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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林寅初视角)
母亲说,与我结下婚约的,是孙将军府上唯一的明珠。那位孙家小姐聪慧温婉,贤淑知礼,母亲费尽心思才为我求来这门亲事。那时我不过八岁稚龄,尚不知“喜欢”二字的分量。
孙夫人仙逝,母亲携我前去吊唁。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孙家小姐。灵堂之上,她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躯死死扒住冰冷的棺椁,任几个仆妇如何用力也拉扯不开。泪水糊满了她的脸,我甚至未能看清她的眉眼,只觉那悲恸之声直直撞进心底,震得心口发麻。那一刻,我懵懂地觉得,她与那些闺阁中循规蹈矩的姑娘是如此不同。心,第一次跳得如此失序,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后来,与孙家大公子相交渐深,他时常提起自家妹妹的趣事。从他口中,我渐渐拼凑出她的模样:性子爽直,重情重义,洒脱不羁,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个鲜活灵动的影子,在我心中悄然成形。
那年的上元灯会,孙家大公子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可想见见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 我耳根瞬间滚烫,心底的渴望压过了羞涩,低低应了声:“想。”出门前,我特意换了新衣,反复整理衣冠。孙兄提点我,他妹妹最爱兔子花灯,若能得一个精巧的,她必定欢喜。
我提前一个时辰出门,只为在熙攘的灯市中觅得一只称心的兔子灯。天不负我,真让我寻到了。那灯骨架匀称,糊纸细腻,兔眼点得活灵活现。指尖刚触到竹柄,一个清脆的声音同时响起:“老板,这灯我要了!” 我转头,见一位梳着双丫髻的姑娘,明眸皓齿,正指着同一盏灯。可惜,仅此一盏了。
我试着同她商量,话语带着恳切:“姑娘,此灯乃在下欲赠与未婚妻的见面礼,还望姑娘能成人之美。” 她却半步不退,眉梢一扬,带着几分娇蛮:“哼,便是送给天王老子,也得先问过我的拳头!” 我素来只习圣贤书,不通拳脚。正踌躇着是否另寻他灯,她竟一拳已至面门!我下意识侧身躲避,脚下却是一滑,整个人向后栽去,“噗通”一声落入了冰冷的河水里。
水瞬间灌入口鼻,刺骨的寒意裹挟着窒息感袭来。绝望之际,岸上传来她惊慌失措的呼喊,紧接着,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伸向了我。被她狼狈地拖上岸时,我才从她兄长惊愕又无奈的眼神中得知——这位将我打入水中又救起的姑娘,正是我那未曾谋面的未婚妻,孙尚文。
一身湿透,在心上人面前如此失仪,她心中定然鄙薄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回府后,我便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决定:弃文从武。我不愿再做那个需要她施救的弱者,我要成为能护她周全的屏障。这份狼狈成了我心中难言的羞赧,再不敢主动见她。只是每年上元,我总会提前寻到那个熟悉的灯摊,托摊主务必为“孙尚文”留一盏最精致的兔子灯。然后,远远地、安静地,隐在人潮之后,看着她提着那盏灯,小心翼翼地放入流淌的河水中。烛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那是我一年中最珍视的片刻。此事,唯有挚友李成谦知晓。
当我终于身披荣光,凯旋而归,满心期待能得她一句赞许时,等来的却是她亲自登门退婚。父亲勃然大怒,抓起婚书便要掷还孙家。我生平第一次双膝跪地,苦苦哀求。婚书被父亲狠狠摔在我脸上,斥骂我毫无骨气。我将那纸婚书紧紧攥在手中,指节泛白,心头却固执地存着一丝微弱的幻想,盼她有回心转意的一日。因此,她退婚之事,我缄口不言。
然而,幻梦很快被击碎。长安街头巷尾,迅速传开了孙家小姐当街追逐太子太傅李成谦的轶闻。成谦,我最好的朋友。他风姿卓绝,如玉山将倾,引得长安无数女子倾心,连尊贵的安乐公主亦对他情根深种。可他性子清冷孤高,如同九天之上的谪仙,不染尘埃。我常自欺欺人地想:谪仙,怎会轻易为凡尘心动?
直到那日,我无意间踏入成谦的书房,在一个极其隐秘的角落,发现了一沓被小心抚平、存放得整整齐齐的信笺。上面簪花小楷娟秀灵动,字字句句,皆是滚烫的情意——那是孙小姐写给李成谦的情诗。妒火瞬间烧尽了理智,我与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终究没有告诉成谦孙家早已悔婚的真相。我深知他骨子里的君子端方,若知我二人婚约已断,他或许会坦然接受孙小姐的情意,但若婚约仍在,他定会避嫌远之。我卑鄙地利用了这份了解。
孙家遭难的消息传来,孙尚文下落不明。世人皆唾骂她畏罪潜逃,可我知道,她绝不会。那身傲骨,宁折不弯。果然,在烽烟四起的北境战场,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身戎装掩不住眉宇间的坚韧。我不死心,策马到她面前,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若我此刻带你远走高飞,天涯海角,你可愿随我?” 她几乎没有片刻迟疑,断然摇头。
那一瞬,心底最后一点星火彻底熄灭。我明白了,她是真的,从未将我放在心上。苦涩地想,若问这话的是李成谦,她是否会犹豫片刻,再忍痛拒绝?终究还是不甘,我涩声问道:“当初,为何退婚?” 她抬眸,目光清澈而平静:“因为,我娘为我取名‘尚文’。”
尚文……尚文!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开!原来,当年那个只知讲道理、不懂拳脚、在她面前落水出丑的“文弱书生”,早已亲手将这段姻缘推向了绝路!是我那不合时宜的“文”,与她那锋芒毕露的“武”,在最初相遇的起点,就注定了背道而驰的结局。眩晕感阵阵袭来,原来一切的源头,竟是我那可笑的自以为是。
诀别时刻,彼此心照不宣,此去便是黄泉碧落,再无相见之期。她却扬起脸,对我粲然一笑:“林将军,祝你旗开得胜,凯歌高奏!” 那笑容明艳如昔,带着她独有的洒脱与不羁。我望着她策马远去的背影,心中酸楚与骄傲交织:不愧是我此生唯一倾心过的女子。若有来世,惟愿她得偿所愿,一生顺遂喜乐。
当我班师回朝,却惊闻挚友李成谦被迫尚了安乐公主。更听闻,在孙尚文血溅刑场那日,素来纤尘不染、从未沾染血腥的李成谦,竟执拗地闯了进去,亲手一针一线,细细缝合了她破碎的身躯。我无法想象那个清冷如谪仙的人,是如何强忍着怎样的悲恸完成这一切。那一刻,天上的谪仙,终于被硬生生拽入凡尘,尝尽了人间至苦。
眼见成谦身不由己,我亦忧心自己的婚事。本想借他与公主的关系求见安乐,希冀免去被随意指婚的命运。未曾想,上元佳节,在那条我最熟悉的河畔——孙尚文年年固定放灯的地方,我竟遇见了盛装华服的安乐公主。
孙尚文对那兔子灯、对放灯位置的执拗专一,曾让我觉得可爱又无奈。因此,当我看到安乐公主手持一只一模一样的兔子花灯,站在那个特定的位置,对着河水出神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恍惚感瞬间攫住了我。光影摇曳中,那侧影竟与记忆深处的人重叠了!
鬼使神差地,我走上前去。恰好一阵风吹过,她手中的兔子灯脱手欲坠,我下意识伸手,稳稳接住。灯柄相触的瞬间,她抬眼望来,那眼神里竟掠过一丝心虚?我心中疑窦顿生。
很快,疑惑有了答案。她言语间,竟透露出知晓孙林两家婚约告吹的内情!此事被我捂得密不透风,长安城内无人知晓,深居宫闱的安乐公主从何得知?将兔子灯、放灯地点、知晓退婚这诸般“巧合”串联起来,一个近乎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答案浮出水面——眼前的安乐公主,就是孙尚文!
翌日,长安城忽起流言,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安乐公主与我林寅初之间“不可言说的私情”。这流言,是我亲手散播。它像长了翅膀,迅速飞入宫墙。除了安乐公主本人,似乎所有人都乐见其成。我如愿以偿,成了安乐公主的“面首”。
她依然不爱我。但这不重要。
当夜,我与她做了一笔交易。交易是假,我愿倾力助她为孙家翻案的心,却是真真切切。
一切筹谋如水到渠成。孙家沉冤昭雪,安乐公主与李成谦,成了长安城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而我,也因这段“为情所伤”的经历,博得无数同情,一跃成为长安城最惹不得的“黄金单身汉”。
离开公主府那日,我提笔想给她留一封信。最初是想告诉她:孙尚文上门退婚之事,始终是个秘密,无人知晓,更无损她的清誉。可落笔之时,我又改了主意。前尘种种,恩怨情仇,于重获新生的“安乐公主”而言,都已随风而逝。最终,我只在信笺上留下寥寥数语:“前尘已杳,惟愿卿此生,岁岁安康,长乐未央。”
后来,我主动向陛下请旨,为孙家督修陵墓。其中,确存了几分私心。在那座新立的墓碑前,我亲手执凿,一笔一划,刻下了新的碑文:
爱妻 孙尚文 之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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