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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月恶果》
齐王捉弄我时失了分寸,害我跌落山崖被贼人掳走。
被找回时衣冠不整、满身伤痕。
从人人艳羡的公主伴读,沦为受人耻笑的失贞贵女。
父亲要庶妹替我嫁入皇室,继母拿来毒酒和白绫要我从二择一。
「阿楹可别怪妾身,要怪就怪你那短命的生母和狠心的爹。
「名节受损、残花败柳。沦落至此,你竟也有胆子活着回来。
「无妨,你且在地下好生看着,来日方长,自有人替你们母女享受荣华。」
她眉眼得意,温柔抚摸自己的小腹。
府中丫鬟曾说过,那又是个已成型的男胎。
我笑了笑。
下一秒匕首没入血肉,继母死不瞑目。
府外鼓乐喧天,竟是齐王前来下聘。
可惜齐王不知道我是如何将那贼人一点点剥皮抽骨,剁成肉馅。
我会让他知道的。
我会一点点把他拉下神坛,粉身碎骨成更惨烈的模样。
1
我手起刀落的速度很快,匕首穿透眼前人的喉咙,鲜血四溢。
继母段红湘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喉咙。
她不信我竟胆大至此,也不甘心自己半辈子风光得意,却死得如此潦草。
她想要嘶吼,却因声带断裂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微笑看她。
坠崖后,我被送回燕家,伤还在淌血就被关进了燕家祠堂。
贼匪营地被封锁,外面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道公主唯一的伴读被掳失贞,成了阙都一大笑柄。
——早听说她不知死活招惹齐王,如今失去名节,还有谁肯要她?
——真是可惜了公主伴读这个身份,还有着那样的门第出身,还以为能当上齐王妃呢。
——被关在匪窝三天三夜,名声从街头臭到巷尾,即便是王侯之后、有个首辅外祖又能怎样?女人的清白比命重,公主指不定在哪后悔为何找了这么个伴读。
外面的流言给了段红湘一个极好的把柄,也给了我一个极大的机会。
如今祠堂门紧闭,段红湘在地上疼得扭曲抽搐。
外面就是她的一众丫鬟仆从,段红湘倒地的同时推倒了一案台的贡品,瓷器破碎的声音尖锐刺耳,却没有一个人推门查看。隔着这扇门,我甚至能听到他们的谈笑声。
——站在段红湘面前的只有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不想听。所以不论是诅咒还是谩骂,姨娘留给自己就好。」
「我只想告诉你,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唤我阿楹。燕绪不曾这般叫过我,我娘也不曾。」
这天下之大,只有一个人可以这般唤我。
我靠着墙缓缓蹲下。
看她呲目欲裂,极尽狼狈,就这样一点点没了气息。
「别怕,姨娘。我很快就送你们一家团聚。」
段红湘死不瞑目。
一门之隔,外面的人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旧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
「这燕辞楹怎么还有脸活着回来?我若是她,早在被抓的那一刻便咬舌自尽,也好过婚前失贞,令侯府蒙羞。」
「听闻大小姐不愿赴死,哭着闹着要齐王殿下给个说法。当真可笑,若非她品行不端,怎会惹齐王厌弃。这长安城名门贵女何其多,为何齐王偏偏只讨厌她一个人?」
「听闻她在宫中便勾三搭四,一边和齐王纠缠不清,一边又和宣王纠缠不清。知道她出事,宣王比谁都着急,拖着病体也要去寻她,听闻大小姐被从匪窝里抱出来时,身上不着寸缕呐!」
「哎呦!只可怜我吃斋念佛菩萨心肠的夫人,还要因为送她上路染此污秽。那自私自利的白眼狼,顶着那副残花败柳的身子回来,叫我们二小姐日后如何在京中立足啊!」
这话说得像话本,我托着腮,听得津津有味。
她们说话的功夫,段红湘身上的血缓缓蜿蜒到我脚边。
我垂眸看着,不免沉思。
过去我在酒楼听话本,恶人之血是黑的。
然而段红湘不是。
被我剁成肉馅的马贼首领也不是。
那真是奇了。
若他们不是恶人,那恶人是谁?
难道是我?
2
我暗暗咂舌,默默摇了摇头。
娘亲诚不欺我,话本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话本里写相府小姐和策马风流的小侯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结发为夫妻。
却没写侯爷早许了旁人恩爱两不疑。
我六岁那年,母亲油尽灯枯,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冬夜。
她年少时为嫁燕绪推拒了当年太子的心意,天下第一才女甘愿被困后宅做囚鸟。
一辈子被爱蒙蔽双眼,至死都不知道侍候在她院中安静胆小的丫头是她丈夫藏了数年的情人。
母亲头七还未过,那女人就挺着大肚子悄悄成了新夫人。
次年春天,新夫人诞下一对龙凤胎。
取名燕昭愿,燕安澜。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父亲防我如防狼,新夫人院外遍布守卫,他放言,只要我敢靠近他的爱子,即刻绞杀。
我素知他不喜我,平日便不愿多看我一眼。
可直到母亲死后,我才知道这份恶意有多明显。
「胆小」的新夫人喜爱狼犬,花重金请人专门照料。
我身边的丫鬟嬷嬷被她遣去养狗,若有人不服,一律被拉下去乱棍打死。
人命比狗轻贱,我的命最下等。
母亲尸骨未寒,作为她的独女,我在府中过着与狗争食的日子。
身体逐渐孱弱,段红湘派来监视我的下人秋莲断定我活不过这个春天,提早去段红湘处贺喜。
新夫人院中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
我靠在早已枯死的梧桐树下,心中无限恨意如梧桐新枝般疯狂蔓延。
是日惊蛰,阙都大雪,积雪没过我腰身,我拼尽全力在刺骨寒风中走到燕绪面前。
我愤恨道:「你被红颜祸水迷惑,根本不配做我父亲。」
燕绪方才下朝,一身玄色官服更衬得他贵气无比,他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眼神傲慢又冷漠,仿佛短短几日就忘却了我是谁。
过了许久,他才冷淡道:
「她不是红颜祸水。」
「至于你,死了最好。」
那便是十九岁之前,我生父同我说的最后两句话。
我不想死。
那天晚上六岁的我咬破手指,在手绢上写下血书,用我母亲留给我的所有遗物做交换,托来府做客的贵人将书信送到了外祖手中。
外祖只有母亲一个女儿,闻之真相一病不起。
所幸姜首辅早年桃李满天下,群臣上奏请命,弹劾燕侯宠妾灭妻、残害亲子。
外祖更是撑着病体翻出陛下的金玺玉令。
——是陛下在我满月宴上给予我母亲的赠礼,全天下只有三枚,能向陛下提任何要求。
最终燕绪仗责五十,段红湘永生永世不能入燕家祠堂。
可外祖亦与我恩断义绝,将我逐出姜府。
我被接进皇宫养在卫皇后膝下,成了琼华公主的伴读。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入宫第二日,段红湘抱着儿子在燕氏宗堂外哭得梨花带雨。
「大小姐若是对妾身不满,要打要骂妾身都认了,只是大小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事情捅到府外,捅到陛下面前,这将我们燕氏一门的颜面置于何地?」
「若能让大小姐消气回府,妾身万死不辞,只可怜妾身的一双儿女……」
长老忙扶她起身,好生安慰。
她素来能言善辩,天下之大难有对手。
三言两语便将罪名堆在我身上,自己则成功在燕家站稳了脚跟。
数年后祖父再入宫见我,不是叫我回家,而是命我将燕安澜引荐到陛下面前。
「这是你亲弟弟,是燕家未来的希望。」
「燕辞楹,听祖父一言,点到为止,别太过分。你毕竟是个女子,命运与家族休戚与共。你长大了,该知好歹。」
小我四岁的弟弟在他身侧不屑地眯眼看我,小声嘟囔着些骂人的话,时不时冷笑两声,道我是装模作样的贱婢扫把星。
祖父充耳不闻,只一味居高临下睨着我,当我是他宝贝孙子往上爬的垫脚石。
他们早筹划好了一切,陛下子嗣稀薄,除了唯一的嫡子云炽,便只有一个缠绵病榻、不日将亡的二皇子宣王云澄。
齐王是登临帝位的不二人选。
我点点头,确实听了他的话,于陛下面前几番美言。
三个月后楚国派兵攻魏,「天生将才、智勇无双」的燕安澜被破格提拔为先锋营指挥。
多好的机会。
可他自己不争气。
临阵逃脱,被元帅一箭穿心。
人死在边关,尸体被马蹄踩得面目全非,再也没能回来。
段红湘呕出一口鲜血,闯进祠堂砸了我母亲牌位,燕昭愿生生哭晕了过去,昏迷三天三夜才得以苏醒。
也是在那时,我认识了刚从边疆归来的齐王云炽。
他从战场上为我带回段红湘亲自为儿子绣的荷包。
眉尾上挑,眼含笑意,生得丰神俊朗,说出来的话却令我脊背发凉。
「借刀杀人、残害手足。本王没看错,你当真是个毒妇。」
「滚出皇宫,不然让你死得难看。」
3
十五岁那年,齐王云炽厌恶我,我却对他一见钟情。
他放下狠话便转头离开,我却立刻上前抓住他的衣摆。
脸颊微红,双眼布满星光,一如寻常少女怀春:「您……便是齐王么?」
云炽怔愣在了原地。
后来数个春秋,我恬不知耻地跟在他身后,无视他轻蔑的眼神,宛如齐王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宣王云澄曾在儿时同我讲过:「有些人表面不近人情,却极易被蒙蔽;有些人看起来云淡风轻,却比谁都狠毒。」
云炽正是前者。
那些年他与我针锋相对,自顾自地同我势如水火。
我从未对外有过丝毫怨言,即使小女儿般同他怄气,也决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我不会柔情小意,也不会甜言蜜语,每每他出言嘲弄,我便会立刻回怼,咒骂着走掉,用不了多久,再低着头回到他身边,想尽法子对他好。
云炽畏热,每到夏日三伏天,天不亮我便亲自下池塘为他摘莲叶,去叶心、注清酒,借以消暑。
云炽喜蝶,即便深山林远、怪石伤人,我也会在手臂上涂蜂蜜,顶着蚊虫撕咬之痛只为让他看到最绚丽夺目的颜色。
我从不说爱,却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春天的花草、夏天的蝴蝶、秋天的灯会、冬天的雪人……
学堂诗酒会,酒过三巡我醉得不清,旁人笑着问我心意,我红着脸说我讨厌他。
「云炽讨厌至极,即便全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绝不会喜欢他。」
像个别扭的傻子,明明心意人尽皆知,却仍旧自欺欺人。
云炽低头饮酒,闻言一笑了之。
或许最开始,他是真的心怀忌惮、想置我于死地。
可对待痴迷于自己的人,男人总是会有几分不同的。
他从不缺人追捧,却也不曾见过如此别扭的喜欢。
嘴上说着讨厌,行动却与之截然相反,反而让爱意更加生动。
于是慢慢的,我从他心中心机叵测的恶女,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他不再想我走,反而想把我留在身边,看看我能蠢到何等地步。
我的喜欢,成了他的习惯。
我,成了他的「自己人」。
尚书房学习之外,我也有了机会,随他一同听太傅授业。
云炽虽只是亲王,却是陛下唯一嫡子,他不必在尚书房和其他皇亲一起上课,为他解惑的是天下大儒、各路名士。
他们讲,我便在一旁乖乖坐着。
云炽顽劣,也不肯好好听课,有时我累极打盹,他便在我脸上画王八。
太傅见了,只是不断摇头。
太傅偶尔问我几句,我也只笑着打哈哈。
「太傅莫为难她,不过是琼华身边混吃等死的蠢货。」云炽磕着瓜子,还不忘往我手里丢两个瓜子皮。
太傅神色古怪:「可燕小姐她……」
云炽笑着打断:「她若会读书,那天下文人皆是状元了。女人啊,能识得几个字已是难得,又岂能指望她通晓国事。」
我低着头,没有开口辩解。
他不知道,有一个和他模样九分相似的人曾对我说:
「你外祖是桃李满天下的当朝首辅,你娘曾上策治江南水患,是天下第一才女。
「教导你的是帝师、是能人大儒、是天下名士,你的同窗皆是天潢贵胄,学的是制衡之术、治国之道。
「阖宫上下嘲你满心情爱,却无人知你智计无双。十四献洪灾之策、十五解边防之难,阿楹,父皇钦定百年来阙都八杰,你为第二。」
「来日我为君,你便是千百年来第一位女相。」
我终究没有离开皇宫,也不曾死得难看。
甚至等来了陛下的试探,问我愿不愿意永远陪在云炽身边。
做齐王妃、太子妃,甚至是未来的皇后。
「臣女惶恐,不敢高攀。」
陛下有些意外,过了很久才轻轻叹气,挥手命我退下。
我一转身,恰好和脸色阴沉的齐王相对视。
「装模作样。」
次日我去天宁寺烧香拜佛,云炽在我马车上做了手脚。
我知道他性子恶劣,想看我惊慌失措跪地求饶。
可直到马车失控坠崖,我也没能让他如愿。
云炽在最后一刻抓住了我的手,男人脸色惨白、紧抿的嘴角尚在发抖。
而我微笑着、一根一根将他的手指拨开,在他眼前坠落悬崖。
——鱼儿上钩了。
4
回忆过去像重新揭开伤口处的皮肉。
我缓缓睁开眼睛,段红湘的尸体横在我面前。
地上的血浸湿了我的裙摆,我微微蹙眉,只觉得厌烦。
再能颠倒黑白的嘴,如今也永远闭上了。
段红湘是罪臣之女,家族没落入乐坊谋生。
她惯会察言观色,也惯会伏低做小,讨得燕绪欢心,把燕绪迷得神魂颠倒。
可若是她再聪明哪怕一点点,当初就不该让我活着走出燕家的大门。
门外的世界变得无比安静。
我知道,那个人要来了。
果然,脚步声由远及近。
「混账,生出这样的丑事,你还有脸活着……」
推门的瞬间,燕绪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老了,精明锐利的眼睛变得浑浊麻木,不惑之年已经满头华发衰败。
要是放在过去,这样的场面于久经沙场的燕侯不过家常便饭,怎么可能让他如此失态。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下一秒,燕绪身后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夫人!」
「侯爷,您要为我们夫人做主啊!夫人不过为侯府颜面劝了大小姐两句,竟引来此等杀身之祸!」
「夫人腹中还怀着您的骨肉,宫里来的太医说那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还有我们二小姐,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还有个弑母又疯癫的长姐,这要她日后如何活下去啊!」
短短几年不见,秋莲竟混成了段红湘身边的头等丫鬟。
她愤恨地瞪着我,却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半个身子都靠在了燕绪的大腿上。
十余年未归,这府里可变得真热闹。
我心下了然,饶有兴趣地抬头看着燕绪,期待他的答复。
他不爱我娘,也不爱我。
我娘离世他未掉一滴泪,多年来恨不得我去死。
那对他的至爱呢?
对至爱留下的独女,他又会如何?
冷漠如他,是否也有为人肝肠寸断的那天?
果然,下一秒长剑出鞘,脸颊溅出的鲜血弄脏了我身上的粗布麻衣,燕绪目眦欲裂。
「孽畜!」
「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留下你便是留下一个祸端!妖女转世,灾星降临,当初你一出生我就该一刀劈死你!」
倒也新鲜。
他为我父那些年,是头一次对我说这么多话。
愤怒到如此、伤心到如此,竟连剑也拿不稳了。
按照他的剑法,方才没的该是我的命。
秋莲尚在身后幸灾乐祸地打量着我,连同她身后那些仆从,似乎都笃定我的性命将会和段红湘一同消逝在这间吃人的祠堂。
我轻轻笑了。
赶在他第二剑击来时,我气定神闲、抬眸冷冷看他,小声道。
「燕侯可要想清楚,杀了我,你燕家满门的荣耀,包括令爱昭愿的前程,可就全毁了。」
那柄剑停在我的眉心处。
「今日一过,侯府不仅多了一个勾结马匪的下贱姨娘、还多了个手刃庶母的失贞小姐。侯爷风光得意了这些年,被多少人视为眼中钉,这间祠堂里的血流的越多,侯府的未来便就越渺茫。别说嫁入皇室,株连之罪,燕昭愿能否在流言蜚语中活下去都犹未可知。
「况且齐王伤人已被弹劾,你杀了我,岂不是坐实了他逼死臣女的罪名。
「府里一连死了两个女人,是个人就会猜到其中有蹊跷,我必不可能自缢。燕侯信不信,我若是不明不白死在这,自有贵人为我报仇雪恨。」
我淡淡地移开视线,秋莲睨着眸子,看我犹如困兽。
殊不知真正死期将至的
——是她。
燕绪舍不得他的门楣荣耀受到丝毫威胁,和他侯爷的尊荣比起来,死掉一个「挚爱」的愚蠢女人不算什么,留下一个丢脸的狠毒女儿也不算什么。
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段红湘带来这些亲信,恰好为她陪葬。
5
外面鼓乐喧天,太监尖锐的声音大喊着齐王驾到。
如此大的阵仗,不是贺寿便是下聘。
这府里可没人过寿。
燕绪拂袖而去,临走时狠狠瞪了我一眼,冰冷的眼神犹如看待死尸,恨不得将我立刻碎尸万段。
地上的血很快让人收拾干净,祠堂烛光昏暗,隐约可听见亡灵呐喊。
声声泣血、叫得撕心裂肺。
这幻想中的人间炼狱,片刻曾生动形象地浮现于我眼前。
秋莲临死时尚不甘心,绝望地攀着燕绪小腿求他顾念旧情。
老头子年过不惑风韵犹存,竟是真惹得小丫头动了芳心。
可他究竟是个多薄情的人,只有我知道。
如花似玉的年华,甚至换不来燕绪一丝一毫的怜惜,男人确实多看了她一眼,然后在她被勒死的前一秒,亲手剜了她的眼睛。
那浅色的眸子和我记忆中的某一刻相重合,我摇了摇头,自己都觉得荒唐。
段红湘的尸身被随手一卷扔进了后山。
「若有人问起,便说夫人回乡访亲。」
「此事,莫要让昭愿知道。」
他深深地闭上眼睛,聊胜于无的痛苦在他心中几番流转,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无人知晓无人敛尸无人祭拜,长子早夭身败名裂、幼子命苦胎死腹中,徒留一个愚蠢莽撞的女儿挣扎于世。
这便是段红湘的下场。
外面来了一批新的侍女,对刚刚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仍在叽叽喳喳调笑拌嘴。
「齐王殿下今日亲自来下聘,你说这未来的皇后娘娘会是何人?」
「会是何人?你这小蹄子真会说笑,自然是我家二小姐,难不成还会是那个让人玩烂了的d妇不成?」
「哎呀,我的好姐姐!我自然是知道,我不过感慨,若非姜首辅拿着陛下的金玺玉令压人,二小姐早便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女,何苦等到今天。」
「嫡女?嫡不嫡女又如何,侯爷说了,他只有一个女儿。我家小姐自幼被当作公主培养,配个王孙公子绰绰有余。也怪他姜家管得宽,姜竹音早便嫁入侯府,自己福薄命薄,又如何怪得了别人。」
她们声音极大,是故意讲给我听。
段红湘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青楼妓子,养出来的婢女也是愚蠢到好笑。
我安静地跪在蒲团上,看着手里染血的匕首,任由侧脸和眉间的血缓缓缓缓滑落,让蜿蜒的红痕把我变得面目全非。
角落里冒出两个影子,白日里亦如鬼祟。
悄无声息地了结了那两个丫鬟。
我没有回头。
对着反光的佛像,那两个人对我微微点头示意。
离去的衣摆随风飘动,暗纹在日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
上面印着一个字。
宣。
滴答滴答……
分不清是谁的血。
6
佛像身倒影映着我的脸,宛如地狱爬出的恶鬼,眉间溢出的鲜血模糊了我的双眼,仿佛要同人索命。
我就这样欣赏着自己的惨相,听门外欢声笑语不断。
轻柔的女声由远及近,来自我多年不见的庶妹。
「殿下!失足坠崖本就是长姐之失,无论是她还是侯府都绝无要责怪您的意思。臣女知道长姐自幼没有母亲教养,言行举止不免粗鄙,这些年里对您几番得罪,臣女代她向您道歉。日后由侯府多加管教,长姐必不会再纠缠。」
无人回应燕昭愿的话,唯有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燕绪和段红湘真的很爱她,把她养成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若非云炽此时心乱如麻,就凭她的言行无状,便不知道死了多少遍。
「殿下!」燕昭愿的语气染了几分惊慌,待云炽停下脚步冷漠看她才软了下来:「前面是我燕家祠堂,灵位供奉恐惊扰殿下玉体。听闻殿下喜歌舞,不如看臣女舞一曲,娘亲日夜督促,督促臣女练就了阙都第一舞,绝非长姐所能比,殿下……啊!」
一声惊呼,大抵是想要撒娇的美人被无情郎狠狠甩在了地上。
「你府上果然惯爱出蠢货,蠢得可爱也便罢了,偏偏嘴碎又不知礼数。快滚。」
尖锐的声音刺透我的耳膜,令我不知道该嗤笑还是该摇头。
她确实貌美又娇嫩,讨人怜爱的模样和她母亲学了个十成十。
可若论不解风情,云炽在天下男子间也要排魁首。
「殿下,这毕竟是臣……」
燕绪姗姗来迟,本想借机撮合云炽与燕昭愿,却没想到云炽如此一意孤行。
他的话停在半路,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云炽扯开了拦在门口的侍女,祠堂门应声而开。
「殿下!求您饶恕长姐!」燕昭愿眼珠一转,又扮起了暖心妹妹:「长姐犯错亦是侯府之责,昭愿愿意代为受过。」
……
若非要杀她,真想把她带去太医院看看脑子。
云炽没有回答,灼热的目光几乎要把我脊背烫穿。
「那日之祸是我之过。本王已向父皇请罚。」
齐王殿下难得认真,昔日轻浮语气不再,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燕辞楹,跟我回去,你要任何补偿本王都可以满足。」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陛下已经下旨,金玺玉令在此,本王绝不食言。」
燕昭愿的双手捏出血花,愤恨地瞪了我一眼,转头向她父亲投去无助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愧,燕绪刻意回避了这道视线。
这满屋子的人都向着她们二小姐,因为这天降恩赐几乎要恨毒了我。
云炽身边的张嬷嬷见我没有反应,眼神示意过云炽后飞快走到我身边想要将我扶起:「小姐,莫要再赌气了,您痴心这些年,这可是唯一的机会。」
是啊。
在她们眼中,在世人眼中。
我一定会迫不及待顺着这根藤往上爬,毕竟这是我早就期待的结果,也是我如今唯一的退路。
若段红湘还活着,定会因嫉恨咬牙切齿,嗤笑我因祸得福。
这样的恩赐。
若是以往,我大概会装模作样地推拒一番,待云炽失去耐心,再惊恐万分地抱紧。
可这次,我并未开口与他呛声。
安静的祠堂里回荡着人的呼吸声。
云炽抿了抿嘴角,缓缓向我靠近。
「本王知道你想要什么,本王可以让你做齐王侧妃,甚至可以给你三书六礼、正妃规制。」
「燕辞楹,这是本王道歉的诚意。」
燕昭愿的脸色无比难看。
我心里却没有丝毫波澜。
云炽当然会内疚,他跟着他母亲学了满嘴虚伪的仁义礼智。
过去他那样的人,从不需要手染鲜血。
被他所杀皆是罪有应得,能死在他面前已是无上尊荣。
我曾无数次在他小憩时描摹他俊朗的容颜,用痴迷到疯狂的眼神注视着他,幻想——
「呵……怎么不说话?如你这般毒妇,也会因那莫须有的贞洁而难过吗……」
「我要做官。」
——若手握如此权力的是我,该有多好。
死一般的寂静。
云炽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看着云炽的眼睛,他的瞳孔中倒映出我此时的模样。
没有自卑、没有难过、没有痛苦。
点点滴滴汇聚而成的,只有蛰伏多年的野心。
「庶妹说得对,失节之女怎配做皇妃,是臣女配不上殿下。」
「臣女的愿望,是用这金玺玉令换一个机会。」
一个早该属于我的机会。
我认识了云炽这许多年,不曾见过他这般难看的脸色。
「燕辞楹,你想清楚,陛下的金玺玉令,你可只能用一次。」
门外的鼓乐声不停,像是在讥讽云炽的自作多情。
他的后槽牙几乎被咬碎,看我的眼神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期盼我去死。
过了很久,他才眯起了眼睛,自顾自地笑出了声。
「好啊,那好啊,本王当然成全你。」
「你可别后悔。」
我当然不会后悔。
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
7
大魏开国以来还未有女子为官的先例。
国风如此,教导女子三从四德,不许女子抛头露面,据说是害怕天下女子效仿前朝女帝裴旻,母鸡司晨、霍乱朝纲,霸占萧氏江山数十年。
他们说正是因为女子为帝触怒上苍,才导致萧氏一族无后而终。
我曾在史书上读过这位传奇女子的一生。
少年将军、巾帼英雄,与前朝桓景帝青梅竹马、伉俪情深。
桓景帝一生只此一位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故事却未能掩盖这位女皇一生的功绩。
几百年过去了,他们的名字仍然比肩而立,裴氏和萧氏共享荣耀。
儿时我阿娘同我讲这个故事,同我讲她的功绩、她的成就。
我沉默许久,却没问出心中的疑问。
以女子身获得这一切,获得独揽大权的机会,获得名垂青史的机会,她这一生该有多么不易。
长大后,我问别人这个问题,那人垂眸品茗,过了很久才回答我。
「姜夫人蕙质兰心、惊才绝艳,感慨前人伟业,是真心钦佩,阿楹却不同。
「阿楹叹行路之难,是因为自己也想走上这条路。
「阿楹想同女帝一般,沉浮一世、青史留名。」
那时我愣在原地,觉得那人在说笑,我没有那样伟岸的胸怀,也成就不了那样的霸业。
我从鬼门关爬出来,自私自利、满嘴谎言,我不爱任何事,可以利用任何人。
于是我也笑,不知道在笑什么,不知道在笑谁。
十四岁那年,南方洪灾、时疫横行,我面见圣上,亲制疏洪图,筑堤与疏通并行,减免三成税征,并献古法牛痘治天花以此为例治时疫,下江南以身做样……
自那以后,人人皆知陛下身边多了位有勇有谋的少年谋士。
少年谋士名唤南归,行踪莫测,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却极得人心,自傲如齐王也常向其请教。
魏帝承诺我,终有一日会让我以真实身份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上。
我没等到那一天,却等到了他问我:
「既属意炽儿,何不嫁他为妃?」
是啊,再惊才绝艳又能如何。
少年人,总不免耽于情爱。
一如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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