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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钱闻明

（1）

萧山距离诸暨不过百里之遥，杜大文中午上的船，等太阳还没完全隐到山后时，他就已经在诸暨后街的浦阳江渡口上了岸。

天将黑，杜大文提着皮箱站在路口想了想，哪儿也不去了，今晚还是回半弄堂村吧。

好在只身一人，十六里路也不算远，杜大文拉开脚步就走。

出去这么多年了，现在回来任本县警务科副科长，警务科掌管一县百姓的生死大权，威风无比，这和上次回来任过路的后勤科副科长完全不同，无论如何都是实打实的衣锦还乡，但就因为这身锦衣是胡海帮他弄来的，所以杜大文自感来路不正，没啥好炫耀的，还是趁现在天黑走回家吧，算是锦衣夜行。

杜大文一路走一路想自己的今后，老实说要他按胡海下好的套路，被胡海完全牵着鼻子走，他心里是一百个的不愿意，对胡海这个以前诸暨城的小混混，他从心眼里就看不起，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自己爹都是死在他爹胡山林的枪下，仅这一点就让他一想起就如鲠在喉。但现在人既然已经上了他的贼船，心再有不甘也只好一切见风使舵了。

杜大文这么边想边走，等走到九里亭的时候天就已经完全黑了，正想进到亭子里吃点东西休息片刻时，突然从九里亭的岔道边上吵吵嚷嚷地涌过来一帮人，前头有两个年轻人反绑着双手被人边踢边骂地往这边过来，待走过杜大文身边向三都方向转弯上官道时，其中一人突然冲杜大文大声喊了起来：“叔叔救救我们，我们不是山匪，冤枉啊……”

杜大文闻听立即伸手把这伙人拦住，刚想开口问是怎么回事，从人群里走出一个粗大汉，上来一把抓着杜大文的衣襟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也敢不识好歹拦我们的路，信不信老子把你也一起抓起来！”

杜大文估计这帮人是九里亭附近楼店村人，因为这附近包括三都范围内，只有楼店村的人说话才会这么刁蛮这么横。楼店村是个大村，人口上千，因为靠着九里亭这个山匪出没无常之地，附近零零落落的小村怕受山匪滋扰无力抵抗，所以都自动搬迁到楼店村以求抱团取暖保安全。

楼店村村民历来警觉灵敏，村风彪悍，村里建有全是精壮青年组成的村卫队，村卫队人人持铁棍个个佩大刀，共有成员五六十人，白天黑夜都有人巡逻值守，一旦有情况，村里锣声鼓声哨声一起鸣响，常常山匪还没进村就被吓得赶紧跑路，这样时间一久也养成了楼店村人粗犷凶蛮的习性。

虽然被人抓住衣襟呛骂，但杜大文并没有怎么生气，一脸严肃地对抓着他衣襟的粗大汉说：“我有知道他们是谁的权利和责任，你最好松手！”

杜大文因为还没有上任，所以不想表明他是县警务科警察的身份，楼店村离半弄堂村只有七八里路，并不算远，半弄堂村也是一个名声在外的强势村，一提起都会知道也都会认识，但杜大文离家多年，长年不在村里，此时也不想借半弄堂村的光给自己找什么台阶。

粗大汉像是这伙人的头，不但不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并同时对旁边的人大声喊：“把这个人也捆了，他们是一伙的，是在这里接应他们的。”

听粗大汉这么说，旁边人立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杜大文也绑了起来。

杜大文拎着的皮箱，被他们抢过去打开了乱翻，翻出箱子里银元衣服等东西外，也翻出了诸暨县警务科副科长的任命书和一把黑色勃朗宁手枪。

粗大汉这伙人里没一个识字的，看不懂任命书上写得是什么，但枪他们看得懂：“好啊，还真是一伙山匪，还带着枪，东西放好，押上他一起送三都！”

杜大文不解释也不挣扎了，真正的秀才遇到兵，说什么都是白费。

众人边推推嚷嚷，边骂骂咧咧地推着杜大文他们三个人在官道上走，经过半弄堂村时杜大文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家，被后面一个又矮又胖长得象冬瓜样的村民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看什么看，是不是以后还想到这个村来抢！”杜大文被“矮冬瓜”踢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一个多小时不到，这伙人就到了三都乡公所。

天已经很黑了，乡公所除了一个打更值守的，冷冷清清再也没有任何人。

牵扯到有关山匪进村抢劫的要事，还在他们身上搜出了枪，打更的老头不敢耽搁，拔腿就往警务股股长家里跑。

相对于县的行政机构，乡镇一级也设置了除正副乡镇长之外的各个股室，民政股、警务股、经济股、文化股等一应俱全，各设股长一名，干事若干。股长虽说应该由民意评选产生，但前面交代过了，这些股长基本都是吴顺用乡长的“亲朋好友”。

警务股长睡眼惺忪，身上裹了件棉袄满脸不情愿地来了，听打更的叫他吴股长，全名叫吴福，不知道和吴乡长是什么一层关系。

“事关重大”吴福不敢不来，来了后却不问不看，态度极不耐烦，也不许杜大文开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三个人通通关进了后面的小黑屋，然后过来把箱子里的手枪拿在手上掂了掂然后往腰上一插，开了警务室的门把箱子一脚踢了进去，这才回头对粗大汉他们说：“你们留几个人今晚轮流看着他们，等明天早上我来审问清楚了再把他们往县里送，到时我会给你们记上一功。”说完和打更的交代了几句，居然一步三摇地打着哈欠又回去睡觉了。

这个吴股长处事真是果断干脆，没话说了。

现在才晚上的戌时九点多钟，离天亮还早呢，楼店村粗大汉指定两个人和自己一起留下看管杜大文等三个“土匪”，让其他人先回去了。

打更的按吴股长的吩咐，把粗大汉他们让进打更室休息喝茶，并时不时地出去个人看看小黑屋里面的情况，如此坐等天亮。

小黑屋除了地上铺了一点稻草外，空荡荡地什么东西也没有，也没有窗，黑乎乎的，靠着门上方的一排细孔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屋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异臭味夹杂着血腥味充斥在空气里，这间小黑屋就是三都警务股专门用来临时关押抓来的各类罪犯疑犯的。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从这里走向死亡。

（2）

杜大文并没有什么紧张和恐惧，因为他知道明天天一亮就会真相大白，只是算自己今天倒霉，碰到了一帮不识字的乡巴佬和一个不负责任的王八蛋吴福。

吴福你他妈的也算到头了，老子让你以后天天有福在家睡觉。杜大文在心里骂着解恨。

两个年轻的“山匪”低着头坐在小黑屋的角落里嗖嗖发抖，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今天怎么会被送到这个地方来。

晚秋十一月份的天，冷飕飕的，小黑屋里感觉更是冷。

杜大文也好奇对面角落里的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年轻才十六七岁的样子，看上去憨憨的很老实，凭他杜大文这么多年看人的经验，这两个人肯定不会是什么山匪，可他们跑到九里亭的楼店村去干什么呢？

“喂，小老乡……反正也不能睡，聊聊天吧。”杜大文的口气很温和，说着就往他们的跟前靠了靠。

两个毛小伙这时是又紧张又害怕，听杜大文问也没敢说话，张大眼睛盯着靠过来的“山匪”杜大文看。

“没关系，说吧，只要你们不是山匪，我保你们没事！”

“我们不是山匪，是来这里玩的，你才是……山匪吧？”一个略微胖一点，也大一点的年轻人终于开了口。

“你们放心，我不是山匪，你们是哪儿人？”

“十一都……”

“十一都？哪个村？”

“俞家桥村。”

“俞家桥村？”

杜大文对十一都俞家桥村并不陌生，在三都东面差不多二十多公里远的地方，他在诸暨驻军时，手下有个兵头叫牛有耕的就是十一都俞家桥村人，两人因都是诸暨老乡，所以关系还不错，牛有耕在后来的一次战斗中不幸阵亡，就地安葬时，还是杜大文给他找了块木板写得墓碑。

“认识牛有耕吗？”

“啊……？认识啊，那是我大伯。”

杜大文浑身一震，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光，盯着说话的小伙子上下打量：“你叫什么名字？”

“牛儿。”

“他呢？”杜大文指了指一直缩在牛儿身后的那个人。

“他叫牛小五，我小伯家的。”

“是你堂弟？”

“嗯。”

“你多大？”

“十六岁。”

在和杜大文的一问一答中，一直是牛儿在说话，牛小五没有发过声。

小黑屋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粗大汉站在门口举着马灯向里看了看，杜大文闭着眼装睡觉，粗大汉四下照了一下后退了出去，门又被嘭地一声关上了。

又冷又饿，回乡第一晚就让老子遭这个罪，走着瞧吧！

“来，我们继续聊天，那你们俞家桥跑楼店村去干嘛？”杜大文只盼着天早一点亮，除了聊天什么也干不了，他也好奇两个毛孩子四处乱跑的举动。

“我们不是去楼什么村，我们想要去三都半弄堂村！”依旧是牛儿在回答。

杜大文浑身又一次被震动：“你们去半弄堂村干什么？找谁？”

“找赵心康他们玩。”

杜大文没有再说话，他不明白眼前这两个半大小伙子怎么会和赵宗宝的儿子赵心康有联系。

“我们可能走错了路，跑那个村去了。”牛儿说着摸出一张纸递给杜大文看，这张纸正是当年在墨城时，赵心康随手从码头拄子上撕下来的北伐宣传单，宣传单反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从诸暨到三都半弄堂村的简易地形图，地形图最下面还写有赵心康三个大字。

地形图已经很模糊了，杜大文起身凑近排气孔的亮光才看清了个大概。

两个毛孩子跟杜大文聊到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了，于是把上次在墨城和赵心康他们几个人相遇分手的事，详详细细地都讲给了杜大文听。

“他们几个都是好人，我们就想去半弄堂村找他们玩，没想到走错了路，被他们当山匪给抓了，叔叔，我们要不要紧啊。”这回说话的是牛小五，自被抓以来，他就一直胆战心惊到现在。

“一旦把你们当了山匪，那绝对要杀头，你们麻烦就大了。”

杜大文恐吓着开始实施他的罪恶计划，既然眼前两个人和半弄堂村的赵心康他们有联系有来往，那他现在就要拿这两个无辜的孩子来垫背，要通过这两个毛孩子，来诬陷赵心康等人就是半弄堂村的共党份子，继而就可以对他们实施抓捕或者枪毙，还可以顺势牵连到赵宗宝杨亮等“要犯”，这样一可以替自己报仇，二也算为胡海推了磨，做了他想要做得事，三更可以借此立功升官。

一张小孩胡涂乱画的地形图和一句害怕的话，就可以让杜大文这个恶魔生成出一个如此恶毒的杀人阴谋，他要推动起这个无中生有的杀人魔盘并为他而转。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牛儿和牛小五已经被杜大文的话吓破了胆，黑暗中都可以感觉得到他们惊恐的目光。

经过杜大文反复的摇头叹气和可惜哀叹这么年轻就要去死的悲情表演，等两个毛孩子已经真正陷入到绝望时，杜大文才突发菩萨心肠地透给了他们一个活命的唯一“妙招”。

“真得不想死吗？”

两个毛孩子蜷缩着身体，看着杜大文不住地点头。

“只要你们按我说得做，我保你们能活命，等明天天一亮，你们就知道我是谁，看我说话到底管用不管用！”

两个毛孩子遇到杜大文，那是他们的不幸！杜大文这种人活着，那就是人间的灾难，他们最好的去处是地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