颗璀璨剔透的朱色玛瑙,如同捧着一颗热烈的心。

  江晚月只瞧了一眼,胸腔便不由自主的怦然跳动。

  那店员立刻将步摇取出,轻轻斜插在江晚月鬓角,惊讶笑道:“这步摇看着不起眼,却是咱们店里最贵的步摇之一,当时小人还不晓得,如此素色的步摇为何能比累丝金步摇还贵,瞧见姑娘才知,这天下一等一的美人,原是清如芙蕖,静如春月,只需这简单素净的白玉步摇一衬,就活色生香呢!”

  谢璧眸光始终望着江晚月,唇角轻轻上扬:“很衬你。”

  白玉衬得她沉静清丽,夺目的朱色玛瑙,又让她美得不可方物。

  夜里起了风,两人走出香鬓阁,江晚月头次收下如此贵重的礼物,提着那沉甸甸的木盒,心绪复杂,漂亮的指尖攥紧细嫩的掌心:“太贵重了,郎君你……为何会突然给我买这般贵重的步摇?”

  谢璧微微一笑,如清风掠耳般含笑轻声道:“夫人貌美,何吝千金?”


江晚月坐在正对花窗的圆凳上,静静摩挲手上的步摇,面上不知不觉已带了笑意。

  也亏了这步摇,让上元夜晚的一幕幕有个见证,否则有时候,江晚月真觉得那些画面,仿佛是自己臆想出的。

  谢璧竟会特意提出和她出游东都。

  唯有他们二人。

  甚至,他还带她去买了步摇,笑着夸她貌美。

  江晚月只觉这宛若是场臆想出的梦境,如幻影一般,不知何时就破了。

  可那夜不是梦。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持发簪,那发簪,此刻就安安静静的躺在自己的手心里。

  江晚月垂头,指尖轻轻拂过曾被谢璧拿过的地方。

  夫妻间重要的是相处,长此以往,他自然会将她放在心上……

  可回到府中,二人之间,似乎又平淡了下来。

  谢璧每晚都会和她同寝,看她的眼神也愈发柔和,偶尔还会和她笑谈几句。

  比以往要好上太多。

  但他的眼神仍萦绕几分清冷疏离,莫名有说不出的距离。

  也许是她想要的太多,江晚月给自己打气,人总是要渐渐熟悉的,她在婚前对谢璧一见倾心,可于谢璧来说,她是陌生的,总是要一步一步靠近。

  何况,如今已是她未曾想过的情形。

  正在室中静坐,雪影和两个小丫鬟托着两个箱子,笑着走进来道:“夫人,这都是郎君之前的衣衫,未曾收拾过,奴婢们也不好做主,您若是有了空闲,或留或赏人,不若替郎君归置了。”

  这本是妻的事,再多丫头也代替不了。

  江晚月自是不会拒绝,她含着笑,接过雪影送来的两箱衣衫。

  雪影使了个眼色,和那两个小丫鬟一同退下了。

  江晚月打开箱子,旧木质混了樟脑球,糅杂了陈年的墨香味,缓缓飘洒在空中。

  江晚月随手拿起一件长衫,显然是谢璧从前在书院念书时穿的,圆领,宽袖,干干净净的存放在柜中,瞧见这衣衫,大约也能想象出三五年前的谢璧是何模样。

  据说在书院时,他便文惊四座,惊才绝艳。

  江晚月想,自己不能偷懒,每日都要多看几页书。

  他手持书卷时的一个摇头,一声感叹,她都想明白究竟是为何。

  江晚月莞尔一笑,思绪渐渐飘散,手上悠悠缓缓的收拾谢璧的衣衫。

  翻叠到第二箱衣衫,江晚月却怔在原地。

  似是察觉到要碰触某些真相,江晚月屏住呼吸,眼睫轻颤。

  那是一条内敛温婉的女子月华裙,清淡氤氲的半旧柿子色,衣袖上写满了飞扬的诗句,年深日久,上头的墨迹早已干涸,可书写者那时的肆意和喜悦,如同被岁月悉数尘封保存,如今瞧见,历历在目。

  江晚月如同被烙铁烫了指尖,她飞速抽出手,啪地一声,箱子合上,如同关上了令人惧怕的门。

  江晚月松了口气,怔怔坐着。

  她不晓得这月华裙是谁的,为何会出现在谢璧的衣箱中,却一眼认出,上头的墨迹正是谢璧的字迹。

  虽然只看了一眼,江晚月仍可想象到,在一个落叶翩飞的初秋,飞扬肆意的谢璧,和恬静的姑娘双眸对视,以袖为纸,挥墨写诗。

  谢璧并非随性放肆之人,他一向克己复礼,怎会如此放浪形骸……

  他曾有极为相熟的女子对吗?

  他在那女子面前,无拘无束,自在随心是吗?

  江晚月垂下眼,忽然想起谢璧第一次见她时,赐她的福字。

  这些年,她将他写的福珍而重之的藏在枕下,视若珍宝。

  却从未想到,这世上还会有一袭月华裙,这裙子属于另一个女子,上头皆是他随手挥毫泼墨留下的字迹。

  就在前几日,她还笑着对谢璧道:“待我读完这几卷声律和诗词,便能和你对诗泼墨了。”

  当时谢璧并未回应什么,唇角却是上扬的。

  可原来,早就有人和他,对诗泼墨,嬉笑其中了。

  江晚月怔怔的坐在箱子前,几乎忘记了时辰的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璧清润的声音由远及近:“我今日下值晚了,怎么?你还未曾歇息?”

  江晚月抬起头,外面天色已黑沉,想是今夜谢璧和朝中人一同在外用膳,如今方才回府。

  夜雨淅淅沥沥,他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有一分微哑的温柔。

  让她尚未平复的心头又掀起酸楚。

  烛火朦胧中的妻宛若是一团暗影,谢璧将手中的木盒状若无意的递过去,淡笑道:“瞧你这两日在练字,收着吧。”

  江晚月接过来,低眸看了一眼。

  胡桃色的长方形木盒里装着一套笔墨纸砚,中间刻了个嫩叶初生的青青小草,木盒角落上刻了一个俊秀的“勤”字。

  很雅致,也有几分幼态。

  不像是夫给妻的,倒透着长辈对刚入学晚辈的殷殷期待。

  江晚月眼睫轻动。

  婚后,谢璧对她旁的事谈不上有多上心,可唯有她读书习字之事,他向来较为留心,每次去宫中藏书阁,给庆官带书册的同时,也都会特意给江晚月挑选几本适合她念的书带来。

  谢璧对推文传道向来有责任热忱,不止是江晚月,就算是身边的丫鬟小厮有好学之人,谢璧也会鼓舞赞赏。

  江晚月轻轻拂过那几抹的露着拙态的小草。

  谢璧站在烛火下,望着妻的侧脸沉默了片刻,低笑道:“我方学篆刻,只能篆些简单的。”

  江晚月指尖一顿。

  谢璧性子温冷,平日待人守礼却疏离,向来如天上谪仙,和谁都有不可逾越的距离。

  可他今日,却说这上头的图文,是他亲手所刻。

  江晚月摩挲着那小草,心中酸涩反而更浓了几分。

  若是从前,两相疏离时倒也罢了,可她偏偏侥幸窥得了谢璧的几分好,又知晓了他和旁人的过往,知晓了他对旁人的好。

  江晚月在心中暗暗比较起来。

  也不知那月华裙姑娘,究竟是何模样?是谁家女子?如今……又在何处?

  江晚月也知晓,此事不该再去深究。

  一道伤疤,若是不戳破,便能悄然无声的愈合,可若是揭破,便要直视更为淋漓的伤口。

  那她索性不去管,也不去想,免得这伤疤长成一道沟壑,挡在二人面前。

  *

  皇宫汉白玉阶上,众臣子散了早朝。

  下朝后的臣子三三两两,联袂走在一处,和谢璧并排走在一起的男子面容英俊刚毅,凌然的目光中夹带了几分颓唐:“谢大人,你可知如今边境有多荒唐,蔡公公的人……”

  谢璧轻皱皱眉心:“关将军,有话不妨去了府中再说。”

  关越怏怏然闭上了嘴。

  待到进了谢府,关越才重重哼了一声:“谢大人,如今的军队已经成了笑话,宦官督军,把持着粮草,军马等供给,将士都受制于他们!况且这些人,根本不想打仗,北戎兵马都欺负到眼睛下头了,他们还要跪着去献珠奉宝!”

  此人正是名将之子关越,守卫和北戎接壤的边京燕都。

  如今北戎兵马百般挑衅,朝廷却始终隐忍不发,反是又接连派了几个宦官来参督军政,疏通和北戎的关系。

  关越此次来京述职,自是憋了一肚子气。

  “将军所言之事我也知晓,可朝廷不愿再起狼烟。”谢璧负手立于窗畔:“年年给他们岁币,也是为此。”

  “可战事不是能避过去的啊。”关越气得踱步道:“百般忍让,只会让北戎得寸进尺,陛下真要太平,刀剑可比岁币好使。”

  “谢大人,如今北戎蠢蠢欲动,我们更应该打他个措手不及。”关越急道:“再过半年,不,三个月,局势就要大变啊!”

  谢璧又何尝不知这些,他沉思半晌,沉吟道:“将军真想报国吗?”

  关越忙道:“此言何意?!”

  谢璧缓缓抬眸;“我朝和北戎迟早有一战,既如此,不若抢占先机。”

  关越一怔,他未曾想到,看似温润的谢璧,竟会劝他伺机率先开战。

  若是旁人,定要思虑谢璧是否有意害自己,但这言语,却和关越的想法不谋而合。

  关越被谢首辅举荐才成了一方封疆大吏,和谢璧也多有接触,只是谢首辅是富贵悠游之人,和陛下一样,信奉无为而治。

  反倒是谢璧,生养在富贵之地,性子却决绝果断。

  关越思索片刻,沉吟道:“似乎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不过……若真要一战,需谨慎思虑,一击必中。”

  两人对视,从对方的眸光中,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决绝坚定。

  谢璧送关越出府,已经走出门廊,关越忽然想起一事,笑道:“对了,还有一件玩乐事——过几日,张小公爷新开的园子要开园了,大人到时会去吗?若是去也可结个伴。”

  谢璧默然片刻:“小公爷前几日也给我送了帖子,后日……一同去吧。。”

  关越为人直爽,和谢璧打了个招呼,笑着回去了。

  谢璧伫立门廊前,不由得想起秦婉。

  他娶江晚月之后的去年夏至,秦婉也速速嫁了张小公爷,之后,两人再未联系。

  谢璧未曾想到,秦婉仍记挂着他的安危。

  他入狱之时,定然是秦婉暗中央求父亲,才得到产自潭州的彩尾鱼,成全了那场御前鹤舞。

  至少,他也该去给秦婉道个谢。

  但他若要去……开园是盛事,也是家事,京城规矩皆是阖家赴宴,他也没有不带家眷的道理。

  “去和夫人说一声,后日随我一同去小公爷家的徽园,”谢璧沉吟,终究不放心,吩咐雪影:“提前和夫人讲讲宴席规矩,莫要出了差错。”

  *

  雪影笑盈盈将此事告知江晚月,末了笑道:“夫人竟不晓得秦婉夫人吗?未出阁前,那可是咱们郎君的青梅竹马呢,一同读书做诗吹笛,谢相和秦家一同为官,两家向来走得甚近,只是……”

  江晚月手中的帕子紧了紧。

  原来那张小公爷的夫人是和谢璧一同长起来的。

  江晚月想起箱子里的月华裙,心里无比沉闷。

  江晚月强笑道:“只是什么?”

  “只是陛下不愿看谢秦两家联姻,府中正愁郎君婚事呢,恰好有了桩和夫人的婚约,雪影状若无心的笑道:“说起来,郎君还是和夫人您有缘分。”

  江晚月怔了怔,当初那信物带到京城,她本是没抱丝毫期待的,可最后却得到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消息。

  谢家应下了她的婚事,梦里都遥不可及的谪仙,竟成了她的夫君,她的枕边人……

  这似乎不该只有谢家重诺一个原因,可这几日,江晚月渐渐觉得,也许,这便是她和谢璧的缘分。

  可此时才蓦然清醒,谢家当时接下婚约,怕也是为了解燃眉之急,让陛下不再疑心谢家结交朋党。

  这猜想似是有几分意外,又似乎本该是如此,江晚月笑着,唇角又酸又僵。

  江晚月笑着问道:“秦姑娘是何时结的亲?”

  “和夫人您前后脚成的婚,夏至前后嫁入的张国公府。”雪影笑着道:“张国公府的小公爷是个正经权贵子弟,又重情,很知道疼惜夫人。”

  江晚月低头,强笑道:“她定然是品貌出众,谁不喜欢呢?”

  有些人天生就该被人捧在手心,奉在山巅。

  能和谢璧诗词唱和的女子,那定然也是光芒夺目的。

  雪影笑道:“这倒也是,秦姑娘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张小爷一见钟情,非要娶到不可呢。”

  后来雪影絮絮叨叨又说了不少,江晚月心思纷乱,未曾听进去。

  待到要去开园典礼那日,江晚月早早起床梳洗妆扮,她乍从小户嫁入高门,因怕落人口舌,从未用谢家的银两给自己添过妆,妆奁里都还是婚嫁时自己带来的几个发饰,再加上谢家当时给她的钗环——华贵虽华贵,又不太日常妥帖。

  不过她衣着首饰向来简朴,这几个配饰也足够用了。

  江晚月对着镜中的自己打量半晌,拉开抽屉,打开最下头的箱子,将放置在最里层的那枚白玉步摇小心翼翼插在发髻上。

  她跟随谢璧参加这等宴会,身上是该有几件拿得出手的首饰。

  更何况,这是谢璧亲自买于她的,当时,他还亲口夸了她好看。

  步摇插在发髻上,又低头看了看衣裙上的福字纹,江晚月心头瞬间镇定不少。

  她也是被夫君爱重的大娘子,不比谁差什么。


更何况,这是谢璧亲自买于她的,当时,他还亲口夸了她好看。

  步摇插在发髻上,江晚月心头也镇定不少,那未曾谋面的秦婉夫人,也不再那般让人畏惧了。

  江晚月挑了一身碧色曳地纱裙,她肤色细白腰身如束,宛若仲夏清荷。

  出了府门登上马车,江晚月和谢璧一同去了秦家。

  谢璧的眼眸抬起,先在江晚月身上停了一瞬,后又落在她身后的黄犬身上,眉心蹙起。

  江晚月忙道:“大福素来爱跑闹,在府里拘着也不自在,我这次也想着带它去散散心。”

  张家新开的徽园面积甚大,还特意辟了处的奇兽轩,为了凑趣,众人也都将爱宠带去一道玩乐,有人带了狸猫,或是貔貅,猞猁,猎豹猎犬等,甚至有人带了画眉鹦鹉,江晚月将大福带去倒也正常。

  江晚月心头惴惴不安,陪着笑解释了。

  还好谢璧只是多看了一眼,未曾多说什么。

  张家是开国时因战功受封的国公,在京城也是数得着的勋贵世家,秦婉家又是文官清贵,两人新建的徽园一开园,众多京城贵胄高官,都来捧场相贺。

  谢璧长身玉立,江晚月云鬓花颜,二人一同出现,气氛静了一瞬。

  几个京城贵女都移开眸光似是看向别处,余光却隐隐从二人身上划过。

  谢璧被称为东都玉郎,向来如玉树琼枝高不可攀,如今身侧却跟随了一个梳高凤髻,笑容昳丽的年轻女子。

  这便是谢家遵循婚约,娶来的民间之妻吗?

  女子容貌并非明艳灼目,气质却如泠泠山涧清泉,明净素婉,尤其是眉眼潋滟清濯,在美人遍地的京城,也难找出匹敌者,因此她站在名震京都的谢璧身侧,竟甚是相配。

  “谢夫人也来了。”众女眷对视一眼,皆笑道:“夫人倒是很少出来应酬。”

  她们本想着谢府从民间娶来的妻定然是容貌粗鄙之人,谁知容貌昳丽,甚是绝色。

  江晚月轻轻勾了勾唇,没有开口说话。

  在这等场合,她不知该如何行事言语,唯恐做错了事丢谢家脸面。

  江晚月尽职尽责的扮演好谢夫人,沉静站在谢璧身侧,唇角噙着最妥当温婉的笑意。

  纵使不曾刻意看向周遭,江晚月也能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朝他们二人看来。

  她的夫君,向来光芒万丈,不管走到何处,都吸引无数目光。

  今日,这些所有看向谢璧的目光里,也有了她江晚月的身影。

  众人正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说笑,大厅倏然静了一瞬,谢璧抬眸,眸光顿了顿。

  长廊尽头,一个年轻少妇发髻上簪了朵鹅黄色的玉兰,穿了一身缀有宝珠的流仙裙,腰身纤细体态婀娜,正是今日的女主人秦婉。

  秦婉锦衣华裙,杏眼清凌凌的望着谢璧,任谁都能看出她有话要说。

  谢璧眼眸顿了顿,墨玉般的眸转到江晚月身上,不着痕迹道:“你先去后堂,和几位夫人聊聊。”

  江晚月低低答应一声,提步要离去。

  她从谢璧身边走过时,谢璧又道:“此处不比家里,言行务必谨慎。”

  江晚月乖顺的点点头,忙朝屋后的长廊走去。

  耳边的喧嚣谈笑声渐渐远去,直到此时,江晚月才意识到脸颊上的笑早已僵住了。

  方才,她也瞧见秦婉出现在了月台,秦婉走过来后,谢璧就将不着痕迹将她支到了后头。

  江晚月自嘲一笑。

  谢璧是担心她会心里不平吗?还是,不愿她知晓他们曾经的过往。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

  她就算看到,又有何资格插手干预?那是谢璧从前的锦绣人生,和她如同在两个人间。

  她骤然出现,是上天给谢璧出的一道难题。

  若非早有婚约,且恰好被皇帝忌惮,谢璧定然是不愿娶她的吧?

  江晚月轻轻揉了揉僵住的脸蛋,依谢璧之言,径直去了后院。

  *

  秦婉站在谢璧对面,眼眸微红。

  秦婉和谢璧从小一同长大,在很小的时候,瞧见京城街上有迎娶新嫁娘,她都会忍不住幻想长大之后,自己和谢璧成婚的这一日。

  谁知天意弄人,谢璧遵循婚约娶了一个村妇,三月之后,她最终嫁给了多次上门提亲的张典。

  比起对面的秦婉,谢璧仍冷静沉稳。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婚后的秦婉,乍然见她梳着妇人髻,还有些不适,但看她过得富足安乐,谢璧也放下了心,淡淡道:“张夫人安好,这徽园建得真是用心,临池水阁旁的山体甚是精美,堪称巧夺天工。”

  听到谢璧对自己的称呼,秦婉心中满是酸涩,强笑道:“那和陛下造园时的花石纲是同一批,宫中特意赏下来的,也是陛下的恩典。”

  两人寒暄后,一时都不晓得要说何事,气氛缓缓凝结,二人相隔而立,沉默了片刻,谢璧低声道:“前些时日,多谢夫人悉心相助,若非那场鹤舞,今日谢璧恐不能前来道贺了。”

  秦婉微微皱眉,她晓得谢璧脱险是因了那场鹤舞,却不晓得他为何要像她道谢,可秦婉向来聪慧,她眼眸微荡,已将心中的疑惑压下去,唇角含笑,轻轻柔柔:“我们二人之间何须道谢?你平安无事便好。”

  毕竟人多眼杂,二人淡淡寒暄几句,便各自离去。

  秦婉长裙曳地,面庞含笑,朝屋后的长廊走去,对贴身丫头春香低声道:“谢夫人在后院呢?”

  “在后院和夫人姑娘说话呢,说来这还是谢夫人头次出门,那些夫人们都围着她,很是热闹。”

  秦婉淡淡一笑:“她还真是风光。”

  语气温和轻柔,字里行间却有一股酸涩的妒意。

  春香听了微微叹息。

  谢夫人,不知是多少京城姑娘艳羡的称呼,而这份荣耀,本该是属于夫人的。

  江晚月坐在后院花窗畔,花木掩映,恰好遮住了她的身影,两个年纪略大的贵妇在窗外并肩走着,对话甚是清晰:“当时不都说谢秦两家情投意合吗?这才多久,一拍两散了……”

  “是啊,当时连订婚的风声都传了出来,如今一娶一嫁,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惜了,满京城后生就属他们最般配……”

  两人远走,对话也渐渐模糊。

  江晚月屏息良久,待二人走远才想起喘息,不知为何,整个手都在颤抖。

  原来他们二人之事,不止身边亲近人知晓,全京城高门大约都曾听闻过……

  他和她是天生璧人,旁人议论着他们的往事,也为他们此刻的结局遗憾惋惜。

  而自己的出现,突兀,可笑,拙劣又多余。

  “谢夫人怎么一人在此处呢?”有夫人瞧见了江晚月,立刻笑意盈盈过来搭讪道:“谢郎君最近忙于国事,夫人在家想必也是很闲的,夫人有空了不若也去我府中坐坐,我平日也总盼着有个人陪着说话呢。”

  另一个少妇凑过来,笑着道:“如今你家夫君放了外任,你平日定然闲得很,妹妹如今正是新婚蜜里调油,哪儿有时辰去找你闲聊?”

  众女眷听罢,不由轻笑出声。

  谢璧雍容高洁,冷峻淡漠,这谢夫人瞧着也是清冷温婉的人,真难想象两个这般性子的人,回到家是如何相处的。

  她们忍不住想要窥探几分,旁敲侧击,捂着嘴轻轻起哄说笑。

  江晚月沉默,任由她们说笑。

  她第一次出门,被东都衣香鬓影,满身珠翠的贵女贵妇围着,难免有几分无措。

  可听着她们的谈吐,又觉得这些京城贵女,和碧胧峡的年轻姑娘别无二致。

  江晚月性子并不是一味的温婉沉静,自小生在山河水涧,长成的也是明丽外放的性子。

  自从来到东都,某种情绪就收束着,她此刻不再是碧胧峡的姑娘,而是谢璧的夫人,她不知一个得体夫人面对这些事该如何应对,又在揣摩之中,忘记了如何做自己。

  说笑之间,秦婉出现,围哄江晚月的女子皆到了秦婉身侧,去围着光彩夺目的正主说笑。

  秦婉笑着看向自己的好友:“媛媛,你不是说要给我带贺园礼,我倒要看看你给我带了什么?”

  杨媛指着秦婉笑道:“瞧瞧,只一心惦记着你的礼,我既然来了,又怎么敢忘。”

  今日徽园开园,来往庆贺的都是京城权贵,她们带的礼物也都不菲。

  杨媛笑道:“婉儿,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步摇吗,从小就喜欢收不同的步摇戴,我今儿才特意给你带了个别致的。”

  江晚月指尖猛然一颤。

  秦婉她……喜欢步摇吗?

  谢璧淡笑望着步摇的画面,再次清晰的出现在江晚月脑海。

  江晚月屏息,这些时日,每次一想到那夜的谢璧,心中忍不住涌上一阵甜蜜的暖意。

  可他当时,是真的……认为她戴着好看,才将那步摇送与她的吗?

  江晚月心头一坠,不愿再想下去。

  “不过……这位谢夫人头上的步摇,可比我送的雅致多了。”那好友话音一转,众人都齐刷刷看向江晚月,好友回过头,笑着看向秦婉:“婉儿,你觉得呢?”

  江晚月墨绸发丝整齐盘起,莹润的白玉步摇并不夺目,浅浅露出一截,映射着纯澈洁白的光影。

  很像他喜欢的意趣。

  秦婉恬静眸光扫过一丝阴霾。

  她早就听跟着谢璧的人回禀过,十五那日,谢璧和江晚月一同去了京城看灯,谢璧还特意送了江晚月白玉步摇。

  因此她才事先和好友杨媛说好,让她特意提一句步摇,原本也只是想让这位谢夫人心里别扭,没曾想江晚月今日也不知有意无意,竟专程带了这步摇来耀武扬威。

  “妹妹这步摇好看,我手头存了不少步摇,还没白玉步摇呢。”秦婉不动声色的笑道:“妹妹摘下来让我瞧一眼。”

  众人都眼巴巴的望着那白玉步摇,江晚月敛眸,轻轻将步摇取下。

  “这白玉的质地,还真是万中无一。”秦婉目光划过步摇,显然甚是喜欢:“我这镯子也是前几日刚买来的绿花翡翠,和妹妹换这玉步摇如何?”

  那翡翠清亮通润,想来是不可多得的极品,江晚月蜷了下指尖,轻声道:“若只论玉,还是夫人的镯子更胜一筹。可那步摇,是家夫所赠,不便和旁人交换。”

  秦婉怔了怔,似乎略微踟蹰,杨媛朗声笑道:“在东都,咱们之间换个首饰都是常有的事,不像民间,拿走一个,就如同抢走了你的命。”

  “这翡翠色泽很透亮莹润,拿着吧妹妹。”有女子笑着帮腔:“不会亏了你的。”

  江晚月眉心轻蹙。

  她已将自己的意愿平和清晰的说了出来。

  可这些人仍置若罔闻。

  江晚月声音也冷了下来:“我已说了,这是家夫所赠,不好给外人。”

  “原是因了这是夫君所赠啊。”一个华服女子笑道:“那更简单——不过这只是一个步摇而已,难不成你夫君只送过这一个物件给你,你才这般珍惜?”

  江晚月一怔,此时,劝告她的声音此起彼伏:“对啊,回头让你家谢郎君再送一个给你不就是了?他又不是小气之人……”

  “夫君送的有何稀罕?家中屉里那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有什么舍不得丢不开的?”

  “对啊,妹妹,换个首饰就当交个朋友了。你刚来东都,更该和我们多走动走动……”

  众人围着她你一言我一语,江晚月不习惯被人这般围在中间议论,鼻尖都急得冒出细小的汗珠,她伸出手想将秦婉手中的步摇拿回来,坚定道:“这个真的不能换……”

  秦婉没提防江晚月会直接动手,眼眸微睁:“哎,你……你怎么还动起手来?”

  秦婉身旁的好友登时眉眼一竖,竟然猛推了一把江晚月的肩,不可置信提高音调道:“哎,你这个村妇,欺负人啊!这里可是东都!”

  众贵女皆是秦婉好友,见状登时一阵喧嚷,纷纷上手推搡江晚月,有人则站在江晚月身侧作势劝架。

  江晚月被人群围在中间,满眼望去皆是瓮动的嘴唇,视线所及,皆是颤抖的手指。

  江晚月咬唇,正要出声,忽听一声凌厉凶狠的犬吠响起,一只通体黄白色相间的大狗从院外疯狂冲进人群,撕咬住秦婉的外裙,清脆裂帛声响起,秦婉裙摆一角被扯破,满地皆是跳动的珍珠。

  江晚月吹了声哨音,如往常放船时一样叫了声:“大福!”

  大福水汪汪的黑眼睛圆溜溜,憨态温顺,总是带了笑颜,如今却凶狠的呲牙挡在江晚月面前,对着秦婉等人狂吠不止。

  秦婉已被赶来的人护在身后,颤抖着道:“这是从哪儿来的处生。还不拖出去打死!”

  江晚月忍无可忍,挡在大福前头,冷声道:“东都是天子脚下,凡事都讲道理,你们非要如此欺人吗?”

  秦婉还未说话,一道清冷的男声不重不轻的传来:“这是怎的了?”


江晚月抬眸,恰看到谢璧长身玉立,负手迎光从门廊处一步步走到自己身畔,眸光似是带了几分关切。

  江晚月鼻头顿时一酸。

  她在这东都无依无靠,唯有谢璧。

  对,她还有谢璧,她一向清正持重的夫君。

  他是她最大的底气,最能依赖的人

  谢璧在此刻出现,已是对她最好的安抚,江晚月渐渐镇定,像是有了家人撑腰的孩子,她站在大福身前,语气尚有几分委屈:“郎君,张夫人想拿首饰和我换步摇,我钟爱这步摇,倒让张夫人误会了。”

  谢璧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心,还未言语,另一道跋扈的女声已响起:“什么误会,婉儿差点被那疯狗咬了!”好友气愤道:“裙摆都被这恶犬撕破了!”

  秦婉显然受了惊吓,此刻已经用团扇掩面,在丫鬟的簇拥下,匆匆退去后院准备换衣裙。

  谢璧眼眸落在蜿蜒在地的描花裙摆上,掠过大福的眼神已冷了几分,他微微躬身道:“张夫人,实在对不住,家犬素有野性,此次冲撞贵人犯下大错,谢某定会严惩。”

  江晚月一怔,脸色渐渐煞白,大福冲上去咬烂了裙摆,显然甚伤秦婉面子,可它也是为了护住自己。

  可谢璧一上来便引咎自责,连起因经过都不曾多问一句。

  纵然他生性温润,是为了息事宁人,也让江晚月胸口发闷,甚是委屈。

  在碧胧峡,有外公照拂,友人陪伴,她虽是小小船女,也过得肆意自在,又何曾会有这等时候?

  那好友冷冷道:“这乡间恶犬还能如何管教严惩?不若打死了事!”

  江晚月冷笑,抬起白皙纤细的下巴,一字一句道:“恶犬?挑衅寻事的不是恶人,护主心切的倒成了恶犬?”

  谢璧蹙眉,眸光拂过江晚月,音调甚冷:“究竟是为了何事?”

  “都是女子间的琐事。”秦婉好友低眸,俨然受害者模样,委屈道:“我们婉儿,不过是想和谢夫人换个簪子罢了,她却推三阻四恋恋不舍,这也无妨,只这恶犬却趁机冲上来冲撞了婉儿!”

  江晚月含水的杏眸清冷沉静,她毫不退让,冷声道:“这位姐姐说笑了,步摇是我私物,就算到了官衙,也断没有强迫旁人割爱的道理,若非你们强要这步摇,失手推搡了我,让大福误以为我受了欺负,这位秦夫人的衣裙又怎会破呢?!”

  江晚月字字平稳干脆,一句一个失手,欺负,在场的贵女贵妇们皆面面相觑。

  谢璧语调温冷,制止道:“晚月,你多心了,几位夫人和姑娘皆是京城的高门闺秀,怎会因一支步摇与你相争,欺侮于你呢?”

  他安抚的温润语气里,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清高,和隐隐不耐的疲惫。

  “区区拙物,难得夫人入眼。”谢璧眸光扫向秦婉和那位好友,眼尾含着疏离的笑意道:“明日谢府便以白玉步摇相赠,就当是给二位夫人受惊的赔礼。”

  “我呢,我也要?”另一个年轻女孩甚是大胆,笑着伸出脑袋拦住谢璧:“鹤郎,在场这么多人,难道你只给她们二人赔礼?”

  此言一出,众女眷都嬉笑凑趣,

  谢璧仍是翩翩温润,进退有度的君子模样:“定将如数送至府上。”

  江晚月怔住,僵硬站在原地。

  原以为谢璧前来,总是能给她撑腰,为她讨几分道理的。

  可他只是平息事态,匆忙息事宁人。

  甚至,他连事情的真相都漠不关心。

  也许在他心里,此事微末,至于她的情绪和委屈,更是不值一提。

  江晚月鼻尖一酸,眼前蒙上一层薄若轻烟的水雾,耳边仍回荡着谢璧和女子的调侃笑语,一时主宾尽欢,其乐融融。

  江晚月不愿在此时落泪,只是低垂着头,望着莹润的石砖地面。

  江晚月总想着,谢璧该是清正冷淡的性子。

  可也许并非如此。

  此刻,他隔着若有若无,又恰到好处的距离,竟和诸多京城贵女谈笑自若。

  这些贵女,也未曾有丝毫诧异局促,有人手持玉杯,有人拿扇掩面,站在谢璧周遭,皆是言笑晏晏,甚是寻常。

  东都风气开放,也许,他们中不少人是一同长起来的。

  他究竟是何等模样,是何性子,她江晚月又如何得知呢?

  其实他是何样人,本就是她臆想出的居多罢了。

  江晚月一颗心沉沉的坠下去,她一次次的想要冲破他们二人之间的屏障,她不怕遍体鳞伤,却渐渐生出惶恐。

  谢璧成了她的枕边人,这几日待她甚好,江晚月却觉得,谢璧比初见时还要陌生……

  宴会终是散了,江晚月亦步亦趋,跟在谢璧身后上了马车。

  冬日天空阴沉,冰冷呼啸的寒风卷起车帘,江晚月轻轻打了个寒噤,随即,她冰冷的手被捧起,白玉步摇安静躺在手心,耳边响起谢璧清朗温热的声音:“好生收着吧。”

  江晚月垂眸,静静看向手心里的白玉步摇。

  烨然生光,灿若冬雪的白玉步摇。

  干净得让她想起初见谢璧那夜的月光。

  她曾将步摇的纹路摩挲了很多遍,今日小心翼翼戴出门,珍之重之。

  可也许,秦婉才是这步摇的真正主人。

  也许,谢璧还会庆幸有今日这场闹剧,借着由头,将步摇不着痕迹的做出一样的,又送给了那位秦夫人……

  脑海闪过这个想法时,江晚月胸腔疼得喘不过气,她挤出牵强的笑意,将手心的步摇缓缓握紧:“郎君,你为何……为何突然送我步摇?”

  谢璧沉默一瞬,声线平稳:“瞧着好看,怎么了?”

  江晚月抿抿唇,将心中的疑问硬生生憋了回去。

  谢璧看向江晚月精致的侧脸:“此事你也委屈,但这是京城,你是谢府夫人,事事都要顾全大局,一个步摇而已,闹得如此不可收场,岂不是小家子气?”

  马车很安静,谢璧语调温和,气息落在身侧,江晚月生出亲近,轻声道:“是她们一起,强要……强要我的东西……”

  谢璧玉白的指尖轻揉眉心,有几分无奈:“一个步摇而已,你若喜欢,让管家去采买便是,以后行事,切勿因小失大。”

  江晚月顿了半晌,抬起长睫,明澈的双眸直直看向谢璧:“她们说……夫君和秦家姑娘本是一对儿,从小一同长大的……”

  “说着步摇,你又在乱想什么?”谢璧在片刻的怔忡后冷声道:“她是国公府的长媳,张家世袭勋贵,是你能非议的人吗?!”

  江晚月被谢璧当面训斥,整个人如木桩一样定在马车上,她双眸含泪,抽噎声从咬着的唇瓣中传出,两人僵了半晌,谢璧缓缓闭眸,以手托额:“不错,从前谢秦两家确是有些来往,但都是故人旧事,不必再提。”

  “可她们……可她们都说……”江晚月知晓自己不该再提,但喧嚣的情绪却按捺不住,她头次在他面前崩溃,眼泪顺着长睫落下,轻轻抽噎着道:“都说夫君和她是郎才女貌,一对儿璧人……”

  她好委屈。

  她没想过非议谁,她就是想……想听谢璧的安抚宽慰……哪怕一句都好。

  是她近日得了温存,愈发贪图了。

  “就是圣上也管不了旁人如何议论呢!我又怎能左右旁人唇舌!”谢璧微微上翘的眼尾本就清冷,此刻更溢了冷漠的寒光:“要想当好谢家妇,头一件便是少听人言,否则往后的日子也休想过好了。”

  江晚月眼眸含泪,泛着水汽的绯色,倒让人看了生怜,他叹息一声,从衣袖中拿出帕子递给她,缓了缓语气道:“还有,大福留不得了,它的习性不适合东都,打发去庄子上吧。”

  江晚月拿起手帕的手一顿,收了泪音坚声道:“此事不是大福的错……是她们一同欺我,秋璃也可作证……大福是为了护着我……”

  谢璧缓缓看向江晚月。

  灼若芙蕖的脸倔强扬起,清亮璀璨的眼眸让人挪不开眼。

  “今日是我去迟了。”谢璧沉吟半晌,嘱咐道:“以后再有这等事,莫要和她们起正面冲突,让秋璃速来寻我。”

  “以后,我会护着你。”

  他的语气,认真决绝。

  谢璧又道:“大福不适合东都,今日闹出的事不算大,她们也未曾追究,可总要给她们一个交代。”

  “再说,谢府出入来往的皆是朝廷官员,若是它一个不巧,再冒犯了旁人呢?更何况庆官年纪也小,大福若是伤了他更是麻烦。”

  “庄子地方大,一旁便是京城西河,大福也定然惬意……你回去好生想想。”

  几日后,谢晚月终是妥协,她独自去了养大福的院子,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大福毛茸茸的脑袋。

  随后,牵着它去了庄子。

  她记得那是个冬日的阴雨天,她陪外公出船,掀开船舱时,却看到瑟缩成球,躲在船舱里取暖的大福。

  大福那时还是个眼睛刚刚睁开的小狗,短短的尾巴微微晃动,甚是可怜,她尝试着喂了它热米糊,没曾想它真的挺了过来。

  后来,父亲去外地做官出了事,母亲也遭遇山匪跌落悬崖,在最难熬的日子里,唯有大福陪她玩闹,陪她出船采菱角,或是在岸边,远远的等她回家。

  江晚月带着大福到庄子旁的西河畔散步,她摸了摸大福的颈毛,她带它来了京城,却未曾护好他。

  婆母早就看它不顺眼,每每便道:“在外头没规矩的处生,就不该来东都!”

  大福是她成婚时带来的,婆母这番言语,似是在说大福,又似是另有所指。

  大福还不晓得要分离,仍很是欢快的用脑袋蹭她的膝。

  江晚月望着西河,夕阳落下,河面染上金色,一个恍惚,倒让她想起碧胧峡的午后,

  江晚月坐在河畔出神,也不知她的两个好友,阿文和笛儿如何了,自己和谢家的婚事,一直是隐秘的,因了谢家的名头太高,外公怕传出去引起波澜,碧胧峡的人,只晓得她要进京完婚,却不晓得她究竟嫁了何人。

  江晚月不愿如此,至少不愿瞒着朋友,外公却道,她和谢府身份本就悬殊,若是传出去,有乡亲乡邻求着办事,或者借了谢府名头做了邪事,岂不是又要给谢府惹麻烦?

  江晚月垂下眼眸,她从来没想张扬。

  她当时只是想……连朋友乡亲都不知晓的婚事,能天长地久吗?

  谢家也甚是低调,到了自己进京那日,唯有一个孤舟,默不作声将她接到了京城。

  想来谢府也是唯恐和碧胧峡有什么牵扯。

  按理,成婚那日,新嫁娘的闺前好友,皆是要出席婚宴的,可谢家并未邀请任何碧胧峡的人前来,甚至,未曾有人问一句,她从前可有相熟的姐妹。

  她的宾客好友,皆是谢家从京城找的官宦小姐们,体面风光。

  可江晚月却觉得,她和过去的自己,倏然断掉了所有联系。

  就好像婚礼后的她,不再是曾经的谢晚月,而是刚刚嫁入谢府的新妇。

  她断掉的过去,没人在意,无人问津。

  她的夫君,对她的往事,甚至连好奇询问都不曾有。

  唯有身边的大福,是她过去活着的痕迹。

  江晚月对着河水呆呆坐了几个时辰,随后将大福放到庄子,独自回了谢府。

  江晚月的外公做船运生意,出嫁时,陪嫁了六个檀木梁拱的描金大船。

  除此之外,还有一艘早已废弃的小木舟,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江晚月最爱在这木舟的船舱里,听父母在船上吹笛弹琴。

  后来,她每次想念父母之时,或是受了委屈,便独自躲在船舱里,待上一夜。

  出嫁时,外公将这艘小舟也陪嫁给了她。

  婆母嫌那老旧的船碍眼,将船安置在谢府西北角的一处荒池上。

  江晚月独自上了船,和衣躺在船舱里,望着天际如钩的清月,想起小时候母亲将自己抱在怀中,在月光下唱歌谣哄睡的场景。

  很多年过去了,可船上仍依稀留有父母的气息,江晚月在船上呆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她用了晚膳,洗漱后独自睡下,未曾像以往等候谢璧。

  夜色渐浓,脚步声从门廊处响起,门被推开,沉稳的步伐朝床畔走来,床帐被掀起。

  江晚月睁开眼眸,微微一怔,低声道:“郎君……”


谢璧默了一瞬,今日崔漾恰好去京郊办事,回来后对他说似是见到江晚月在河畔独自伤怀,似是在垂泪。

  谢璧原还半信半疑,当下亲眼瞧见,才晓得崔漾未曾认错人。

  幸得是崔漾瞧见,若是旁人看到他夫人对河而泣,不晓得要编出多少是非。

  只言片语传到宫中,他这些时日的用心也算是白费了。

  谢璧眸光落在江晚月微微红肿的眸上,他的妻向来白皙的眼尾泛红,清姝的眉眼透着脆弱委屈,纤细的腰身如同摇曳飘摇的蒲草,让人忍不住想回护。

  谢璧环住江晚月纤细的肩头:“平白无故哭什么?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我已从民间寻了几名陪犬婢女,定然能将大福照顾妥当,它过的日子比在碧胧峡要好得多。”

  说罢,谢璧迟疑片刻,伸出手,揉了揉妻的脑袋。

  江晚月一怔,谢璧手心的温度落在头顶,那份踏实的温暖传到心里,让她渐渐觉出安定。

  江晚月抬眸,烛光下,谢璧眼眸里有几分倦意,他今日上朝忙于公事,已是疲惫,却能耐下心来抚慰她,开导她的心情……

  也许,这已是很好的处境了。

  他如此有心,自己也要懂得知足。

  谢璧道:“以后我陪你去庄子里住几日,总归还是能见到的。”

  江晚月压下心头酸涩,她抬眸,泛红的眼眸望着谢璧低声道:“多谢夫君,夫君不必因此事挂怀。”

  谢璧眼眸里盈了淡淡的血丝。

  国事繁忙沉重,她却因这等小事神伤,让他更为疲累。

  江晚月调整情绪,对着谢璧露出清浅温婉的笑意。

  *

  关越和谢璧商议好计谋,关越一回燕都,便暗中训练兵士部下,却在北戎兵士挑衅燕都时,按照旨意按兵不动,隐忍不发。

  燕都离北戎最近,北戎兵士近日来愈发挑衅滋事,经常有小队人马抢掠兵士和百姓,众兵士皆忍无可忍。

  关越按照谢璧信中所讲,以静待时机之由稳住将士,日夜勤加操练,只盼一举铲除边患。

  谢璧在户部,也借着北戎兵士在城池外挑衅之机,提出将黄河以南的重要郡镇城墙修葺加固。

  谁知蔡冲却在朝廷上笑道:“各个郡县城墙皆完好坚固,若唐突修建,定扰乱民心,天下无兵戈之祸,百姓夜不闭户,依臣看,城墙不必修建……”

  谢璧将城墙的图纸展开,恳切道:“陛下,京城以北的几个边陲重镇,城墙皆是前朝所留,经历洪灾,雨水,兵戈,已不堪一击,臣想在城基之上加高加固,并加建炮台,串楼等……”

  靖宁帝皱皱眉,打断道:“你可知这些要消耗多少民力物力?!”

  谢璧拱手道:“为陛下建园的皆是能工巧匠,定能将城墙修建完好。”

  靖宁帝冷声道:“纸上谈兵,退下吧,此事不必再议。”

  当今朝廷无钱,建园都捉襟见肘,却要建无用的城墙。

  岂不是给朝廷寻麻烦?

  朝廷避战,北戎却愈发咄咄逼人,关越频频送信:“北戎明面恭敬,暗中备战,还请大人向陛下禀明此事,早做准备,以免受制于人。”

  谢璧捏着信笺,甚是无力。

  如今陛下对虎视眈眈的北戎视若无睹,他也无能为力。

  如今只能盼着关越在边境快些打了胜仗,灭掉北戎的气焰。

  *

  边境战事一日紧似一日,东都却仍是安然静谧,日头渐暖,春日渐近,桃花杏花次第复苏,许多人酝酿去春游。

  望着窗外的春光,江晚月心底生出了隐隐的期待。

  婚后的第一年立春,男子照例要去女方家中,送些肉类,糕点,土特产等礼物,在碧胧峡的风俗中俗称走春。

  不止是碧胧峡,京城也有这个规矩。

  婚后,谢璧并未陪江晚月回门,毕竟两家门第太过悬殊,众人都默认若是此事宣扬出去,定然会给谢家造成不少困扰,因此心照不宣的,皆将这门婚事隐隐瞒住,未曾告知碧胧峡的人。

  回门时,谢家只让一个高等仆妇去了碧胧峡,给江家等人送去了礼物。

  可此事终究是不妥,连谢老夫人面上都有几分过不去,那时她便讪讪道:“这次回门先罢了,待到明年走春,你们再一同回去。”

  谢老夫人也许只是随口一说,却被江晚月记到了如今。

  她想见她的外公,外公的船业生意愈发兴隆,听说在潭州都是数得上号的,从家书中来看,每日都极为忙碌,可江晚月却总觉得,外公是寂寥孤独的。

  自己出嫁后,外公身旁便没有亲人了。

  她想多陪陪外公,以后有了机会,她还想带外公来东都转转。

  江晚月也想带谢璧回碧胧峡。

  纵然二人已比刚刚成婚时好了许多,可谢璧总是疏离礼貌的。

  可若是回了家,一切也许都不一样了。

  他们二人从京城到碧胧峡,一路可乘船而行,像一对儿最自在的民间夫妻,在山长水阔中顺流而下。

  待到了碧胧峡,她就可以带谢璧去岸边看看芦苇和蓬蒿。

  她还能稳稳的泛舟划船,带他去芙蕖深处。

  她还要给他做当地的酒酿鲈鱼,糯米茄子,擂椒板栗鸡……

  江晚月托着腮,对着花窗的竹影细细思索和谢璧去到碧胧峡要做的事。

  她还会用竹子,芭蕉叶做很多可爱的小动物,会用小小的竹子做出笛子。

  他还未曾听过她的竹笛声,更不晓得她学吹的第一首曲子,便是初识那夜,他吹得曲目……

  *

  雪影将谢璧的衣衫找出来,熏香后放在了箱子里。

  谢璧正巧看到,随口道:“怎么收拾起衣衫?”

  雪影笑着旁敲侧击道:“郎君可是忘了,再过十日,立春就到了。”

  谢璧漫不经心道:“立春为何要收拾衣衫?”

  雪影一怔,才意识到谢璧心中并未记挂走春一事,便笑道:“夫人这不是刚进门一年吗,头一年的立春,郎君是要和夫人一同回去的啊。”

  谢璧缓缓皱起眉心。

  如今朝政繁忙,关越在边境,也全靠他传递京城消息,若是他此时抽身去了碧胧峡,恐怕政事有变。

  虽说边境不一定在此时传来消息,但万一有了消息,自己不在京城,大概要错失时机。

  至于妻的家乡,何时回都无甚差别。

  谢璧沉吟片刻,自己在心底已经做好了决断,走近房内,翡翠香炉前,江晚月背对着门,听到响动,微微侧头。

  莹润优雅的脖颈,小巧挺翘的鼻尖,他的妻永远都似在安静垂头,逆来顺受。

  谢璧目光落在江晚月的侧影上,声音清冽:“最近朝堂事务甚多,过几日,我要去外地一趟。”

  江晚月心里一沉:“郎君去何地,要去多久?”

  “这倒不一定。”谢璧看向江晚月,开门见山:“只是这次走春,我恐怕不能和你一同回乡了。”

  “可……”江晚月压下心头的失落,局促的抿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词:“可按照习俗,都是要夫妻二人同去的……”

  谢璧默然,虽说娶了碧胧峡的女子,也该遵循当地的规矩,但习俗一事,都是女从男家,再说以谢家的身份,确实不便前往。

  “如今时机不妥。”谢璧望着江晚月清艳的侧脸,沉吟道:“晚月,河北湖北的奏报,皆说各地匪患严重,外头局势混乱,你最好也莫要去。”

  不管何时,奏报总是会有些不太平的事情,谢璧特意偏重了这部分,江晚月果然信了几分。

  “我已经很久未曾见我外公,”江晚月抿唇,仍有几分不甘道:“我很想回家看看。”

  “我又何尝不知?”谢璧握住江晚月的手:“从京城到碧胧峡,一路要过不少关隘,听闻不少地方已有了难民,晚月,我不放心你独自前去。”

  江晚月眸光微闪。

  谢璧在唤她的名字,眼眸认真恳切。

  “听话。”谢璧拍了拍妻的脑袋:“既然外头正乱,不妨搁置些时日再回——待到以后有了空闲我们一道回去,想来外公也定会谅解。”

  江晚月思索片刻,终于点点头:“那等你忙罢朝事,过几个月,我们再一起回去可好?”

  谢璧薄唇挂着笑意:“好,今年夏日,定要让你见到外公。”

  谢璧对碧胧峡并无好印象,他依稀记得上次去时恰是炎热的夏日,街上挤满了人,望向他的眸光满是谄媚倾慕。

  碧胧峡的民居离水岸近,窗户一开,便是密密匝匝的成片蚊虫。

  当时他被咬了不少肿胀的包,那片穷山恶水,夏日如此,春日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

  纵然走春只有几日,想来也甚是波折煎熬。

  更何况,身陷那等天高皇帝远之地,怕是会遇到心怀歹意,或是攀附之人。

  江家唯有一个外公,如若江晚月想念家人,大可把家人接来京城住几日享清福,犯不上要他以身犯险,再去那等偏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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