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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陕入新,飞机甫落喀什大地,炙热便如无形汹涌之浪,蓦然涌来,毫无留情地围裹,裹挟我周身。那时刻方才明白,炎夏不只是时节,在人间这片最西之处,是天地熔铸起热焰的纯粹宣告,更是一卷铺天盖地、无处可藏的宣战书。
我的家乡关中的盛夏也热,热得如火炉,汗流浃背自不必说,然而关中炎热却有慰藉之景:茂密树冠下偶存丝丝凉意,树叶荫蔽之下仍可栖身喘息。但喀什全然不同,光焰毫无遮掩地横贯万物每一角落。室外街巷处处灼亮刺目,人如闯入镜廊,只觉自己被无边无尽的光芒通通透穿——连那惯常熟视无睹的尘埃也悬空反射耀亮,织就一片逼人灼目的光网,不由分说收罗入眼。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有烈焰的旗帜在猎猎翻飞。
热浪里穿行,身体像浸透了的厚毯,沉沉滞涩,迈腿也吃力费劲。热空气吸入口鼻,竟是滚烫带刺的微辣气息,仿佛呛食了浮动的椒粉。喀什的热,自大地深处滚滚烧涌,又夹携着浓酽干炙的气息——阳光烘着土地的余香,炉火烧烤馕饼的馨香,混合铜器高温里泛出的浓烈金属气,种种味道在炽热中不断发酵,裹挟住人如陷胶缸。
而本地朋友却泰然自若摇着旧蒲扇,他们早已将生活从容与这沸点调了和。在浓烈烟火缭绕的烧烤摊旁,他们悠闲啜饮砖茶、吃着烤肉馕,热气腾腾的食物落肚的刹那,反倒驱散心燥几多——更让我惊讶的是,那卖桑葚的小贩对着我的满脸汗珠,反而笑道:“热么?七月也才刚刚开始!”似乎对于他们,暑热的厚度恰是生活熟悉深沉的调子,不仅难不倒,反而更显出几许被阳光淬炼得愈加剔透的风味光彩来。
夜渐深,热却执念固守不肯散去。坐在简陋小店的角落里,空调似哮喘病人般断断续续哀喘着;咬一口刚出炉的馕,那热气腾的一下扑向脸面,仿佛舌尖直触滚烫土心。馕香于舌尖温厚流转,喀什白昼那霸道无比的燠热似乎随之缓缓化开,渗进我每一寸异乡人的骨髓深处,反生出一种奇异满足之感——竟如久违的故乡面食慰解了饥肠。馕入胃中,我恍惚感知,喀什的热也如这深宵炉火,终归蕴藉着一方土地对栖居生灵那宽厚的滋养热情。
人走此路漫长,无论风火如何灼烫烙肤,最深的烙印总是在心。喀什这般夏天里极致的熬煮,我固然想挣扎着想逃,肉身在抗拒热浪之时,神魂却正默然吸纳这份土地的本分脾气;待我再尝一口热馕——那一刻蓦然觉悟:我的神经,仿佛正在学习做另一个更宽厚的土地的半个孩子。
热,在此处分明成了一种令人敬畏的仪式,将每一粒偶然到访的灵魂都置于一炉天地共铸的大火之中锤炼;火灭焰收,焦苦的硬壳剥落之时,人终将在皮肤之外,获得一种不曾料想过的温厚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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