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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至华阴地界,道路越发崎岖难行。车中男子裹紧身上的黑裘,斜倚在锦裀靠垫上,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远山怔怔发神。群山峥嵘崔嵬,山头枯松乱挂,山麓不时升腾起白色的火焰,一闪一烁,诡谲莫名。
男子姓薛,名照,字书锦,乃是陕西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司狱司的佥事。薛照未及而立,已屡破奇案于三秦诸地,加之生得仪表堂堂,又兼身手不俗,深得陕西一省藩、臬二台赏识,又因其多在江湖行走,黑白两道攒下不少交情,一来二去也得了个“小宋慈”的雅号。
薛照此时正是奉了陕西提刑按察使杜秋涣之命前往延安府查一桩要紧的案子。他前些时日偶染风寒未愈,因而衙门特派了一辆官车供他驱乘。
薛照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迦叶尊者铜像——摩诃迦叶手拈金婆罗花破颜微笑,法相喜悦。可薛照此时却半点儿笑不出来,反是蹙眉如剑,只因他对此次所办案子头绪全无,唯一的线索便是手头这一尊不会开口的佛像而已。
就在薛照愁眉不展之时,一匹癞头瘦马拉着一辆破旧的无篷板车相向驶来。薛照所行之路原是去往华阴的一条捷径,但路上荆棘丛生,甚是荒僻,时有强人出没,只因薛照艺高胆大,却也不以为意。
薛照因嫌气闷,上路便命车夫撩了帘子行进,此时前方来人自是看得真切。板车上左三右二共坐五人,其中四人皆发如枯草,目似荒井,颧骨淤积着黢黑的煤垢,像是从前方煤山下工返家的乌面。可就在这群蓬头垢面的窑工之中却格格不入地端坐着一名白衣如雪的少年。那少年生得鼻若悬胆,眉似藏剑,一双明眸灿若星辰,直是俊美绝伦。五人同乘一车,四个窑工就如兼葭倚玉,愈发显得猥琐不堪。
薛照暗暗惊奇,想不到荒山野岭间竟还有这等明亮的人物,一手揣了迦叶铜像入怀,只待看个究竟。
突听嘎哧一声响,老破的板车终是没能熬过泥泞的山路,在一处积了半腿深泥浆的大坑前陡然陷了进去。
车夫喃喃咒骂着跳下车来,黝黑的眼眶凹陷得厉害,如渗水煤窑般似乎随时就要坍塌,但一对松球大小的招子却生硬凸将出来,显得愈发狰狞可怖。陕西地域匮乏卤盐,乡民时患瘿病,患者脖颈肿大,眼球突凸,皆因常饮沙水而致。
“几个闷怂,杵着干啥,还不下来推车,还想不想回去爬炕咧!”车夫操着一口浓厚的陕北腔,扯着嗓门吆喝。
薛照的车夫名叫黄富,久在官衙做事,虽是下人,平日却见惯了官长颐指气使,官气早染,加之此次被薛照命着走这条蛇行斗折的野路,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见前路被挡,跟着跳下车来,唾口骂道:“煤糊了眼球,会不会驾!驴不日,还不赶紧弄了出来!”
板车车夫把头一昂,瞪着一双松果眼,懒懒道:“畜生不给力,俺又能奈何。可比不得深衙大院里的肥膘大马,吃得精糠细面,怕是还要强过俺们在窑里啃的酸窝窝头咧!”那凸眼车夫接着舌头一舔,猥然笑道:“这马肉味儿应该也是美的紧吧?你们几个闷怂算算也十来天没吃肉了,想不想尝一口鲜咧,哈哈哈哈!”
黄富听到这群粗鄙的窑工竟妄想吃自己的马,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你个瓜皮,得是想寻事,想挨打?”说着便要撸起袖子来揍人。
薛照正要出言制止,说时迟那时快,板车上的四个窑工忽如鬼魅般一晃而过,瞬间欺到黄富身旁,将他围在中间,八只怪眼瞪着他上下左右看个不停。而那白衣少年仍是斜坐在车上,兀自未动。
黄富不以为然,碎碎骂道:“几双狗眼给爷看清了,这可是臬台衙门的官车,怎的!你几个怂货还想造反了不成?”
板车车夫笑道:“官爷教训得是,这古往今来得享天下者,哪个不是反出来的?且不说玄武门的李世民,陈桥驿的赵匡胤,单说我朝洪武爷爷不也是捣了大元皇帝的鼎鼐,才创下大明的不世基业?便是当今主上,不也正因挟了靖难之威,才坐拥这花花江山?”
黄富惊不自已,他哪曾想到一介乌面竟会口出此番狂言,心忖多是撞上强人劫道,当下底气泄了一半,后退一步,声音打颤道:“你……你们,不怕砍头吗?”
车夫还是笑道:“脑袋可是吃饭的家伙,没有了可是糟糕得紧。可脑袋也是说话的家伙,要是没了,该是半句话也不会跑漏出去吧。”他话音未落,围住黄富的四人忽的各出一拳,直朝他胸背及两肋打去。
薛照在车厢里虽听而不发,却已料知来者不善,早作戒备在身,见四人形影微动,急跃而出,一柄游丝剑如丝绦般罩着黄富头顶回旋一圈,剑如雨落,将四人拳势一扫而退。
“榆葭四鬼可从不干打劫官差的勾当!诸位今日不请自来,却不知是何见教?”薛照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黄富身前,左手在背后打个暗号,示意其尽快退避。
榆葭四鬼乃是十年前在河西地头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专伺劫掠西安府至延安府官道上的行商走客,对于所劫之人下手颇辣,罕留活口,官府屡加缉拿终皆无果,后在凤翔府给华山派掌门文德真人常镜淳撞上,出手制止,吃了大亏。遭此一役后四人便隐出江湖,鲜有再闻其歹迹。
榆葭四鬼横行之时,薛照尚不足弱冠,自然不曾打过照面,他只是听黑道上的老人说起,这四人本是打一娘胎出的兄弟,去到哪儿都是形影不离,且四人从不用兵刃,光是凭着八只肉拳便打遍了潼关内外。
薛照此时逶迤言出,那原本如行尸走肉的四人忽的齐齐一怔。薛照心知说中,将软剑收至肩头道:“四位也是成名前辈,何以自甘萎顿,装神弄鬼,传将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四人面面相觑,似乎是觉得薛照所言在理。
此时板车车夫大笑一声道:“薛大人果然眼力非常,看来‘小宋慈’确非浪得虚名之辈。不过话说回来,我等本就是绿林中人,你杀我,我杀你,早如家常便饭,要是每次都先礼后兵,这脖颈上的物件不知已丢了多少回了。”
薛照见这车夫谈吐不凡,榆葭四鬼如此威名之人似乎都要受其辖制,一时却猜不透其来历。心念转动之际,突见车夫袖口起伏,一束冷光激射而出。薛照知是暗器来袭,听声辨位,手中游丝剑一挥,铿一声响,随着却是一声惨叫传来。薛照回头一看,只见黄富已喉头开花,倒毙在地,原来车夫发出的乃是一枚阴阳子母镖,母镖被他挥剑击落,子镖却乘隙而出,夺了黄富性命。
薛照恼极,游丝剑陡的刺出,锋芒狠狠啄向车夫咽喉。“游丝离魂剑!华山派的高招,今儿算是受教了。”车夫身子一弓,向后疾退。榆葭四鬼乍听见“华山派”三字,眼睛登时一绿,砰砰砰一阵拳头直向着薛照身上砸来。
原来薛照幼时得逢奇缘,拜了一位云游散人为师,蒙其赐剑传武,学成了一路“游丝离魂剑法”。这位高人俗姓邱,名讳镜尘,号曰熹微子,乃是华山一派的宿老,他与其师兄文德真人常镜淳、师姐妙义散人胥镜波一起被世人并尊为“华山三圣”。
薛照剑花缭乱,四鬼拳影翻飞,转眼已拆了十数招。那四鬼本是榆林铁砂门的门人,自幼以铁砂练拳,再以药酒浸骨,日日修炼之下,一双肉拳实与铁石无异,丝毫无惧寻常刀刃,只是薛照所使游丝剑极为锋利,四鬼心存忌惮,多少减弱了拳势之威。薛照忽的剑锋陡转,使一招“春风凄切”,那一柄软剑恁的放佛生出了四个尖儿,各击四鬼来攻之拳。四鬼中两人变拳为掌,分劈薛照两肩,余下二人收紧拳势,直打薛照腹背。薛照屏住一口真气,拔身飞起,复出一招“高杨拂地”,剑锋直插四鬼天灵盖,这招来得极是凛厉,四鬼连忙撤拳后跃,竟显得有些踉跄。
“他能使‘游丝离魂剑’,你们就不会使‘一心八卦拳’了吗!”车夫眉头一横,大声喝道。四鬼闻言身子一凛,放佛重又抖擞了精神,一齐挥拳抢攻而上。
四鬼行步走转,分占了八卦方位,手随身转,拳随步动,站乾位则出坤拳,驻离位则出坎拳,偏寻了薛照每一剑的间隙出拳。一鬼一拳甫发,二鬼次拳又到,三鬼、四鬼拳拳相进,便如连珠炮般,一刻也不容缓。薛照剑如柳拂,越使越快,四鬼拳如雨落,也越攻越急。那四鬼心意相通,这一路拳法使到精纯,便似合成了一尊八眼八臂的罗刹,拳上的威力自是比寻常八卦拳更强了数倍。
薛照不住左劈右刺,已渐有吃力之感,眼看取胜不能,不由暗暗焦躁:“不想我薛照家业未立,今日却要命丧这四头恶鬼之手。”自忖胸膺忠义,却横遭暗算,不禁怒火中烧,一个疏神,左肩正中一拳,痛得他几欲坠倒。他倏尔念头一转,眼见今日落败几定,当务之急便是寻隙脱身,待回府衙寻了帮手,再言报仇也不迟。他主意既定,不求斗狠取胜,只图全身而退,反而心平气和,剑招愈发去繁就简。华山一派武功本属内家修行,内家武功讲究的是“虚其心,实其腹”,他所使这路“游丝离魂剑”的要义也是“剑如游丝而不断,气若离魂而不散”。这一凝神聚气,心境由始空明若灵魂离窍,剑呈心相,一柄游丝剑刹那化作一束青芒,像纱幔一般将他身体从头到脚笼罩了起来,使得正是一招“烟驻游丝”。此时任凭四鬼拳势威猛,却再难攻进他身畔。
“游丝离魂剑”乃华山派传承百年的镇山绝技,是从陈抟老祖的《先天方圆图》及《九室指玄篇》中演悟而出,奥妙精微之处,实非榆葭四鬼全赖齐心协力的“八卦拳”可比。只是此路剑法甚是玄奇,更需佐以上乘内功相辅,薛照天资虽敏,但所学终不过五六成。究是华山一派,能称得上融通此技的,也只有薛照的师父熹微子邱镜尘一人而已。
斗了数招,薛照已渐看清了四鬼的步数变化,不等一鬼踏足巽位,凛的一剑“惹蝶萦花”,直削向其手腕,那人收拳不住,只得侧身闪避。薛照看准空隙,一个箭步跳出了圈子,剑光一掷,将自己所乘马车的连轴斩断,翻身上鞍,以剑作鞭猛抽马臀,向着前路疾驰而去。四鬼见奔马吃痛而近,不敢拦阻,只得各自退闪。
却在此时,原本站在一旁只是观战的车夫冷不丁跳出,猿臂一舒,竟一把拽住了薛照坐骑的马尾。那马儿正自翻蹄奔驰,忽被拉住,长嘶一声,前足腾空而起。薛照用力握住缰绳,将身体紧贴在马背上,才没被甩落。车夫臂力如神,为奔马所引却秋毫不动,横出一拳击在马头,那马惨嘶一声,扭头栽倒。薛照大惊失色,急运提纵之术跃到一旁。
车夫身动如风,施了大擒拿手向着薛照一抓而下。薛照回身一剑“风裁细叶”急削他手指,谁知那车夫不躲不避,手作鹰喙,只轻轻一啄,就将剑锋钳在了指间。
游丝剑乃是华山派先代锻剑耆宿随波子的得意之作,其剑身薄如蜓翼,细如柳丝,韧如蒲草,锋锐无比,薛照这一剑去得又是极其迅猛,却不想那车夫如捻花摄蝉般在举手之间就破了他的招儿。
薛照急运劲抽剑,可剑身却如铸入铁中一般纹丝难动,这时车夫又是一爪向着他面门猛抓而至,薛照别无它法,只得撒手撤剑,向后一个滚身躲开。
薛照心知不妙,就滚地之势从怀中掏出一枚鸣镝,向着天空用力抛出。鸣镝急窜而起,于半空之际轰然炸出一束红烟。那鸣镝乃是按察使司所辖各署用以通告警讯的信号,以红色烟雾为最急,便是都指挥使麾下各路驻军见了也须得驱驰来援。
车夫见鸣镝炸开,忽然异了脸色,竟将手里攥着的游丝剑向地上一掷,朝着四鬼举手一扬,各自转身疾奔而去,须臾消失在了远处丛丛蒿草之中。
薛照拣起面前的游丝剑,劲力一懈,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心头却是疑云缭绕——刚刚那车夫的武功显然技高一筹,不消十招,自己定要落败就擒,怎的凭虚张声势的一枝响箭,却惶惶而逃?薛照思不得解,忽然忆起一事,急张头看去,只见板车还兀自坐着一人,正是那名白衣少年。
薛照怕有玄虚,仗剑缓缓靠近,却见那少年眸中带泪,满是哀告之意。他又见那少年欲言无声,想着是被人制住了穴道,当即运起内劲向他喉头“廉泉穴”一摁,少年大嗽一声,跟着涕泗交下,嚎啕大哭起来。
“你且莫怕,我是臬台衙门的官差。你只须告诉我你姓啥名甚,家住何处,我自会护你平安回去。”薛照最受不得人哭,急忙抚慰道。
少年哭了一阵,才啜泣道:“小可姓奚,单名一个‘泪’字,住在延安府米脂县郭家庄,家中经营小米生意已累有数世。此次合一家父母姐弟并仆役十余人前往西安,欲做成买卖后转往骊山踏秋沐汤,却不想半路遇见悍匪劫货,父母姐弟及家仆皆惨遭毒手。这伙歹人又欲谋我家储在大亨钱庄的银钱,这才挟了我往回走。”
薛照将少年上下打量一通,心道:“世人只道米脂出婆姨,却不想这地方生出的男娃竟也妙有姿容,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奚泪挣扎起身,深深一揖道:“多谋大人相救性命,小可无以为报,定永感恩德!”薛照连忙将其扶起,说道:“你且节哀。这伙匪人来头不小,待我回去禀明臬台大人,再定缉捕之计,必将其绳之以法。此间不宜久留,须得速去。”薛照惟恐那车夫与榆葭四鬼去而复回,不敢再往南走,也顾不得黄富的尸身,提剑斩断了癞头瘦马辔绳,拉了奚泪上马,猛抽一鞭,向着华阴方向疾驰而去。
说也奇怪,那匹癞头马虽是又老又瘦,脚程却是极其轻快,只一盏灯功夫,薛、奚二人已驶出山坳来到了华阴县城。华阴县自古有“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称,乃是中原通往西北各处的必经之地。洪武八年,扩廓帖木儿在哈喇那海牙庭猝死之后,西北再无兵戈之祸,由始商贾通行,货物云集,正是一番兴盛繁荣的景象。
薛照眼见天色将黑,料想官府已经放衙,事发之地又甚是隐僻,便想明日一早再去申告遭袭之事。一手牵着马,来到一家相熟的酒店门口,心忖奚泪定也饥肠辘辘,自将马系在门前马桩上,进店入座,要了一盘崽羔肉、一钵猪肉熬酸菜、两斤黄米馍馍,招呼奚泪一起坐下开吃。薛照瞧见奚泪懒动筷箸,恹恹无神,又特意招呼小二上了一碗米脂特产的“驴板肠”,奚泪难却其意,便就着白饭扒了几口。
薛照嘬了一口西凤酒,细思今日所遇种种,大感费解,暗忖道:“那车夫莫不是河南一带的点子?却为何要跑来陕西地头寻我晦气,难不成是我此前所缉凶徒的亲党?”薛照越想越烦,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奚泪见状问道:“敢问恩公欲往何处去?又为何烦恼?”
薛照此去办案本是慎密之事,但他瞧见奚泪眼目清澈,想必淳正之人,便借了酒意说道:“三天前,锦衣卫北镇抚司派往乌思藏都司公干的两名千户长,在归京途中坐驾突生了痢疾,便就近投了鄜州城外的柏山寺借宿。那柏山寺主持法鼓和尚见是官差来临,自是不敢怠慢,却不想次日一早,其中一名千夫长竟被发现缢死在了寺中石塔之内。”
奚泪蹙了蹙眉,问道:“莫不是自寻短见?”
薛照摆手道:“柏山寺内石塔始建于宋,共十一级,高逾百尺,平日除了洒扫僧人,绝少有人踏足塔内。偏偏那千户的尸身却是在十一层塔顶的铜钟之内被人发现。”
“一个人若要寻死,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攀到塔顶的铜钟里面?”奚泪疑道。
薛照喝一口酒,叹道:“连你都这么想,锦衣卫又怎会不疑?同行的副千户随即就唤来了鄜州的捕快,将寺中僧众悉数拿下,酷刑拷问,定要查实柏山寺谋害官差之罪。”
奚泪忿忿道:“如此行事,好不酷辣!”
薛照不平道:“当今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蒙天子恩眷,典亲军,掌诏狱,天下畏之。锦衣卫得荫其势,愈发横行无忌,所至皆如钦差到临,各境府衙莫敢不从。想那区区一个副千户,从五品的官儿,竟然胆敢向恩相直去书信,索人破案,言语之中还大有不恭责难之意,实在叫人切齿生恨!”
说到愤恨之处,薛照抡起拳头向下一捶,一盏西凤酒顿时洒了一半。陕西道按察使杜秋涣对薛照有知遇之恩,他见上司受辱自是愤愤难平,但此次奉命查案却又难以推辞,想到要与锦衣卫一众酷吏周旋,心头更添烦堵。
“不知可有何线索?”奚泪进而问道。
“鄜州衙门的捕头李安符乃是恩相所信之人,他在登塔验殓死者尸身时,从其飞鱼袍中搜出了一尊精铜佛像。李捕头思其有异,便暗中着人快马送到了西安。”薛照从怀中掏出了那尊迦叶铜像,兀是端详不透。
奚泪正要言语,忽听门外一阵鸾铃响,两匹骏马从暮色中疾奔而来。
马至店外停住,两个捕快打扮的差人下马走进店来。店伴上前牵住勒绳,问二人是否住店。其中一人将手中朴刀向桌上一扔,说道:“收拾间干净的厢房,随便上些酒肉便是。”店伙招呼二人落座,泡上茶来。另一人向着薛照瞅了两眼,忽然叫道:“薛师弟!”那捕快姓冯,名崇望,年轻之时曾拜在华山妙义散人胥镜波门下,后欲谋就功名,便辞师下山做了捕快。
薛照瞧是熟面孔,忙起身道:“冯师兄,却不想在这里遇见你,快过来一块儿坐。”
冯崇望拉了同行的捕头与薛照拼了一张桌子坐下,说道:“这位正是陕西臬台衙门排名第一的名捕薛照薛书锦,人称‘小宋慈’的便是。”薛照闻言连忙谦让了一番。那捕头姓曹名希顺,与冯崇望同在邠州衙门做事,此行正往延安府听差。曹希顺兀自拜了名头,这厢奚泪也怯怯答了姓名。
四人坐定,薛照又唤店家上了一坛西凤酒、五斤酱牛肉,招呼冯、曹二人共饮。
薛照蒙邱镜尘秘授武艺,其实并未正式行仪入门,后踏入公门才与冯崇望生了来往,一次闲叨之时偶然说破这层渊源便互认了同门。冯崇望在衙门办事日久,处事周圆,眼见薛照是臬台跟前的红人,言语之间更奉殷勤。曹希顺见着冯崇望与省城赫赫名声的“小宋慈”相谈亲热,暗自心羡,只恨自己师门微寒,却攀不上这层便利关系。
冯崇望听薛照说了路上的遭遇,向着奚泪望了一眼,叹道:“这娃儿确是可怜,却不知薛师弟接下来有何计较?”薛照想着柏山寺之事不便透露,随口说道:“我盘算着送了这小兄弟回米脂,顺道再去查探榆葭四鬼的行踪。”冯崇望喜道:“正好做了同路。”
曹希顺忽忆起一事,道:“近来黑道上的动静倒是颇不寻常,一波销声匿迹多年的大人物扎堆儿重现江湖,做下不少惊天大案。不仅川陕地界如此,就是湖广、江浙也屡有所闻。”曹希顺四十来岁的样子,武功虽不高,但在道上打滚多年,消息却是颇为灵通。
冯崇望接着说道:“榆葭四鬼被咱们掌门真人挫了锐气之后,十余年未在江湖上露过头脸,此次兀的蹦出来,个中原由想来绝不简单。”
薛照点点头道:“冯师兄所言甚是,榆葭四鬼虽是江洋大盗,但从未敢明目张胆与官府作对,而这一次遇袭,那伙点子却似就冲着小弟而来。只恨小弟学艺不精,反折了师门名声。”
冯崇望道:“薛师弟的游丝离魂剑深得邱师叔真传,料是那四头老鬼也决计讨不了好。倒是薛师弟所说的那个车夫,却颇令人在意。”
薛照道:“正要请教冯师兄,可否知道那点子的来历?”冯崇望摇了摇头:“恕愚兄孤陋寡闻。”转向曹希顺问道:“曹贤弟曾在外省当差,可有何高见?”
曹希顺沉吟半晌,说道:“听薛官人所述,那车夫所使功夫倒是与少林寺的‘拈花指’颇为相似。”薛、冯二人闻言各是一惊。
曹希顺又说道:“只是少林门规甚严,能习成七十二绝技之一的‘拈花指’,绝非泛泛之辈,想来也只有‘雪’字辈的高僧寥寥数人而已。”
薛照闻言不语,实则他在与那车夫交手之际,已隐约猜到此节,只是少林乃武林北斗,德隆望尊,实在难以将其与杀人越货的匪徒系于一谈。
薛照又向着奚泪问道:“那车夫可是打最初就跟四鬼一道同行?”奚泪道:“正是,只是却不曾见他出手。”
薛照寻思着了结了柏山寺的案子,终须亲往少室山走一趟才是。说话间又与冯、曹二人连饮了数杯酒,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全黑了下来。
薛照见奚泪饮不得酒,插不上话,已颇有倦意,便向着冯、曹二人揖道:“二位哥哥一路劳顿,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早些休息。明早上路,再话衷肠。”
冯、曹二人连连称是,谢了薛照做东的酒肉,起身回房。
薛照回到客房,嘱了奚泪先睡,自觉心闷,便合了衣衫,转至客栈后院散步。
客栈主人颇好花木,于后院广植奇花异草,是时一场秋雨甫歇,一株洒金海棠雍然盛开,如太真醉酒,确有朦胧倦妆之态。薛照看着花姿曼妙,心头不觉也静下了几分,正想回房就寝,却听得店门外一阵喧哗。
薛照轻声靠近,却见得几条身着缁衣的汉子闯进店来,其中一人向着迎接上前的小二唤道:“快去温一壶酒来,要秦窖十年陈醸的‘凤鸣岐山’,再上两斤最嫩的羔子肉。”小二喏喏而去。
薛照甚感奇怪,明明亥时已过,但客栈却未关门闭店,小二也好像知道有人要来而特意候着似的。
一众人也不落座,忽分成两列,从中间又走出一人来。那人身形瘦削,披一件莲青菱纹氅子,走到一张靠近边廊的桌子独自坐下。两名缁衣人将店门关上,其余则环侍在侧。
薛照心想这人好大派头,不知是哪一家的达官贵人。那人褪下身上的大氅,旁边一人赶紧接了过去,那人也不搭理,举目向着店内环视一周。
借着壁上灯火,薛照终于瞧见那人模样,一窥之下,却立时目瞪口呆。原来那落座之人确非寻常凡俗,却是朱元璋次子已故秦愍王朱樉之孙、秦隐王朱尚炳之子,现任秦王朱志堩。朱志堩袭封秦王以来一直行事低调,甚少抛头露脸,薛照也只曾在前年中秋三司会宴的筵席之上偶睹其面。因得职事所在,薛照对于所见之人概能过目不忘。
朱志堩二十来岁年纪,面容甚是清隽,却恹然似有病色。
小二端了酒肉奉上,也不多话,埋头鞠了一躬便行退下。
朱志堩斟一杯酒抿一小口,似乎心事萦怀,脸上闷闷不乐。
薛照却是心中忐忑之极。秦王府世封西安,而藩王不得天子谕令不得擅离封邑半步,这是朱元璋亲定的祖训永制。朱棣践祚以后约束更严,不仅统令收回各藩节制兵权,更明令诸王不得擅离封地、不得结交官员,又遣锦衣卫于暗中监视看管,令各藩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全为皇帝治下的傀儡。
薛照不知这位小王爷深夜私服出巡,到这小客栈里独酌闷酒却是为何缘故。正纳闷时,忽然店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那声音极有规律,先急后缓各是三下,最后又叩住门上铁环轻击了三声响。
门口守着的缁衣人卸下门闩,只开了一条窄缝,又望了一眼,才放了来人进入。
那人披着一领黑纱斗篷,缓步走至朱志堩背后一张酒桌边坐下。
朱志堩举杯及唇,幽幽道:“外边天凉,须得多穿几件才是。”斗篷客背对着他,冷冷道:“我远来到此,却不是和你闲话冷暖的。”那斗篷客说话之声虽冷若冰霜,却不掩一缕清凓,恍惚竟有幽涧曳云之妙。
薛照一听之下,才恍然发现斗篷中人竟是一名女子,心中暗忖:“原来秦王是来此幽会。听这女子言语不据,倒不似寻常脂粉,却不知生得如何模样。”
那女子又问道:“王府中安顿得如何?”朱志堩答道:“都已妥当。”女子沉吟一会儿,说道:“此事慎密,终是多一分小心为好。”她口中说话,脸孔仍是朝里,并不转头。
薛照心想这小王爷倒也忒的谨慎,私会佳人竟要如此大费周章,若他真的中意此姝,以其帝室亲胄之尊,便是娶了过门、添作姬妾又有何妨?当即觉得再听下去也是索然,转身便退了出去。
薛照怕惊扰了朱志堩与那女子相会,便绕行至后院,想翻了窗户回房。没走两步,忽听得背后风声有异,急忙分身一闪,嗖嗖两梭飞镖擦肩而过。不及他细想,一件寒气森森的兵刃已经照着他胸口直刺而来。
薛照足尖一点,身子向后平飞而出,手往腰带上一捻,已将游丝剑抽出在握。攻来的兵刃却是一对分水峨眉刺,突袭之人左右手各持一支,挑点贯带,转眼间已攻出数招。
薛照定了定神,使出游丝离魂剑与之拆斗。对方峨眉刺虽是迅疾,终不及游丝离魂剑精妙。十招之后,峨眉刺已是越攻越缓,只是那人全不逮守势,每一刺都取的进手招数。
薛照腕力一变,将那剑锋抖落出无数星点,使得正是一招“华发满镜”。薛照瞅准空隙,剑星递出,那人“唉”了一声,一支兵刃应声脱手。
薛照靠近院中一枝长明灯,定晴看去,不由神色一诧,只见适才店内的斗篷女子正单臂持刃站在跟前,口中喘出的气息将面罩上的青纱吹得一起一伏,一双幽邃的杏目正隔着兜纱恨恨瞪向自己。
薛照正欲问话,斗篷女忽的跃起,一枚利刺直劈而下。薛照剑花一扬,一招“流波恋浦”,将那女子头上的斗篷一挑而落,跟着平出一掌拍在她肩头。女子闷哼一声向后跌出,只见一顶斗篷如浮萍飞落,她身体撞在其后的海棠树上,花叶落溅,就像倏忽下起了一场霖雨。
“你是何人?”薛照收剑问道。
“你又是什么人?为何偷听别人说话!”女子撑地站起,愤然反问道。适才薛照出掌之时收敛了力道,因此她才受伤未深。
女子此时被挑落斗篷,再无遮蔽,不由露出了本来面貌。只见她发如黑藻,肤似白雪,竟是一名美艳无比的姝丽,只是她琼鼻高婷,眸若翡翠,却不像中土之人。
薛照心想你一介番邦女子口气倒是不小,嘴上却说:“在下无意叨扰,便请姑娘让了路去吧。”
那女子嗔道:“今日你瞧见我面容,要么你自行剜眼割舌,要么叫你做了这树下花肥。”
薛照觉得好笑,心忖:“这女子明明才败下阵,此刻竟兀自叫嚣恫吓,也忒的自大。秦王瘦瘦弱弱,却不爱红妆爱武装,竟喜欢这样刁横的异域女子,实在是诞妄不经。”
忽听得东首数间厢房屋顶上噔噔几声响,跟着邻室屋上又是一阵脚步声。
薛照一惊,知是女子有帮手来援。那几人步伐甚快,蹭蹭几下便跃上了屋顶。
“在下今夜注定是睡不成安稳觉咯。”薛照叹了口气道,却也不敢大意,复又捏了剑诀在手。
“秋月疏朗,清风缱绻,如此良辰,妄起干戈岂不煞了风景。”一束人影从门廊处慢慢踱出,正是秦王朱志堩。
薛照见秦王现身,进退都不是,只得微微低下头,盼朱志堩贵人多忘事,记不起他是谁来。
朱志堩手一抬,道:“你们都退下吧,本王要在此与薛卿把盏叙怀。”
话音一毕,只听噔噔噔几声响,屋顶上的缁衣人已尽数退散而去。
薛照见已被朱志堩识破身份,只得上前躬身行礼道:“下官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典狱佥事薛照,参见秦王殿下。”
朱志堩连忙扶起,说道:“这里又不是西安城,薛卿大可不必拘礼。”又向着那女子说道:“这位王姑娘乃是我故旧,芳名元苏,从哈密卫远道而来,却不想跟薛卿起了误会。”
薛照心道:“这个番邦女子倒取了个文雅的汉家名字。”转念又一想,说不定这也只是她为在中原行走方便而另起的一个假名。又听见朱志堩说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不如借着今晚皓月当空,大家坐下来同饮一杯如何?”
王元苏见朱志堩出面缓颊,便不再言语,哼了一声,径直走入花丛之中,竟似对店内地形颇为熟悉。
薛照心头忐忑——朱志堩与他不过仅有一面之缘,现下却似旧识一般,且朱志堩对于他这臬台衙门官差的身份似乎也毫不萦怀,像是料定他不会泄露其擅离番邑之事。
“薛卿,请吧。”朱志堩将手一抬,指的却是王元苏走入的花丛方向。
薛照答了一声“卑职不敢”,见势已不能推脱,只得转身跟着朱志堩向那花丛间走去。边走边想:“你二人花好月圆之事,却为何要拉上我这颗碍眼萝卜。”
王元苏走在前面,点亮了一路烛火,那丛丛玉簪、蜀葵、石蒜掩映之间,竟是一条幽僻小径,迂迂回回,却不知通向何处。二人又行了数十步,绕过一堆假山,来到了一间灯火明亮的木屋之前。那木屋极是奇特,四壁皆是雕空镂花木板,每一槅皆有紫藤贯爬而过,却像是薛照曾在西域所见过的用来晒制葡萄的阴房。
这间福惠客栈薛照往来办案也不知住过多少回了,以他识人辩物之机,竟不知后院中藏有这么一处幽秘的所在。
朱志堩忽然携起薛照的手,走进屋去。薛照一惊,只觉朱志堩腕上虚脉浮迟,似是久病在身,无半点内力养蓄之迹。
房中陈设甚简,只摆了一张紫檀洋漆描金桌几,三盏檀木交椅。王元苏坐在下首的一张椅子上,见朱志堩进来也不起身,兀自举起一支水晶杯,将杯中如玫瑰般鲜红的葡萄美酒汩汩送入樱唇之中。薛照见她皎白的喉咙如雪丘般绵延起伏,禁不住心头一震。
朱志堩也不见怪,招呼薛照坐下,取了桌上的杯盏,说道:“薛卿不用见外,这间客栈乃我先祖在日资予所建,说来也算是府中薄产。”
薛照定了定神,道:“王爷玉叶金柯,卑职铅刀驽马,如此相见,好不惶恐。”
朱志堩将杯中斟满酒,递给薛照,道:“薛卿名声逼杨马,小王早有心结识,无奈西安耳目甚众,是以久久不敢引为一叙。此番倒是小王唐突了。”薛照忙道:“王爷言重,卑职惶恐。”
朱志堩又指向王元苏道:“这位王姑娘也是性情中人。二位不如共饮一杯,就算卖小王一个面子,弭了这场误会如何?”
薛照起身双手捧杯,说道:“适才多有得罪,还望王姑娘海涵。”
王元苏也不搭腔,将头偏向一边,举起杯来独自饮了。薛照甚是尴尬,只得自个儿将酒喝干。
朱志堩将薛照按回座上,笑道:“王子羽在《凉州词》中写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这句诗确是我平日最爱,因此着人遍寻夜光杯的出处,终于在西域的和阗道觅得此奇物。此杯通体剔透,入夜可放光明,再斟上吐鲁番特产的玛瑙葡萄酒,入口回甘,真有仙人羽化之妙。”
薛照接过酒杯,见那葡萄酒如血一般,甚觉不快,说道:“王爷好雅致。”
朱志堩自斟一杯,问道:“薛卿可曾到过西域之地?”
“十年前,卑职曾随父兄进剿王保保余党,战于哈密、伊犁等地,也算是见识过西域风土。”薛照答道。
王元苏兴许是酒急性起,将杯子一掷,红酒立时洒了半桌。
朱志堩自顾言道:“我竟忘了此茬,令尊广威将军薛智薛老令公曾随小王外曾祖宁河王讨平河朔,立下汗马功劳。令兄薛烈青出于蓝,因瓜州讨贼之功,现受封正三品昭毅将军,更获命节制陕西行都司所辖甘、凉、庄浪三卫。为国戍远,不惮危苦,堪称栋梁之范。”
薛照暗自心道:“却不想名震天下的邓愈竟是此人的外曾祖父。”邓愈十六岁起兵抗元,后随太祖驱驰八州,御寇杀敌,建功无数,在世之时被封为卫国公,去世后追封为宁河王。薛照自幼便时时听父亲称诵宁河王之勇,自个心中也将其视作开国诸将中除徐达、常遇春外的第一人。
朱志堩续饮一杯,道:“薛家一门忠勇,实乃社稷之福,来日小王定当奏明圣上,厚厚赏赐。”
薛照深作一揖,口中道:“卑职一家食皇禄、报皇恩,义理之所在,不敢惊扰天听。”心中却想:“秦王看似孱弱,心府却是深不可测,竟连我家根底都查得一清二楚。他如此殷勤待我,难不成是觊觎兄长手底那三卫八千所的兵马,欲生反乱之事?”想到此节,不禁背脊一凉。
朱志堩停杯言道:“实不相瞒,小王此次私离藩邑,却是为了专程来见薛卿一面,相托一件要紧之事。”
薛照心中一紧,道:“卑职才微智疏,只怕辜负了王爷所托。”薛照唯恐朱志堩邀他共举反事,因而极力推脱。
“薛卿此行可否是往鄜州城外的柏山寺而去?”朱志堩继续问道。薛照愣了愣,心道:“好你个秦王,还有何事是你不知的。”
“薛卿也不必惊讶,小王虽为笼中丝雀,但蔽祖上遗荫,于西安内外之事多少还有所耳闻。”朱志堩又道:“薛卿此去所办的案子确是棘手。那死在柏山寺内的千户长姓万,名飞鹜,此去是奉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之命,前往西宁拜谒青海大宝法王,却不想归途遇害。万飞鹜在锦衣卫当差多年,深得纪纲信任,更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兼北镇抚司镇抚使万游鸥的亲弟。他这一离奇身死,锦衣卫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薛照暗自心忧:“锦衣卫当真无法无天,竟敢私遣使者往结外邦。如此以往,社稷祸速也。”口中言道:“想来这位万大人定也饱练世故,但江湖中多有虓暴之徒,便是遇上了官家也要发狠惩凶。这其中疑窦重重,确是需得细细查究。”
“柏山寺主持法鼓禅师与乐拔苦,实乃当世有道高僧。家严仙游之时,曾蒙其亲设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三天三夜,超度升灵,祷祝冥福。此番恩德小王时时铭感于心,一直无缘为报。今日禅师遭不白冤劫,身受凌虐之苦,小王心有戚戚却又无力营救,只得厚颜来见足下,惟愿相救于水火。”朱志堩面露不忍之色,切切相告。
“王爷慈悲心肠,卑职好生敬佩。柏山寺一案乃系卑职职责所在,定当全力以赴,辨清真妄,还众人一个明白。”薛照见朱志堩所求非他所想,松下一口气,慷慨应道。转念又暗自心疑:“秦王怎会纡尊降贵,求我相救一介老僧?这其中多半另有隐情。”
一直未开口的王元苏似酒醒一般,嗤笑一声:“华山派武功厉害,峨眉派难道就差了去?”王元苏突然起意,倒弄得薛照一时摸不着头脑。
朱志堩笑着解释道:“王姑娘乃是峨眉派掌门青噤师太的座下高徒。”
薛照微一抱拳:“原来是峨眉派的女侠,失敬失敬。”心头却想:“我们正说柏山寺之事,她为何兀的提及华山、峨眉门派之争?番邦女子所思所想实在奇怪得紧。”
王元苏虽然矜纠,终究是女孩儿家,得人逢迎一句“女侠”,心头愠愤之意稍平,嘴上不觉浮起一丝浅笑。
薛照一言本是虚礼,但他瞧着王元苏回嗔作喜之际,眼波流转若雪河濯涟,唇彩洋溢似花梢摇动,当真是美艳无方。
薛照心神一震,听朱志堩道:“万飞鹜虽然行亏名缺,但却是峨眉青吟师太的衣钵弟子。此人以一柄熟铜打造的钓鲨竿为兵器,外号‘钓恶波’,武艺极是高强。若其并非自缢而死,那杀他之人的武功实在不敢蠓蠛。”
薛照这才明白,原来王元苏刚刚是恼他看低了万飞鹜的武艺,认为他捎带小瞧了峨眉一派,暗忖道:“峨眉与华山同列武林九大派,我怎敢无端小觑?峨眉掌门青噤师太道号虽谐音‘清净’二字,但传闻却是性烈如火,不知这位王姑娘是不是因受其所教,也一脉相承了这急燎的性子。”
薛照忽又想起一事,问道:“敢问王爷,法鼓禅师可会武功?”
朱志堩愣了一愣,道:“不瞒薛卿,法鼓禅师入主柏山寺之前,曾在西安大慈恩寺修行二十载。慈恩寺首任主持玄奘法师昔年游历西域,不仅在那烂陀寺求得真经,也带回了诸多天竺武学典籍。后经历代高僧大贤更互阐发,创新补阙,终成一派宗学。慈恩寺数百年间皆有一脉武僧传承此技,只是修炼隐秘,且罕在江湖行走,因此绝少为外人所知。”
薛照点点头,又道:“又敢问王爷,法鼓禅师与万千户相较,武功孰强孰弱?”
朱志堩沉吟一会,道:“法鼓禅师数十年的修为,料是更胜一筹。”王元苏又哼了一声,却也不以反驳。
薛照站起身来,揖道:“多谢王爷指点迷津。今日天色已晚,外头霜寒露冻,还请王爷将息贵体,早些安寝。”
朱志堩也站起身,笑道:“小王话多,耽搁了薛卿休息,还望见谅。若是来日有幸,小王还想着与薛卿共榻把盏,再多说些心里话。”
薛照又鞠一躬,道:“卑职若在西安,随时听候王爷召唤。”又向王元苏说道:“适才卑职与王姑娘误起干戈,闹出了些许动静,此间客栈甚是狭促,只怕惊动了他人,还请王爷多加提防,切勿授人口实。”薛照这一番言语也是替自己打点——万一多事之人瞧见他与秦王来往而妄生诽议,自己落个无谓之罪倒也罢了,若是因此连累了长兄,却是叫他万死莫赎。
朱志堩微微一笑道:“近日秋蚊烦扰,店家在每间客房点上一盏驱蚊草,想来也无可厚非吧?”
薛照一惊,想这秦王真是设心积虑——他定是暗中遣人在驱蚊草中滴入了迷香,教这客栈中的宿客全都陷于昏睡,所以才会有恃无恐现身此地。
朱志堩又道:“足下在路上所遗之事,小王都已嘱人悉数料理干净。薛卿只管安心办案,他日返回西安,你我再相约一叙。”言毕携了王元苏,径自而去。
薛照杵在原地兀自惊诧,想是朱志堩在来时路上见了黄富尸首,便差人做了葬仪。他只顾赶路避开榆葭四鬼,却不觉忘了此茬要紧之事,若是教附近差人瞧见事发之地情状,多半要将杀人嫌隙算到自己头上,虽有奚泪作证,但却免不了一通麻烦。
薛照深是叹服朱志堩用心之密,轻描淡写间就施了恩德于己,暗道:“秦王怀方抱智,若非病蠹萦身,恐不甘为池中物矣!”
薛照思绪如潮,沿着小径回到厢房,见奚泪兀已睡熟,又见墙角果然有一碟已经燃尽的驱蚊草,不觉一阵心烦意乱,合衣倒在榻上便睡了。
次日清晨,薛照兀自睡醒,奚泪捧了洗脸的温水与沁口的香茶,端至榻边,说道:“恩公醒了,先用了洗漱吧。”
薛照接过他递来的巾帕,一时恍惚,又听奚泪道:“早膳我也取了来。这家店子可好,能做十八个褶子的小笼包,倒是不输无锡秦园的味道。”
薛照搓了一把脸,想这少年定是打小锦衣玉食,如今突遭横祸,家破人亡,心头苦楚自不必说,却还愣愣想着报恩。薛照心头一暖,他本欲托了冯崇望将奚泪护送回米脂,眼见着奚泪其状凄凄、其意拳拳,心下不忍,忖道:“这小子涉世未深,今个突遭变故,定是惶惑无措。我须得好事做到底,护其归置妥当才是,莫教他再生了遗弃之感。”
薛照用毕早餐,又研墨提笔,将路上遭袭的来龙去脉修成书信一封交予店小二,嘱其送到华阴县衙,这才叫上冯崇望、曹希顺二人,各取了马匹,向着鄜州驱驰而去。
冯、曹二人昨日受了迷香熏蔚,一夜噩梦频生,怎么也醒不过来,好不容易熬到天白挣扎起身,却是神情萎靡,恹恹不振。
“薛师弟年轻气盛,真是叫人羡慕!老哥一宿没睡踏实,却做了一个怪梦,只梦见你在那客栈中与一女子动上了手,刀光剑影,煞是凶险。老哥我正想着跳下阵来帮忙,身上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就像被鬼压住一般。”冯崇望颇有些后怕的说道。
这边曹希顺干笑一声道:“只怕冯兄是被一头丰乳肥臀的女鬼压在身上,自个儿不愿动弹了吧!”
冯崇望也笑着应道:“那敢情好,多压她两个、三个也无妨。”二人谑浪笑敖,却似打起了精神。
薛照闻而不语,想起昨晚王元苏碧眼盈波的模样,心头微微一怔,惦念着能否得缘再见,忽电光一闪,猛然想到案情悬急,路途叵测,当真不是该为一个女子分神的时候,举鞭猛抽一记,向北纵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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