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窃私语_荀二_窃窃私语小说最新章节免费阅读_八三看书

（接上文，夫君陪完小妾回府，发现空无一人，看见夫人留的书信，他青筋暴起，全文已完结在主页合集）

宴会结束前，为了安抚臣子，皇帝特意送荀琅出宫。

他感叹地指着我，「朕可是为你得罪了一回丞相，冯芫啊，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别让朕后悔成全了你们的和离。」

我失笑行礼，「陛下言重，臣女早已去信永州，只盼能早日离京与祖父团聚。」

「好，既然你有计划，朕再赏你黄金千两，护卫一百。」

天子神色柔和，轻叹一声。

「冯公已无心朝堂，朕也不愿去打扰，这点心意，就当是代先帝向你们冯家赔罪了。」

我惶恐称谢。

一旁的荀琅，自婚事解除后便未再与我交谈，始终沉默地注视着我。

天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冯姑娘先回吧，荀琅，你暂且留一下，朕有话要说。」

我识趣地先行离开，背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出了宫门，再也看不见。

回程路上，青诃忍不住红了眼眶，我哭笑不得地安慰她，荀府的下人见我们这副「愁云惨淡」的模样，恐怕还以为我被荀琅如何对待了呢。

「奴婢这是高兴！」

青诃眼睛红红的，带着鼻音，「姑娘终于解脱了，以后不用在这府里受气，我这是高兴得哭了。」

自从我表明要和离的态度后，青诃的态度转变比翻书还快，天天念叨着回永州，背地里对荀府也是诸多不满。

「我再帮您清点一下东西，姑娘，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笑道：「陛下不是说会派人送行吗，总得等个三五天，不着急。」

门外突然有人来报：「夫人，小公子求见。」

荀弘珖？

他找我做什么？

我沉吟片刻，不好让一个孩子在外面久等，便让人领他进来。

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规规矩矩地请安。

「弘珖见过母亲。」

我不喜萧怜儿，却并不讨厌她所生的两个孩子。

只是偶尔看到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心中难免泛起酸涩，何时我也能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呢？

我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下意识想起那个梦里稚嫩的「娘亲」。

我的孩子……他没这么好的命，而我，也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不能为他牺牲自己。

「不必多礼，我已经不是你的母亲了。」

青诃收到我的示意，知趣地退了出去，留下我们两人单独交谈。

荀弘珖一愣，稚嫩的小脸上露出忐忑，「您，已经和父亲和离了吗？」

我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猜到的？」

荀弘珖低下头，有些闷闷地说：「不用猜，您以前总是不开心，今天却难得笑了，加上刚才陛下说的话……我、我就觉得是了。」

荀弘珖出生时，我嫁给荀琅还不到两年，如今他尚不满六岁。

他四岁那年，见后院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贼头贼脑地伸手去够，却没留意脚下湿滑。

若不是我恰好路过，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恐怕他就要吃苦头了。

弘珖紧紧抓着我的披帛不肯松手，我劝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

我本打算把他送回萧怜儿的院子，他却拒绝了。

他低着头，轻声道：「娘亲怀着宝宝，不愿意我回去。」

我才想起，弘珖出生后不久便由荀琅亲自教养，萧怜儿并不亲近他。

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只好说：「以后身边多带些人，你是你爹的长子，不能任人小看。」

后来他不知为何，总喜欢在后院偶遇我。

我随口帮他解答学业上的疑惑，小家伙的眼神里满是崇拜。

他私下偷偷告诉我，「母亲，我觉得您是个好人，和我娘说的完全不一样。」

后来玉淑出生了，是个女儿。

萧怜儿失望之余，又想起了这个长子。

发现弘珖亲近我，便直接去荀琅面前说我的坏话，自此弘珖便再也没能私下见我。

这次他又来，想必也是瞒着萧怜儿。

我叹了口气，「弘珖，我不骗你，我确实要和你父亲和离了，再过不久就要离开京城。」

弘珖毕竟只是个孩子，顿时带了些哭腔，「真的，一定要离开吗？」

他结结巴巴地补充道：「您，您其实不知道……爹他，其实一直很在意您……」

我啼笑皆非，萧怜儿对我如此仇视警惕，她儿子居然想撮合我和荀琅？真是荒谬。

「弘珖，我不在意他，你也不用替你父亲说情。」

小家伙急得有些脸红，却不知如何表达，只能连连摇头，「弘珖没有骗您，母亲……」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母亲！」

不给他留任何幻想，我冷酷地打断了他的话。

连亲生的孩子都留不住我，何况只是荀琅的儿子。

「你不想和他说，让他离开就是了，不用吓唬他。」

门外，玉山倾颓的身影倚着门框，眉眼间带着三分醉意，淡漠地注视着我们。

弘珖仿佛见了猫的老鼠，缩着脖子不敢出声，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荀琅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的亲生儿子，只是蹙眉嗤笑。

「阿芫，你根本不会吓唬人。」

「哪有坏人放狠话，自己却不忍心移开眼睛的？」

我冷淡地迎着他的目光，「当不当坏人也要看对谁。」

「荀琅，对你，我可没有那么多不忍心。」

弘珖被宋安抱走了，我闻到空气中残留的淡淡酒气，皱了皱眉。

荀琅仿佛没听见我的讥讽，跛着脚踉跄地坐到我身边，一手撑着下颌，轻笑出声。

「不对，阿芫，你这副模样，生来就不适合做坏人，不像我……走到哪儿，都有人怕……你也怕我。」

我站起身，只想离他三丈远。

「说完了？说完了就出去。」

但荀琅抓住了我的衣袖。

五指扣住，严丝合缝地钳住了我的手腕。

他沉沉地看着我，带着几分不满和茫然，「阿芫……你为什么一直，像躲避蛇蝎一样躲着我呢？」

荀琅此刻的模样，像极了前世独自在落英苑喝闷酒时的样子。

我嫌恶地拧紧眉头，「放手。」

「我们已和离，荀琅，你是想抗旨吗？」

荀琅的呼吸倏然一滞。

他的双肩突然颤抖起来，发出嗤嗤的、嘶哑的笑声，「和离，又是和离……冯芫，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男人猛地起身，挡在我面前，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全无酒意，只有懊恼和烦躁。

「这么多年，我已经在学着习惯你了，你就非得让我难受吗？」

「从前赐婚是这样，如今和离也是这样！」

「冯芫，我荀琅难道是你冯家的玩物，任你们呼来喝去？」

他脸色沉下来时，确实能让人心惊，前世不知多少政敌都栽在他面无表情的清算下。

但我不怕他，非但不怕，还想嘲笑他。

于是我真的这么做了，抓住荀琅滚烫的手，反手甩到他脸上，深夜寂静的房中，清脆的巴掌声打破了他的愤怒。

「荀琅，我早就想问你。」

「赐婚也好，和离也好，让你痛苦的从来不是我这个弱女子，你管不住自己的脾气迁怒于我，还要我感恩戴德地忍你一辈子吗？」

「你说你不是玩物，那我冯芫就活该受你冷落吗？」

我指着他的心口，一句比一句刻薄。

「实话告诉你，若不是因为冯家势微，无法与张氏抗衡，我当年就是跳河自尽，也不会下嫁给你一个被革职流放的落魄官员！」

「我只是不想给冯家惹麻烦，萧怜儿对我做了什么，你荀琅平日又是如何待我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恶狠狠地说：「荀丞相，包庇爱妾陷害发妻绝后，你要是把这事宣扬出去，有多少人会借此咬下你一块肉？」

荀琅久久无言。

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这般无措又惊慌的神情。

上一次他如此意外，是什么时候？

哦，是他恳求祖父不要接下圣旨的时候。

荀琅何等心高气傲，怎能容忍我这样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压他一头？

我就藏在那帷幕之后，听着他如何义愤填膺地说我不配与他匹配。

为了不辜负他的青梅竹马，他直言我若真如人所说那般大方贤淑，就不该拆散他们。

十七岁的冯芫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听着自己倾慕的心上人无情地贬低自己。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不会幸福了。

荀琅的声音像是灌了太多酒，模糊而喑哑，「我从不知道你这么想……你以前，从未对我说过。」

「可你这些年，我看得清清楚楚。」

荀琅怔怔道：「阿芫，我其实……」

我疲惫地摆了摆手，「我们已经和离了，荀琅，不必再做多余的事。」

「离开这里，我不想再见到你。」

于是他真的离开了。

无论是出于傲气还是愧疚，荀琅确实从我眼前消失了。

听府里的人说，那天他独自在后院又喝了许多酒，回去后就病倒了，皇帝还特意准了他的假，他至今未起。

我离开，最高兴的莫过于萧怜儿。

她如今春风得意，恨不得敲锣打鼓地送我滚蛋。

我又怎会让她如愿，走之前我特意准备了一份大礼送给她和荀琅。

七年的憋屈，我又不是泥塑的菩萨，怎会不怨恨！

离京那天，皇帝信守承诺，真的派了百名护卫送我南下。

车马缓缓驶出京城巍峨的丹凤门，所有的委屈和往事，还有那个郁郁寡欢、遗憾而终的我，都被抛在了身后。

远去后，我似乎听到身后传来杂乱的马蹄声，还有模糊不清的呼唤。

若我回头，定能看见一个骑马飞驰的身影在追赶我。

但他来得太迟，而我，也绝不会回头。

自然也听不到他的呼唤。

「阿芫……不要走！」

出了京城改走水路，我沿着运河南下，一路经过泸州和荆州，耗时近两个月，终于抵达永州。

踏入永州城，祖父早已在冯府门外等候。

我望着他须发皆白却依旧慈爱的面容，心中积压的委屈与酸楚瞬间瓦解，脚步不由得快了起来，最终跑向老人，扑到他膝前失声痛哭。

「祖父！阿芫想您了！」

重生归来那段日子，我也曾心力交瘁，片刻不敢松懈。

夜里常梦到那杯穿肠毒药，梦到那个被我亲手放弃的孩子委屈地唤我「娘亲」。

直到投入祖父的怀抱，前世的所有阴霾才终于消散，我不再为生存而惶惶不安。

我真的走出来了。

「阿芫……我的阿芫，都长这么大了……」

祖父颤抖着抚摸我的头发，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陪侍祖父一生的管家冯伶也抹着眼泪，劝道：「老爷还是先带姑娘回家，慢慢说吧。」

祖父连连点头，拉着我的手，疼惜得舍不得松开。

祖孙二人没有谈论久别重逢的感慨，也没有问及京中琐事，只聊着我一路上的见闻趣事，还有小时候在永州的那些快乐时光。

先帝赐婚一事，一直是祖父的心病。

他未能保住自己的儿子，又因算计而失去了一个孙女。

万念俱灰之下，他再无心思为国事忧虑。

过去，我也从未有机会向他倾诉。

永州地处西南，要跨越秦岭大江才能收到一封家书，我不愿祖父为我担忧，所以宁愿什么都不说。

我轻声道：「祖父，我想去祭拜祖母和爹娘。」

祖父忧伤地垂下眼帘，叹气道：「是该去看看他们了，他们肯定也惦记着你。」

父亲当年被构陷问斩后，母亲不久也因过度悲伤追随他而去。

我甚至来不及为父母守孝，便坐上了嫁去荀家的花轿。新婚那日，父母离世的消息传来，却不足一月。

两年前，永州来信，说祖母病故。

短短十年不到，冯家竟只剩下我和祖父两人。

我跪在祖母和爹娘的墓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礼，低声说道：「你们放心，阿芫如今已经逃出苦海，没有重蹈覆辙……很快，祖父也不用困守永州，郁郁寡欢了。」

祭拜完毕，我们并未急于回冯府，祖父和冯伶带着我在永州城里转了转。

路上遇到不少认识祖父的人，百姓见了都会亲切地唤一声「冯老」。

我问冯伶：「这些年，祖父还在教书吗？」

冯伶答道：「老爷现在是云霞书院的院长，老夫人去世后，也常待在书院。」

我听了，若有所思。

回到冯府后，我立刻跪下叩首，「祖父，我想去云霞书院教书。」

少时在祖父的熏陶下，我学到了不少东西，父亲总感叹祖父行事不拘一格，竟教女儿读四书五经。

祖父听了只是傲然一哼，「学问不分男女，书又不知道谁在读它！」

「我家的阿芫文思敏捷，有咏絮之才，林下之风！若是个男儿，定比你这个温吞小子更有魄力。」

父亲连连应是，被老父亲嫌弃了也不恼。

七岁，我就已翻遍经史子集，十岁能出口成章，未及笄已是京中和永州有名的才女。

冯家对我全力栽培，呵护备至，若非那场灾祸，我或许会嫁给一个情投意合的夫君，一生安稳。

但我始终记得，祖父逗着年幼的我，问我将来想要什么，我毫不犹豫选择了教书育人。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阿芫将来也要做祖父这样的伯乐！」

当时祖父还打趣道，冯家要出一个女先生了。

如今，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孩子，祖父也不再是那个满怀壮志的国士。

他复杂又怜惜地看着我，「这些年，若说我真领悟了什么，那就是人活一世身不由己。」

「当年我自以为忠君爱国，却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阿芫，这人世的挫折比你想的更可怕，你已经从深渊里爬出来了，我不想你再回到那种境地。你……真的想好了吗？」

「能教导男子的女子，千百年来，寥寥无几。」

我飒然一笑，语气坚定，「祖父，这些年我也悟到了一些道理。」

「那便是，天不灭吾，吾当自强不息。」

说服祖父并不难，但要进云霞书院教书却不容易。

祖父得到我的承诺后，一改往日的慈祥，变得十分严苛，用十天时间考察我这些年所学。

「既然这是你自己选的路，祖父也只当你是个普通学子来考核。」

「阿芫，若有半点退缩，你就没机会了，明白吗？」

我重重点头。

「冯芫谨遵教诲！」

我把自己关在冯家的藏书阁，废寝忘食，甚至做梦时嘴里还念着想着那些浩瀚的典籍。

一些以为已被遗忘的知识，只要再接触一次便如昨日重现，渐渐重回脑海。

青诃看着我这几天熬出来的黑眼圈，十分心疼，劝我不用如此拼命。

「姑娘天资聪颖，只要能向老太爷证明您能胜任夫子之职就好。」

我笑了笑，虽然面带疲惫，但双眸却光彩照人。

「青诃，你知道吗，在永州这段日子，是我这些年最畅快的时候！」

回到熟悉的领域，没有人需要我谨小慎微，也没有利益纠葛等着我去周旋。

我不再是那个被困在后院、郁郁寡欢的「某夫人」，而是冯芫。

未来，甚至可能成为第一个教出状元探花、国之栋梁的女先生！

我又找回了享受生活的动力，不再是苟且偷生，活着就知足。

「我是女子，想成为夫子本就异想天开，去云霞书院这种名门更不能有丝毫懈怠，绝不能满足于勉强合格。」

我哼了一声，指着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典籍，傲然道：「何况，谁说我就不能一鸣惊人，胜过所有男子？」

谁说，冯芫此生，只能困在往日的噩梦之中？

青诃不懂我的抱负，但并未再劝阻，只是更加贴心地照料我的起居。

就这样闭关了近三个月后，祖父的考核终于到来。

他果真如所言，毫不留情。

所有科目的考察都按科举标准出题，不仅如此，祖父常说纸上谈兵终觉浅，还准备了许多实际案例，朝堂大事、民间小事，样样俱全。

我却明白，要求越严苛，说明祖父对我的期望越高。

十天考核结束。

老人脸上露出笑容，慈爱地将云霞书院的腰牌递给我。

我，做到了。

云霞书院一直教书的某位夫子因年事已高，辞去了职务，准备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新任的夫子，则是一位「听」不出年岁的年轻人。

之所以是「听」，是因为这位夫子上课时总是用一帘帷幕隔开了自己和学生。

但这并不影响「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虽然年轻，新夫子却严格不下冯院长。

云霞书院的学子都很好奇这位新夫子。

「可有人知冯夫子什么来历？」

「姓冯，莫非是冯老的子孙辈？」

「此言差矣，冯老清正高洁，怎么会做出将自己子孙塞进学院做先生的事。」

「然也，想来是哪个寄情山水的大贤，受院长委托才来教导我们的吧！」

虽然众说纷纭，但是学子们对这位新夫子却心服口服。

无他，只因为能力远超他人。

就连课上有人故意问起先帝早年政策利弊，他都鞭辟入里，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这位不见人的「冯夫子」，正是我。

帷幕是祖父的主意，他还是忧心我的选择，执意要我遮掩几分。

只要传道授业到位，何必在乎学子怎么想？

我没有拒绝，祖父一片拳拳之心也是为了我好，怕我被舆论所伤。

就这样，我和云霞书院的学子隔着帷幕做了三个月的师生，一开始的不习惯和陌生也渐渐褪去，甚至课上还有学子大胆和我卖乖嬉笑。

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云霞书院的学子也都是些十三四岁，最大不过十八的少年，年轻气盛，一腔热血，对未来有着无限向往。

这其中的某人也许就能一飞冲天名留青史。

而我作为师长则是他们的启明星，凭风借力，送他们一场前程。

我的学生，自然得是才学品行俱佳的人。

一次课上，有个家中经商的学子突然道：「要说风流人物，本朝前后，谁能比得过荀丞相？」

「少年成名，被奸人所害却不屈不挠，蛰伏多年，与圣天子一同扫清寰宇，实乃我们读书人之楷模。」

今日课业不重，我便学古人席地而坐，让他们畅所欲言，自由辩论。

我在帷幕后微微一愣，原来和离已经有半年之久了。

再次听到荀琅的名声，居然是在我的课堂上。

那学子说完，就有人摇头反驳。

「不然，不然，荀丞相虽然才华出众，但手段狠辣，经历的事情都是我等想象不到的，谁知这其中还有什么内幕呢？要我说，太宗时的宰相魏承才是天下学子榜样！」

魏承本是太宗兄长幕僚，皇位争夺中太宗登上帝位，却爱惜魏承才华，执意要留下他为自己做事，魏承也不负所望，刚正稳健，如劲风中的韧草，一生清廉。

最重要的是，魏承上位可没有杀这么多人，也不是酷吏。

我默默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学什么荀琅，学他冷血无情吗？

学堂上一下分了两派，一派支持前朝的魏承，一派支持本朝的荀琅，唇枪舌战，不相上下，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连荀琅长得好看都被拿来比较了。

我啼笑皆非。

直到一位学子道：「荀丞相虽大节不缺，但是私德有亏！他苛待发妻，被当众请旨和离，可见其品行一般！」

很快就有人反驳他，「儿女私情怎么能作数？君不见丞相爱恤百姓，上任以来桩桩政绩都是为了百姓着想！」

我愣了一下，这些学生，真是仗着天高皇帝远什么话都敢说。

但……我有些感慨。

男子到底是男子，建功立业时从来看不见女子的苦楚。

别人眼中，荀琅的妻子也不过是他人生中一个小插曲，甚至不配一见他的本性。

我适时开口：「假设某人为国家殚精竭虑，但是回到自家却虐待妻儿，甚至不敬母亲尊长，这样的人也许有能力，但无道德。」

「子曰：见善则迁，有过则改。你们不能盲目崇拜某个大人物，而是以人为镜，审视自身。」

帷幕后古井无波的声音让纷乱的辩论一时安静下来。

一些学子若有所思，一些学子则面红耳赤，但都异口同声道：「学生明白了。」

我笑了笑，「修身可不是一件小事，也不要因为今日之论对自己产生怀疑，人生漫漫，你们的路还长。」

「是！」

有学子好奇多问了一句：「冯夫子，那你觉得荀丞相如何？」

「我么？」

我悠悠道，语带笑意，「夫子我更欣赏不论才学也如君子的人。」

傍晚，我仍留在书院读书。

教了半年课，我也渐渐明白祖父为何后来更喜欢待在书院，而不常回家了。

经常和年轻学子交谈，滞涩的精神似乎都舒缓了不少。

青诃越过屏风，低声道：「姑娘，回家了，老太爷今日准备了汤圆要您尝尝呢？」

我随口道：「青诃你可要改改自己的习惯了，在书院里叫我夫子，被人听出来了可不好。」

青诃纠结地挤了挤鼻子，「哎呀，我都叫你这么多年姑娘，这一朝一夕，改过来也要时间嘛，姑……夫子！」

我乐不可支，「那我就给你布置个作业，给你七日时间快快熟悉，否则我就不带你来书院了。」

「夫子手下留情！」

青诃这会儿反应快了，半是撒娇半是恳求，「书院可比府里有意思多了，您千万别轰我走！」

即使一开始觉得我去教书别扭的青诃，如今对云霞书院也恋恋不舍了。

毕竟谁不喜欢能挺直腰杆，大方生活的日子呢？

过去她只是「荀夫人」身边的侍女，除了我，叫得出她名字的不超过五个，更别提什么交谈闲话。

但是在永州，人人都知道她是冯夫子身边的书童，可以和那些学子一样看书习字，也不会有人笑话她附庸风雅。

因为书院不看身份贵贱，只论求学之心是否真诚。

如今，她也能写自己的名字了，也知道《氓》里那句「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是何意。

知道了当初自己劝着我和荀琅和好是多么天真，时常感谢上天让我们都走上了新的生活。

正打趣时，课堂外突然有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

「是冯夫子吗？学生见过夫子？」

我和青诃一并噤声。

我眉头微皱，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以往我都是书院里最后一个离开的，为的是藏住我女子的身份。

怎么还有人走得比我还晚？

我给青诃使了个眼色，青诃会意点头，清了清嗓子开口：「这位公子可有要事？若无要事就请留到明日再来请教吧。」

来者的声音始终平静，甚至没有半点起伏，冷得有些过头。

「在下并不是书院学子，但的确有要事相求。」

「只是求的人不是冯夫子，而是……冯芫。」

他知道我是谁。

我先是戒备，但很快放松下来。

现在的「冯夫子」身份本就不是假的，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总有一天，我会以女儿身示人。

青诃却惊讶得多，紧张兮兮地看着我，拿不定主意，我摇摇头，示意她交给我。

「你找冯芫做什么？」

教书这段时间，我特意去请教了一些擅长口技的江湖人士，让我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至少不像个女子。

我自认这半年来在云霞书院都极为谨慎，除了身边人，无人知晓我的身份，这人又是怎么发现的？

来者并不急于回答我的问题。

「小生尚未自报家门，冯姑娘见谅。」

「吾名魏怀之。」

魏怀之。

我默默在心底念了这个名字，发现我确实认识他。

只是在前世。

我死后跟在荀琅身边那段日子，他滥杀无辜，即使政敌不出手，也有看不过去的同僚。

其中就有魏怀之。

荀琅杀了妖妃张氏后，魏怀之就上了一道谏书弹劾他公报私仇，扰乱朝纲。

他也不怕荀琅的狠辣，年纪轻轻就能顶住压力，还真的赌对了，皇帝最终让荀琅回去反省。

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被荀琅针对，我这么想着，笑道：「你突然揭穿我的身份，不会是因为我在课上没有给你高祖父说话吧？」

魏怀之正是太宗时期宰相魏承的后人。

魏怀之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时候我还有心情调侃他，呼出一口气，说话也轻松了几分。

「姑娘讲学鞭辟入里，难怪短短几月就能服众，冯公用心了。」

我不置可否，直入正题，「客套话也不多说了，魏先生你找我想做什么？」

「我现在早已离开京城，在永州也没什么势力，不知道能帮到你什么？」

魏怀之沉声道：「姑娘离京前送到陛下手中的陈情书可还记得？」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里面都写了什么。」

「我这次来……并非出于个人意愿，而是奉了皇命，为当年的永州事变翻案。」

那陈情书中的内容，果然让天子重视了。

前世我一死，反而借荀琅发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其中一点便是我父亲横遭的那场祸事。

冯家明明清楚这一切都是妖妃张氏一派嫁祸的，可查来查去始终找不到证据。

可一直有一个疑团萦绕在我心头：我爹究竟是被谁推出去当了棋子？

张贵妃若想为六皇子削弱太子势力，不应该是先从太子倚重的内臣下手吗？

我爹远在永州，多年未回京，莫名其妙被拉出来顶罪，这让我心生怀疑。

张贵妃除掉我爹和祖父，并非因为他们效忠太子，而是她自己有把柄落在我爹手上。

没想到，这一回我真的猜对了。

而我更没想到的是，这一切居然还和那之前被革职的荀琅有关。

或者说，是和他那个青梅竹马萧怜儿有关。

魏怀之适时叹了口气，颇为感慨道：「如果不是你书中的话，任谁也想不到，荀丞相身边那个女子……居然一直都是妖妃张氏的人。」

青诃震惊地看向魏怀之。

她的视线在我和魏怀之之间来回打量，艰难地问：「姑娘……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叹了口气。

这话，对，也不对。

要不是后来我的魂魄看到了萧怜儿藏起来的通信文书，我也不会相信，那个一直针对我的萧怜儿，居然是我嫁进荀家的导火索。

更不敢相信，和荀琅郎情妾意的她，居然一直暗中倾慕六皇子。

甚至心甘情愿，供张贵妃驱使。

我平静道：「意思就是，我被指婚给荀琅，都是提前被人安排好的。」

「不论荀琅后来会不会得罪贵妃，这门婚事我都躲不过。」

一切都要从十几年前说起，那时我爹回京述职，在宫宴上偶遇了张贵妃。

那时我爹还只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在地方历练一两年后回京，被任命为户部员外郎，正意气风发。

他尚未娶妻，皇帝笑言要为他指婚，我爹却有些窘迫地婉拒了。

他没料到，自己看不上旁人，却有人早已对他暗生情愫。

酒过三巡，我爹不胜酒力出来透风，意外遇到了那时的张玉仪，她尚未封妃。

张玉仪在宴会上对我爹心生爱慕，听到皇帝要赐婚，便含羞带怯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但我爹对她全无感觉，又不便直言拂了对方的面子，便委婉拒绝了几次后设法脱身。

事情到这一步，本只是两人之间的插曲，没想到皇帝一时兴起，竟带着宴会的群臣游园。

他饶有兴致地询问我爹和张玉仪是怎么回事，我爹想都没想就撇清了关系，生怕引起误会。

而年轻的张玉仪，正值美貌盛年，妩媚动人。

我爹虽未动心，但帝王却怦然心动了。

张玉仪被选入宫封妃，张家也因此得到恩宠，兴奋不已。

除了那个，被迫侍奉自己不爱的君王的张玉仪。

后来，她便一直怨恨着我爹。

怨恨他若当时答应了婚事，自己就不必在深宫中强颜欢笑。

两年后，我爹娘成婚。

这段单方面的恩怨本该就此了结，但没想到，又在六皇子身上延续开来。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张玉仪曾想过要把我许配给六皇子，以此来圆她未能与我爹结为连理的梦。

从萧怜儿那里得知此事时，我震惊得几乎无法言语。

究竟是怎样扭曲的心理，才会生出这种匪夷所思的念头？

听闻后来的张贵妃性情乖张，骄横偏激，稍有不满便杀仆泄愤，被我爹拒绝，恐怕是她最不甘、最难堪的一次。

但她的算盘终究落空了。

萧怜儿一直对六皇子暗怀爱慕，又怎会允许我嫁给六皇子？

那些年的折磨与记恨，原来都源于一桩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姻缘！

荀琅，不过是她的踏脚石。

对于这个青梅竹马，萧怜儿或许存有几丝真心，却远不及皇家的权势富贵来得诱人。

荀琅私下里的不敬言语，也是她偷偷通报给张贵妃的。

张贵妃便借机发难，不仅将我祖父赶出朝堂，甚至想借此扳倒太子。

永州的贪污案恰好成了借口，只是张贵妃没料到，我爹竟会成为太子的替罪羊。

她低估了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我爹死后，一切都超出了贵妃的预料。

但她不能停下，一并将荀琅和祖父这两个在朝堂上针对张家的人推了出来。

这还不够，亲手害死曾经倾心之人后，她便有些疯魔，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野心作祟。

我也被她迁怒，被赐婚给了荀琅。

这对萧怜儿来说本是好事，谁料张贵妃看出了她从中作梗的痕迹，便故意让她和荀琅纠缠不清。

本就是青梅竹马，无人会疑心萧怜儿不愿成为荀琅的妻子，就连荀琅自己也未起疑。

她最后不敢得罪张贵妃，只能来害我这个抢了她机会，又夺了她心上人的外人。

林林总总，这些年发生的事算起来，都是一摊人心烂账，自以为毁掉别人。

我和荀琅，居然都是受害者。

给皇帝的那份陈情书里写清楚了萧怜儿如何在荀琅被贬前就和贵妃勾结，又是如何在嫁给荀琅后，仍念念不忘当皇子妃，时常窃取荀琅的情报。

我说过，当时不报复她，只是因为身不由己，我不会放过害我的人。

这份陈情书皇帝有八成可能让荀琅过目。

到时候荀琅发现自己被耍得团团转，输给了一个他看不上眼的女人，那就精彩了！

只是魏怀之的出现让我意外，皇帝居然想给我爹翻案。

略作思索后我恍然大悟，大约是冲着祖父来的。

祖父未辞官前是大儒名仕，在文人中声望极高。

当年他辞官而去，引得不少学子文人士子义愤填膺，怒骂朝廷不辨忠奸。

若能给我爹翻案，不仅能赢得祖父的青睐，还能向天下文人展示。

看，新皇知恩图报，即便是含冤而死的故人，也记得还他清白。

何愁天下人不臣服？

我暗自佩服皇帝的深谋远虑。

对魏怀之却道：「你们想调查的事，我已经呈给陛下了，其他的，我也爱莫能助。」

魏怀之却肯定地说：「不，你可以。」

「冯姑娘你曾被张氏、萧氏算计，无奈和离。如今在云霞书院任教，也不过是暂避风头，这怎么能算圆满呢？」

「魏某此来，一是为令尊平反，二，也是为姑娘你洗刷冤屈。」

这便是天子投桃报李了。

我感叹一声：「多谢魏大人，我明白了。永州这里，我不敢说无所不能，但大人若想找什么，我定会尽力。」

魏怀之真诚致谢。

他又问了一些当年我父亲为官的事，随后向我告辞。

待他走后，我也没有在书院多留，和青诃便回了冯府。

刚一回家，我就将今日魏怀之来访的事告诉了祖父。

祖父听罢愣了许久，才长长叹息道：「想不到……我儿还有得见清白的一天。」

「只是逝者已逝，这些东西，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我宽慰祖父道：「父亲能沉冤得雪，想来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只是魏怀之今天这么一出，明日是否还去书院，让我有些犹豫。

思量再三，我还是决定去。

我现在已是自由身，既不作奸犯科，又不惹是生非，勤勤恳恳教学生，有何不可？

想通了这点，第二日我照常授课，快要下课的时候也一切如常，不得不让人稍感宽慰。

可我高兴得还是太早了。

我正要提醒学子们不要忘了明天的测验，学堂外突然传来骚动。

很快，一队府兵就将学堂团团围住。

面对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这些十几岁的学子们顿时吓得脸色发白。

「你们是什么人？敢在这里胡闹！」

「再不离开，我们就要去报官了！」

我隐在帷幕之后，看清府兵身上的令牌后，心猛地一沉。

在府兵之后，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一步步向我走近。

他身着紫色蟒袍，腰系金玉革带，眉目间透着冷清与肃杀。

一滴冷汗从我额角缓缓滑落，我听到他轻轻叹息一声。

「阿芫，原来你在这里。」

荀琅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很惊讶，最惊讶的人无疑是我。

有学子认出了他的装束。

「紫袍……紫袍，这是京城来的大官？」

「可大官和夫子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这么称呼夫子？」

他们不知道他是荀琅，但也能看出他身份高贵，地位不凡。

荀琅没有理会那些幼稚的窃窃私语，一双眼眸仿佛能穿透帷幕，直落在我的身上。

「我回来以后就发现你不见了……还以为又和之前一样，你在我赶回来之前已经身亡。」

「但我发现你还活着，可你却趁我不在就走了。」

荀琅梦呓似的说道，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

「我想去找你，但是京城的事太多了，我只能先帮陛下稳住朝堂……听说你南下永州，我就马不停蹄赶过来了。」

「阿芫，和我回去吧。」

我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冷静。

因为荀琅居然也重生回来了！

他前世好好当着他的丞相，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我只能死死掐住手边的凭几，冷声道：「贵人应该是认错了，在下和你并不相熟。」

「哦，你还变了音色。的确，毕竟要教书育人，不能让别人看穿你的身份，冯公真是用心良苦。」

荀琅轻笑，一言一行竟带着些宠溺和纵容。

他上前试图揭开我的帷幕，但中途停下，冷冷扫过被吓到的一众学子。

「这些人都清场，不要来打扰我和阿芫。」

荀琅的府兵得令，学子们不得不跟着他们出去。

学堂一时间，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推倒了帷幕。

轰然倒塌的声音后，时隔半年，我们再一次相见。

荀琅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神色阴鸷了许多，一言一行都藏不住眼中的血腥气，正贪婪地看着我，仿佛发现了上好猎物的狼獾。

这是前世那个杀伐果断的荀丞相，不是刚刚登顶的荀琅。

荀琅温柔道：「你隐瞒身份，我猜你也不想被学子发现你是女人，我替你先赶走他们。」

我端坐主位，不为所动地冷笑。

「所以呢，我还要感谢你吗？」

「以前为何就没发现，你是一个死缠烂打的小人。」

「金銮殿上我和离的决心，你还没有听清楚吗？」

荀琅眼神微暗，他勉强笑了笑，「总归是我傻，没体谅你这些年的辛苦，你要与我和离也不怪你。」

「但我又怎么愿意让你受苦？阿芫，和我回去吧，我如今也是丞相了，一定不会叫你再吃苦。」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的孩子也会在万千宠爱里长大……」

荀琅的话戛然而止，他突然发现了什么，脸色骤然惨白。

我嗤笑道：「你居然知道我怀孕了。」

所以前世，他一直都不是一无所知。

但荀琅没有功夫管我的嘲讽。

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怀孕也不会超过两个月，尚未显怀。

如今半年过去，就算没有早产，肚皮也应当滚圆。

但是荀琅所见，我的小腹处只有一片平坦，半点没有身怀有孕的痕迹。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孩子……」

我歪头，不经意「哦」了一声。

「你问这个？」

「既然和离了，当然是已经打掉了。」

我不知道荀琅在伤心什么。

难道要我一个人怀着他的孩子，还要给他好好养大吗？

哪有这样的好事！

打掉它的那一刻我已经痛苦过了，没有这个孩子的牺牲，也不会有我现在自由的人生。

他荀琅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还缺我这一个吗。

我不后悔。

荀琅在呆滞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冯芫，你就恨我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吗？」

我冷冷的看着他，「是，最好是让我重生再早一点，我找根绳子了断，也不会和你再有瓜葛！」

「你还出现在我面前做什么呢？荀琅，你以为说两句好话我就会忘了那些年受过的委屈，我就会感动得对你死心塌地吗？」

荀琅眼眶轻轻颤抖，低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阿芫，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就连当初赐婚的时候，我也只是恨我自己，无能为力！」

我摇摇头，「太晚了，荀琅，你的话我不会再相信一分。」

看着四周纹丝不动的府兵，我笑了一声，「话说到这个地步，你不也还是堵着我不准我离开吗？」

「荀琅，今天我不跟你走，你是不是还想干脆绑架我，逼迫我就范呢？」

荀琅扯了扯嘴角，颓靡尽显，「如果我说是呢。」

「你应该知道皇帝派人来调查当年永州的事，要越过皇权带走我，也要掂量一下你现在在皇帝心里的份量。」

就在我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为了配合我狐假虎威，魏怀之也带着自己的下属来到了云霞书院。

「荀丞相，你居然也在这里。」

面对阴晴不定的荀琅，这一世魏怀之虽然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但也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丞相是来找冯夫子叙旧吗？那可要请你稍等片刻了。」

他从衣袖里拿出了一枚金镶玉的双鱼符，「大理寺查案，见此符如陛下亲临。」

「丞相，还请退让。」

荀琅到底还是个守规矩的臣子。

有皇帝的御令，他只能退让，眼睁睁看着魏怀之亲自送我离开，让我坐上大理寺的马车，向着冯府而去。

一出学院，我就忍不住呼吸一滞。

荀琅的确驱散了书院的学子，却不能强迫他们离开。

云霞书院外，我的学生们还停在门口，不愿走。

见到我时，都纷纷惊讶出声。

「夫人？书院里除了书童，何时有这位夫人……？」

「夫子身边的青诃姑娘怎么也在！」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只能沉默地上了大理寺的马车，避开。

魏怀之规矩地坐在车厢另一端，「你这些学生都不是迂腐之人，就算知道你是女儿身，也不会看不起你。」

我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谢过了魏怀之的好意。

话虽如此，我却不会天真到以为所有人都能不介怀。

尤其是今日荀琅亲自来找我，聪明点的人都能猜出「冯夫子」和「阿芫」就是同一个人！

原本计划好的一步一个脚印，就这么被荀琅打乱了。

我烦躁地闭上眼睛。

果然，一旦和他扯上关系，就没什么好事。

魏怀之并没有随我一同到冯府做客，只是把我送回家便告辞了。

他说永州案只缺一些当年做官的证人，他还要尽快给皇帝交差。

我也不强留，径直回府。

只是走到门口，一道强烈的视线挥之不去，让我不得不回头。

冯府不远处，一辆马车停靠在墙边，驾车人正是荀琅身边的宋安。

宋安讨好地笑了笑，有些尴尬地挪开眼睛。

那车里的人是谁，也就不用猜了。

我不是荀琅肚子里的蛔虫，没兴趣猜他又想做什么。

祖父见我回来得早，多问了一句。

「没什么，那位查案的魏大人送了我一程，现在已经走了。」

老人家前半生已经经历了太多折磨，我不愿再让荀琅的事扰他清静。

临睡前，我仍在想荀琅到底要做什么，前世今生我们之间的问题明明白白，没什么可商量的。

放彼此一马，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闺房中烛火微微摇曳，倒映在墙上的影子都有些扭曲。

如今不用戴一堆珠钗步摇，我很快解开头发，开始梳理。

正想着心事，猛然发现房间里似乎多了一个人。

一双熟悉的手挽起我有些毛糙的发尾，趁我发愣时拿走我手里的木梳，认真地为我梳头。

是荀琅。

我扭头就想推开他，却被荀琅轻轻却不容抗拒地按了回去。

「阿芫，我只是想为你梳梳头，没有别的意思。」

我盘算着我和荀琅之间的差距，识趣地没有再动。

「家有青梅竹马的娇妻，何必找我。」

荀琅笑了笑，「萧氏死了。」

他告诉我，他是如何把当年萧怜儿从中作梗的证据甩到她面前，萧怜儿又是如何不甘地喝下毒酒自尽。

「我重生之前，就已经调查到她似乎和六皇子党关系甚密，只是没想到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居然能为了荣华富贵出卖我。」

「她看到我拿出的证据也狡辩过，我用弘珖和玉淑威胁她，她就老实了，任凭我处置。」

我听得心头渐渐发冷，但荀琅还在自顾自地继续。

「以前萧家和荀家相邻，萧氏又和我差不多年岁，我也想过未来和她成亲也没什么不好，我不指望联姻助力，娶谁都无所谓。」

「除了你……阿芫，我真的为你心动过。」

「她死之前哭着质问我，为什么她想嫁给六皇子，被看中的人却是你。为什么她已经接受自己做不了皇妃，却发现你抢了她竹马的正妻之位。」

「她说这辈子她都是别人手里的棋子，而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别人对你好。」

「我听烦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控诉，就问她要么被大理寺缉拿斩首问罪，要么就服毒自尽，还能保住自己孩子一条性命。」

「她当然选了后者，喝下毒酒的时候告诉我，荀琅，你才是最无情的那个。冯芫被你看上，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荀琅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双手扶着我的肩膀，脑袋贴着我的脖颈，笑得浑身都在抖。

我冷淡地由他依靠，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她说的没错，被我看上，阿芫的确倒霉。」

荀琅沙哑的声音低沉地在我耳边回荡，他捏紧了我的肩膀，喃喃道：「怪我自负高傲，又不肯认命，让阿芫吃了那么多苦。」

「阿芫，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呢？」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荀琅质问我，不如说他在质问命运。

为什么等到所爱之人遍体鳞伤后，荀琅才学会了什么是爱人。

他自负才华, 能做千古名臣。

但是迟钝傲慢，留不住自己倾慕的心上人。

冯芫冷漠地告诉他孩子早就被打掉的时候，聪明如荀琅就知道，他们之间就连将就的可能都没有了。

冯芫也许不会恨他一辈子, 可厌弃了他, 不愿再和他有丝毫瓜葛, 却是已成定局的事实。

他不甘心，也想过干脆就这么带走冯芫算了。

把她囚禁起来, 一辈子不接受他, 他就等一辈子。

但是……荀琅发现他做不到。

杀了那么多人，昧了那么多良心, 他居然对冯芫无从下手。

荀琅知道皇帝派人为当年永州冤案平反，一定会有人来保护冯府的安全。

但他怕的却不是皇帝。

而是无法想象, 真的被冯芫痛恨一生。

这是他年少轻狂的恶果，如今也要让他一人来承担。

荀琅轻轻拂过我的头发。

「阿芫，我杀了萧氏，又杀了张氏, 算是给前世的你报了一仇。」

「本来我也该死的, 耽误你这些年的光阴, 但是我还不能死, 陛下和大夏还需要我。」

「等我尽完我的职责……」

我没有让他说下去，平静道：「荀琅, 我们只是不适合，你不用做出一副要弥补我一辈子的模样。」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 只要你永远离开我的视线, 放我一条生路, 就是最好的补偿。」

身后的人久久不言, 久到我以为荀琅已经离开了。

头发上传来轻轻的颤动，我听到他最后低喃的回应。

「好。」

那天之后，荀琅就像一个短暂的梦，再也没在永州出现。

魏怀之拿到了他想要的证据，也启程返回了京城。

想来，下次再见他时，我爹的冤案应该也昭雪了。

云霞书院依旧照常开办，只是我不再隔着帷幕授课，大方地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目。

质疑我的人也有，但只是零星几声。

我的学生们却出奇地沉默，似乎对此并无异议，接受得很快。

在他们看来，学业面前，谁还顾得上夫子是男是女？

全都愁眉苦脸、严阵以待地埋头苦学。

春去秋来，转眼到了春试，云霞书院派出的二十五名学子，竟有二十人金榜题名。

我欣慰不已，当即放了他们长假。

接下来是秋试，过了秋试，就能进京参加最后一轮科举。

遥想一年前，祖父问我是否想好了要教书育人。

我答：「将来也会有状元是我冯芫的学生。」

如今，我和这个目标越来越近，那些什么丞相夫人、后宅隐私，都成了久远而模糊的梦了。

（完）